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春风》
作者:清枫聆心
文案:
她从地狱一般的家里逃出来,只想画一方宁静山水。
她在世上最怕的就是养兄,只好昼伏夜出避天光。
哪知,她又摊上一位义兄,不但陪她一起昼伏夜出,还把日子过得热闹不凡。
造假画?这是义兄正经养家糊口!
查情诗?这是义兄赚钱请她喝酒!
一路追凶?这是兄妹感情升华的必要过程!
春风慢慢,终将吹暖她笔下江南。
(本文40万左右完结,宠文,故事风格不同于以往大长篇。特此感谢娇子专为本书创作了封面原图。)
楔子
京城刘家,满朝皆知,乃钦定皇商,专为宫中采买,在珍宝业独占鳌头,内省特许采矿权。
家主刘玮,天生一双好眼,握得一支好笔,下笔有神,书画大家,鉴真辨假从不错,深受皇上喜爱。然,刘玮性喜渔色,妻妾成群,生有五个女儿,后收养一子。
如今,老爷老矣病矣,大女二女已出嫁,三女四女新长成,养子狼子,野心勃勃,偏逢妻妾妖娆,于是各为其主,各耍暧昧,明争暗斗,一潭深水越搅越浑,难以消停。
这季闷夏的某一深夜,刘老爷下不了床的第二个年头,刘公子出远门办事,刘府群龙无首之际,发生了一件大事。
刘家四小姐,从拘禁的地屋里消失了!
虽然刘府五千金,有四位刁蛮任性得赫赫有名,这位四小姐平时却悄声无息的,境遇可怜。这不,刘公子要将她嫁给宫里的大太监为妾,怕她抵触反抗,就锁进了黑暗的地屋之中,足足两个月之久。
只是整个刘府的人都想不到,一直懦弱受欺,说话不敢大声,连走路也怕惹人嫌的四小姐,在公子即将返回,婚事迫在眉睫的节骨眼上,逃了。
地屋只有一扇小窗,七八岁的孩童大概能钻,大人是绝对钻不出去的。而刘府武师个个身手了得,即便守了两个月,有些懈怠,当晚地屋内外值夜的,也有四个人。更遑论,刘府如同一个富裕的小国,各位主子的地界分明,门无数,锁无数,层层进进,高墙棘檐,戒备森严,巡逻日夜不停。
四小姐纵然可以瘦到钻出窗去,也可以侥幸从看守们眼皮底下溜开,可是那道道门层层墙,还有一拨拨巡逻武师,应该插翅都难飞。然而,她却飞了,且没有一双眼瞧见。人们就连她何时不见,也无法推断出来。
四小姐本是个安静的姑娘,不受嚣扈的父亲兄长和姐妹们待见,自然也不受仆人们高看。被关的这段时日,刁婢们偷懒,隔三岔五才送一回饭,准备的食物都跟干粮似的,能存十天半个月。唯一可依据的就是,看守人昨晚曾隔铁门瞧见她侧躺在木床上,发现她不见的这晚,床上却空了。
虽然可能迟了一日,刘府的人却再不敢懈怠半分,由三小姐主持大局,抬出父亲兄长的名号,请动京中城官朝官。各城门严密盯紧,设关卡,如通缉令般发放画像,加重赏金,甚至调度大镇小县捕差,兵镇还提供人力,对出城的所有要道展开横扫搜索,扩至方圆百里。
刘家势力之大,由此可见一斑。
这么大阵仗,很快有了消息,有人在距城南三十里的山道上见到刘四小姐。
那一带人烟稀少,只有一座香火不盛的尼姑庵,刘三小姐当即认定那里是四妹最有可能的藏身处,亲自率人快马赶去。
然而,刘三小姐扑了个空。
庵中姑子七八人,无一人见过刘四小姐。刘家人也搜不出半点四小姐来过的痕迹,气得刘三小姐直甩鞭子,打人找晦气。
他们却不知,一驾驴车刚从尼姑庵离开,自南绕西,渡过大河,恰恰出了刘家的包围圈。
车上,载得正是刘四小姐。
老实说,刘四小姐自己都不太明白,怎么就能轻信庵主的话,莫名答应随这位车主离开,还居然睡了一路,让人唤醒。虽然她娘说过庵主是真善人,可她之前从不曾见过庵主,更不认识这一位。
“小夏,快到了。”
车主是位中年妇人,自言夫家姓赵,娘家姓常,因庵主与她交情笃深,每半年会去庵中住几日,这才遇上藏身的刘四小姐。
常氏容貌端庄美丽,气质素雅,声音轻柔,“从这里坐船就可南下,不过你一个姑娘家,真要自己去么?”
