善水想了下,问道:“咱们府里,有没有当地人?”
一边的雨晴立刻道:“我知道。厨房里打杂的虎妹便是当地人,还正好是这个什么由都部出来的。我去把她叫来。”
虎妹来了,领了赏去后,善水便命人找来了当地被奉为神教的米丹宗经文,叫了府里一个懂羌文的嬷嬷过来,叫她念着经书给自己听,内室里灯火夙夜不息。到了第三天大早,一条明紫色镶青金石的缂丝孔雀尾纹腰封终于赶工做了出来。
善水收了最后一针,绞平线头,端详了下,轻轻放下手上东西,长长地伸了个懒腰。
跟着她熬了一宿的白筠此刻一脸的困顿,见她赶了整夜的工,终于完成这绣件,心疼道:“总算是好了。趁着还早,姑娘赶紧去补一觉。”
善水此刻眼圈微微泛青,目眶干涩,精神却反常得好,丝毫不觉困意,揉了几下眼睛,站起身道:“我不困。梳洗下等他来吧。省得又说我拿矫。”
白筠拗不过她。只好推醒熬不住困歪在美人榻上还呼呼大睡的雨晴,着了人进来伺候。
善水梳洗。因如今不在京中了,所以也不必照世子妃的品级装扮,只盛装准备出行,草草吃了半碗枸杞粳米粥,便等着霍世钧来。果然没一会儿,听外头的丫头来传话,说世子在大门口等着了。
白筠急忙替她披上猩猩红的镶金丝飞凤纹大毛斗篷,自己捧了装那腰封的匣子,跟了过去。
善水甫跨出门,便觉一股透骨寒意袭来,刺目阳光照得人有些睁不开眼。稳了下心神,往大门而去。看到门口已经停了辆朱轮华盖车,只是轮子比京中时惯见的要粗厚许多,大约更适合雪地里滚走。霍世钧系了件黑色镶玄狐皮的大氅,端坐在一匹高头骏马之上,正侧脸冷眼看着出来的善水,纹丝不动。
善水与他对望一眼,垂下了眼皮,低头到了马车前,踩着张小机子,被进上了马车,白筠跟了上来。
马车里铺了厚厚的地毡,中间有个已经燃了火炭的暖炉,所以里头很是暖和。善水刚坐上去,马车便粼粼往西而行。
由都部的地界,位于凤翔卫往西的灵藏山脉一带,过去便是西羌国境。从凤翔卫过去,快马半日多便可到。善水出发时是早上,到时,正是傍晚时分。被扶下马车时,眺望远处,见西山峰顶夕阳火红,映照了未化的白雪皑皑,天际有炫彩虹霓隐现,天高地阔,奇景壮丽。
霍世钧是兴庆府的新任节度使,握地方大权,他本身又贵为皇胄,因了妗母年高德重,肯自低身份前来贺寿,自然是给了天由的脸面。自都王与大妃亲自领了两个成年王子到寨府大门迎接。
这边的人受汉化极深,便是寻常小藩也通汉语.所以善水倒不用担心语言问题。宾主一番寒喧过后,由都王领了霍世钧在前入内,善水被大妃陪着,霍云臣等一应侍卫尾随而入。
妗母中年失夫,一手扶植幼子到今日。地位就如洛京之中的穆太后。如今虽七十高龄,在其子民中的影响力,甚至远胜今日的穆太后。由都王对这位母亲,也是十分地敬重,凡部族大事,必定先问过其意,而后定夺。今日她七十寿,古稀珍贵,四面八方大小部族自然齐齐前来贺寿。夜幕降临,寨府里张灯结彩,火把点点,远望便如天上繁星。
妗母虽七十高龄,精神却极健铄,望之不过六十许的样子,身穿明紫袍服,端坐于正中上位,望向霍世钧与善水,笑道:“世子乃上国贵宾,身份尊贵。老身不过贱躯,世子却应邀携了世子妃大驾光临,叫此处蓬荜生辉,老身不胜感激。”
妗母此话一出,满堂立刻安静下来,所有目光都齐齐看向了大元的世子与世子妃。
妗母说的,是本地的部族语言 她分明会说汉话,一开腔,对着大元世子夫妇,却偏要操本族语。确实是软中带硬,极其厉害的一个角色。
善水心中还在略微忐忑之时,忽然手被身边的人牵住,随他起身,见霍世钧已经朗声笑道:“今日妗母七十。人歌上寿,天与稀龄。我夫妻二人乃是后辈,再大的礼,妗母也受得起。”
善水听不懂他在说什么,因他说的也是此地的语言。只知道他话音一落,寿庭里便欢声四起,众人纷纷随了霍世钧朝着妗母贺寿,场面欢腾。
妗母目光微微一闪,这次改用流利的汉话,笑道:“老身久闻霍世子之名,今日一见,果然非池中物。老身多谢世子给的脸面,今日但请与世子妃一道,不醉不归。”
