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捉拿小花时,听安姑正跟她丈夫说起今早的事。她摇着那只钱袋子,乐得眼都睁不开,好似那里头不是铜子,是金子。要不是做这道菜花工夫,我真想等瞧她找不见小花的模样。”大阿福姑娘嘴里不闲着,在窗台上放了把南瓜子,吧唧吧唧得磕,“爱占便宜的安泼妇若知,这一百文不是白得的,更不是你出的,岂非气死?”
“你又知不是我出的。”有人嗑瓜子,有人吃苦药,只是这回,节南喝得很慢,一口一皱眉,药味实在太苦。
“你要出得起,早干嘛去了?”大阿福垂涎芦叶鸡已久,但节南的钱袋对她,一直都是瘪的,穷得叮当乱响。
凤来县的人自然不知桑节南的真性情,大阿福却是从小与其一起长大的,特别事关吃食,很分得清这人何时真话何时假话。
“不管我出不出得起,总算解了你的嘴馋。”喝下半碗黑汁,节南原本病青的神色更涩冷几分,“柒小柒,吃饱喝足好办事,该动一动你那身快懒出油来的肉了。”
柒小柒,闺名小柒。
柒小柒居然半点不介意节南说她胖,反倒双眼放光,“好极,好极,如今吃也吃过瘾了,正手痒。我都瞧好了,这屁大点儿地方,能用得上我的,只有赌坊。要大绝不小,要小绝不大,双一双六随便通杀。如何?要我赢多少盘缠?”
节南睨这位胖妞一眼,嘴角微翘,“不劳师姐干这等精细活儿,只需帮我盯紧商师爷。”
这二位,同出一门,师姐妹。
柒小柒大失所望,“就这事?”
“就这事。待瞧见张正和老舍头进衙,听清他们和商师爷说什么话,就能回来了。”别看柒小柒爱吃,倒不是贪吃,办事可靠。
柒小柒肥掌扫过窗台,将南瓜子一粒不剩收进袖袋,“知道了。药在我屋里,记得准时煎服,师妹你那么会算会计,千万不要到了最后,让自己搞得前功尽弃。”
节南这会儿的脸色好了些许,白里青红,眼儿弯弯,只是无神无亮,“稍安勿躁,这事若真搞砸了,那我也一定会让它砸在你手里的。”
一个说一个肥肉多,一个说一个算计多,原来不是不报仇,而是报仇十年不晚。
第5引 扇风压火
柒小柒朝天翻白眼,偏生知道对方有这等刁钻本事,说多不如做多,让她挑不出刺来就好。
柒小柒走后,节南重回厨房,将吃剩的鸡骨头丢进瓦罐,拎了小炉加了水,再把鸡毛堆在炉边,就着廊下煮起骨头汤来。她还拿着一把芭蕉扇,扇啊扇,都经过仔细算计,连味儿带毛,全往对墙扇去。
柒小柒瞧不见安姑气急败坏的模样,她却可以瞧个过瘾。
果不其然,片刻不到,墙头就探出安姑两只狐疑的贼眼兮兮,看清某人布置出来的“谋杀现场”,顿时跳起来大骂——
“你个天杀的女霸兀子,快还我家小花的命来!唉哟,我的心肝花儿欸,今早你还给娘生了热乎乎的蛋喂,哪知今晚就进恶人肚子里去了。阿弥陀佛,花儿,花儿,来世千万别投鸡胎…”
安姑冲节南蹬起急眼,“桑六娘,这事没完,俺要告你去!”
节南要笑不笑,看安姑握着绣花拳头捶心,恨不能念上百遍经,就地帮小花作一场法事,最后仍逃不脱利益熏心,那样子好不假惺惺。
“安姑这话,六娘怎地听不明白?这事不是早完了么?是你忘性大,还是我记性不好,今早安姑莫非不是为了小花上衙门喊冤?而我出的那一百文,难道赔得不是小花命?”
同一人告她桑节南?有一有二,可能有三,不能有四。
安姑一下子愣住了。起初自家男人把驴子卖了,正好是大家三天两头告桑六娘的时候。她看一些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能讨到好处,也起了占便宜的心思,将驴子说丢了,算到桑六娘头上去,谁知官府判得容易,真让她多拿到一份子钱。她尝到甜头后,这才有了丢鸭丢鸡的事,但皆非真丢。
“这个…”她脑子胡转,“…我弄错了,早上丢得是小红,你…你连偷我两只…鸡!”对,就这么说,横竖全县人都恨姓桑的!没人同情桑六娘!
