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三月柳成雪,淡雨青烟又江南。

本应伤感的时节,在小草的心里却是桃花欲暖的灿烂。

“大人你听到了么,先生同我说话了呢。”脸上堆满春光,他眼也不眨地望着十步外那个的男子。

“嗯,弥儿是在心疼你啊。”

“那先生为何还要躲着我?”

瞳眸定定一视,月下摸着少年的黑发道:“他不是在躲你,而是在躲他自己。”

“不明白。”

“你只要记住,不论他怎么赶你,你都不要放在心上,只要一直跟着他就可以了。”

少年重重颔首:“嗯!小草今生今世都不会离开先生。”

“还有啊。”月下俯下身,如花唇瓣溢出轻语,“弥儿何时给你看真面目,你就何时告诉他你心中的秘密。”

“大人!”少年惊慌失色,颤抖着压低嗓音,“先生会不要我的啊,像同我一样被救的晓蓉…”

纤指轻点在少年的唇上,月下隐着笑,双眸如春泉般灵动:“相信我,这个秘密将是你和他的幸运。”

当远黛不清,当青岚浓起,尾声也就近了。

“前面就是乾州了。”脚下浸满的血色田地让人不禁唏嘘,看着树下迎风远眺的女子,张弥犹豫了半晌终于开口道,“大人。”

“嗯。”

“大人有没有想过,就像这养人的农地已成了噬人的战场,人也会变的。”

听话的人没有一丝反应,只有淡色的发丝在随风跳跃着。

“权利让人心醉,手握半壁江山,那个人能舍下一切同大人离开么?也许,他已经不是当年的他了。”

语落,树下的人轻轻笑开,那笑如月下春水,如夜来清风,似乎那样隽永而深刻的相思不可为外人道。

这一笑,让张弥觉得自己肤浅了些。

“就此分别吧。”

她说得云淡风清,他听得乱了心意。

“大人!”

“弥儿,四年了,你该知道你的未来不是我。”月下转过身,与他面面相对,“四年前你看不清前途,因此我给你指了路。如今你一路走来,可有被强迫的感觉?”

美瞳一颤,他瞬间了悟。

“因为这就是你认定了的路啊。”

是了,这一路风餐露宿他甘之如饴,因为这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选择,他选择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弥儿,你已不是以前的你,不用再依靠别人才能活下去。所以这一次你才没有说跟定我这样的话,不是么?”

他低着头不发一语。

“带着小草一路走下去吧,而我。”向着远处起伏的山峦,她举步前行,“也要去寻自己的路了。”

罗裙映入山水中,似云一朵,诗情画意。

知君用心如明月,怜取明月是卿卿。
……
沧波不可望,乐水摇碧空。

汹涌的江涛一浪浊似一浪,在淡淡的青山间留下厚重的尘色。

“将军。”参将韩德走到那伫立已久的男子身后,“浮桥和木筏都准备好了。”

终于,到了这里。

韩月箫遥望江岸的那头,坚毅的星眸中流转出复杂的神采。

漫漫十四载,弹指一挥间。

风,依旧是那时的风。水,还是那年的水。尘土中夹杂着浓厚的血腥就这么扑面而来,让他似乎回到了许多年前那个悲凉的夜。

当时,他单薄的肩头上还坐着一个小小的她。

“他日,必将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左颊上那道愈合依旧的疤痕透出血红,隐痛的俊眸绽出冷色。

“踏雍!”

啸天嘶鸣,宝马乘风绝尘。纵马迎江,韩月箫如天将般睥睨远方。一手握弓,一手执箭,会挽雕弓似满月。

弦至极,力至极,情至极。

放!

翎羽破空,江涛染血,十四载腥风又起,留恨地再掀骇浪。

“陈、绍。”

齿间含血,月箫高举金枪,千军万马踏江而过,西北望,射天狼!

“杀!!!”

“杀!!!”

帐外吼声震彻山野,帐内凌翼然一身明黄,似笑非笑地假寐着。

“陈氏已至穷途,王上何必亲征。”

“此地临水环山,地势颇危。虽说此次眠州侯志在乾城,可万一他虚晃一枪杀来擒王,这可如何是好,如何是好啊。”

座下的大臣絮絮叨叨,满口满心的忧虑,突然一声冷哼划破喧嚣的王帐。

“大开主阵。”

“王!”

“不可啊!王上!”