他的手心温暖,握住她手时有力。善水望向他的侧脸,忽然想起自己父亲以前提过,说他小时就聪敏过人,读书过目不忘。他既有心于此地,学会当地部族土语,也就不在话下了……一时竟微微失神。见他说完了话,仿佛感觉到自己的注视,目光似乎耍转过来,忽然有些心慌,迅速垂下眼皮。觉到手一松,知道他放开了,心里忽然竟有些空落,便慢慢坐了回去,望着自己面前桌案之上青玉杯中的羊羔酒。
“此地酒烈,你不会喝洒。有人来敬,就说身子不适,推掉便是,无人敢勉强。”
善水耳边忽然一热,听到霍世钧这样对自己低语。再抬眼望去时,见他已经坐直身子,目光望着前方,连眼角风也没瞥向自己。
大厅中火杖愈燃愈明,哔波火苗跳跃光中,气氛也渐至口。善水就照霍世钧叮嘱的,滴酒未沾。他却来酒不拒,一杯接一杯,与前来攀谈的各部族大小人物们相谈甚欢,笑声爽朗,举手投足,一举一动,无不引入注目。望着他渐渐泛出酒意的一张面庞,善水忽然微微心揪。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蓝晓宁、miumiu、薄荷趴踢、过堂、梵高的耳朵、suifengpiao、咕咕鸡、magicmry投雷。
各位读者大大,作者今天除了上头谢投雷的,还有话要说。
看到大家的留言了,大部分是痛斥善水的。其实昨天这章出来,我和群里的几位筒子就说过,必定会惹大家不满,只是没想到会不满到这样的地步,确实有点意外了,⊙﹏⊙(可见作者笔力深厚,自己先臭美下吧……)
大家都骂成这样了,我这个作者再缩头就说不过去了。所以拣几条我有感触的,和大家交流下我的看法。
我看到很多读者批评善水脑残愚蠢等等。其实我觉得,她一点也不脑残。她很聪明,看出了世子对自己的容忍,所以才会随心而作,没有压制自己的心性,矫情了起来。如果她嫁的是个真正残暴无情的丈夫,她就会成为一个大家都喜欢的那种四平八稳的宅斗女主,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的表现。什么茶壶配什么盖,什么郎君配什么妾。如果她宅斗女主了,这就不是我想写的故事了。
还有读者说,你这文太YY了,女主既然处在这样的位置,就该怎么样,不该怎么样。说得很对,但我一开始就说了,这个不是宅斗文。大家之所以这么激动,这么失望,是不是把宅斗文里女主的步步为营八面玲珑那一套都套用到了这个女主身上?所以才会接受不了?我从前的时候,喜欢过四平八稳处处算计占先锋的伶俐女主,但是现在年纪大了,反倒没感觉了。所以想写个稍微不一样点的女主,对,就是大家都不喜欢的矫情女主。以前的文淡梅类似这种角色,也招过很多骂,但还不如现在的善水。又有读者说,女主前面不是很识大体,很大家闺秀吗?怎么越来越崩坏?其实从新婚第一夜起,她对着霍世钧就已经失了大体。但这完全不影响她在别的场合识大体。
最后说,我自己是很喜欢里头的人物的,包括男主女主。以前我也说过,写文的是作者,写出来的东西,不可能让人人都喜欢。写文的过程,就是作者表达自己的想法,然后有幸遇到与作者有共鸣的读者,大家一起HAPPY的过程。我享受这个过程,也会努力尽量不要辜负追我文的读者,但最希望的,还是大家看文愉快。如果故事真的让人无法忍受,看文变成了一种折磨,就像文下留言告诉我弃文的那几位读者一样,那么要是还肯赏脸,咱们下个文有缘再见~最后关于删留言的事,正好有读者误会,顺便也解释下。除非留言里有人身攻击倾向的,我会删,其余的留言,我不会删的。如果没了,那就是系统抽风。其实以前,我还是读者的时候,有时候偶尔给某作者留个言,第二天还会特意跑去看作者有没有给我回复。没看到回复的话,还会玻璃心一下的。所以非常理解那位读者的感受。摸摸,没事~ps.最近我都没回复大家留言,大家还留得这么欢,好人啊……
最后,笑眯眯祝大家看文愉快!
