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太太让老太太当众臊了脸子,不敢吭气。
众女眷则以此为风向标,有赵家两位老人撑腰,赵青河的身份已不容任何人说三道四。
但这件事也不单纯是喜事,其中的意味可太多了。
赵子朔原本是最有望的家主,然而他若官场亨通,也未必能有余力打理家业,而大房十二郎还小,以至于二房六郎也有可能接掌。
现在大房多个嫡子赵青河,家主之位就没什么意外了。
不过,虎视眈眈已久的二房也不是吃干饭的。
恐怕,赵青河这嫡子一说,还会引起后续争议。
人们想得都是赵氏一族多个人抢权,却完全没想过这个人对此是根本不屑的。
赵青河往旁边跨了一步,让老太爷的手落空,才道,“承蒙老太爷厚爱,只怕要让您失望,这门亲戚,青河可不会认。”
全场从闹到静,不过一瞬。
老太爷惊讶,沉脸,正要开口。
“苏娘,走了。”赵青河却看都不看老太爷一眼,已经大步往堂外走去,还对夏苏高声召唤。
夏苏起身,没听到大太太让她留下的话,小步缓缓,穿过众人交织的奇异目光,在廊下与赵青河会合。
“饱了么?”孤冷的气魄遇她则化,他还笑,“我仍觉着饿,压根没吃到像样东西,跟陪酒女娘似得,一直看人脸色。”
“我请你喝酒。”她与他走下阶去,任三道门里的灯火和目光烧着后背。
她没空关心别人怎么想,只听他应了好,心里又懊恼起来。虽说今天这样的日子百年难遇,她是不该小气的,而她本来也不那么小气,但是这人败家的本事一流,会不会吃垮她那点积蓄?
家宴散了,老太爷把大儿子喊进屋里,劈头一句,“行了,都说清楚了,不是我们不认他,是他不认我们。你也死心吧,又不是没儿子,别说子朔那么有出息,六郎都比他强。而那个臭小子,跟他娘一个样,骨子里清高,半点不谦逊。”
“父亲,您既然已答应让青河认祖归宗,不用您操心,我自会说服他。”赵峰也四五十岁的人了,这回不愿再向父亲妥协。
失去了一生心爱,甚至不知他和宛秀有个儿子,宛秀信上虽请他照顾青河,却直言不要相认,但青河死讯传来时,他对人世竟再无留恋。
他一直为不知生活在何处的宛秀而活着,等来的是她的死讯和一纸遗书,可她留给了他青河。
对那个孩子,他发誓,会舍命相护,再不辜负。
老太爷哼了哼。
大儿跟他说青河是他亲孙子的时候,他心里说不上来什么滋味。
大儿当年背着家里成亲,他就对那个孤女很不满意,直接写信让儿子休妻,结果儿子干脆不回苏州了,在京师附近安家落户。
后来经老太太相劝,他们夫妻俩北上,私下见过儿媳,严辞冷令让她离开,又以银子相诱,甚至威胁要告官,使婚姻无效。
当时未能拆散两人,他便断绝儿子所有银钱支持,两人却能自给自足,日子过得平静。
直到半年后,儿子得了重病,那女子修书一封请他救命,不声不响离去,这才令儿子心死归家来,并在病愈之后,娶了他亲自选的女子为妻。
老太爷以为从此往事尘封,谁知安定二十多年后,大儿子再一回不孝,仍与那女子有关。
两年前来投奔大儿子的年轻人赵青河,居然是大儿子的亲骨肉,也是他的亲孙子。
当年为了让大儿子心甘情愿娶新妇,不得不承认常宛秀赵家长媳的身份,而知情后的荀氏不但愿嫁,并为平妻,这一点令老太爷十分欣慰,故而总对这个儿媳妇要偏心些。
“你也一大把年纪的人,在外为人师表,在家有贤妻孝儿,别因一个不知从哪儿来的小子毁了。”老太爷道。
“青河是我儿子。”赵峰一字一顿,“父亲欠我和宛秀的,我不会再怨半分,只要您接纳青河。”
老太爷再哼了哼。
这么多年过去,要说老太爷半点不内疚,那是自欺欺人,尤其看到大儿子与荀氏的客客气气,年纪近半百仍独居。说赵青河不知从哪儿来,也只是自己跟自己怄气,照夫人的说法,赵青河的长相不像大儿子,反而更像他。
不管老太爷对常宛秀有多少不满,她品性高洁,确实不是那种满口撒谎心思歹毒的人。大儿子那场病,花费甚巨,治了整整一年,若非常宛秀当机立断,大儿绝无生机。
赵青河是赵家子孙,老太爷内心毫不怀疑。
只是,这个亲孙儿和他恐怕很难生得出亲近。因为他,赵青河才没有父亲;因为他,孤儿寡母相依为命,世道还因此更苛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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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0片 酒肉无价
赵老太爷都明白,而到了他这个年纪,也不可能哄孙子,只能硬碰硬,端着大家长的架子。
赵峰怎能不清楚父亲的脾气,看似自己赢了,也是父亲让他赢的,如此已是很好。如今他只要让青河回心转意,承认他这个亲爹,给他机会补偿这些年的缺席。
“他跟他的义妹是怎么回事?”对于兄妹俩旁若无人走了的这件事,老太爷也有很大意见,“你确定他喜欢岑家女娘么?”