细长的媚眼徐徐掀起,满目桃花是染血的凌厉。

你的决定也是如此吧,夜景阑。

策马追风,染血的夕阳落在身后。凤眸闪过斑驳的树影,夜景阑趔趄着长剑,金色的子夜在风中低低沉吟。

“驾!”“驾!”
手持十连铳的青龙骑策马扬鞭,紧紧跟于其后。

“少主。”宋宝林看着前方决绝的身影,试着再一次建言,“虽然大哥前去攻城,可我们偷袭青军本阵的意图也太过明显了,青王必有准备啊。”

光影流转在夜景阑的侧脸上,衬映出那双定然的凤目。

“来日方长,不如先攻取乾城,拿下孤蒲崖,然后再…少主!少主!”

暮云深处可知否,来者一人是为君。

该结束了,这痛彻心扉的分离。

马踏东风,临水而築的青军本阵一点点映入眼帘。目若寒潭,肃然如松,夜景阑一夹马腹飞矢一般冲向林外的暮霭。

嘤…

如此相熟的声音,手中的子夜随之和鸣。

是剑在动,还是心在动?他分不清,也无暇分清。

仰望头顶的如盖浓荫,那双凤眸荡着、漾着,如春来水暖如寒潭破冰,流转着融融春意。

他一瞬不瞬地凝着,忽略了紧跟而来的万千铁骑,忘记了前方那阵门大开的青营。

嘤…

风从东南来,青袍随之旋起。

“少主!”

脚下的风冲天而去,卷乱了山水色的衣襟。不远处的战场上军鼓震天,万马齐鸣。

站在爹娘最后伫立的崖边,她望着沉满暮色的深渊,心头出奇地平静。

都放下了,那月圆人圆的幼时,那含仇带血的过去。如今,能让她乱了心绪的只有…

心动了一下,山水色的衣裙后飘出一抹淡青。

只有、只有…

手中的银剑嘤嘤呜咽,帽上的帷幔吹在脸上,映出浅浅水痕。

缓缓地,她转过身。就这样,隔着那染泪的薄纱两两相望,悄然无声。

彼时的风穿越了此刻的云,宛如一刹那,相思更浓情。

一步之外是否还是梦境?他举步靠近,又怕再一次梦醒。

突然一阵异动,丛林后跃出一匹战马。

踏雍…

月眸倏地撑大,视线骤然上移。

哥…哥。

马项上挂着的人头滴着黏腻腻的血水,月箫持枪而立,眸中溢满星光。

“好…”薄唇颤出一字之音,连踏雍都因感觉到主人激动的情绪而嘶鸣。

“好…”再开口,能说出的还是这个字。

“将军!”一声高吼打破了月箫激越的心情,原是几个青兵赶到了。

“那是?”杀红眼的小兵策马靠近崖边,“眠州侯?”

“对!是眠州侯!”

“将军已摘下雍王首级,要再加上一个眠州侯,那真是盖世功勋啊!”

士兵们齐齐鼓动着,却未发现月箫持枪的手越握越紧。

“噫?”为首的小兵歪头看向青衣之后,“这个女人好像…”

话没说完,人头就已落地。

待看清了出手那人,士兵惊得不能言语。

“你们的家眷我会妥善安排,安心去吧。”

鲜红的血液温热了春夜,两具尸身刚刚落下却又被一阵地动震得微颤起来。月箫回望惊鸟乍起的林间,大队人马就要到了。

得到,也意味着失去。这血离于水的伤痛,这万般无奈的结局,可她只能选择再道一声别离。

“保重,哥哥。”

站在崖边她仰面向后倒去,遮颜的帷帽被山风吹起,缭乱了山水色的衣裙。眼前闪过那双不忍的星眸,闪过崖上染血的风景,最后落入一双弯弯生春的凤眸里。

她归来的原因,从一开始就是他啊。

“修远…”

下坠的身体落入这熟悉的怀抱,令人唏嘘的四载光阴。

“终于找到你了。”

子夜销魂合为一体,在陡峭的崖面上划出深深刻痕。

“卿卿…”


星汉连云浪,海上月正明。

波心里,海船轻轻地摇,揉碎一室月色。

轻暖的床幔里,一对鸳鸯枕,一双梦里人。

忽而,里侧的女子睁开秀眸,目光如月般一寸一寸流转在枕边那张清俊的侧脸上。十指轻轻,将一淡一浓两缕发结在了一起。

“好梦,修远。”她轻道。

揽之入怀,偏冷的薄唇微微扬起。

“好梦,卿卿。”

