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蘩被少年那对黑白分明的眸子看得有点糊涂,心道还要不要命了?她性子极犟,干脆也不催,静静盯回他。
“你…是不是强盗的同伙?”毕竟还是孩子,少年郎问得直接。
采蘩还以为他认出自己,原来却怕自己是坏人,冷然反问,“我如果是同伙,会告诉你吗?”这小孩儿第一面就把她踩到了底,要不是因为他爹娘,哼——
少年气结,“你若是强盗,我们宁可死,也不用你帮。”
“是吗?”人小鬼大的有钱孩子最讨厌,采蘩站起身,“我数到三,你要是坚持,我就走了。不过,最好想想明白,究竟是自以为是好呢,还是先从沼泽里出来再说。一——二——”
树干那头多了两只沾满烂泥的小手。
采蘩单眼一眯,笑了笑。
“笑什么笑,赶紧拉我们上去。”这女人说得没错,与其在沼泽里必死,不如先脱困。
臭小孩!采蘩再次告诉自己,报恩是需要的,否则会遭天谴。蹲下身,她开始用力拽。可是两个孩子的份量比她想像的重很多,她又是个软肢弱体,憋红了脸,费了吃奶的力气,好一会儿不过将他们拉出半尺。
少年仍没好话,“你吃饭了没有,两个小孩都拉不动,还能干什么?又不是千金小姐。”突然身体又往下沉,“喂,你——”
采蘩喘着,拿眼白瞪他,“你松手。”她没干过体力活,身上还有伤,这个臭小孩没完没了的。
少年当她又不救了,嘟哝道,“什么脾气,说两句就给我脸色看,小爷可是——”
“再不松手,我不救了。”采蘩承认,她没别的可以逞能。
“我松手,你不是更不用救了。”她傻的吧?从小让人赞聪明的少年斜勾嘴角。
“我先拉你妹妹上来,再拉你。”她拉不动两个人。
她是这个意思?看来自己冤枉她了。少年轻咳,掩饰尴尬,将妹妹调转身,也不管自己又沉下去一些,只嘱咐抓紧。
小子虽然说话刁钻,对妹妹倒是真好。采蘩一边想,一边把小姑娘拉出了泥潭。没有拖延,又把树干推回去。
少年此时终于相信这女子不是恶人,也不再说不中听的话,任她拉一会儿歇一会儿,直到身下变成了结实的地面。
采蘩靠树坐下,歇了好一阵才缓过来。
“雅雅,雅雅。”少年吃力得将妹妹翻过身来,拍着她的脸,目光渐渐焦急起来。
小姑娘的身体一动不动,睁开无神的双眼,半晌之后用极弱的声音说道,“雅雅好饿。”
少年连忙翻衣袋衣袖,找出最后半块饼。饼已经沾满烂泥,他想要擦干净,浑身上下却没一处不脏的。不由自主看一眼采蘩,但他的自尊阻止他开口乞求,咬咬牙,用脏手拨了又拨,便将妹妹扶起来,把饼放到她嘴边。
“雅雅,吃吧,吃饱了就有力气了。”
“吃吧,吃下去就气绝身亡了。”凉冷的女声响起。除了采蘩,没别人。
少年怒瞪过来,“你知不知道,我和妹妹在这鬼地方迷了路,靠着两块饼过了三天?”
“不知道。”那他知不知道,她从被流放起,就没吃饱过肚子,饿了五年多。
这女人话不多,但动不动就堵得他气闷。他当然知道她不知道,他也不是在问知不知道的问题。到底是她笨还是他笨,跟这样的人浪费力气说话?
“我只知道这泥块疙瘩吃到你妹妹肚子里去,你就成害死妹子的凶手了。”瞧他爹娘谦和有礼,怎么会有这么傲慢的儿子?
“我能怎么办?”少年爆发了,猛然站起身对采蘩怒吼,眼睛通红,“爹娘死了,全部的人都死了,我和妹妹再也回不了家。横竖都要死的,吃死也好,饿死也好,又有何干?”