赵峰身形微顿,“我已打听得很清楚,早先青河担当护院之时,就对岑姑娘十分用心,如今暂时记不起从前事,才有些生分。两人要是能多多相处,青河应该还是会喜欢的,今后恢复记忆就更不必说了。至于他同夏姑娘,只是兄妹之情,不过两人身旁无长辈,自不把规矩放在眼里,我同夫人商量过,夏姑娘就由她帮忙教着些。”
“罢了,你的儿子由你操心,他要是惹出大麻烦,我照样揍他。”老太爷终于缓和了脸色。
赵峰虽求得老爷子认孙,直到今日听父亲宣布青河的身世,方才定下心来,便是父亲发发牢骚,也全不在意,走出父亲的屋,心情颇好。
荀氏在屋外等,看丈夫的神情就知他心情,也安了心,静静跟在他身后。
两人这样一前一后,要走到一同老去,有爱无爱都是伴。
而此时,苏州城郊某处宅子的后树林中,赵青河正在刨土,一边认命一边哀怨,“妹妹说请我喝酒,我还很感动,想妹妹兜财手里掉银子,一定铭记一辈子。可你改主意就改吧,怎生让我刨土?”更郁闷的是,他不知自己是这么好的哥哥,对妹妹的话言听计从。
夏苏侧头歪想,说得仍慢,“杀人灭口,自掘坟墓。”
赵青河哈笑,“妹妹下次威胁谁,要么语速快一些,要么语调狠一些,如此慢条斯理,什么恶意都发散掉了,等同说笑。”
咔——小铲子敲到一样硬物,他双手扫去土尘,愕然见一只大坛瓦盖。
“差不多了,你把盖子打开。”夏苏走到马车上,拎来两个酒坛。
酒香扑鼻。
大坛子里全是酒!
赵青河反应过来了,怪不得放铲子的包袱里酒斗竹勺一应俱全。
“你埋的?”为什么?怕她嗜酒的毛病暴露?但她从来都不怕他,在家也正大光明取酒饮。
赵青河觉得这姑娘很神奇,明明看她胆小可怜,时不时就显足冒险精神。
夏苏往树林外的宅墙瞥一眼,“那家老爷埋的。他虽开着酒庄,他夫人小气,不让他随意取庄里的贵酒喝,他就半夜趁他夫人睡着,拿了钥匙,溜到柜台换酒。”
“换酒?”密辛啊密辛。
“就是把当天开了坛的好酒取些出来,兑了普通酒进去,再把好酒倒进这只大坛子里。那位老爷就爱喝一种酒,非最好的竹叶青不偷。”夜里的见闻,是平常人无法体会的,似见不得光,却精彩纷呈。
“你怎么发现的?”太有趣。
“酒庄大堂里有巨幅骏马图,笔法十分拙劣,我有空暇时会来补一补,而那位老爷半夜起来得挺勤快,三回碰上两回。”相比之下,她的夜生活属于“循规蹈矩,安于本份”。
“补画?”她这是技痒,还是捣乱?