这妇人敢情还有点急智?节南笑声森森,皮灯下面青牙白,哪怕说话仍是有气无力的。
“安姑,你且信我一句,再贪得无厌下去,明早你的鸡舍里连根鸡毛都找不到了。没有鸡毛,就没有物证,单凭你空口白话,谁能断六娘之罪?再说,没准买你家驴子的林村阿张,买你家鸭子的大兴馆子,都会上衙门给六娘作证,到时便要清算你的诬告之罪了。我也不要你赔钱,只要你吃百棒打,折骨断筋就罢。”
安姑打个激灵,看着那道风中摇曳的病弱影子,心中发颤。
桑六娘知道驴子鸭子的去向!
“安姑莫惧,六娘只道没准而已。这不,今日花一百文买你这只鸡,毫不嫌弃地捉了吃了,又把你熏过来,就想好心提醒安姑一声——”小柒点她一条,越到最后越不能出岔子,这个邻居的嚣焰该扑灭了,不然老是突来一出,徒让自己分心,“你好歇歇气了,因为老天有眼,大恶小恶皆挨报。你不是说亲眼瞧见的么?天火无情,作孽太多的我的全家,如何被烧成焦炭,一个也逃不过去。”
“桑…桑六小姐,您别说了,俺们错了,今后这婆娘要再敢乱来,俺先打折了她的腿…您好好吃着,这鸡肉特别鲜嫩,俺喂的是上好油草种籽。”安家男人平时不吭气,大事不含糊,一把将吓呆的老婆拽下墙去。
太平了。
节南笑意渐弱,一脚踹倒炉上瓦罐,看它滚落,鸡骨头随洒,双眼收起冷芒,入屋加一件灰色风袍,戴上风帽,拢手入袖,出门一路向南。
南集有勾栏,是凤来县入夜之后仍热闹的好消遣。勾栏院舍里不仅有杂耍戏台美人窝,还有一条商街,每月十五上下必开七日夜市。凤来县小归小,但南颂风尚如此,富者富玩,穷者穷玩,爱花钱买闲乐。
这夜,月儿逢圆,天冷也挡不住爱玩的心性,南集人来人往。节南穿得灰素,又捡阴影底下走,别说没人认得出她,连是男是女都瞧不出,任她悄然无息拐进一条小巷后门。
给她开门的是位中年人,年纪三十七八,一身文士布衫,相貌挺斯文,语气有点怨,“怎么才来?”
节南的笑模样全不似之前病冷,滑头唧唧,“伍师傅真严厉,都不问我病安否,就管迟不迟的,吓跑了我,到哪儿再找这般乖巧的学徒呢?”
“小山,别怪伍师傅,谁让他摊上一份糟心活儿。”门边还有一人,比伍师傅年轻些,身材魁梧,一身匠衣短打,叫秦江。
节南哦了一声,“什么糟心活儿?”
这里是一家雕版工坊,外有商铺,做些天南地北的杂货中转买卖。工坊主造民间版画,供给方圆百里大乡小村。共有掌柜和版匠三名,学徒兼伙计四名。
伍师傅手艺虽然出众,但脾气古怪,和谁都不好相与,而节南之前,已许久无人愿意跟他学艺。所以,尽管节南是姑娘家,伍师傅最终接受了她。
至于节南能进这家小工坊做工,则因它是外乡人设立的分铺,版匠和管事都由总铺派下,学徒来自偏远乡郊,无人深究本地家喻户晓的桑家事,也不关心桑节南出身,平时只唤小山,当她无父无母的孤女。
“还不是怪你。”伍师傅哼道,“赶紧拿好东西,糟心地糟心事,早去早了。”
节南看看满脸好笑的秦江,越发好奇,问伍师傅去哪儿。
“别听你师傅的,是个好地方,好的让我眼红。”伍师傅没答,秦师傅答了,“春宵一刻值千金的好地方。”
伍师傅骂声放屁,“那你怎么不去?”
