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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青河引以为傲的冷静大脑回归了,却不太敢相信自己的判断会那么离谱,“你在睡觉?”
“难道我在吃饭?”夏苏冷哼。
赵青河觉着脑门爆了青筋,固然是他判断失常,其原因暂时神秘不知,只看她那身乱七八糟的模样,谁能当她在睡觉?
“光天化日之下,你脱了外衣…”他手指哗啦啦隔空点她一身,想他凑得近,目力又好,无法将她身上蓝棉隐彩的花案错认,笃定又笃定,那是传说中的抹胸,“…在人来人往的地方,就这么衣衫不整睡着了?”说出来,会被她打死!
不,不,他不是纠结这个,而是她居然,怎么,睡得着?!
夏苏缓缓低头,缓缓系好带子,缓缓穿上外衣,缓缓拍平裙子。
“车里闷热。睡相不好。”
八个字,解释全部“异象”。
虽然,她的脖后颈有一片*,像针扎,被某人糙掌拍得脸颊发麻又烫,还有身上不属于自己的暖阳明息,她已平静,所以最好,他也乖乖接受她的说法。
门帘都没有的单板车,秋风钻缝,坐一会儿就能发凉,她却出了一头一身的汗。
衣裙全乱,跟什么睡相都没关系,翻筋斗还差不多。
赵青河不知自己刚才怎能断她被袭,此时一切证据清晰分明,她不曾挣扎,不曾惊恐,更没有打斗的迹象。
他钻出车。
前几日一直下雨,这处墙角又阴,土面半干,脚印难读,也不是读不出。
伙计瘦小,穿布鞋,只留浅鞋廓。
夏苏的鞋子是翘头镶皮小胡靴,靴底粘防水的牙纹。
然后就是他的步云靴,鞋跟带铁蹬。
其余的足迹不新,可以忽略。
而车轱辘印透着十分古怪,明明是向前倾重,后面却也有一道深印陷在泥里,好像整台车子前后滚压了好一番之感。
可惜一片墙将马厩同后院分开,又只有他一家的马车寄着,照料的伙计早就到前头去干活了,无人目击。
“妹妹梦见自己在车里玩猴翻了吧?”根据鞋印排除第四人出现的可能性,他觉得最合理的猜测,还真是睡相差。
合理,却说服不了自己。
赵青河回头,眯眸望入,夏苏坐得很端正。
她不看他,抬手打开一条窗帘缝,白昼的光映得她手指莹亮,另一手却捉紧成拳。
她的肢体语言很紧张,很疲倦,似有一种无形的压力在迫使她挣扎屈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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亲们,爱你们哦!

第24片 桃花佳约

赵青河突然想起来,夏苏喝酒的模样跟此时的反应像极了。她有酒瘾,很厉害的酒瘾。酒瘾犯了,身体出现奇奇怪怪的不适应,而戒的法子则各种各样。
“伙计说你还留了半坛酒…”他果然发现她神色一僵,“我懒得带走,直接喝干了,你今后不许背着我偷喝,那坛本是我留给自己的。”
年方二十的姑娘,为何有酒瘾?
不待夏苏有回应,赵青河又道,“你猜胡氏说谁是害她女儿的人?”