“嗯。”夜很长,要找点事情做。
“他家给钱你?”大年夜里,他挖掘出她的新趣味,为何感觉热血沸腾?难道是因为发现她越来越和自己志趣相投?
“没有,就是看不过眼。”画烂到心里一直惦记,忍不住提笔。
“不是因为有好酒可偷?”他很怀疑动机不纯粹。
“后来会带一葫芦走,算不得偷,总不能白给他家改画。”她想了想,觉得最好说得更清白,“我十分节制,且又不常来,上回已是半年前了。”
赵青河大笑无声,她是做坏事不知错的纯良姑娘,他很愿意当她的同伙。
舀满两坛子酒,将土填回去,踩实,盖上树叶,再把铲子等等放进原本的树洞里,跳上车,赵青河问夏苏去哪儿。
“弄些下酒菜。”夏苏指了个方向。
赵青河已知夏苏的兜财模式,“又不用花钱?”
“真正的好东西,花多少钱都买不到。”心意,是无可估价的。
如那位员外藏酒的心意,如大小画匠倾注于笔尖的心意,读得懂,珍之惜之,真正的价值才有可能实现。
冬夜漫寒,老马拉老车,悠哉行上荒道,赵青河已不意外周遭的偏寂。
夜行走剑偏锋去,习惯出没黑暗的人,当然越荒越静越好。
渐渐,被沉云盖去星辉的夜空下,飘摇微弱一点亮延描出一座小庙轮廓。
“把马车藏好,将褡袋背着。”离小庙还有好一段路,夏苏却道。
今晚本该是他最大,无奈沦落为小弟兼车夫,赵青河一切照好妹妹的吩咐,然后随她悄声无息奔至庙前。
不是庙,是祠。
“狐仙祠?”他不意外荒凉,却意外这块破门匾,不由低声道,“弄酒的地方好歹是酒庄,那妹妹打算请狐仙给咱们做下酒菜?”
小祠很破,正屋一半没了顶,另一半没前墙,但祠堂里仅有的一盏油灯却半满,一张砖头掂起来的木板矮案前竖着块石碑,上刻“千尾狐真上仙大人坐升石”。旁边有一间更小的木屋,比赵府柴房还小,板门紧闭。
夏苏竖起一根手指,示意赵青河噤声,又将他推到石碑后面的阴影里,自己却卷长一块破布,在祠堂里甩出动静,随后走到赵青河身旁,与他一起隐在暗处。
赵青河觉得自己引以为傲的脑力今晚全然不够用,不知夏苏搞什么名堂。
不一会儿,正屋外却跑进一个小姑娘,约摸十三四岁,裹一身补丁长袄,眼睛转得滴溜溜的,神情又敬又畏,一手放一只木盆在板案上。一盆炒花生,一盆干脯肉。接着,她跪得扑通响,连磕仨头,一串咕哝让赵青河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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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1片 狐真小仙
“狐真大人,我以为您明天来哪,还好我把供品都准备好了,您慢用,用过之后就不要再跟我打招呼啦,我明天一早还要摆摊子,睡不好就眼圈黑,别人以为我一脸晦气,不会找我算命啊。”小姑娘拜了拜,不敢多看的样子,哧溜跑出去,又探头进来,“狐真大人,今晚或明晚要下大雪,您回去时小心云滑啊。”
赵青河听到合门的声音,原来小姑娘住隔壁那间小屋子。再看夏苏,她慢条斯理,不知从哪儿变出两只布袋子,将案上的供品倒进去。
夏苏见他盯着她眼皮子不眨,自觉解释,“炒花生,干脯肉,这个小姑娘的手艺一绝。”
下酒菜就是这么来的。
以为是扮狐仙装大神骗吃的,赵青河却见夏苏将他搬来的鼓鼓褡袋挪到板案前。他心里微动,是了,她不曾平白无故取用他人的东西,一直以她的价值观衡量公平。
“是什么?”他很好奇。
“米和肉。”她将油灯熄去,纵身而出,与黑暗化为一色。
赵青河紧随出祠,回头看见一点烛火从门口浮往正堂,看来夏苏料准那小姑娘不会真睡觉去,笑道,“小姑娘敢骗狐仙大人,比你胆子大。她爹娘呢?”