“你爹娘死了。”采蘩这回确定自己没听错,心往下沉,“就是你们遇到盗贼?可是你们这样的人家为何走金铃谷?应该走官道才对。”为什么好人会有这般凄惨的下场?
少年刚才那通吼好像用尽最后的体力,颓然跪地,耷拉下脑袋。
片刻后,采蘩听到他哽咽的声音。
“我想看山麓的野马,爹娘才决定从这里过的。我害死了爹娘,现在还要害死妹妹…呜呜…”越说越难过,他哭了出来。
到底还只是个孩子。小小年纪突然失去双亲,纵然出身富贵也无法避开厄运,将来的路恐怕不好走。采蘩望着少年,不由叹出一口气。
“不是你的错。”和一个境遇同样悲惨的孩子斗什么气呢?她和他都刚刚失去了庇护的天,今后要自己面对人世的苦难。
少年抬起头来,倔强的神情荡然无存,流露出脆弱的哀恸,目光迷惘,“不是我的错吗?”
“不是,是命。”即便死而复生,也是命运使然。
采蘩扶着大树起身,走到少年那儿,拿出包裹里的干馍,用皮囊的水浇软,递给他。又帮小姑娘坐起,一口馍一口水得喂她。
冬林静谧,只有三个人的影子,让月光拉长了,风吹不动,莫名碰撞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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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姓什么都不关我事

“放手。”采蘩眉一跳。
“你答应,我就放手。”少年死死拽着她身上的行囊。
“我不答应。”她救了兄妹俩的命,喂饱了两人的肚子,分了一半的干粮,水和银子,还答应带他们出谷,简直都快成救苦救难的观音菩萨了。还想让她当使唤丫头?不可能!“你看上去十五六岁了吧。有银子有吃的,出了谷找个镇,雇辆马车走官道,很快就能回家。你很聪明的,对不对?这么点小事难不倒你。”什么意思?!之前宁可沉在沼泽里也不肯让她救,现在居然要赖上她?
“我才十二岁。你故意说大我年龄,以为我不知道?”他就是因为聪明才明白,不跟着大人,他和妹妹是回不了家的。
采蘩瞪着比自己矮了一个头的少年。没错,她睁眼说瞎话,因为她——讨厌小孩子!尤其是拽得跟什么似的,大户人家的小孩子!她自认身份低微应付不了,所以不高兴不耐烦帮到底。话又说回来,他的爹娘也没将她完全救出苦海。
“放手。”她感觉到自己在磨牙,“十二岁也够大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早起贪黑得干活挣钱。”他小大人的样子敢情也是装的?
少年的眼珠子乌溜溜,目光在她脸上转了一圈,突然大声道,“你是那个女的!”
采蘩迅速偏过头去,闭眼咬牙。糟糕,距离太近,让这小子认出来了。
“你错认了。”再转回头来,她面色不动说谎。
少年却十分自信,“你是那个被官差押解的女囚。看你这样,定然是逃出来的。”原本有些慌张,怕说服不了对方,这下可定了心。
“我说你错认了。”采蘩神色越发清冷。
“你若是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就向官府告发,到时候你会被抓回去继续做官奴。”逃犯?好极了。
“你以为这么说,我便随意让你拿捏?”她可不再是矫揉造作,想要跻身于贵妇的卑微女子了。什么都不如命大,采蘩突然一手拎起少年的脖后领子,冷笑道,“我如果怕人来追,根本就不会逃。你要去报官?去啊!不怕迷路,不怕歹人,不来烦我,带着你妹妹赶紧往回走。”
少年何曾让人这么无礼对待过,双手往后去掰她,脏兮兮的面孔下能看出憋得通红,“放开我!你…你知道我是谁吗?”