节南哈哈笑道,边笑边咳,“果然好地方。早听说春金楼燕子姑娘的赫赫声名,更听说她为这回府城年会练就一支奇舞,或可拔得头筹。小山知道了,定是春金楼要请咱们雕制燕子姑娘的美人版,到了府城人手一张,先以美图夺人心。”
春金楼,她早想进去逛逛了。
第6引 春楼千金
秦江竖起大拇指,“小山就是不一般,一猜就中。陈掌柜还说小山是姑娘家,你们师徒俩进出春金楼啊,立刻省心一半。”
“还真是怪我。”也怨不得伍师傅发火,以他的古板性情,还有一手木刻黑白版画的高超工艺,怎能“沦落”美人图?
节南心思陡转,“伍师傅若信得过小山,让小山一人去,足矣。”
版画头一步,好似绣花,如果没有现成的花样子,那就得先绘花样子。所以,刻美人,就得先画美人。
画画,多简单,笔墨纸砚,再加一只手。一只手,她还是腾得出来的嘛。而且,她有帮手。
才夸节南不一般的秦师傅却质疑,“就你?”
反倒是伍师傅,一副谢天谢地甩了烫手山芋的表情,扭头就往工坊里面走,“跟我大半年,正好让我瞧瞧你学得怎么样。”
秦江傻了眼,连忙追去,“伍师傅,她平时就是干干杂活,连刻刀都拿不像,画功如何我们不曾见过,你怎能放她一人去?”
卸下来的重担,伍师傅哪肯再背上身,转身对着节南直挥手,让她赶紧走,“天下美人一张像,小山你去露个面,随便装装样子,应付了楼里周妈妈就是。”
节南拎着小包袱就走,听见秦师傅“使不得,使不得”的话语飘远,不由露出笑来。如果一直这么过日子,倒也挺好,小打小闹,鸡毛蒜皮,易应付,少操心。
再说春金楼。
独霸凤来县的桑家一倒,让原本屈居桑家之下的中等富户捡了现成,很快瓜分掉这座数千人口的县城。春金楼原是桑大郎开的青楼,让管事的周妈妈低价买下,改头换面,成为本地最兴旺的伎馆,吸引了全县最有钱的一批人。
节南回来的这一年,找她麻烦的完全不包括这批人。桑大天的死与不死,于这批人,只是利益多与少的差别,他们再不用顾忌桑家。因此,在春金楼外让安姑这些百姓当成箭靶子的桑家六娘,踏进春金楼里,竟无一人认出她来。
“咦,春金楼里的姑娘怎生穿得这般寒酸,哥哥我为你添妆买衣可好?”即便招了人眼,也只因为她是女的。
耳畔生风,节南往旁边轻轻一让,冷眼瞧那只冒失猪手落空,而她回头时姿态已畏缩,屈颈收肩往后退两步。
猪手的主人“惊鸿一瞥”,立时比节南退得还远,拉着他的同伴,吓拍心口,“妈呀,哪儿来的青面女鬼?”
但等他同伴看去,只见一道灰暗背影走进内廊去,就嘲笑他酒量太浅,几杯下肚就犯晕,错把男人当女人。
不过,别说这两名醉客,连周妈妈都差点将节南看着小子。可她到底眼辣,第二眼就瞧出这人陋色中的女容来,当下不再多疑,却对伍师傅缺席相当不满。
“真是岂有此理,收我五贯钱,师傅也不来一个,就派了你这瘦皮包骨的假小子。敢情瞧不起我春金楼,是么?”周妈妈四十出头,这行当再老也得卖俏,涂粉抹红,穿纱披绸,怎么都要留住那一抹妙丽的杏花色。
节南嘴角朝上抿了抿,很像恭敬的笑样子,“周妈妈莫恼,版画分绘画,雕画,印画,各司其职。两位师傅虽是雕画的好手,绘画却未必及得上我。”
周妈妈狐疑,“你是画师?”
节南不说是,也不说不是,似是谦虚,“周妈妈,我既然已经来了,不如让我先绘了,免得耽误燕子姑娘见客。等师傅们雕出来,你若不满,再跟我家掌柜抱怨不迟。”
周妈妈一想也是,就领了节南进后花园,停在二楼一间正屋前唤,“宝宝,画师来了,你准备停当了么?”