“她是孤儿,叫禾心。”夏苏并不回头,身体轻若烟,袅袅却奇快。
赵青河一怔,“她独自住这里?”
“我没看到其他人。”夏苏答得淡然,很快到了马车前,才回转身来,瞧着步履慢下,神情有些沉甸甸的赵青河。
“你担心她还是孩子,不能独自生活,那可大错特错了。她平时在城里摆算命摊子,晚上就帮这一带的人守狐仙祠,各家每月凑二三十文钱给她。不过,我竟不知你还会同情别人?”
赵青河步子跨大了,很不自在,“并非同情她,只有些诧异而已。倒是你,与其装神弄鬼暗中资助,还不如干脆带回家照顾。老婶不是念叨要请个麻利的小丫头?”
“何必干伺候人的活?自由自在多好。”夏苏踩上车,坐进去,嘴角翘尖了,不知怎么,带着好几分顽恶,“你别小瞧她,她是个非常厉害的小骗子,曾接苏州片来卖,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卖传家宝。就此一招,却是百用百灵,好在只有吃不饱时才这么干,不然苏州片更恶名昭彰了。”
苏州片,不懂它们的人,多以伪造之名一棒子打死,行家则知分优劣。
江南人杰地灵,确实生就很多才气纵横的画匠,有能力制造出色的精品仿片。以仇英的《清明上河图》为例,其声势几乎超过张择端版,民间只知仇英版的百姓也大有人在。
而仇英当苏州片画工时的仿作,也有知情人及其后代专门收集,鉴赏家题跋力证之后,市面上立刻百金千银的追捧。
“你总因画与人结缘,妙得很。”赵青河笑着赶起车,“酒菜都有了,现在妹妹跟我走吧。”
夏苏无所谓,但回他前半句,“不尽是妙缘,也有恶心人的。某家主人与仆妻偷欢,某家丈夫鬼混还打妻儿,数不胜数。至于半夜搭梯会情郎这等,算是风月雅事了。还曾见过一家人,急为幼子治病,寻卖祖上传下的古画,却遇一帮骗子用灌铅的银****买去,五百两的价连十两真银都不足。”
赵青河今晚听了好些事,好奇心越来越重,“妹妹帮了这家没有?”
“夜里无明光,多鬼魅横行,这是常理。如此仍决意走夜路者,就该准备遇险。那家人择夜交易,似乎得画的手段亦不甚磊落,而我只是过客,恰见他们哭天抢地,听到事情经过,所做实在有限。”
“怎么做的?”这姑娘不是菩萨,可有软肋,赵青河心中澈明。
“为何要告诉你?”夏苏却不愿多说。
好吧,有人做好事不留名,他不可八卦,“就跟我说个结果吧。”
“孩子病好了。”
那时刚来苏州半年,她夜里闲逛遇上这事,看小孩子可怜,才因此制出她的第一幅苏州片,也是迄今为止唯一一回的伪品交易,明知是假画,却当真画去卖。
帮她卖画的人,正是禾心,只不过她女扮男装,挂了个大胡子,没露出真面目。
赵青河从不觉得自己爱管闲事,听到孩子病好却轻松下来,不再多言。
多数人回家过年的这晚,一般市集早早关了,却还有终年不歇的旅店酒楼,帮旅途中的人守岁守望。赵青河把马车交给码头客栈的店小二,租一条本地船,让船家往西北方向出城去。今日大节,水陆城门开了东西两边,尤其船只往来热闹,或往寒山寺,或往虎丘山,载着守岁的人们穿行于这座水之城。
一家四口,以船为家,夫妻二人撑篙摇橹,一双五六岁的男娃娃离爹娘不远,趴在船橼看岸上的烟花,又时不时顽皮跑近船头,偷瞧偷嗅。到底是什么?那么香!