“哼,你就算出生于南陈的大士族,现在也不过是无父无母的孤儿,这一身乌七八糟的模样和乞丐无异。”她让少年激怒了,但出口伤人并非出于本意。
少年浑身一颤,两手松垂,不挣扎也不蹦跳。他知道她说得对,即使家族还在,爹娘死了,他和妹妹就是孤儿。
采蘩有些懊恼,可又实在不想接受他的请求,语气稍软,放开了手,“你既然认出来,就该知道跟着我反而会给你们惹麻烦——”
少年收紧十指,垂看昏睡中的妹妹,令人望不见他的表情,声音微弱,“我姓姬。”
“鸡?还有姓这个的?”采蘩突兀插言。
少年十指收了放,放了手,“姬昌的姬。”
“鸡场?”她冷嘲热讽来让他打消主意。
“别告诉我你连周文王姬昌都不知道?”少年小小年纪让她气得额头青筋跳。
“不知道。我是官奴,不识字不读书,怎么会知道这些东西?小公子高看了。”姓姬的不多,可也不少。
少年长呼吸,“我曾祖姬玄乃陈之前相国,我祖父是玉甾姬氏家主,我父亲——”
“所以呢?”采蘩打断他背家谱,“与我又有何干?”
“你是北周逃犯,一旦捉回就是死路一条。你要去南陈重新来过,人生地不熟,谈何容易?”小士人说话文绉绉慢吞吞,“只要你送我回家,我保证给你一个全新的身份,你可以在南陈坦荡生活,还能找个体面人嫁了,从此荣华富贵享之不尽。”
“说你聪明,果然不笨。”学习。想要言之动人,先要知道对方要什么,不过最后那一条就免了。
“挺诱人的,可惜你一个小孩子的保证我不能相信。”而且,她如今对高门有恐惧感,只想脚踏实地。
“姬钥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他不是普通的小孩,是姬明的儿子,所以言出必行。
采蘩看了他一眼,“这话若是你爹娘来说,也许我会感激。走吧,带你们出谷。”她过去将小姑娘背起来,“然后各走各的,因为我讨厌小孩子。”
身后传来一声异响,她回头去瞧,身体禁不住往旁边让了让,蹙眉咬唇,“小公子何必如此?我身份卑微,受不得你的一跪。”
少年双膝在地,“姐姐在上,受姬钥一拜。”
什么?!采蘩再冷淡也大惊失色。姬姓是陈国最大的士族之一,而听这孩子话里的意思,他应该出自嫡裔。姬氏嫡公子行跪礼且称她为姐姐,全然不是她以为的跪求,却是认义亲了。
“你…”竟然以这样的方式让她答应吗?
“姐姐,从今往后,姬钥就是你义弟,姬雅就是你义妹,我们的爹娘也就是你的义父母,你就是我玉甾姬氏的千金小姐。这个身份不是我给你的,而是爹娘给你的,我和雅雅会向祖父证言他们收你为义女之事。”姬钥说到这儿仰面望她,“官奴没有姓,不知姐姐的名字为何?”如此总信了吧?
前生费尽心机想当个贵妇,输到一无所有;今生什么都没做,天上掉下来一个士族千金给她。采蘩震惊之余突觉好笑。
“你起来吧。”她输给了这个孩子,反正同路,暂行一段也无妨,“我送你们回家就是。作你姐姐不敢当,我承受不起。不过,别怪我没先说清楚,你们身份如何尊贵都好,别把我当丫头呼来唤去,否则我将你们扔在半道上不管。我脾气不太好,你知道的。”
姬钥想不到她居然拒绝与姬氏成为义亲,“你是不是傻子?”
“我不傻,但有自知之明。”采蘩拿眼斜他,“你要我后悔吗?你不走,我走了。”她已经后悔了,这小子突然装乖,一时忘了他的毒舌。
姬钥连忙起身,“你到底叫什么?”