门开了,站着一个粉琢琢的小丫头,甜笑盈盈,“妈妈快请,姑娘早收拾好了,正道您怎么还不来。今晚刘二公子生辰,要接了姑娘去的。”
周妈妈往里走,扬了声笑,“娘怎能忘了正事!时辰还早,宝宝莫急。再说,让刘二公子多等等,才显得宝宝你金贵呢。”
“娘说得不对。约为诚信,不能守诚守信,反以自抬身价沾沾自喜,燕娘不齿为之。”燕子姑娘音色如珠,清脆落玉。
节南听这话,暗暗点头,想这位姑娘似明理之人。再绕过双层珠帘,看清倚在窗边那女子的模样,心中惊叹。
青眉黛山,烟烟。秋水夏镜,翦眸。霓羽瑬丝携云飞,凡尘不落花仙。春金楼的燕子姑娘,名不虚传,是真美人。美人,美在外,俗丽,美在内,出尘。别说小小春金楼,平乏凤来县,便是成翔府城也衬不起,如此出尘的大美人。
节南觉着自己这遭来得鲁莽了,以她那点画画的破本事,实在难绘这等美颜半分。
燕娘见画师是一个衣着朴寒的女子,并无惊乍,“娘费心了,女画师倒是更方便些。”
一句话扫清周妈妈心中不满,笑说可不是,又道,“别说费心不费心的,宝宝今后只要过得好,娘就算没白疼你了。”
“但等女儿一朝富贵,定要接娘养老,到时可不许您不来。”美人一笑,很倾城。
周妈妈笑得眼睛都没了。
节南看来,要不是外头有人喊妈妈,娘儿俩这客气话大概能说上三天三夜。不过,她听出些内情来。燕子姑娘这是让人赎身了么?不然,这对母女言语间尽是依依不舍却惜别,虽然她听来是客套更多些。
“请问你当如何称呼?”燕娘已经坐下,让小丫头倒茶。
节南回神,“叫我小山即可。”
“小山姑娘。”燕娘柔音柔语,比起刚才对待周妈妈的样子,却略抬高了姿态,“燕娘今夜还要赴客人之席,请你从速些吧。”
画匠刻匠,有用不讲贵,客人为尊为上,燕娘自不会拿她当了娘来孝敬。节南丝毫不在意,打开包袱,取笔墨纸砚,一件件摆上桌案。
“请姑娘摆一个水袖舞姿。”节南道。
今日只能混过,但混也不是随便混。
第7引 丧家犬吠
“不必,就照现在的姿势画罢。”燕娘坐着没动,手里多了一本书,香腮半托,认真的模样。
节南一怔,随即要笑,“我以为姑娘的画像是府城年会压轴舞之用。”雕印一位爱诗词的小姐,谁能惊艳?谁能好奇?
“将燕娘容貌画清楚即可,何必搔首弄姿故作轻佻?”
节南暗道这姑娘多半真是寻到了更好的去处,才要这般把住矜持,不再情愿高调示人,而府城这场年会,大概也是她抛头露脸的最后一舞,故而与出五贯钱置版画的周妈妈不齐心,全无好好配合之意。
不过,节南心里清楚得很,出钱的是周妈妈,又不是燕子姑娘,最后出来的图样子若不符周妈妈的心意,可不行。
“正值隆冬,披着袍子坐,显得臃肿。可否请燕娘倚窗立案,手里捉书这般,让我画准姑娘纤美身段?”再问周妈妈借一件燕娘的舞衣,如此,她便能把握三分像。
燕娘不知节南真心思,只觉不妨事,就依言立到窗边去了。但一回头,见节南将纸夹在一块木板架子上,然后人往架子后面一坐,若不探出眼来,或磨墨调色蘸笔,根本瞧不见她在干什么,更瞧不见她在画什么。好不稀奇的画画架势。
“哪有你这么作画的?”燕娘按捺不住,脱口问道。
节南的两只乌青眼窝从木板上方露出来,微微一眯,似笑似傲,“姑娘不知,我有腰酸的老毛病,所以不能照寻常的画法弯腰倾桌来绘。不过这般作画并非小山独创,壁画窟画都是立式画法。”
还真是如此。燕娘想了想,不再觉得大惊小怪,静静看起手中书来。
过了半个时辰,小丫头边跑进屋边喊,“刘府的马车到了,妈妈请姑娘快快去呢。”
燕娘微嗔,“这个妈妈,适才还说让客人等等显得金贵,这会儿却让我快快去,说到底还是最心疼银子。”放下书,便往节南那儿走,“小山姑娘,你画得如何了?”