常氏的声音,像她娘亲。
刘四小姐,不,现在是夏姑娘了,慢腾腾坐直,“多谢夫人相助之恩,有机会,我一定会报答您的。”
信得一时,信不了一世,不管是答应保密的庵主,还是眼前这位带她逃出困境的夫人,她的防心都不能放下。
“你要是能等上一年半载,我们就可以一道走了。”常氏语气微憾,却实在好心,“这么吧,我让老管家去打听一下船期,你趁这几日准备些行李,总不能临到用时再买,那可要多花费不少。小夏,别怪我说实话,我瞧你不是能大手大脚的境况。”
确实不是。
从前逃跑过一回,让刘彻言捉住,所以至今,稍微值钱些的首饰都不让她戴,贵重物品皆不经她手,带进带出皆由丫环代劳搬运,她屋里的东西全列在清单上,少一样就要追查到底。
而她为了钻地窗,就穿一件绸衣,脱身之后,找出费尽心机积攒的小包裹,立即出府,头都不敢回。
小包里没有银两,只有娘亲的遗物,一些名品颜料笔砚,都是舍不得送进当铺的东西。
被困京城附近,也是囊中羞涩的缘故,不能马上远走高飞。
“夫人,我——”
“娘,你回来了!”车帘一掀,一双朗星目,年轻男子笑起两排白牙,半块身板就似乎能撑满车门,见车里除了娘亲,还有一脏兮兮的姑娘,“咦?从哪儿捡来的小东西?”
“莫要造次,这位是夏姑娘,要在咱家暂住几日,快收起顽性儿来,别吓坏了人。”常氏推开年轻人,搭着他的猿臂下车去,回身对傻在车里的刘四小姐道,“小夏莫怕,这是我儿赵青河,成日习武,才练出这副吓人身板,其实没多少心眼,直来直去的性子。”
赵青河一直举着胳膊,等夏苏借用,但见夏苏迟迟不动,撇嘴笑,“我娘把我说成傻大个儿,我却看你更傻,下不下车——”
夏苏双足落地,没有借他的胳膊,冷冷挑起眉,一言不发,走去跟在常氏身旁。
那一刻,她全然预料不到,和这家子的缘份,远不止几日,这才刚刚开始。
第1片 雨夜故人
两年后——
上夜。
雨愁绵。
一顶小轿,不急不缓,穿过焦黄的梧桐林子,绕过小半个湖,停在泊船桥畔不远。
一艘两层大画舫,明灯辉美,笑声低高,令寒雨再无萧索意。
有人推窗,一口干尽杯中酒,伸手接雨,忽然大声道,“有了,点圈画水推去岸,半枝荷花一朵蓬。”
丝毫不自知烂诗两句。
大雨大风,柳枝乱摇,空旷萧瑟,片刻就全身飕凉发毛的大晚上,偏偏这等人还有兴致游湖吟诗,真他娘,吃饱了撑的。前头的轿夫想着,却不敢埋怨半个字,因全凭一身力气吃饭,这样的天气里还能有活儿接,就是老天眷顾。
他躬腰让身,抬抬斗帽,走到轿窗边上,压低了声,“夏姑娘,雨恁大,要不要咱们上泊桥?”
半晌没人应他。
他耐着性子,“夏姑娘,到地方了。”
咚!
轿子板震了震。
一声闷哼。
然后,就传出窸窸簌簌的声音。
轿夫纹丝不动。
夏姑娘嗜睡,街头到街尾,都能打个盹,更别说三刻钟的路了。
听这动响,大概连梦也做好几个,不然不能撞重了头,摸索这么半天。
片刻后,葱白的一根纤纤手指勾起帘子,一只揉红了的睡眼珠子,冲着外头转来转去,也不说话,就那么睁大了,眯小了,反复调节眼睛的尺寸。
唉——轿夫真心无奈。
给这位抬三个月的轿子,老地方更是来来去去,还是防他好似防贼一样,每回一定要看清落轿的点,才会下轿。他要真是人口贩子,偷偷抬青楼里去,她再怎么仔细,难道还能逃得了?