听,月下山河正静。

(正文完)
番外
(前世)
一笔画仙 望断前缘
“丁!”
“丁、丁!”
偌大的垒球场上发出阵阵棒击声,静心听去,还夹杂着女生们娇柔而又不失率性的叫好。
“出手再快一点!”一名中年女子站在全副武装的接球手身后,扬声大喊。
场中的少女明了地颔首,她抬臂接过队友扔来的白色垒球,若有所思地在皮手套里掂了两掂。午后灿阳高悬,曈曈金光静静洒下,为她笼上一层淡淡的晕彩。
这个孩子怎么看起来这么模糊?仿佛要消失了一般,难道是她眼花了?教练不禁捏了捏鼻梁。
清风徐过,撩起女孩软软的发丝。她习惯性地抚了抚帽檐,露齿一笑:“来了喔。”
教练忽地惊醒,伸手揉了揉眼睛。这一笑明明比夏日骄阳还要耀眼,她刚才怎么会有那样的感觉,真是奇怪。她自嘲一声,扬手示意场中。
颔首、曲臂、撤步、踏板,潇洒舒展,一气呵成。
“好球!”教练兴奋地大喊。
少女叉腰轻笑,黑白分明的眸子流溢出无尽的快乐。
“连樾!”场外传来大吼,远远听来,竟有“连”、“眠”不分的感觉。
“什么事?”少女应声。
“有人找!”
连樾征询地看向接手区:“教练。”
“去吧,去吧。”中年女子挥了挥手,“早点回去休息,明天大学生联赛上好好发挥。”
“是!”
看着消失在梧桐浓荫中的那剪背影,教练再一次恍然:越发的模糊了…
欢快的脚步渐渐停滞,连樾看着树下那人不禁嚅嚅出声:“妈妈?”她眨了眨清澈的美目,心头又悲又喜。这是进大学以来,妈妈第一次来看她。
“妈妈。”她踱到那人身后,轻唤。
沉思的女子似乎受到惊吓,忽地转身将连樾撞开。
棒球帽飞落,黑发披散,连樾扶着树干险险地稳住身形。
女子按着长裙,姿态优美地俯身将球帽捡起:“对…对不起…”她一脸无措地看着女儿,左手见势就要抚上连樾的脸颊,触面的刹那又仓皇收回,随后伸出右手将帽子递上,“对不起。”
“没关系。”连樾清澈的眸中闪过一丝失望,妈妈还是这么见外。
夏阳渗过浓荫印下点点光斑,树上的知了一唱一和,缓解了过分静默的气氛。
“小樾。”
“嗯?”连樾期盼地看着母亲。
“你真的不愿和妈妈走么?”
“嗯。”
“你…”女子有些嗫嗫,“小樾还是不肯原谅妈妈么?”毕竟在孩子最需要母亲的时候,她为了自由依然离开了那个家。没几年,她的前夫再婚了。又没几年,小樾有了一个同父异母的弟弟。再没几年,她也重新组成了家庭,又一次孕育出爱情的结晶。
“怎么会。”
轻轻一声撼动着女子的心,她含疚看去,却发现那双清眸里并无怨色。
“我从来没有怨过任何人。”连樾笑得清淡,“更何况,爸爸、妈妈、阿姨还有叔叔对我都很好。”很好,好到有几分客气,好到有几许战战兢兢,她有些悲哀地想,心头流过一丝苦涩。
“那小樾为什么不愿意和妈妈一起移民?你叔叔还有妹妹都很欢迎你呢。”女子陪着小心,陪着微笑,诱哄着。
那您呢?连樾终是没有问出,她绾了绾耳边的碎发,将棒球帽戴起:“我舍不得离开这里,也舍不得离开我的朋友。”她俏皮地眨了眨眼睛,“这辈子注定是一只土鳖呢。”
女子轻声笑出,好像放下了心中的巨石。她从包里取出一张便签纸,笑眯眯地塞进连樾的手心:“这是上次那个小伙子要我给你的。”
连樾皱眉接过,看了看上面的姓名。叔叔的学生啊,很活泼的男孩。
“其实万径那个孩子很沉稳可靠,如果有他照顾你,妈妈就更加放心了。小樾都大三了,试着交往一下吧。”
“不用,我可以照顾好自己。”连樾有些懊恼地将纸条递回,心头涌起说不清的情绪,“明天还有比赛,我先走了。”她咬了咬下唇,轻轻颔首,“妈妈,再见。”