她才到画板前,还不及绕过去看上一眼,节南就猛地抖出一大张油布,将整块板子包了起来,麻溜得绑绳打结。
节南苍白的面容一抹嫣红,发鬓竟有些湿亮,双手往裙上擦了两下,说不出得一股子疲累。
“差不多了,燕姑娘自管去,待我明日交画给师傅,三日便能出样。”
这位女画师居然出了一头一手的汗,累至如此?燕娘不由好奇起她将自己画成了怎生模样,于是不肯走,“别忙,先让我瞧一瞧。”
节南却自顾自收拾包袱,左手拎起板子,仿佛充耳不闻,“燕姑娘,这雕版与纸上作画大为不同,为雕版而打得纸样因此也不同,一般人瞧得很古怪很黜陋,却未必印出来不好,十分讲究刀法线条,而非用墨皴笔。”
燕娘确实对雕版印画一窍不通,只是心里不舒服。她一向自觉聪明伶俐,却好似让这位穷酸女子小瞧了,一时无比执拗。
“无妨,但让我瞧上一眼,就当开一回眼界长一回见识,绝不评说。”
节南仍要笑不笑的,对方执拗,她却是横行无忌,摇晃几步,让过挡在她前面的燕娘和小丫鬟,一脚踏出门槛,“我师傅的制版也算独到,打样的独技不可落他人眼,对不住燕姑娘,小山只能就此告辞了。”
燕娘气急,“你给我站住!”她在凤来县红得发紫,富家子弟无一不追从,几曾让人轻忽至此?
节南哪能听她的,笑哼一记,另一只脚收过门槛去。
谁知,门廊外站了数人,楼梯口更守着两名魁梧大汉,拦得密不透隙。
“你什么东西,敢让燕姑娘生气着急?”为首一名裘袍锦衣的年轻公子,拿眼角欺人,“燕姑娘要看你的画,是给你面子,还不给本公子滚进去,乖乖把画铺好。”
节南的眉头都不皱,更何况认出来者是谁,连假笑也吝啬了,“姓刘的,你爱滚不滚,管得着我么?”
刘公子一听这语气语调,倒没立刻上火,反而打量起眼前人来,然后啊了一声,“桑…六娘!”
刘公子这么一喊,在他身后那三人马上开始交头接耳,隐隐发出嬉笑。
刘公子却笑不出来,僵冷着那张养尊处优的面孔,“你一个姑娘家,跑春金楼来作甚?”一听说她回来,他就到县衙旁听过。
“挣钱。”节南张手往一旁扇着,没啥耐性,“滚开。”
刘公子脸色悻悻,当真要让开,但后面有人作乱。
“云谦,你怕她怎地?桑家差不多死绝了,她虽也姓桑,今非昔比,没有爹爹兄长姐姐为她撑腰,她可再不是千金姑娘,而是讨饭吃的丧家狗才对。”
节南连看都不看那人是谁,“就像当年你爹娘是仗着桑家势欺人的狗一样。咱凤来县别的不多,就多狗。遍地蹿,欠扁的,桑家的狗。如今没了主人,成了一群没皮没脸的野狗,然后狗养的狗,自以为摆个人模就不是狗样了。”
“桑六娘,你…”阴影中眼看有狗要疯蹿。
刘云谦忽然说一句,“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冯三弟,莫让十二公子久等。”
那条叫冯三的狗居然就此忍耐住了,尽管很不情愿,终于跟着刘云谦往旁边让。
桑节南撇撇嘴,从这群人面前昂头昂气走过去,只当没听清冯三嘴里的骂骂咧咧。这些人,她其实并不熟悉,不过每回归家时,常看到他们在两个兄长跟前跟后拍马谄媚,勾肩搭背口口声声的“换命”兄弟。至于刘家么——
她就快穿出后花园,却听一阵脚步匆匆来,当然回头瞪,看清来人立时不悦,“刘二公子还有何指教?”
刘云谦在离节南一丈远的地方停住,神情显然有些怕她,声音发闷,“明知回来是自取其辱,你究竟为甚么?”
