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弄墨快步上前,将我一把抱起。她小心地翻动我的手掌,轻轻地吹了吹我的掌心:“疼吗?”
拍了拍手上的灰尘,无视掌心的划痕,摇了摇头:“不疼,弄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她抱着我快步跟在竹韵身后,轻轻地叹了口气:“从女牢里出来,听到更声,走了那么久,这会儿应该是卯时了。”
卯、辰、巳、午,这么快了吗?西眺繁都,肝肠寸断。冬至之夜,未及逃离,执行宵禁的五门都统便率兵赶到。容都统感叹一声,下令将哥哥捉拿,我牵着他的衣襟,哀求他宽限一时半刻,让我们兄妹稍事话别。容伯伯长叹一声,说是必须在钱相之前将哥哥下狱,否则若是落入钱相手里,怕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在那个无月之夜,我独自一人坐在明心院里。迎着凛烈朔风,饮着点点寒露,翘首期盼旭日的升起。待到太阳初出,寒夜尽褪,我却等来了一群抄家的锦衣军。
一点点、斑竹之上尽是?惶泪,一阵阵、寒风之中满是仇怨气。那天,当我被推上囚车,只见韩硕和韩琦两位叔叔跪在街边,两手握拳,八尺大汉泪水肆流,两人眼中满是后悔。我并没有哭泣,此时的流泪就代表了心灵的败北。对!我相信,相信天不绝人愿,射月谷的那场雨不就是上天给予我们的启示吗。天地,天地定不会不分好歹、错堪贤愚!
一定!一定!
我挣扎着从弄墨的怀里跳下来,牵着她的手,紧紧地跟着队伍。暗自思量:更何况,两位叔叔和韩家军的众位将士都不会目送哥哥上法场,都不会任由幽王断了我韩家的血脉。所以我只要在哥哥寻来之前,好好活下去,即使云山蒙蒙骨肉离,也终有拨云见日重逢时。
此时朝阳撕开了暗云的衣角,一缕金色的光亮直直地洒在我的身上。仰起头,坚定地看向云里:老天,这是你给我的暗示吗?
跟着押解的官兵,一路疾行。出了繁都数十里,眼前的景物突变。一带红墙,粉痕剥落。路边的水塘已经干涸,一池枯草,几尾烂鱼。边上的茅舍多半荒弃,编竹花障坍倒大半,廊阶芜秽,藓迹斑斓,檐下空挂一把艾草,看来这家是在端午之后迁走的。
繁都城内莺歌燕舞、画桥琼楼,十里之外荒村衰草、凋树枯藤。一冬之下,天地两重。荆雍虎视眈眈,钱氏越俎代庖,幽王早已失道,幽国已经没落。
抬头看了看浓云之间的半个太阳,日上中天,午时快到了。哥哥千万,千万要逃过此劫!
安静地被弄墨牵着,一路无语,直直地看向天际。恨不得亲手将着灰色的重云拨开,恨不得将冬阳扯出云端。一行七八人,皆是老幼妇孺,每个人都是愁思满怀、一脸苦色。弄墨和竹韵跟在我身边,时不时帮我理理头发。韩全走在最前端,以身遮住我们三个女眷,挡住一名黄牙小兵色眯眯的眼光,挡住扑面而来的阵阵黄沙。
当地上的影子渐渐移到脚下,午时悄无声息地来到了。心砰砰狂跳,我揪紧衣襟,呼吸狂乱。脚下像灌了铅似的,难以动弹。
“小姐…”滴滴水珠砸在手背上,肌肤一片微凉。艰难地抬起头,只见竹韵、弄墨和全伯噙着泪水,相泣路歧。我瞪大眼睛,将眼眸暴露在寒风中,逼回了涌起的泪珠:“哭什麽!哥哥、我、还有大家,都不会死的!”
“小姐…”“小姐!”“…”
仰起头,硬生生将凉泪压回眼眶,一字一句认真说道:“哥哥不会死的!一定还活着!”