第四十三章
“霍世子贺妗母七十大寿,绿通玉如意一对、白通玉如意一对,熏貂如意冠一顶。金桂生辉,萱草长春!”
“七毕部贺妗母七十大寿,沉香嵌金双如意烟壶一对!”
……
主座之上,妗母由大妃陪同,笑吟吟受着众客呈上的寿礼,等男客们的大礼上完之后,便是各小部族大妃们备的简礼。虽不及前头那些惹眼。妗母看起来倒更感兴趣,不似方才,不过略瞄一眼而已。有些甚至还会叫呈到面前摸弄几下。善水装腰封的那个彩锦如意葵花盒,也被仪官呈了上去。
妗母看了眼善水,见她望着自己微笑,便伸手开了盒子,瞧见里头的腰封。起先不过略扫一眼过去,忽然目光定了下,伸手过去。一边的大妃忙将腰封取出,呈了上去。
妗母端详手上腰封时,坐于近旁的善水年纪虽轻,只身份却贵,所以并未起身,只是笑着解释道:“寿考征宏福,和平享大年,从古称稀尊上寿。这是我为妗母大寿亲手做的腰封,礼轻意重,还望妗母勿要嫌弃手艺。”
妗母指着腰封上以彩线绣出的一行花体文字,似是感兴趣道:“世子通我部族语,本就叫老身惊诧了。不想世子妃年纪轻轻,竟也知晓?这句莲华藏世界,正出自我米丹宗的经文。”
善水道:“妗母谬赞了。我夫君天资英慧,我不及他万一。刚开始学而已。”
妗母略讶,道:“愿闻其详。”
善水微微笑道:“我随夫君赴任一道到此,虽不过寥寥数天,也知道了妗母在此地德为世重。又听闻妗母崇奉米丹宗,我便生了读经之心。不通羌文,请了人来教。念过几篇,稍有触悟。晓得妗母尚莲,便以莲华入绣,取其香、净、柔软、可爱,喻经中真如之常乐我净四德。以此贺寿,聊表心意。”
她二人说话之时,庭中旁人渐渐便止了声息,都望了过来。
善水说完话,忍不住瞟了眼身侧的霍世钧,见他望着自己,稍稍扬眉,目色有些惊异,立刻收回目光,淡定地看向近旁的妗母。
妗母呵呵道:“这绣活精致就不用说,老身前所未见。更难得世子妃有此大容之心,愿习我族经撰。世子妃虽年纪轻轻,此等心襟,叫老身刮目相看。”
善水笑道:“天下本大同,殊途亦同归。我大元向来胸襟开放,并不固步自封。令王土治下的子民,得享和平,衣有蔽,食无忧,安其居,乐其业,这是大道之行,更是我夫君离京万里奔赴此边塞之地的目的。妗母女中巾帼,见识胸襟远非我所能及,妗母若不嫌弃,我愿时常亲近,必能增智益志。”
善水这话说完,广庭中四下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到了妗母身上。
事实上,在此时这样微妙的时刻,有了今日这场大办的寿筵,由都部邀大元世子夫妇前来,世子夫妇也应邀而来,除了面上礼节,更重要的,便是两边的暗中试探与权衡。这一点,人人心知肚明。
霍世钧甫一上任,便镇压下了两大部族的变乱,控制了局面。现在巴矢部率先彻底投向大元怀抱,用联姻来表明态度。这件事,在此地已经人尽皆知。由都部和另些部族自然坐不住了,暗中互通消息犹豫不决。妗母有心独治,却也明白前有大元,后有西羌,俱是狼虎眈眈,恐难长久自保。若投靠西羌,大元必会兴兵。若投靠大元,西羌虽一时不敢动,只是前任节度使刘九德在此盘桓多年,为扩势力,挑拨了部族间的仇恨争斗,致使这些部族与大元早背心离德。她又知道霍世钧这个大元朝的世子,手段一向铁血狠辣,虽然前次有释放被擒的大孙之举,但始终对他还不放心。这才借了自己七十大寿的机会,邀了世子夫妇前来,试探观望。
妗母沉吟片刻,望向霍世钧道:“得享和平,衣有蔽,食无忧,安其居,乐其业,世子妃这话说得好。不知世子以为如何?”