节南轻笑,满满嘲讽的欢畅意,令她的病颜明亮起来,却突然急咳,半晌才缓顺,一字一字慢吐出,“若是你全家死光了,你回来作甚?”
第8引 娃娃亲家
刘云谦脸色难看之极,“你不是一直厌恶那个家么?”
“是,我厌恶。不过,我再如何厌恶我爹我哥哥我姐姐,那也是家务事。身为桑家女,流着和他们一样的血,若任他们惨死,就是不孝不敬。我实在背负不起那么大的罪名,自然要回来看看,哪怕只是上一炷香立块字碑。”节南的声音越发低沉了。
“可你已经住了一年。”不知能上多少炷香,立多少块碑。
眼眯起,节南勾一角笑,“这话说的——”语气一顿,森冷,“你怕什么?”
刘云谦终是沉不住气,“怕你旧事重提,怕你死缠不放,怕你毁了他大好前程,也毁了我刘家期望。所以求你赶紧离开凤来,再不回转,你若手里周转不开,我可赠你一笔银两…”
节南笑得弯了腰,“怪不得你见我如蛇蝎,原来还有这么一层渊源,我差点忘了。”
刘云谦恨不得咬断自己的舌头,另一面却不可置信,“你忘了?这等大事,你竟会忘了?”
“确实忘了。”节南满不在乎答道,“与你大哥的婚约,本就是我爹自做主张与你家订下的。过了这么些年,我连你大哥长什么样都已不记得。”
刘家兄弟,不属于她兄长们的跟班,颇有傲性。而她几年才回一趟家,待不了几日必和父兄吵翻,来去匆匆,能见那位寒窗苦读的刘家长兄几面?还不如爱玩的刘云谦,上街就碰得着面。
“既然如此,你把订亲信物还来,从此男婚女嫁,各不相干。”刘云谦说着退亲,却似替他大哥委屈。
“你自己去找呗。”节南的语气却似极无赖,“刘二公子,笑不笑得死人,别说我不知道信物为何,就算知道,那也由我爹收着。桑家如今什么情形,你比我清楚,东西都被抢,房子都被占,我一日赚个百文钱养活自己都算好过,除了现在住的焦园子,手里再无一件桑家物。其实,聪明点儿的,就知道这桩婚约已可不作数。”
刘云谦哼道,“谁知道你是不是不想还?明年恢复科举大比,我兄长必定高中,你不会打算赖他,好当个官夫人?”
节南想笑,怕咳,不敢笑,“是,是,祝你兄长考上状元,步步高升。冲着咱们两家的老交情,我给他出个主意,烦你一定转告。他最好赶紧高中,赶紧成亲,找个丞相之女,保准能绝了我当官夫人的念头。毕竟,当初订的是娃娃亲,我这边没了家人又没了信物,他那边只要是明媒正娶的,还是权贵之女,怕什么将来我给他出幺蛾子?若我诚信实在靠不住,也可由你家那边直接退亲,将我爹送的订亲礼还给我,也是一途。不过,最好年前办好,让你爹娘从速。”
唉,师父说得没错,她就是喜欢——打肿脸充胖,作死得要面子啊,明明存着一份不想让刘家好过的恶劣心。
刘家,在桑家遭难后,捞得好处应是不少。
刘云谦呆呆望着节南消失在春金楼外那片彩灯中,自言自语道,“她真忘了么?”
她忘了!绝对忘了!什么狗屁婚约!吃饱了撑得,她会抓住不放?!
天下男人何其多,一样俊跳她的小心肝,怎会留恋一枝花?更何况,那是朵什么花她压根没有关心过,是那位说一不二的爹一头热,怕她跟两个姐姐似的,相貌不出色,只能抢丈夫。可她桑节南,不说人见人爱,嵯峨的终南山上出色的桃花也开过几朵,她不屑得摘罢了。
离开春金楼,节南已将刘家再度忘记,来到县城南边一户人家。
来开门的,是个瘦小的中年男子,大冬天只穿一件棉布单衣,抱臂瑟瑟抖,一见节南就往屋里跑。
“一猜就是你,进来吧。”
屋里又小又乱,一堆书一堆画,一堆纸一堆笔,节南早就习惯,跟中年男子一道围炉烤了会儿手,才缓过冷劲来,不紧不慢打开裹板的油布,将画纸铺到那张旧而结实的船木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