“tnd!后面那四个,快跟上!”长鞭挥起,竹韵一偏身,咬着下唇,挡住了那阵重抽。伸出手握紧她的柔荑,竹韵艰难地扯动嘴角,干燥的唇瓣泛起一丝血色。
一名赭衣小官向后退了两步,扯住领头官员的马笼头,小心翼翼地说道:“王大人,都走了三个时辰了,停下来歇歇吧。”
那位绿袍武官,腆着肚子,转了转脖子:“嗯,就在前方的酹月矶休息片刻吧。歇完了,就渡河。”
“是!”小官点了点头,一路小跑,来到对首,胡乱地挥动鞭子,抽的一个孩子大声哭泣,“都tmd给老子听好了!等会我们在前滩休息,你们要是敢有一星半点的歪脑筋,老子就tnd砍了你们!”说着抽出微锈的大刀,装模作样地挥了挥,偏过头向队中十来个小兵抬了抬眉毛:“哥儿几个把眼睛瞪大点,过了河,老子带你们去玉华城爽爽去!”
“好嘞!”“马子哥,还去什么玉华城啊,你看那个小娘们儿,长得比繁都四艳还要风骚!”“是啊,要胸有胸,要臀有臀,真tm带劲,比我家那个黄脸婆美了好几十万倍!”著土色兵服的士兵色眯眯地看着弄墨,不时发出恶心的吸口水声。
“好了。”那位王大人扶着小官的头,艰难地从马上爬下,“都去站边儿,守好了,这一拨儿可都是得罪了钱丞相的,可千万不能跑丢了!”说着从我们身前走过,摸着稀疏的胡子,两眼混浊,猥亵的目光在弄墨身上游移。
韩全拖着铁镣,急急地站在我们身前。我从衣带里取出画眉遗留的木簪,紧紧地握在手中,警惕地瞪着他。大肚子男人嘴角一撇,不屑地哼了一声,摆着官味,扶着小兵,大摇大摆地走开。
微微松了一口气,拉着弄墨他们找了一个偏僻的角落坐下。只见那些士兵三五成群坐在一起大口喝酒,边说着荤段子,边打量着弄墨。我撇着干硬的馒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吞咽面块,暗自思忖:看着一行官兵个个松散,想要从中逃脱也未尝不可。只是我们一共四人,想要全身而退并不容易。其实可以使个美人计,先套牢了那只肥螳螂,再趁乱逃脱。但是这样恐怕要委屈了弄墨,不行不行。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静下心来细细思索:在陆上我们是怎么也逃不了的,光是肥螳螂的那匹快马,就可以追上我们这群老弱妇孺。如今,只能水遁了。半跪着看了看不远处的酹月矶,侧耳倾听酹河波涛的拍岸声。计上心头,舒眉展颜,刚要开口,却听密林里传来一阵喊杀声。
拉着弄墨急急站起,四周官兵摔下酒瓶,歪歪斜斜地从地上爬起来。那只肥螳螂按着小官的脑袋,扶着官帽,踉跄起身:“发…发生什麽事了?”
只见林间突然闪出五六个蒙面黑衣人,他们拿着刀,将我们围了个仔细。肥螳螂壮胆似的大叫:“你们…你们这些山匪好大的胆子!竟敢围堵押解官兵!”
弄墨弯下腰,将我抱起,紧紧地搂在怀里。竹韵和韩全挡在我们身前,姿态僵硬。
“快点离开,我们大人还可以饶你们一条狗命!”赭衣小官举起锈刀,向前走了两步。
领头的那人两眼一眯,手起刀落,小官还来不及应声便被砍倒在地。肥螳螂哆嗦着向马儿跑去,还未触到马鞍就被一记飞刀命中了后脑。
“啊!”同行的一名女子惊叫出声,惊醒了刚才吓得没了动静的士兵。他们顾不得我们,提着刀四下逃窜。黑衣人猛地散开,只听声声惨叫,地上躺了十几具尸首。
这是来救我们的?捏紧弄墨的衣服,心中燃起了希望。可当我看到领头的那人目光冷然,举刀劈死了一名十二三岁的女孩儿,希望就立刻打碎了。“走!快走!”我瞪大眼睛,屏住呼吸,急急催促。弄墨抱着我,转身便跑,韩全和竹韵跟在我们身后,四人一同钻入密林。
耳边传来枯枝清脆的断裂声,我趴在弄墨的肩上,只见一个黑影在树上快速跳跃。一转眼便超到了我们身前,横刀而立。
“你们…”我灼灼地看着黑衣人,清晰地说道,“你们不是山匪,山匪是不会蒙面的!”
他双眼眯起,冷哼一声。
“钱乔致!”我攥紧拳头,怒吼一声,“你们是那奸相的爪牙吧!”