霍世钧看一眼善水,微微笑道:“她的话,自然便是我的话。我的话,也是大元皇帝的话。”
~~
“世子妃这话,说得果然好……”
正此时,忽然从庭门处传来一亢亮之声,登时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善水也循声望去,看见人群里忽然出来了一个着金棕锦袍的年轻男子。二十五六的年纪,皮肤棕黑,耳边垂了单环,脸容英俊,深目鹰鼻,带着异族血统的特征。
那男子无视满堂目光,神态旁若无人。善水望去时,正与他四目相对。他一双深目映了对面的熊熊火杖,隐然似有火光跳跃其里。
那男子见善水望过来,朝她一笑,这才把目光转向她身侧的霍世钧,神情自若道:“霍世子!我听说世子当年领兵于凉山时,曾于万军拥围之中,一箭射倒哒坦主将,令哒坦人魂飞胆丧,溃不成军,这才有了之后的万人之坑。我心神向往之。一恨未能当日目睹世子神技,二恨……”
他顿了一下。
今晚贺客太多,并非人人都相互认识。所以余下宾客见此人出现得突兀,纷纷低声打探,奇在竟无人知晓他的来历。“二恨无缘目睹当年活坑万人时的景象。千载难逢,想必蔚为壮观。惜哉惜哉!”
他望着霍世钧,笑容满面地说道。
这年轻男子的话一出,大庭里气氛顿时又紧了起来。
霍世钧当年这一举动,为人长久诟病,天下人都知道了他的凶残。妗母也正是畏惧他这名声,唯恐他是第二个刘九德,甚至比刘九德更凶暴,存了灭己部族的念头,这才放心不下,摇摆不定。
哪壶不开提哪壶,这陌生贺客在此时刻,忽然现身提这事,明褒暗贬,可见用心。
霍世钧放下手中酒盏,道:“当年哒坦联合叛军,占我华州一十五郡,烧杀劫掠,所过之处,几成空城,我华州百姓人户由万锐减至千。残暴在前,我以牙还牙,有何不妥?我霍世钧向来恩怨分明,涉及国土纷争,更是寸土不让。人若敬我一尺,我敬一丈。人若犯我一分,我必还以十分颜色!我敬妗母德厚,你既能立于此,想必是她客人,也不与你计较,只你这样的挑拨手段,未免流于下等,妗母何等人物,又岂会受你蒙蔽?”
妗母双眼微眯,远远扫一眼那年轻男子,很是面生。略一沉吟,面上便露出笑,眼角尾纹舒展开来,拍案笑道:“痛快!霍世子是性情中人,我老太婆若再扭捏,就惹人笑话了。来,来,替我系上这条大元世子妃送我老太婆的腰封,看合不合身。”
大妃看了眼丈夫,见他并无异色,忙笑着起身,解下妗母腰间原本所系腰封,换上新的,端详了下,笑道:“正浑然一体!”