她有秘密,他也有秘密,都属过去,无须追问不休。
“周家。”酒瘾是让人强养出来的,她戒了,仍有后遗症,但不算严重,出身大汗累睡一觉就好。
“猜对了。周夫人与赵二太太表亲,情同亲姐妹,是来赵府做客的人。周老爷外放为官已有五年,考绩已下,内定明年春升任京师户部。一切若平顺,周家小姐自然就配得起赵子朔。而周小姐与胡氏女儿交往丛密,拿到胡氏女儿的抒怀小笺轻而易举。不过——”赵青河语气却是一转。
“周小姐可是赵子朔的未婚妻?”柔音清美,与江南侬语软绵不同。
赵青河笑答不是,喝马跑上热闹的大街。
秋日短,太阳偏西落,略揉薄红,轻云缕缕,安静争着金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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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杭天堂,入夜也是瑰丽的。
秋雨停罢两日,夜市复闹,明街如昼。
一边借着赏菊的由头,另一边名胜景地的商家们想了不少花招吸引游客,但凡有湖有堤,灯会集市和游船必旺。
湖畔水边的酒楼饭馆,鲜少生意清淡,又是蟹黄正肥,怎不高朋满座。凉而不冷的金秋,正是男女老少皆宜夜行的难得好时节。
这样的夜,夏苏自然不会闲着,出门才是正理,只不过今晚,车夫换了乔阿大。
乔阿大为人耿直善良,实在很信得过。
虽然一直是轿夫,赶车也并非难学的活儿,又比抬轿的苦力活强胜许多,泰伯一提议,乔阿大就很高兴得改行了。
至于赵青河,他为了赚“家用”,对情笺之事查得好像很认真,从虎丘回家后,就两日不见人影。
坐乔阿大赶得车,夏苏很轻松。
赵青河话多事多,以合伙为由,管头管脚,令她怀念从前只会用蛮力气的笨狗熊。
她并不太聪明,故而怕应付聪明人,对吴其晗之流也是硬着头皮上阵。
如今的赵青河,却大有不输吴其晗之感,偏偏又在一个屋檐下住着,避无可避,自己那点耍小聪明的伎俩很快就会被看穿。
想到这儿,夏苏叹气,当真要考虑搬出去的事了。
“夏姑娘,到了。”乔阿大跳下车,麻溜儿得摆好踩凳。
单这一点,他就比赵青河做得好。
夏苏踩了凳,落地。
乔阿大瞧着今夜这姑娘精神不错,心想大概能早点家去了。
他不知,夏苏晚上困不困,要比照着白日有没有睡足,而这几个白日,因赵青河也成了昼伏夜出,所以她睡得十分好。
只是夏苏不会承认,赵青河活着回来,令她卸下心头重担,不像过去三个月里,辗转难眠烦恼着怎么养家糊口。
“夏姑娘,您穿成这样进去?”
马车虽然停在黑巷口,避开了水街的喧闹,可乔阿大能看到前头彩光流溢的楼阁,也能听到莺燕如歌,嬉笑如潮。
上回是大雨夜红画舫,这回是喧闹夜桃花楼,感觉一回比一回不安稳。
桃花楼,是苏州有名的青楼。
“阿大放心,我有分寸,定然不会再丢下你就走。”夏苏以为乔阿大担心这个。
乔阿大老实,抓抓头怪不好意思,“夏姑娘也放心,谁请我喝酒都不去,就守到您来。”
夏苏不觉得上回乔阿大有任何错,可再说下去要天亮了,笑着吩咐不用死守,独自往巷子深处走去。
桃花楼的这条偏巷一般只有楼里人进出,又正是最忙的时候,夏苏算好了来的。
到了门前,她的裙装也变了夜装,再将裙装藏好,轻巧纵身,翻墙而入。
彩灯香酒美人的桃花楼,后面才有真美。
名师亲造的园林,通幽曲径,桥水合鸣,花木石亭,没有重叠,各有妙意。
园子越深,人越清水出挑,连打名头都不需要。新贵要由熟人推荐,地位财位确认无疑,妈妈才肯往里放人,还有几道隐门专接专送。普通寻欢客不知其中奥妙,捧着花楼里的女魁当宝。
妈妈不是大东家,而是扬州顶红珍夫人,寡妇富孀,家财万贯,养得好瘦马,就因利趁便开了桃花楼,时而送来扬州上品女子,给上品的客。
夏苏来此也是无奈,谁叫这桃花楼的园林里还有一个上品的刻印补款人。
一幅摹画想要以假乱真,画匠,装裱匠,刻章匠,三匠缺一不可,只会分工更细。
夏苏天赋专画,构线填色,甚至作旧的功夫皆属一流。
周旭装裱造扇是御用的水准,当世难寻更好。
而这个刻印补款的人,仿名家印章落款,那也是百年奇才。
周旭之妻骂丈夫****,这位才是真****。周旭从中串针引线,这人没别的要求,只道夏苏若能自己上门取货,便接她的订单。
夏苏知道,他是以桃花楼吓退她,自然不退缩。
但等这人发现她擅长夜行,却也不能反悔了。
此时,园林里廊影幽水重重深,山石盘树分外诡奇,虽然不时有人穿廊上桥,夏苏落影如魅,即便同时来几人,她亦能轻巧躲过,与广庭明堂的朔今园相比,这里的地形对她再便利不过了。
片刻来到一道拱门外,门虚掩,她闪了进去。
正屋窗纸白亮,有人齐声吆喝着“开开开”,随后传来得意大笑,更多人哀嚎,显然一帮子赌徒玩得正痛快。
夏苏每一回来,必撞上赌局,约摸也是无聊。
这些可以休息的护院,夜里不太能出门,怕来了硬茬的胡闹客人,轮值的人不够对付,他们要随时准备增援。
尽管赌桌上很难分心,夏苏还是防备着,贴走围墙阴影,绕到厢屋后,穿窗跃进一间房,静静立在门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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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片 老子叔叔

没一会儿,院子里有人骂骂咧咧,“王八羔子,老子不信邪,手气坏,还能把把坏?等着老子啊!老子拿了棺材本再来,让你们输得脱裤子!”