黑衣人瞪大双眼,目光惊诧。看来我猜对了,钱乔致果然不会放过我们,他是想彻底斩断韩家的血脉。
“给你们送终的!”一声冷呵,举刀而来。
竹韵和韩全扑上去拦住一名黑衣人,对弄墨急急大呼:“快!快带着小姐离开!”
“呃~”韩全的背上插了一把大刀,嘴角流下一道鲜血,“快…”他抱着那人的小腿,两腮微抖,已经说不出话。
弄墨向后退了几步,一闭眼,狠下心转身跑去。“全伯!”我趴在弄墨的肩头,伸出右手,撕心裂肺地大喊:“全伯!”只见韩全一脸惨白,嘴角涌出了大口大口的鲜血,染得暗色的地面一片殷红。而后目光渐渐涣散,终于倒了下去。黑衣人一脚将他踢开,刚要追来却发现竹韵扯住他的另一条腿,让他不能动弹。
瘦弱的竹韵秀发散乱,匍匐在地,她淡褐色的眼睛显得格外纯净生动:“小姐!保重!”眼前的树木渐渐密集,让我看不清远处。“竹韵!”我长唳一声,心如刀割,胸如锥刺。
“小姐,别怕!”弄墨一边喘气一边安慰道,“别怕!”
拨开了乱杂的树枝,眼前突然开阔。江风猎猎,四下荒芜,耳边传来一阵阵潮汐声。黑色的岸石上刻着三个狂草大字:酹月矶。
弄墨呆愣了一下,抱着我向后退了两步,转身刚要往回跑去,却见一道黑影从天而降,挡住了我们的生途。弄墨将我急急放下,藏于身后。一点一点地向后挪步。同时从头上摘下一根铜簪握在掌心,只是手抑制不住地颤抖。黑衣人不屑地哼了一声,快步上前撇住弄墨的手腕。只听丁的一声,铜簪落地,弄墨疼得身体瘫软。她用另一只手抱住黑衣人的腰,回过头,冷汗淋漓,柳眉紧锁:“小姐…快走!”
“弄墨…”我愣愣地向后退了两步。
“快…走…”一把尖刀穿着她的楚腰而过,她恋恋不舍地看着我,“要…活下去…”
“弄墨!”看着她纤长的身体软软落地,我的眼前一片模糊。忽地几滴热血渐到我的脸上,眨了眨眼睛,只见黑衣人抽出尖刀,用力地甩了甩。苍白的石矶上洒下了点点“红梅”,我急急向后退去。突然脚下一悬,猛地回头,只见身下酹河轻轻拍岸,发出拨剌拨剌的响声。前有恶鬼,后无退路,这便是爹爹跳崖前的境遇吧。我慢慢抬起头,冷冷地看着他,将那双狠戾的眼睛牢牢地记在心间,日后必将千倍报还!深吸一口气,足下一蹬,两手交叉,含胸低首,向后跳去。
耳边嗡地一声,刺骨的冰凉渗入肌肤,滑入心底。我鼓起腮帮,气沉腹部,滑动手臂,向下潜去。如今切不可浮出水面,若是那人见我没死,定会一路追击。河水寒彻入骨,冷的我牙关直颤。瞪大眼睛,透过微黄的河水,看清了周围的情况。摆动两腿,借着潮涌的力量,像鱼一般向岩壁游去。待靠近了,两手抓紧凸出的壁石,小心翼翼地探出头。只见酹月矶成石崖状,好似一个青铜盏,盏口向外延伸,直直地伸入河面。抬起头只能看见凸出的崖面,只能看到被河水浸湿的岩壁。长长地叹了口气,只要躲在这岩腹下,就暂且安全了。
河水涌来推去,我瘦小的身体随波荡漾,手指一点点地滑落,眼见就要被冲到河里。我咬紧牙关,将全身的力气集中在指端,死死地扣住岩壁,一道道血丝从指甲里渗出。十指连心,尖锐的痛感混合着沁骨的严寒,向我的胸口一阵阵袭来。
“侗哥,那边都清干净了!”崖上传来一声大吼。
“嚷嚷什么!”那是为首的黑衣人的声音。
“反正人都死了,怕什么!那丫头死了没!”
“她…下…”河水滔滔,让我听不真切。
“那就死定了嘛!”那个大嗓门倒是清楚,“一个小丫头能在这酹河里幸免?除非她那死去的爹娘老子在河里托着她!”