此举一出,此刻凡立于此庭中人,立刻便明白了妗母的心意。由都一部,此刻起便与大元歃盟了,余下众小部族首领,本就以由都部马首是瞻,此刻纷纷跟随,赞声一片。
妗母点头,对着大妃道:“世子妃为我老太婆做这腰封,受累了。你代我敬她一杯表谢。”
大妃笑应下来,亲自斟满金杯,端了朝善水而来。
这杯酒,却是避不过去的。善水起身接过,知道霍世钧在看自己,面不改色地一饮而尽,在满堂喝彩声中坐了回去,极力忍着才没露出异色。
刚才霍世钧提醒她时,说酒水性烈。此刻烈酒入喉,才知果然不假,喉咙便似被人用手掐过一般地火辣,腹中立刻轰地一下像着了火,全身发热。
霍世钧望她一眼,见她两颊透染红晕,盛装之下的颜色,秾艳到了极致,忽然想起片刻前自己看到那年轻男子现身时,仿似对她露过一丝挑衅之笑。眉头微皱,再看向门庭,见刚才那人已经不见,目光梭巡过人群一圈,朝立于自己身后的霍云臣使了个眼色,霍云臣会意,立刻追了出去。
妗母年纪毕竟大了,见部族大事既定,便辞客起身,留由都王夫妇陪客。善水再坐了片刻,见霍世钧已被由都王请离了座,正与另些男人在一起对饮叙话,便起身对大妃辞话。
凤翔卫离此处有一日的脚程,世子夫妇今夜自然是要留宿在此的,客舍早备好。大妃亲自将善水送至门前,这才离去。
客舍的房屋内里,摆设格局与善水住惯的屋子大是不同。屋顶彩绘描漆,四壁金碧辉煌,地面铺设厚软毡毯,正中有一巨大火塘,导烟管直通屋外,外面冷得透骨,里头温暖如春。屋子里应也熏过了香,一进去,一股浓烈不知名的异香便扑鼻而来。
善水本就酒意上头了,一颗心在噗噗跳,被这浓香再一熏,整个人便跟醉了骨似的,被白筠伺候着脱去外衣,胡乱净了下脸和手脚,便躺了下去。
第四十四章
平乐长筵,美酒斗千;脍鲤臇虾,寒鳖熊蹯。宴庭里女宾渐散,男人觥筹交错,因了饮入喉腹的烈酒,个个却愈发兴浓,呼喝和着升平的歌舞,喧响此起彼伏。
霍世钧看见霍云臣现身在宴庭大门口,撇下正在叙话的人,与霍云臣到外面的角落之处站定。
霍云臣道:“那人十分警觉,对此地地形也十分熟悉。我追至寨府外时,人便不知去向了。我问过寨府里的迎客管事,道也未见过此人。我这就再去查今夜所有客人的名录……”
霍世钧沉吟片刻,道:“不必了。他既敢这样公然挑衅,自然不会是名录上的正经客人。必定是趁乱混入的。且这里不是自己地头,不必弄出大响动了。”
霍云臣面带惭色道:“是我无能……”
霍世钧打断了他的话:“我进来时,留意到寨府里从大门至客堂的岗哨,几乎三五步一人,防卫不可谓不森严。这样都能让他混入,倒是蹊跷。你这就去世子妃的歇息处,把地方给我守好了,别的不用管……”
他话说着,目光便不由自主地看向了东南方的客舍之处,善水正歇在那里。
霍云臣觉到他陡然停了下来,随他视线望去,惊见那里竟升起了滚滚浓烟,火光渐起,脱口道:“起火了!”他话音未落,霍世钧已是发足,往火起亮光之处狂奔而去。
火情也已惊动寨府中人,惊锣响起,四下纷纷忙乱过去扑火。霍世钧一口气奔至客舍庭院之前,见起火的是另间客轩,离善水所歇的住处有数十步之遥,刚稍松口气,忽见白筠跌跌撞撞从里扑了出来,看见了他,颤声大叫道:“世子!我刚如厕离开,叫两个寨府侍女守着,看见火起跑回来,世子妃竟不见了!”
霍世钧脸色大变,疾步往里奔去,一眼见两个寨府侍女已经倒在走廊之上,猛地踢开虚掩的门,一把撩开锦帐,见床上果然空空荡荡,被衾连同伊人已然无踪,榻边只凌乱搭着那件褪自她身上的猩猩红大毛氅。
霍世钧心跳得几乎蹦出了喉,先前喝下的酒立刻化作冷汗,从全身的每一个毛孔里迸了出来,后背已然潮湿。猛地奔出屋子,四面望了下,见前、左、右皆有人奔走扑火,唯后侧一条甬道正通往黑漆漆的后园,此刻却空无一人,未作停顿,屏息提气追了过去。
寨府前面灯火通明,这后面的庭园里,此刻却黑漆漆一片,四下静寂无人。霍世钧追至园中,借了月光,远远看见前方一个黑影正拐过花墙,一闪便不见了,肩上却似扛了堆卷成一团的东西,精神一振,急忙发足疾追。