轿夫肚里咕噜,仍不吭声。得罪谁,也不能得罪银主,而且天地良心,他切切实实是个好人。
窗帘放下了,门帘里点出一只鞋。
白袜黑鞋。
虽小巧,看得出是天足。
呱!啪!咚!
一只青蛙,不知是否让画舫那边的动静吓着,在残荷上跳两下,跃进水里。
仅此而已。
鞋,却不见了。
轿夫好笑,“夏姑娘不用防着,附近无人,只是青蛙嚷雨。”
过一小会儿,白袜黑鞋又点了出来,紧跟着一个细巧的女子。她弯身立直,撑起油伞,肘里挂个蓝花布包,也不急着走,小心看过周围,再望向画舫,竟往轿门里又退了半步。
轿杆上挂着一盏老油灯,灯色蜡黄劣质,仅照得出她巴掌大的半张脸。
细眉圆眼,鼻子俏翘却不挺,下弯的嘴角显得呆板,姿色很似一般,倒是皮肤有几分润美,也细腻。
“夏姑娘,地上到处积着水塘子,您这鞋不好踩,还是咱送您到船边。”
轿夫实在忍不住了,冷瑟瑟的密绵雨,风还大,这么磨蹭法,岂不是要整到天亮去?
女子心道,她也想啊。
但是,不行。
交易不好见光,买主和卖主见面,闲杂人等越少越好。
连伞带布包一起往怀里拢紧,女子开口说话了,那声音细细柔柔,比相貌出众些,好似能直拨心弦,“我自己去,烦请阿大稍等。”
话音落,人已经在一丈多外。
轿夫有点傻眼,这姑娘也是可以挺利索的嘛!
他不见,女子不但利索,还表情丰富,正咬牙切齿。
布鞋没踩足三步就湿到脚底心。风斜吹劲,伞必须护着货,以至于马面裙边和半只琵琶袖很快就湿嗒嗒的,寒意直袭。
她也顾不上,只想那位主顾实在够难伺候,对东西挑剔压价还不说,交货的地点和时间更是随他心意。
难伺候,却还要伺候,皆因那位再怎么压价,总比别家给得多。
她则没得选,接下来两个月的买米买菜钱,全等这一单。
女子足尖点上舢板,无声飘行丈半,才想起要弄出动静,立刻重踩下去。
有人跑来船橼问谁,她已经重新立回舢板前,还不忘转头看看柳树行的轿子。
今夜有风有雨,轿夫应该没看到她露得一手。
“小女子姓夏,来给吴老板送货。”看清灯下那人,女子松口气,“兴哥儿在啊。”
她听舫上那么吵,就怕还得应付不相识的人。
“夏姑娘可来了,小的等您半天啦!”兴哥儿的影子长长,让舫灯拉上泊桥,待他跑下舢板,却是瘦矮个子,十六七岁的年纪。
他穿着雨蓑,肩上扛着极大一柄油伞,五官普通,唯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透出几分老道“大黑的天,怎么也没挑盏灯?您请上船,小的给您照路。”
女子一愣,上去?
“不必了,兴哥儿拿了货去,我在这里等就是。”。
“二爷关照,这样糟糕的天气还劳夏姑娘跑一趟,一定要请您坐坐,喝杯热茶。再说,您知道二爷的习惯,越是贵的东西,看得越仔细。今晚又不同往日,咱的买家也在。二爷从您这儿买,在里头就直接卖了,自然半点马虎不得。万一出什么岔子,也好就近找您,货毕竟是您的。”兴哥儿歪头往她身后看了看,“您不必担心轿夫,我请他们上来喝好酒,保准不跟你抱怨一个字。”
他说罢就招手唤人。
女子想他年纪虽不大,却真能干。
“夏姑娘?”小子耐心十足。
又分明是怕她做工不精。女子暗自叹口气,心里念了三遍没得选,微微一笑。
“那就叨扰了。”
“不叨扰,不叨扰,是夏姑娘帮了小的一回。”兴哥儿领着她,从东面走道进了一间小屋。
桌上有酒有菜,还生着旺火的炉子,而一路过来只闻笑,不见人,也是主人的精明。
女子在门口伸颈探头,看全了小屋没别人,才跟进来,慢吞吞解包袱。
蓝花布铺桌,露出一只长条锦盒。
兴哥儿一直安静瞧着她小心防备的模样,也不说话,直到接过锦盒,才道,“夏姑娘随意些,小的已吩咐过,无人敢乱闯。等您身上干透,吃好喝好,小的就回来了。”
女子点头,看兴哥儿关上门,这位小哥做得如此周到,无需自己多嘴一句,好是挺好,只是跟这些聪明的人打交道,她实在被动到心累,要不是看在银子的份上——