扣紧岩壁,咬紧下唇,瞪大眼睛,两脚在水中寻找支撑点。摸索了一阵,终于踩到了两个凸起的石块,整个人像是壁虎一般吸在酹月矶上。
“你看,河里都没有人影,今天风浪挺大的,怕是已经被冲走了吧!侗哥,你就别胡思乱想了!回去就跟丞相说,扎了那丫头两刀扔进河里了,不就成了!反正丞相的目的已经达到了,让姓韩的小子和丫头在午时前双双死去,作为咱家少爷上三的祭品!”
幽国的风俗,去逝后的第三天,家人将奉上果蔬,为死去的亲人求福引魂。这,便是上三礼。
钱乔致,你好狠的心肠!为了给你儿子上三,你不惜杀光同行的官兵囚徒,就是为了取我的性命。你就不怕,钱群背负更多的血债,在十八层地狱里受尽剥皮断骨之苦吗?其实自我爹爹娘亲殁后,你就没有打算放过我们兄妹。其实早从发兵援荆之际,你打定了主意要灭我韩氏满门!
过了好久,崖上再无声息。我长舒一口气,手脚冰冷,僵硬地挪动。一滴滴冷水从发间流出,感觉到身上冷冷的没有半丝人息。我张开嘴,牙齿猛地咬破了下唇,凉凉的血液渗入口腔,淡淡的腥味让我的脑子霎时清明。不能在这个时候泄气,不能败给自己,我这条命是他们…是他们换来的。泪水静静地滑落,混着唇上的血液流进我的嘴里。涩涩腥腥,直直地流进我的心底,五脏绞痛,悲不能已。
喘着粗气,扣着岩壁,拼命控制身形,这才没被恶涛卷去。手掌被砾石磨得血痕斑斑,身体被江水浸泡的浮起白皮。我这才绕过了酹月矶,战栗着爬到岸上。一阵冷风吹来,浸着身上的冷水渗入我的肌肤,趴在草丛里,浑身无力。
周围只听得风吹枯草的沙沙声,宁静的让我闭上了眼睛:爹、娘,卿卿好累,好想睡。全身虚软摊在地上,昏昏沉沉几欲睡去。突然间,脑中回荡起弄墨凄凄的声音:“要…活下去…”
要活下去!我猛地睁开眼睛,一咬牙,撑起抖缩的身体,迈开沉重的脚步,听到湿湿的鞋底发出滋滋的怪声。扶着河边的凋树,跌跌撞撞地向前跑去,身体隐没在河边的白桦林里。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全身滚烫,头重脚轻。强睁双目,只见天色渐暗,眼前的景物渐渐模糊。紧接着天旋地转,整个人仿佛只剩下一个头颅,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先前的一幕幕混合在一起,飞速地转动,脑子里一片混沌。
周围怎么黑了?是夜已经降临了?还是我已经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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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云蔽日,时值申时,江滩上停靠了一艘枋船。从上面匆匆跑下数十名壮汉,个个以绛布裹头,衣袍粗放,一副水匪模样。
为首的一名玄衣男子立在船头,低低叮嘱道:“阿默,半个时辰内务必回来。”
“是。”紫衣男子一弓手,带着十几人快速离开。
约莫四盏茶的功夫,阿默领着兄弟们跑回了滩边的芦苇荡。
“人呢?”玄衣男子微皱眉头,看了看他。
“启禀林护法,属下在周围找了一圈,只见那边的茂林里全是死尸。看样子,一行官囚全被土匪劫杀了。”
“死了?”玄衣人扫视一圈,目光停留在一名手下的怀里。
“啊,弟兄们一阵好找,终于在林后的石矶上发现了一个女人。她身上的刀伤避过了重要部位,只是流血过多,还剩半口气。”阿默挥了挥手,那名手下快步上前,让林护法看清了该女的面目。
“这是…”玄衣男子紧皱眉头,叹了口气,“快上船,此地不宜久留!”