前头那人行动异常敏捷,肩上虽负了物,脚步却丝毫未缓,对地形仿似更是熟悉,几乎是不带停歇地,七拐八绕,竟一路畅行无阻,很快便出了后园角门,翻身上了一匹早停在暗处的马,打马便往西南方向而去。
霍世钧追出时,守角门的两个寨府守卫胸口已经中了袖箭倒地。抬眼见那人将肩头那一团甩上马背,翻身上去转眼便跑出了十数丈远,月夜下只剩雪地里的一个朦胧背影,怒啸一声,俯身从死去守卫的身上解下弓箭,挽弓满弦,怒箭发出尖锐的破空追赶之音,不偏不倚,箭簇正从马匹后腿膝弯之处透骨而入,马声悲鸣中,马上之人连同那裹卷成一团的东西随了倒地的马匹一道滚落在地。
霍世钧一箭得手,立刻追上。借了雪地里漫射的月光,看得清楚,见那人正是先前在筵庭中挑衅自己的那个异族男子,只不过此刻换了身夜行衣。而那卷成一团的东西果然就是被衾褥裹住的善水。只是此刻被衾已散乱开来,她身上只着浅薄中衣,一双雪白赤足搭于积雪地中。不知道是受寒还是被摔的缘故,手脚微微缩了下,喉咙里发出模糊的呻-吟之声。
那男人身手十分了得,这样摔下马去,一个翻身顺势竟又滚到了善水身边,将她整个人再次用被衾一卷,挟了继续往密林方向奔去。
霍世钧目眦欲裂,奈何距离有些远,只能继续追赶。身后,寨府方向的来路上火把点点,霍云臣与由都王等人正闻声赶了过来。那男子却对此处地形十分熟悉,一阵狂奔,霍世钧紧追不舍,月夜雪地里,一前一后双人,在密林里一逃一追,将身后之人渐渐撇了开来。
那男子虽占地形熟悉之利,只毕竟带了个人,奔出密林,改下山道之时,渐渐便被霍世钧迫近。霍世钧停止追赶,凝神屏息,借了月光,朝着前方再次挽弓搭箭,羽箭咻咻破空,前头那人忽然扑地,那男子左腿中箭,却猛地翻身坐起,咬牙噗一下拔出箭杆,将箭簇对准了扑跌在他身侧的女子的脖颈处。
“你到底什么人?”
霍世钧已经追至七八步遥,硬生生停了脚步,厉声喝问。
那男子脸色白得如同雪地。他大口喘息着,讥嘲道:“你不是聪明一世吗?自己猜便是,还需问我是什么人?”
霍世钧冷冷道:“我生平树敌无数,从来不做无谓猜测。你非我大元之人,阻拦由都部与我大元歃盟,按说有国仇。只我看你言行,却更像与我有私怨,且连女子也下手,鼠辈而已。”
那男子一怔,忽然哈哈狂笑道:“世子妃倾国芳容,又有聪慧雅趣,我一见倾心,本不过存了好逑之心,并无伤她之意。不想世子却这样紧追不舍……也罢,今日是我运道不济,霍世子,咱们后会有期……”
那男子望着霍世钧,一只手轻浮滑过善水的一侧面庞,轻狂笑声之中,忽然将她整个人抱起,朝山道侧的山涧抛了下去。
霍世钧大惊失色,几乎心胆俱裂,猛地一个纵身就跟着扑了下去,一把抓住她手。
他俯冲的姿势惯性太大,山涧本就陡,又结冰覆雪,更是无法阻挡下滚的去势。霍世钧猛地发力,把她娇小的身子用自己的大氅护住,紧紧搂在了怀里,顺着坡势滚了下去,一直滚到了涧底,这才终于停住去势。身体一稳,霍世钧立刻觉到一侧肩膀处传来一阵如被刀扎过的刺骨疼痛。摸了过去,竟摸到一截已经断裂的冰刀,刀头拗断,一半还嵌在骨肉里头。原来方才下滚去势迅速,涧坡上又到处结了厚厚的冰刀。他的厚氅包在了怀中人的身上,又一心只想护住她,自己运气不好的话,皮肉损伤自是难免。
霍世钧也顾不得自己,将善水放平在地,飞快检查了下她全身。除了手脚冻得冰凉,倒无大的损伤。只是见她这样了,竟然还没醒来,心中有些焦急。凑近她口鼻闻了下气息,除了醉醺,隐隐还似有残留的异香,想必是被熏过迷香。立刻捧了堆雪,往她面上擦拭,拍打她面颊唤她名字。
善水一直沉在梦中难以自拔,只是这梦不是好梦,叫她睡得一点也不安稳。一会儿觉着自己仿似面袋般地被人甩来颠去,一会儿仿佛又似掉入冰窟,冻得缩手缩脚。她极力想睁开眼睛,眼皮子却沉得如有石坠。正挣扎痛苦间,忽然觉到面上一寒,耳畔似乎有人在不停唤自己的名,终于被拽扯着,醒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