门开了,与骂声的粗鲁相反,推得很轻,似乎知道门后立了人,但合上门,那人就嗤笑。
“你下回改一改站的地方,免得老子心情不好,砸扁了你的脸。”说完,他一拐一拐走到里屋点上灯,右腿是跛的。
夏苏跟得很快,在门帘碰合门框前,也进了里屋,神情乖乖,动作乖乖,奉上一片透白细绢。
周叔是她娘亲当作弟弟照顾过的人,这人是周叔的朋友,年纪不过三十五六,也就是她的长辈,且一双手有真功,赢她尊重。
光下,瘸了腿的男子衣着不修边幅,面容却十分俊雅斯文,尤其一双含春桃花眼,让风流毕现。
他的那双手,十指根根修长,莹玉般的光润,竹节般的隽骨。
但他说话粗放,动作也无礼,拇指食指将细绢一夹,甩两甩就丢上桌面,只看绢上描红的印章一眼就笑了出来,轻浮与鄙夷混杂。
“看你眼睛长得挺水灵,原来他娘的是两汪死水泡!把赵子固仅有的两枚章描得不三不四,我要是那位老人家,一定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你!”
夏苏耷拉着脑袋,来之前已知要挨骂。
纸本不能过于用力。那晚还被赵青河干扰。只是这样的借口,一个也不好用,否则会被骂得更惨。
“你要是早告诉老子你会上蹿下跳的功夫,老子就另出难题考你,也不必当你这个笨丫头的帮凶,把死人骷髅给气站了。你看着老子我很随和是不是?拿块石头,照你描得样子就能刻,不用顾及老子一世英名?你要没长那心眼儿,就别瞎费吃奶的劲…”
那位老子的脑袋昂扬扬,这位吃奶的脑袋继续耷拉。
一刻钟过去,老子终于发现奶娃不对劲,脖子上那颗脑袋晃什么晃?
“姓夏的!”他吼。
夏苏猛抬起头,两眼睁得圆圆的,“是的,老梓叔。”
没错,此叔姓老名梓,自称老子,人称老梓。
“你敢睡觉?!”他后悔死也,干嘛给一个臭丫头干活?
“没啊,我没睡觉。”闭了会儿眼而已。
“你把老子的话复述一遍。”没睡个鸟!她不是头一回偷睡了!一耳进一耳出,谁家的家教?!