“采蘩。”头也不回。
于以采蘩,于沼于沚。姬钥心想,倒是美人之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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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就赖着,跑不了

天微日渐,采蘩看着不远处林子里的无名坟冢和两个正在磕头的孩子。拗不过姬钥的苦苦哀求,她绕回来帮他为他爹娘筑坟。停留将近半日,庆幸的是,没有碰上盗贼。她想,或许这些贼人自知杀害了不该杀害的人,又平白发了笔大财,所以远走高飞了。
她转过身,打量眼前的三驾车,钻进最后一驾。马已经跑了,据姬钥说,前头是他爹娘坐的,中间是他和妹妹,后面是丫头们和装行李的马车。她找到几套丫头穿的衣裙,捡合自己身量的放进包袱里。同时还发现一些首饰,虽说不像小姐夫人们戴得那么珍贵,却也十分精巧。她没忙着收好,反而细细打量起车里的情形来。
“姐姐?姐姐?”姬雅醒来后很高兴见到采蘩,在姬钥的误导下,直接喊她姐姐,而且有点黏她。五岁的孩子对死亡懵懵懂懂,失去爹娘的哀痛不那么刻骨。
采蘩应了一声,拾掇好后下车。
姬钥见她手里的包裹大了不少,撇撇嘴道,“又不是没银子,为何捡别人穿过的旧衣服?”
采蘩看看他身上的丝棉锦袍,刚才忙着挖坑没注意,现在只觉得刺目,于是回车上找出一件旧棉袍扔给他。
“身上的衣服脱下来,换这件。”南陈康都距离遥远,一个女子带着两个孩子,越不起眼越好。
姬钥从小锦衣玉食,哪里穿过旧布袄,瞪着它一动不动,眼神嫌弃。
采蘩瞧出来了,却不理会,径自拉姬雅上车,帮她换了件黑旧棉衣,将袖子捋上去,又给她扎了个小子髻。
姬雅很乖,任采蘩摆弄,一声不吭。
采蘩抱雅雅下了车,见姬钥正不情不愿穿布袄,心道这小子还算懂事。
她撩起最前面那辆车的布帘,对姬钥说,“你再看一眼还有没有你爹娘的遗物,别漏了重要物什。”
姬钥却道,“我都看过了,让强盗翻得乱七八糟,连我娘一根木簪子都没放过,还能有什么值钱东西。”
采蘩听到这儿,眉心微皱,“你娘还带木簪子?许是珍木名匠所制,定然也稀罕得很。”
“杂货郎那儿买的,不过几个铜板。我娘喜欢那刻艺,爹就买了送给她。只有娘当宝贝,旁人一看就知道是粗物。”姬钥说着,心头又苦又酸,想起那时候一家四口逛集市,好像就在昨天。怀中是父亲和母亲的两缕发,如果再不会回到这个地方来,它们将放进姬氏宗祠,也是唯一的纪念。
采蘩往里再看了看,这辆车和姬钥的马车都被翻得乱七八糟,除了一些衣物,没有留下一点贵重的东西,可以说洗劫一空。想到那对夫妻让人一剑封喉,不由心头颤栗。贼人歹毒,万一他们还在谷中——
“风转了向,瘴气要来,快走吧。”她不愿再多呆片刻,将大包裹连同雅雅往身上一背,顿觉膝盖一压,但此时也不由自己纤弱,快步往谷口走去。
姬钥望了林中的矮坟最后一眼,咬牙甩头跟上采蘩。
三日后,采蘩终于看到农田屋舍,心里着实送了口气。向农人打听清楚这里是荆州地界,往东二十里就是大城山门郡。农人告诉她,要去都城不如走水路。山门郡依沣水而立,沣水通云泽湖,入玉江。从玉江可直达康都。
然而,雅雅一到郡城就病倒了。爹娘惨死,她年纪小且娇生惯养的,又是浸沼泽,又是露宿荒野,哪里经得住天寒地冻,在客栈住下的当晚全身发起高热来。请了大夫抓了药,虽说病情有所好转,却也不能立刻启程。正好采蘩也有伤,干脆好好养足精神。
约摸过了五六日,这天一早,采蘩觉着歇得差不多了,就打算去码头打听一下。
“去哪儿?”姬钥见她请老板娘帮忙照看他们兄妹二人。
“打听走江的船期。”采蘩起身离开饭桌,“你和雅雅在房里等我,有事就找老板娘,别忘了提醒伙计煎药。”
“我跟你一起去。”姬钥忙道。
采蘩挑起眉,眼睛却眯了眯,“怎么,怕我自己跑了?”