第2片 无主之家
女子脑中浮出那张棱棱角角的莽夫脸,今夜竟想起他两回。
都怪这鬼天气。
同他生活了两年,不曾觉得他一处好,如今人死了,还隔开三个多月,她居然发现他的好处。
也是,那时每月能从他手里抢下几两银子的家用,她就不必被人差遣得像狗一样。
看着一桌子好菜,女子不动筷子,坐得很端正。
不陌生的人,不陌生的地,也不能全然放开胆子,更何况她和吴老板之间才成交两回,今日第三回。
知人知面不知心。
“我的爷欸,您别乱打主意,吴老板多精明…”不满的年轻声音陡然响起。
女子立刻坐直,眼睛瞪起兔子圆,惊吓同时,想要去插门栓,但到底离得太远,眼睁睁看那门开出来。
门外一个人,再加胳膊圈下一颗脑袋。
人,很高。
高她一个头的舱门,他却需要弯腰。
人,很魁。
两个她能并排过舱门,他一个就撑得满满当当。
人,很棱——她指的是长相。
脸廓像是让斧头劈出来的,有棱有角,一看就是又臭又硬的不拐弯脾气。硬棱的脸型,五官也显硬,冷刀的狭眼,绝崖的鼻梁,抿起嘴来削薄无情。
这个人,这张脸,对女子而言,熟到不能再熟。
初见他时,她曾莫名心安过,觉得靠山蛮稳。
谁知道,他是空长着英雄脸的石头脑袋,蠢狗熊,恬不知耻的厚皮赖子,因为他的蠢,拖累了一家子人。
但是——
可是——
鬼呀!
“哦?有人?”那人嘴角微扬,冲胳膊下的脑袋瓜一乐,再抬头道,“这位姑娘,对——”不住?
呃——人呢?
对墙的窗子上惊现一个大洞,半扇破木架歪晃着,哐啷当坠了地,风雨即时穿堂,灌得暖屋湿冷,炉火奄奄一息。
屋里,已无人。
男子眨眨眼,嘴张半天,纳闷道,“我这是见鬼了?大驴,刚才咱面前有个丫头僵站着吧?”
胳膊下的脑袋没好气,却夹带一丝明显的得意,“我的祖宗爷,不是您见鬼,是她见鬼。别看苏娘胆小如鼠,可聪明得紧,这会儿转不过弯,等会儿就想得明白。她既然都瞧见您了,咱不用再鬼鬼祟祟,四处混吃混喝,可以回家了吧?”
叫大驴的人,泰伯留他运棺,原本两个月前就该到家,不过,虽然延了这些时日,好歹运回活生生的爷,自觉不会挨训。
“苏娘?苏娘…”男子嘴里咀嚼这两个字,一拍头,想起大驴平常哈拉,“是我娘庵里拣来的丫头。”
大驴脑袋向上转,翻白眼,“不止,夫人认她当了干女儿,夫人临终前,您还被迫认她为义妹,发誓若有恶待,这辈子就讨不着媳妇。”
男子眉毛一耸,听听这是什么誓?除了讨媳妇,好像他就没别的志气。只是大驴有一点没说错,既然让家里丫头看到,他恐怕不能继续装死了。
“那丫头会功夫?”他已不是大驴嘴里头脑简单的武夫,一双眼精光四射。
“怎么可能?顶多就是跑起来快。您不知道,她胆子跟针尖那么——”
男子却突然回身,将大驴挤到后面,目中精光散尽,悍武抱拳,大剌剌问,“二爷,怎么连您都惊动了?”
船边,三四个小厮打着两柄大伞挡风挡雨,只为一位年轻公子。
公子颜如玉,气质似风流,目光似斯儒,周身似贵似傲,淡定慵闲,就是没有半枚铜板臭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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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夜,狂风大作,盆雨瓢泼。
一道影子快如鬼魅,窜上赵府后头高墙。
眼看可以轻松入内,人影竟硬生生打个后空翻,回到墙外,规规矩矩扣两记铜环。
深更半夜出入,当然不可惊动别人,扣环不太响,但她也不再敲,站门檐下安静等着。却不小心,瞥见头上一只破瞎白灯笼,那个褪墨大晦字分外刺眼,引得她冷笑连连。
丧——个鬼啊!