夏苏哪里复述得出来,笑而不言,从背后解下包袱,奉上亮澄澄几锭银元宝。
元宝在老梓眼里飞,他冷哼,“你也只会用这招哄人。”
夏苏却知,他并不贪财,只是该他的就是他的,而这些银子大概不够他输几回。
不过,她没法劝他少赌或戒赌。
在别人看来的陋习,或是本人无可选择的活法。
有个女子声音在屋外喊老梓。
老梓大声回道就来,不再看银子一眼,对夏苏不耐烦挥手,同时吹烛掀帘,却到底压低了声,“快滚,快滚,两枚印,三日可取。”
“周叔那里是五日,我就一道取了吧。”夏苏道。
“既然要去周旭那儿,老子直接给了他就是。你一个姑娘家家的,深更半夜到处乱跑,家里人也不管着。我要是你老子,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话,是凶话;人,是好人。
夏苏听着门响,静等离开的合适时机。
“老梓,那个新来的娥娘弄得客人不舒服,妈妈让你今晚不用做别的,好好调教她,再有下回,连你的工钱一起扣了。”女子笑说着,轻佻得很。
老梓骂了一通什么,夏苏却是听不清。
在青楼里干活的男人,一般都没法说体面,更何况还是瘸了腿的男人。
她第一回随周叔来,就正碰上老梓在屋里调教完新姑娘。看那女子发散魂飞红着脸,周叔尴尬了好一通,反倒是她神色如常的。
老梓是****,而龟公有几种,他专教房中事。
但他偏生手里有一门绝技,本可以出彩,却蒙落尘埃。
她觉得自己唯一能做的,约摸就是不让那门精妙的技艺生废了。
夏苏推窗轻出,顺着原路返回,眼看就快到小门口,忽听园内一声尖叫,紧接着有人惊喊起来。
“遭贼啦!芷芳姑娘的屋里遭贼啦!快来人…”
夏苏的魂魄有点发散。
她今夜一身黑,心里原本就虚得很,听闻有人喊贼,顿时恍惚,还以为是自己行踪暴露。心思不集中,矮墙也高,蹬了几次脚尖,竟飞不上去。
这时整个园林都让叫声闹醒了,灯火从各方飘出,眼看着阴影缩小,光亮似涨潮,往她身前的这块暗地前仆后继,而小门外竟有脚步声,很可能外出的仆从归来,就算她飞得上墙,恐怕只会撞个正好。
时机,稍纵即逝。夏苏一咬牙,返身往园林那头跑去,抢在灯光们之前,影藏影,影叠影,最终目的地却是最明处。最明处,总有最暗处,最危险,却也最安全。
夏苏初来乍到时,已经将此园踩遍,不但知道那位芷芳姑娘的住处,脑中更浮现出整张园图来。
说她胆小,也是未必,她身形轻又快极,园艺师的巧心都当了屏障,走得却是一条人来人往的主径。
混乱中人声四起,到处都是动静,谁又会为了花点头石诡突这等风吹草动的小事而心生不安?
或有眼明心细的一二人,打灯去照,却已错过,也只能以为成风声。
由此,夏苏的身影安然伏上最明光的最暗处,悄等这场风波过去。
最暗处为何处?
屋顶。
夏苏夜行,很不喜欢飞檐上顶,认为那是一种不实用的显摆,会那么干的人,多属个性张扬,自以为功夫精妙。想她晚上出门,在外必看屋顶廊檐,入屋必看大梁气窗,就防阴的暗的从天而降。
当然,夏苏的这般以为,有很大成份的心虚。
但她今夜上屋顶的做法,无疑明智。
因为有贼,一般最先查看的,就是屋顶墙顶,而查看过了,自然不会再看第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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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晚啦!我来啦!

第26片 飞贼非仨

夏苏暗衣伏顶,不但安全,还能将屋里屋外的人声听得清清楚楚。
一般而言,她是很有节操的夜行者,不过送到她眼前的热闹,不看白不看,且下面声音都听全了,干脆移开瓦,视觉听觉同步进行。
先见一个年轻的姑娘,显然就是芷芳,对鸨妈哭诉她的首饰银两都落了贼手。
鸨妈一边劝慰一边骂贼娘养,又叫护院们赶紧到处巡园子去,抓不到小偷,好歹查查是否还有别处失窃。
又见一华服贵客走进屋子,鸨妈立马笑得见钱眼开,把芷芳说得好不凄凉,好似遭了这回偷,晚年无所依。
那位细声安慰着芷芳的客人随手一抬,就有仆从双手奉送银票一叠,开口说赎身。
鸨妈脸上开了一朵大喇叭花,芷芳姑娘却很从容,只柔声泣腔,说不敢再在这屋里待了。