姬钥心里确实这么想的,但语气很平淡,“不是,我怕你一人应付不了船家。”
“你跟我去,雅雅怎么办?你留她一个人?”她要跑,早跑了。
“老板娘是好人。”姬钥看看柜台前的胖胖大婶。住进来的时候,他嫌这家客栈又小又旧,几天下来发现从守寡多年的老板娘到小伙计都是热情的老实人,而且饭菜喷香。
采蘩笑道,“得你一声好可真不容易。”
姬钥不服,“你以为我像你似的,别人对你好一点,就跟人掏心肝?”
不,她不会随便对人掏心肝的,只是把握着一个尺度。但凡不对她的容貌露出或羡妒或轻蔑或好色的人,她就会有一分尊重。打从她洗干净脸那一刻起,老板娘的眼神表情半点不变,始终微笑以诚,所以她也不摆冷淡脸色。但说到信任,她没有,也不需要。这是热闹的坊市街,客栈虽小但人流很旺,而且多熟客和街坊邻里,因此坏不到哪儿去。她请老板娘照看孩子,说到结帐时多付点银子,老板娘打开门做生意,何乐而不为?
“你要跟就跟。”有句话这小子说得不错,一人应付不了。她从小就在小姐身边伺候,除了照顾主子饮食起居,少跟外头的人打交道,而流放五年遇见的多是穷凶极恶之人,与寻常百姓又不同。
待雅雅吃过药睡下,两人交待了老板娘和伙计,才走出客栈。
姬钥来回张望一下。
“干什么鬼鬼祟祟的?”采蘩见他动作突兀,“找熟人吗?”
姬钥不理她。
“说起来你们姬姓既然是大族,应该到处都有你的本家才对,你找上他们就不必担心路途遥远。而且你爹娘让盗贼杀害,你却不去报官,只想着回家。”采蘩想了好几日,发现怪异的地方真不少。
“我们是玉甾姬氏,乃姬氏本家第四房,其他不过旁支庶系,我堂堂嫡子长孙怎能向他们求助?说不定让他们藉此邀功,后患无穷。爹娘遭北周盗贼所害,报我们的官府又有何用处?更何况我和妹妹不足年,焉知当官的不会搪塞于我?自然先回家让祖父出面处置。”驳得头头是道。
采蘩哼一声,“横竖就是赖着我了。”
姬钥哼回来,“赖着你也是你的运气。”
实在忍不住,采蘩一巴掌拍过臭小子的后脑勺,管他姬不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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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没事常听杀人越货啥的

周齐陈三国水运发达,最繁华的郡城多沿水脉而建。沣水虽然只是一条支流,但东入湖江,水上十分繁忙。
采蘩带着姬钥在嘈杂的东城码头横来纵去,似无头苍蝇一样问有没有船到都城去。可是一般船家看到两人穿得破剌剌的,又是女人和小孩,就懒得搭理,要么挥手赶走,要么嘲笑他们无知。
姬钥让人说得满眼冒火,看采蘩神情淡然,便问,“让船家说成这样,你不回嘴,我说一句你却顶一句?”
“他们说得没错,我顶什么?”在这全然陌生的环境中,采蘩并不慌张。
经历这么多,她已不是外美内娇的女子。自己不懂找船的窍门,所以多问多碰壁有好处,看似乱撞乱转,其实是摸清门道。好比她现在就知道走江的船比较大,停靠在另外一边,而且租船是不可能的,或者坐客船,或者顺搭货船。
姬钥发现自己又被顶,但她的坦然令他反驳不了,反而还生出一种信任,因此不由嘟囔,“你以前究竟是何身份,犯了什么事要被流放?”
采蘩不语,她和这孩子结伴而行,却不打算一直走下去。
姬钥贵公子的脾气十足,“不说就不说,想来不是什么好事。”
“到那头去看看。”采蘩往大船们的方向走去。
姬钥突然回看了两眼,再转头来却发现采蘩不知何时转的身,正盯着自己看,没好气道“干嘛?”