浅檐难敌风雨,感觉衣料一阵一阵贴背,秋寒入骨,她将布衣拢拢紧,慢半拍发现自己犯傻。后背能拧出一盆子水来,拢紧反而更黏冷,她叹气,站站直。
很快,门缝里闪来亮光。门闩轻下,露出一张不苟言笑的矍瘦老脸,身着黑布长衣,卷了白袖,帽上一圈粗麻棘布。他看到门前已成落汤鸡的人,立刻黑了脸,可是惊归惊,反应不慢,赶紧放人进来。
老头往院里喊,“老婆子,苏娘回来了。”
小院真是小,没几间屋子,口字形三边廊就把一圈逛完。
夏苏自然看得到厨房还有灯,顿觉身上不冷。
心头暖了,脸上却淡淡然,看不出真颜色,她慢吞说话,“不是让您二老别等门?”
“那你又敲门?”老头立刻驳回,而且还不让她慢吞吞,催她赶紧换衣服去。
看夏苏的屋子摇起光,老头才走回厨房,见老伴光顾着热饭热菜,就道,“苏娘淋了雨。”
老妇哎哟一声,忙从厨柜里拿出姜块,利索切丝,烧水,放一大勺红糖,“姑娘家最不好淋雨挨冻,让她换个日子出门,就是不听。”
老头蹲一旁拉风箱催旺火,直到老伴说行了,才从腰里摸出烟斗,随便塞些烟丝,对着灶台上的油灯狠劲一吸,骂一句笨大驴。
乍听,风马牛不相及。
一起生活多年的老妇却明白,且不是憋话的性子,想什么说什么,“出门在外,谁能掐得准回来的日子。再说,大驴额头多宽厚,顶好的福气相,你这儿心急火燎,他说不准明早就到了门口。不过咱家是不能再少一个人了,我等会儿跟苏娘哭一哭,让她别再自己出去做买卖。这孩子其实心肠软,见不得我老太婆掉眼泪。”
“下回还是我去。”老头有些恶狠狠,却是跟自己闹意气。
老妇回眼瞧着丈夫,看他刻意抬直的佝偻背,再看看他不自然弯曲的左膝,“得了吧,就你的老残腿,还学什么聪明机灵劲儿。我看,雇个实在人跑跑腿,比你和苏娘都强。你看人的眼光可是宝刀未老,多留意留意。”
第3片 低头屋檐
老头本来被老伴说瘪了气,却让最后那话打起精神,简短答道,“说得是。”
男人哪,在家还得靠女人哄,不管在外多能干多好强。老妇笑着,给夏苏送姜汤去。
老头麻利得将厨房拾掇干净,这才走到门外廊下,靠着墙角抽烟斗。边抽,边盯着红银的草丝儿蜷小了,有些怔忡。他心里苦闷,想着尽管是那样一个主子,好歹也支撑着这个家,如今突然人没了,立竿见影,日子就艰难起来。
忽然,他那口子气急败坏从夏苏屋里跑出来,以两人多年的默契,肯定是需要他帮手的事,他马上敲灭了烟斗。
“你这死老头子,看你不紧不慢,我也没当回事。”老婆子训起人来可不慈眉善目,“哪里只是淋了雨,是让水浇了一身湿透。可怜的,脸都发青了,手颤不停。你赶紧扛沐桶来,我去烧水,这寒气姜汤祛不了,今晚要不泡热汤,一定大病。”
夏苏推开窗,脸色白到透明,细声细气叫老婶,“一大碗姜汤下去,我已经好了。”
老妇回头就冲她瞪眼,“我懂医,你懂医?到里屋烤火去,受寒最怕吹风。”
老头瘦瓜瓜的脸也对夏苏苛板着,“我跟你老婶商量过,找个专门跑腿的人,今后你就不必常往外跑了。”撂下这句话,也不耽搁,跑去柴房搬桶子。
夏苏怕很多人,防很多事,打个雷都要跳一跳,但她不怕这对老夫妻的凶。凶相,却善心,日久可见。
她但合了窗,走到里屋。刚烧起的炭,一嗅鼻却已经满是木烟呛味。拿钳子一拨,劣炭不说,还夹着杂屑和细柴条。受潮了,才出呛烟。
若换作普通大户,她会以为,这是要破落了,但这里是赵府,江南名门中的名门。