华服客就道,赎了身,人自然要跟他走,等捕快问过案,今夜就去他别院,又让她不用带衣服之类的行李,他会为她重新置办。
芷芳轻声细语,道迄今吃穿住用都花妈妈银子,屋里所有就当了谢礼,全给妈妈也不要紧,只想问妈妈要墙上那幅古画当嫁妆。
鸨妈蘸了唾沫数票子,乐得没边,说那画虽古,却无名,但女儿喜欢,自管拿去。
随后老婆子又叽呱几十句。
夏苏总结成四个字——芷芳好命,然后冷眼瞧那男客走出屋,从容的芷芳姑娘脸上终于露出得色骄色。
别人看不见,居高临下的她却看得门清,丝毫不意外。
约摸三刻时,衙门来了五六号捕快。
捕头大胖子,气哼哈哈抱怨半夜三更不让睡觉,在屋里溜达一圈就出门问话,连不懂问案的夏苏都觉得太敷衍。
不料,那个男客又来。
捕头低头哈腰,态度截然不同,把第一个发现可疑黑影的小丫头问得泪涟涟。
要不是男客提醒捕头,会否与近来几桩入室行窃的犯人是同一贼,胖捕头好似恨不得立马定案,拿小丫头交差了事。
屋上秋风索寒,但夏苏一直低伏,动都不动。
她只有逃跑的本事,拳脚棍棒一律不通,被人抓住,再封逃路,那是铁定要倒霉的。
所以,她这门轻功藏隐练就得极深,刮风下雨,夏暑冬寒,不曾间断过,同时也练出了坚韧。
这一趴,一个时辰,她头部以下的身体与屋瓦成为一体。
今夜当然抓不到贼,等华服客一走,胖捕头也就收了队。
虽有护院加强戒备,但已经被偷过的屋子,心里自然而然就会懈怠,不到片刻,两名护院加入夜值队,到别处巡看去了。
夏苏这才动了,身轻如燕,翻檐似舞,夜色之中仿佛一片落下天来的深云。
但她竟不是离开,反而闪进了屋子。
屋里仍点着几盏纱画灯,她仔细自己的影子不停外窗绵纸,踮足行至内厅。
不为别的,就是对那幅无名的古画好奇。
她胆子是小,可她修习轻功,逃跑为二,看画为一。天下好画多藏于内室,她想观想摹,方法很多,最快的一种却是潜夜,不必经人允许,不必与人攀交。
之前透过瓦缝看,一幅传神的墨笔花鸟,听闻无名古画,她就觉得一怔。
可以大言不惭地说,五百年内的大师级人名出身她可如数家珍,但凡她瞧过真作的那些名家,对其画风皴笔用墨无一不熟,别人难悟的神韵气魄灵魂,她亦领会贯通。
她认为,作为名家,出类拔萃的画技固然重要,扬名古今却在于作品能传达到他人的心神。
这种表现力,一些人靠长年浸润的成熟笔力贯透,另一些人靠惊人出世的天赋展示,然而无论如何,名家之作具有一眼令人难忘的特质。
夏苏离得虽远,角度亦怪,但既然此画令她难忘,那么就算冒险,也要来看上一眼。
这一眼,很值得。
画为绢本,以锦鸡拍花丛捉蟋蟀为题,墨韵十足儒雅,笔法潇洒自如,画风流畅却又细腻。
画卷无印无诗无跋,画绢旧黄,保养得不太好,唯独水墨仍精彩非凡。
骄傲的大锦鸡,拍乱的花瓣惊落,狼狈的小蟋蟀局促不安,一幅别开生面。
夏苏慢叹一声,随后凶巴巴,学得竟是老梓腔,“老子看你长得老脸皮,原来他娘的是豆腐渣。把宋徽宗的画作不当墨宝,老子要是那位君王,一定从棺材里跳出来骂你。”
学归学,学得却一点不像,软绵绵的语气配上老子和他娘的,完全不伦不类,所以自己就先笑了出来。
只是,她才笑完一声,却听到了第二声笑。
夏苏虽贪看名笔,警惕心却并未减弱,分明确定屋里屋外都无人,何来笑声?
她正想跑,却听屋顶上“喀”一声,抬眼但见一片黑影,如大翅怪鸟从降。
她连忙点地后退,心跳剧烈,暗道自己倒霉晦气,两番夜行,两番被人撞见,看来最近应该减少出门。
待夏苏看清黑影,心却少慌了。
黑影黑衣,与她一样,蒙头遮脸,只不过宽肩窄腰的高大身板让人一看就是男子。
对方如此打扮,也是见不得光的,若是小偷去而复返,就更不敢惊动园子里的人。她有把握离开。这么想着,夏苏离开的动作可一点不慢,直往门口窜去。
“喂。”声音醇厚,刻意低沉,男子喊住夏苏,“有人已在门外。”
没有要捉她的打算,而是打开了一顶大衣橱,微微让开身。
他,在请她进去。
夏苏看了看外堂窗户,果然有人影晃动,再看屋里,除了那顶衣橱,也无处可躲。
她咬唇,并不因此慌不择路,总要掂量掂量,是黑衣人危险,还是外面的人危险。
“我与你,真是偶遇。”黑衣人说完,不再相让,先钻了进去。
夏苏往屋门瞥一眼,推门的影子万分小心,迟疑不入,似鬼鬼祟祟?