夏苏对小孩子显然很没辙,让这对娃娃瞧了好几回,最终招手让他们上前来,各给一把花生肉脯,身后才少了紧迫盯人。
赵青河光看光笑,不评论,只倒酒,在嘎吱嘎吱的晃荡中,双手稳稳奉给夏苏,但酒坛子由他严管。
夏苏装作不知道,一颗颗往嘴里扔花生米,嚼得脆香。酒,端在手里,似乎不急着碰,可是船稍颠簸,她就会立刻饮干,不让一滴酒溅出去。
竹叶青,清新起口,后劲辗转而来,慢慢辣,回味无穷。
“这酒,像妹妹的性子。”
船儿摇进白堤,居然有热闹的集市。
灯火点成第二条河流,烟花添彩,一不留神,还以为堤岸的桃树开了花,不是隆冬,是春来。人们往河上放莲灯许心愿,双双对对尤其多,欢声笑语,夜里尤其无惧。
看在他带她逛美景的份上,夏苏决定不跟赵青河顶嘴,狠狠撕咬一口肉脯条,用力磨牙。
赵青河听在耳里,呵笑连连,伸手拉她的发梢,已成惯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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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2片 花生蜜糖
在船家夫妻眼里,这一对,和其他双双对对并无不同,很欢乐,很默契。
“不知道有没有放生乌龟的,给妹妹捞一只回去养着玩。”
听到赵青河没完没了,夏苏忍无可忍,朝他丢出一粒花生。
做这个动作的时候,她真得一点想法也没有,毫无目的,纯粹反射行为。
赵青河的脖子一升一缩,竟将那粒花生接到自己嘴巴里去了,还故意摆出一张很满足相,跟夏苏眨单眼。
“妹妹喂我的,才是真香。接着来,哥哥保证能跟妹妹喝酒一样,一粒不漏。”
自己那点贪酒的毛病早让他看穿了,夏苏浅浅嘟嘴,“我给你一脚,河里就多一只放生龟,只不知哥哥让不让我踹呢?”
赵青河本来在笑,看着她,听着她,眼底静悄深幽。
夏苏正对着白堤,灯河铺在她淡褐的眸中,缓缓流动,但倒映入赵青河的眼,就成一簇金火跳跃,热沸一把经络,一直烧到心里,只觉得她讥讽的表情娇甜可爱,难得的那声哥哥酥了他每根骨头。
双手捉紧船橼,他能以安稳的长呼吸遏制心跳过速,目光却总是落到她微嘟的唇上。
唇色不红,却粉澈澈,珍珠般莹润,看起来就是可口。
赵青河打算无视心里的某种狂躁,练一练望梅止渴的本事,夏苏却伸出手作势来推。
他本能捉高那只手,掌心的触感仿佛握了一卷丝绸,清凉柔滑。再稍稍一施力,将本来并肩而坐的姑娘拉转半身,与他之间不过一指宽缝。
她乌发中的梅花让烟火映得缤纷,冷香扑怀,令他体内的无名燥火终于找到出口,好不舒畅。
夏苏只觉赵青河霸道,一时忽略萦绕周身的暧昧,不甘示弱瞪他,“不敢下水就直说!”
赵青河这会儿脑子压根不带转的,眼睛一瞬不瞬,就盯着两片桃粉的唇轻启轻合,无意识地抬起他的另一只手,大掌托住夏苏的半张脸,拇指从她唇上抹过去,再抹过来,由重到轻,由用力到摩挲。
夏苏的脸轰然火烫,说出来的字全部结冻,“放…开…你…熊…掌!”
赵青河幽黑的眼底忽然浮起灿光,“妹妹要记住,熊是不能随便喂的,除非你备足食物——”
他一度以为燥火找到了出口,谁知随着她的脸烫,他的心里骤升高温,唯她身上的梅香清冽。
而她的唇,泛出艳丽的红,更加饱满,引他无声深吸气,竹叶青的酒香沁人心脾。
他自然垂头,他的唇替代拇指的位置,双手捧住她的脸,贴了密实。
天下美味,天下好酒,怎及她?