赵府三代之上,出过文渊阁大学士,赵老太爷的亲妹子入选为嫔,还生了皇子,皇子后封诚王爷。按大明律,赵老太爷要避政,才迁回苏州祖居,可是赵氏人脉广深,不在都城,影响力仍不弱。而今,第三代子弟无需再避嫌,两位较长的儿郎已是举人,就待明年大考。
夏苏寄住的小院子属于六房,只是那位六太太越来越抠门,生怕别人不知道六老爷是庶出,府里最穷的一个主子。也或许,六太太用这法子逼她走。可当手里的银子只够家里人吃饭,根本不可能有多余的钱搬家租屋,她早打算装傻到底。
现在就又不一样了。
办过丧礼的人活得那么好,还让她撞个正着,应该不用多久就回家来了,到时候,他的亲戚,还由他操心去。
夏苏将火盆拎出去,重回里屋,打开窗子。风自窗前横扫,呛烟纵升出去,她十分耐着性子,等烟散尽,才翻了一会儿床头的大箱笼。
泰婶在外屋说热水好了,夏苏回道就来,从箱子里取了一个鼓囊囊的钱袋。
“老婶,今晚出了点旁的事,没能拿回货款来。这里大概有两百文,您先买米面,对付些日子再说。”她最后的私房钱,悉数供出。
泰婶的眼里有些怜,有些歉,但不推却,接过钱袋,低道了声好。
夏苏看着泰婶往外走的背影,张了张嘴,最终没有叫住她,告诉她今晚的鬼遇。万一,那人不想回来,泰伯泰婶只会以为他死了。这样的骗局至少不会伤人。
没有他,她也可以担得起三人一起生活的开支。这会儿一切才起步,当然有点艰难,可她深韵一个道理,放长线钓大鱼。给吴其晗吃了三回甜头,接下来,再想要她的东西,就没那么容易了。
沐桶里的水热烫的正好,她慢慢卷起身子,睁眼看每根头发丝浸散开来,颇有闲情玩吐着气泡。水下,无人能见的那张容颜,卸去胆怯与迟慢。如玉如脂的雪肤,细腻无比。眼窝深,眸子邃,笑起来的模样煞是好看。
第二天一早,雨还是大,风却小了。
夏苏走出屋子,看看雨势,决定还是要出门一趟。她到厨房帮泰婶准备早饭,正想着怎么开口,却听拍门声。
“这么早会是谁?”家里不富裕,早饭却不马虎,泰婶今日摊拿手的煎饼,还有酒酿铺蛋,不忘关心夏苏,“身子没哪儿不舒服吧?”
“没有。”夏苏捉了一只烫饼,慢慢吹凉,撕掰了吃。
没有主人,没有餐桌,三人如今就在厨房里吃饭。
泰伯走进来,递张帖子给夏苏。
帖面是版画墨印的,摹李延之的鳜鱼,里面压梨花案。吴其晗不愧是书画大商,一张名帖都别出心裁。
夏苏看过,收贴入袖,却见老夫妇俩皆盯瞧着她,就知道不说是不行的。
“让我中午去广和楼取酬金。”她说完,反瞧着二老,表情微微带了点促狭,“去,还是不去?”
泰伯看泰婶。
泰婶没好气瞥老头子一眼,暗道就想让她当恶人。
“既然是你应得的报酬,没道理不去。墨古斋赫赫有名,与你做了好几回买卖,应是可信,只要那位吴大东家别再大晚上喊人过去。”她还偏不当恶人,“坐轿?”
夏苏摇了摇头,“估摸中午雨也小了,广和楼离得近,我走着去。”说到轿子,想起抬轿的乔大,“泰伯,昨夜我走得仓促,忘给乔大工钱,他若上门取,烦您多给他十文钱。害他大雨夜里出工,结果我没说一声就先走,对不住他。”
轿夫是泰伯找来的,道声晓得。他与老婆子昨夜里商量好,不问夏苏淋雨跑回来的缘由。相处两年,知道这姑娘不爱碎嘴道闲。她自己要是不主动说,拿烧火棍撬,也撬不开的蚌壳嘴。而且,她很稳重,无需他们担心有的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