采蘩清冷的眸子朝他身后慢慢转过,最后定在他脸上,“我跟你们兄妹俩既然同行,你的危险就是我的危险。你的事或你家里的事我不想知道,不过若关系到我,最好提前说一声。我这条命——珍贵。”
姬钥呵笑,“你的命珍——”话没说完,让她眸中的寒光砍断了尾音,立刻乖乖说实情,“总感觉有人跟着我们。”
采蘩一怔,“什么人?”
姬钥一脸她笨的神色,“我怎么会知道?而且也只是感觉罢了。”
采蘩垂眸半晌,然后抬起头来,“阿钥。”
三人虽然一开始就说好路上以姐弟姐妹相称,但她这么叫姬钥还是第一次。
心情有些怪异,却不讨厌,姬钥仍是任性的口气,“到底干嘛?”
“你也知道,对不对?”采蘩目光了然。
姬钥心头大震,俊目瞪圆,脸色顿然苍白。
“你宁可让一个陌生人送回家,不向家族求助,不向官府求助,因为你已经知道了。”采蘩拉过他的衣袖,并排往前走,“你爹娘并非死于强盗之手,而是遭人阴谋杀害的。”
姬钥猛然仰面看她,“你…你怎么会知道?”
“若是普通的盗贼,为何只翻了你爹娘和你们的马车?丫头的首饰虽然不贵重,但姬氏不是一般大户,即便是丫头的穿戴,加起来也值不少银子,盗贼不可能会放过的。再者,你爹娘身上只有一处致命伤,而其他人也都是咽喉切断而死,一般落草为寇的歹人没那么有准头。即便有,伤口如此整齐划一也难。你说过吧,那天共有十来人攻击你们。十来人的剑一样锋利,十来人的剑术一样割喉,是训练有素的刺客。”采蘩轻轻说完。
“你怎么会知道这么多?”他是亲眼目睹过,但她呢?
“我认识…一些人,她们跟我讲过…不少杀人越货的故事。”和她住一个帐篷里的女人们很多真是罪犯,而且她也确实不笨,听着听着就会那么点纸上谈兵了。
“杀人越货的故事?”姬钥头皮发麻,“你还认识这样的人?”
采蘩贝齿白亮,“认识,但一点都不熟,就好像你经过茶馆听人说书,打从门前过而已。”
姬钥狐疑,却知问不出她的事来,索性敞开说亮话,“那些人蒙着脸一言不发,只是杀人,而且武功高强。我和妹妹逃走的时候,看到我家那几个护卫根本没有招架之力。他们还追我们兄妹,要不是谷中树木多又容易迷路,我和雅雅也会死在他们手中。他们若是只为钱财,为何对我们痛下杀手?我怀疑却不能确定。”
“是挺难讲的。”采蘩也学姬钥往后突击一下,却没看到可疑,“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疑神疑鬼,你才感觉有人跟着。话说回来,我们已经在郡城里待了好几日,要真是杀手刺客,早就没命了。”
“总之尽快离开得好。”他心神不宁,好像厄运还没有结束。
这一点,采蘩十分同意。
江船很多,问了几家之后,采蘩来到一只叫乘风号的客船前面。
舢板旁有一个人一把椅子。那人大冬天也不怕冷,只穿单薄风褂,脸上盖着一本书,看似睡着了。
“诗经?”姬钥有点惊讶,“一个船夫看诗经,真乃奇闻。”
采蘩不觉莞尔,“他是拿诗经挡光,哪里在看?更何况诗经是人人知道的书,船夫读,士子读,没什么两样,你别大惊小怪。”
“吵死了。”那人在书后动嘴皮子,“大清早叽叽喳喳,哪来烦人的麻雀?”
姬钥想出言相讥,视线和采蘩对个正着后打消念头。因为她的眼神在说,小孩子别乱说话。
“这位船家,我想往都城去,不知你的船载不载客,船资多少,又何时出发?”采蘩开门见山,不为他的不耐烦所扰。
书本拿下,一张黝黑大饼脸,眼黑少眼白多,大鼻子大嘴,和诗经全然不配。但等他看清采蘩,眼珠子一定,大嘴一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