“那这个女人是留还是不留?”阿默窥探着林护法的面色。
“带上船!”玄衣人掀开布帘走进船舱,“送进来,我来给她医治。”
“是!”十余个紫色的身影飞一般地窜入枋船里。
“换装,去梦湖!”舱内传来一声大吼,只见船上扬起白帆,挂上了商号的旗幡。芦苇荡里飘扬着十几个绛色的棉布,深红的色彩在白色的芦花中显得格外浓重。
这一船的人并不知晓,他们的主子意欲解救的那个女孩,此时正躺在三里之外的白桦林里。身染风寒,沉沉睡去…
风簸浪涛江头恶,一双锦鲤分东西。
阴差,阳错。
月沉吟 第一卷 履霜踏雪 离歌切莫翻新曲
章节字数:9220 更新时间:07-10-28 21:55
感觉到四周暖意融融,不自觉地蜷缩起身体,享受着轻软的触感。好想这样一直睡下去,真的是太累了。翻了个身,脑袋里突然再次响起弄墨临别前的低语:“要…活下去…”心中一颤,突地睁开双眼。
直直地与一双闪闪动人的眸子对视,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那双眼睛里闪出惊喜的神色,只听一声欢快的大叫:“爷爷,她醒了!师妹醒了!”
师妹?好奇怪的称呼,一想到被绑架的那段经历。我的心中不禁一紧,在被子里动了动手脚,再清了清嗓子。还好,没有被点穴。微微舒了一口气,强撑双手,摇摇晃晃地坐了起来,脑袋一阵眩晕。
“爷爷,你快点,快点呀。”嗲嗲的声音响起,我抱紧被子,警惕地盯着门口。只见虚掩的房门被人一脚踢开,一个身著红色绣边襦裙、脚踏棕色皮履小女孩一蹦一跳地跑了过来,随着她的移动,房间里回荡着一阵清脆的响声。走近了才看清,原来她左右两边的圆髻各系了一个紫金铜铃。
“师妹,怎么样?怎么样?有没有感觉好一点?”她眨动着水汪汪的大眼睛,一下子扑到了床上。
“滟儿,不要吓到人家。”抬起头,只见一名矍铄的老人摸着黑灰色的胡须,笑眯眯地看着我:“小姑娘,莫怕,我们不是坏人。”说着,他慢步走到床边,摸了摸小女孩的头发,细细解释道:“前日,我的孙女滟儿在江边的白桦林玩耍,恰巧看到小姑娘衣物尽湿,倒在地上。于是便叫来了她哥哥,这才将你背了回来。”
前日?抬起双手,指腹掌心的累累伤痕明白地提醒我酹月矶上的惨祸并非梦境。眼前浮起水气,迷茫一片:弄墨他们已经去了两天了…真的,真的只剩下我一个人了…
以手掩面,咬着下唇,压抑着声音,涕泗悄流。
“都是爷爷不好,把师妹弄哭了!”一声娇嗔响起,正当我哭得胸腹抽痛之际,一双暖暖的小手将我的手掌拨开。我不住地抽泣,生生地打起了哭嗝。“是谁欺负你了?师姐给你报仇去!”灵动的眼睛里闪着火花,她挺直腰身,拍了拍胸脯,“别怕!我来给你作主!”
愣愣地看着她,吸了吸鼻子,小心翼翼地开口:“师…姐?”
“啊!太好了!太好了!”她欣喜地大叫一声,从床上跳起来,得意地转着圈,“师妹终于开口叫我了!”边说边扯了扯那位老人的衣襟:“爷爷!你听到了吧,师妹她叫我了,从今天开始小鸟我就当姐姐了!”
“滟儿,休得胡闹!”老人严厉地看了她一眼。小女孩翻了翻眼睛,嘟起嘴巴,不满地哼了一声。
“小姑娘家住何处?说出来,我们好将你送回去。”老人身材消瘦,两眼炯炯,一副仙风道骨,很是脱俗,“你离家两日,你的爹娘怕是早已经焦急万分,开始四处寻觅你的踪迹了。”
他温和真诚的神情让我放下了戒备之心,眼眶涌起一阵酸涩:“我爹娘…已经仙去…”
小女孩慢慢走到床边,拉起我的手,低低说道:“我也是。”
抬起泪眼,微拢眉头,怔怔地看着她:原来你我同病相怜。
“那…”沉厚的声音传来,“你可有家人?”