夏苏彻底懵傻,张着大眼,心跳如鹿,全身动弹不得。他的体温透入她的皮肤,他的气息渗入她的呼吸,一种奇妙的香气,混合着无法言喻的情绪,如天高的海浪,卷得她晕头转向。等到魂魄归位,才慌忙去推他。
赵青河的脑子也重新开转了,双手一分,放开夏苏的脸,任她推开自己,用调侃的语气遮掩疯马一般的心速,忽略怀中的空落,把刚才那句话说完全——
“否则熊只能吃你。”
白堤的喧闹如在天边,河上不息的船似隔了山,只有摇橹划出的水声,以及船头砸浪的激响,反复回旋。两个娃娃已被娘亲带回船尾,船太小,船上的动静逃不过一家四口八只眼睛,唯能帮忙制造静默。
小船这时摇过了白堤,进入山塘街。
山塘近虎丘,商家看中名胜美景的带动力,在这里开出了一条街的商铺楼店,其中版画业欣欣向荣,为全国之先。
这片兴盛繁光里,苏州片是山塘的密影,工坊深深,流水操作,熟工巧匠,展现江南的才气灵气秀气,与桃花坞和专诸巷齐名。
山塘有夏苏最喜爱的夜间画市,可观赏各种版本的仿画,印刷精美的画册,以及手工技艺绝伦的雕制版画。
今夜,她没有看街景,而将目光投向另一边,无言瞧着漆黑河面。
她太惊了,惊赵青河亲她的骇然举止,更惊自己对他的抗拒无力。
因她从前最恨的,就是这种近身暧昧的无耻冒犯。
那个家里,由她为老不尊的爹带头,夫人姨娘个个偷吃,姐姐妹妹房里不静,得宠的男仆们放肆无比,可以比得半个主子。
而她有双技傍身,那时她爹说话还有用,加之刘彻言也有拿她换权力的大打算,谁也不敢碰她半片衣角。
只是,刘彻言自身行为放浪,越到后来,常做出一些亲昵的动作吓唬她,明言她的清白掌握在他的手里。
对此,她从不妥协,一旦对方动手,就穷凶极恶撕咬回去,哪怕拼个两败俱伤,也绝不让他得逞。
她记忆中,自己要是折骨割伤,她也一定不会让刘彻言好过,那些激烈的冲突不是一次两次就数完的。
然而,面对赵青河突如其来的亲密,她竟是一个巴掌都没能煽过去。
她,恼他,气他,火他,但就是没有那种再排斥不过的厌恶感。
她的脸仍在烧,还有遗落了很多年,却立刻唤醒了,被人无比珍视的心动。
夏苏分辨不清自身的心态,只觉迷惘迷惑,干脆撇过头去,在眼不见为净中,以为生赵青河的气,其实,更是生自己的闷气。
气得满耳听不到周围的喧闹,沉浸自己的世界发呆,赵青河的声音却清晰而来,引她转头看去。
“我得更正。”赵青河不懊恼,不自责,漆眸点点星火,眉关微锁。
不看赵青河的脸还好,看到了,夏苏的气就冲着他去了,冷霜白面,音色有些兵器相接的铮铮,“难道你还想重新投胎做人?”
赵青河觉得这姑娘说笑时很认真,认真时却像说笑,但这会儿他要漏出笑声,她会哭吧,于是正经神色。
“我娘给你的信物从今以后别作数了,我给你的才算。”
“你给我的?”什么东西?
赵青河伸进怀里摸到一个帕包,刚要拿出来——
船身忽然剧烈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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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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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片 贼船歹势
夏苏和赵青河同时看去,就见船旁多出一个打横的船头,又高又尖。
撞船了!
船尾的孩子乱叫,船夫急忙将船往旁边摇,高声喝问,“这是直流道,前后无码头,怎地打横行船?”
赵青河暗叹,空手伸出来,身形微动,就换到了夏苏的身前,双眼沉冷。
这条明知直流还转横的船,怎么看都不像是偶然撞上来的!
对方的船头站上来一个男子,他背着光。
夏苏他们的船又光线不足,看不出男子面貌。
“对不住啊,你们的船太小,没瞧见。会不会撞漏水了?我让人下来帮你们看看?”男子向后一挥手。
夏苏的眼亦尖,见那船橼里光影乱摇,拽一下赵青河的袖子,语气未惊,低声道句可疑。本来就是一只青蛙跳水都会缩脚的小胆子,草木皆兵,何况鬼影。
赵青河轻笑,“我真是喜欢极了妹妹,妹妹说可怎么办哪?”
这个姑娘,一日比一日,离不得了啊。
夏苏掐他手臂一把,竟是硬邦邦掐不下去,只能干瞪着他铁打的肩膀忿忿,“前头的账罢了,但你别又来惹我。你这么厚皮耍赖,连岑家小姐都哄不了,就更哄不了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