她立刻有了决断,无声钻入衣橱中。
她娘说,行夜走黑,对情势的判断越客观冷静越好,只是关键时候,千万不要怕用自己的感觉判断,那往往会于绝境中指出一条明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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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片 殊途同归

隔开了晦暗莫名的光色,却糅合了沉稳相安的气息,这种气息甚至盖过了原本充满衣橱的女衣薰香。
夏苏只能庆幸,这个橱很大,她的人很瘦,两人共处,彼此看不见,彼此触不到,不习惯得,只是被体温蒸暖的,越发浓郁的香气而已。
只不过,她的心神很快全副注意在橱外,渐渐皱深了眉。
门外有人要进屋,是她亲眼所见,但她听不到半点声音,反而是同橱同夜的人,呼吸极轻极缓,隐隐传进她的耳中。
橱门密封不算太好,隙光缝缝,手工却也没糟糕到借缝偷窥的程度,她刚想着也许鬼祟影子不鬼祟,惊见隙光里晃过了黑。
有人在外走动!
夏苏连忙收敛懈怠的想法,将呼吸放得更慢。
对面的黑衣人要比她耐心得多,呼气吸气的节奏一直不变,且刚才他的一丝丝声息皆已消音,若非一道柳枝还细的光正好落在他的蒙面上,她会以为橱里只有自己。
柳枝细的光,将黑衣人的眼微微挑亮一根,金芒成线,仿佛紧狠的豹眼冷窥。
而夏苏才看了一眼,那线冷金寒芒就对准了自己,令她心头惊跳。
这人此时对自己不造成威胁,等外面的人走了,可就难料。
她同橱的决心下得虽快,这会儿却开始懊恼莽撞,尤其对方的目光,这么黑的地方,还看着这么慑人。善恶之辨,显然为后者,与莫名的自我感觉截然相反。
夏苏一颗心吊到嗓子眼,不再看着对面,却盯住每一条光隙,只待影子不再掺入,就立刻出橱跑路。
很快,光色定住,没有再让黑色打晃,而她也觉得等了够久,刚抬起手要开橱门,却让一股力拉了下来。
她惊得变脸,身体却纹丝不惊,一点声息也无。
别看她胆小,动辄怕东怕西,然而拜以前身处于“狼穴”所赐,事到临头,她冷静自持的心态远远高于常人。
当然,见到赵青河化“鬼”的那晚,另当别论。
她落下目光,看到腕上多出一只大手,力道恰好,好似稳稳告知她,不要轻举妄动。
夏苏慢慢垂手,但那只大手不放,大概怕她又自作主张。
她也没有试图挣扎,只是将自己的手握成了拳,仿佛防备他突然造次,就能一拳击出。
天晓得,她的力气和轻功一样飘,只是虚张声势有时也必不可少。
又过了片刻,听到咯嗒一声门响,夏苏才知黑衣人判断准确,若随她冲动,不知会造成怎样的混乱。
她有点惭愧,毕竟别人看起来的胆小,自己引以为傲,觉得是优势的。
“可以了。”黑衣人推门也小心,比指缝不宽,无声凑上眼,确认之后才道。
与此同时,他的身影似夜豹,敏捷自信,毫不拖泥带水,旋起流风潇洒。
同样的防备和谨慎,夏苏做来,形如乌龟,胆如地鼠,磨磨蹭蹭,足尖探地,躬身出来又缩脖转头,好像怕有人来提她的脑袋一般,哪有刚才半点飞燕穿廊的云姿,只看得人好笑有趣。
灯仍是那几盏。
夏苏看到黑衣人在屋里东走西走,心道正好,行走的动作忽然流畅起来,要往外跑。
但她脑中闪过宋徽宗的那幅画作,有些不舍,自然而然偏头,想着再看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