慢慢地从她暖暖的掌心里抽出手,抓紧被褥,喉间干涩,咬着牙,颤声说道:“都…都被贼人杀死了…”
眼前突然掀起漫天的血红,江头林间的那一幕幕惨景再次浮现:全叔嘴角含血,竹韵凄然的褐瞳,弄墨腰间的刀剑。“要…活下去…”弄墨临去时的低语一遍一遍地在我脑中回荡。“要…活下去…”
“啊!”痛吼一声,拼命晃头,试图将眼前的血红晃的没有踪影。
“啪达!”一个闷闷的声音响起,那副暗色的酹月矶惨图渐渐散去,我愣愣地看向青石地。原来是那串紫檀佛珠滑落了手臂,接连而至的惨祸让我食不知味,寝难安眠。原先被哥哥戏讽的胖手,已经变成了瘦瘦的枯柴。了无大师的赠礼也就这样,从腕间轻易地滑落了。
小女孩快步上前,捡起了那串佛珠,来来回回翻看了遍,突然睁大双眼,惊诧地叫道:“这不是那个无聊和尚的东西嘛!”
无聊和尚?我微皱眉头,静静地看着她:难道她认识了无大师?
老人挑着眉毛,摇了摇头,好笑地看着她:“滟儿,这种佛珠很普通,比比皆是。”
“不普通!一点都不普通!”女孩不满地嚷嚷,“爷爷你看,穗子旁边的那颗佛豆豆上还有小鸟的画儿呢!上次在宝莲峰,不管小鸟怎么撒娇,那个干瘪和尚就是不肯将这串佛豆豆送给我。我就趁着他不注意,就刻了一只小鸟,作为报复!”她踮起脚,将佛珠递给老人,急急叫道:“爷爷,你看呀!你看呀!”
他敛容接过,轻轻地拨了拨墨色的珠粒,偏过脸,炯炯地看着我:“小姑娘,这串佛珠是谁给你的?”
心中忐忑,嚅嚅答道:“是檀济寺的一位大师赠予的。”
老人向前跨了一步,语气轻快:“那位大师可叫了无?”
“是。”微讶地接口。
“怎么样,小鸟说对了吧!”小女孩得意地晃了晃身体,笑眯眯地看着我,“师妹啊,你还知道无聊和尚现在在那儿?他约了我爷爷过来赏景,可是自己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了。一个和尚还撒谎骗人,真是可恶!”
“滟儿!不准那么没大没小的!”老人厉声喝止,“檀济寺的小师父不是说了嘛,了无是被幽王罢了国寺主持一职,被赶下山去了。哪里是什么撒谎骗人,不要妄言!”
“哼!”小女孩皱了皱鼻子,不屑地说道,“那一定是他犯了错,才被罢职的!”
“不是…”我擦了擦眼泪,低低地说道,“大师没有犯错。”
“嗯?”她偏着脑袋,好奇地看着我,“师妹你知道?”
皱着眉,轻轻地叹了口气:“大师是被牵连的。”都是被我们韩家的祸事连累的,那奸妃的眼里容不得半点沙子。
“牵连?”小女孩快步走来,发间的铃铛丁丁作响,“被谁牵连的?”
“被…”我一时怔怔,偏过脸,不愿多说。
“滟儿,好了。”
“可是!”她跺了跺脚,声音闷闷,“好嘛,好嘛,不问就是了。”
呀地一声,房门轻响,我抬起头看向来人。只见一名蓝衣少年端着一个青瓷碗,含笑立在门边,眉眼淡淡,笑容暖暖:“师傅,药煎好。”
老人向他微微颔首:“嗯,端过来吧。”
少年目光柔和,眨眼间就到了床边:“小妹妹,可有力气自己喝药?”
“嗯,应该可以。”我感激地对他点了点头,“谢谢。”
这位温润的少年,浅浅一笑:“呵呵,不用谢。”
两手微抖,颤颤地接过药碗。或许是睡了两天,或许是河中求生耗尽了体力。手腕一软,眼见青瓷碗就要落到床上。可就在下一瞬,一只骨节分明的手翻掌而过,接下了那碗汤药。我愣愣地抬起头,直视那双煦煦的双眸:好漂亮的身手,好伶俐的动作,他…会武。
只见少年温文一笑:“小妹妹发了两天热,又滴水未进,身体未免虚弱。”说着将青瓷碗递给女孩:“就麻烦师妹了。”
红衣女孩一把抢过药碗,咚地一声坐在了床沿上,舀起一勺黑乎乎的药汁,有些笨拙地吹了吹,兴奋地眨了眨眼睛:“师妹,乖,张嘴哦~”边说,边噢起嘴巴,样子煞是纯真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