飞奔而去的身影显得有几分不真切,女子愣在原地,嚅嚅出声:“小樾…”
夕阳残照,天边喷涌着火烧云。连樾趴在宿舍的阳台上,若有所思地远眺,机械地将面包屑洒下。
“好了!妈!”她的舍友又开始实行“暴力抵抗老妈运动”,“我都21了,能不能做一回自己的主?”
连樾从沉思中回神,静静地看着草地上啄食面包屑的小麻雀。
“当初让我进中文系是你!现在要我跨专业考研的还是你!你想左右我的人生到什么时候?到我八十岁么?!”
“!@#!@¥”
即使站在阳台上,连樾依然能听见话筒里激昂的女高音。
“跟你说不清!挂了!”一声暴吼结束了这次电话。
连樾拍了拍手上的残渣,转身走进寝室。
“啊!气死我了!”娇笑的舍友拍着脸颊,活生生一个小辣椒的形象,“我妈越来越霸道了!”
“好了,好了。”连樾拍拍她的肩,坐到书桌前,“小鱼呢?”
“又去串门了吧。”小辣椒劈里啪啦地开始数落自己母亲的不是,“我妈啊从小就要强,加上我爸很老实,她就越发厉害了…”
连樾笑容淡淡地看着她,静静聆听。
“当初高中选文理的时候,我是偏向理科的,结果我妈说女孩子还是选文科好,理科…”
她从来都是自己作主,连樾有些怅然。
“你说,可不可气?”小辣椒鼓着脸颊,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
连樾认真地看着她:“小漠,我很羡慕你呢。”
“唉?”小漠呆愣地抓了抓头发,这是什么状况?
“亲爱滴们!”一个高挑女孩兴奋地冲进来,她两手合十、不住扭身,“好准!好准呐!”
小漠一脚踢向她的屁股:“神婆,你又鬼上身了?”
“才不是!”那女孩一把将小漠扫开,坐到连樾的身边,“刚才我去209玩,结果她们在玩笔仙,好准,真的好准啊!”
“笔仙?”连樾看着她,从书架上随意地抽出一本书,“小鱼,那种东西早被科学家破解了,世上哪有什么鬼神。”
“唉!你可不要不信啊,@¥!@#!@…”一时口沫横飞,好似一群麻雀在飞旋,鱼小来同志最后总结陈辞,“所以让我们宿舍也来玩吧!”
说时迟那时快,一枝破笔当中摔!招式真是怪,哪门哪流派?神婆鱼小来,功夫真不赖!伸手猛一拽,当下定成败:“看谁敢离开?!”
俩小孩相顾无言,只得认栽…
“前世前世, 我是你的今生, 如能如我所愿, 请在纸上画圈。”连樾照本宣科地念叨,这都是什么事,小鱼的前世是名妓,小漠的前世是大侠。最可怕的不是她们深信,而是硬逼着她继续。
“动了,动了。”鱼小来轻声低叫,“小樾,快问啊,问啊。”
连樾耐不住她俩的催促,叹气道:“笔仙啊笔仙,请问…”她动了动嘴角,“请问…”挖空心思就是没有想问的。
小鱼恨铁不成钢地瞪眼,随后刷刷在纸上写下一系列问题让她照念。
连樾极不情愿地开口:“请问我上辈子是男是女?”
女,纸上歪歪斜斜地画出一个字。
“请问我前世是什么样的身份。”认命了,她认命了。
“啊!”小漠抽吸道,“神…神仙?”
“…”果然是假的,连樾无语了。
“快!快!”鱼小来咬牙切齿地推搡着她,一副晚娘面孔。
“请问我前世是怎么死的?”
红颜不寿,深情逆天。
咿?咿?连樾看着纸上的答案,不禁腹诽,原来“笔仙”也很有文化么。
“那,今生我能活多大?”
当老旧的圆珠笔画出第一个数字时,三个人不禁一愣。
“两百多,两百多呢。”小漠笑得有些牵强,“千年王八万年龟,你果然是妖怪啊,呵呵。”她瞥向白纸,笑声戛然而止。
第二个数字是…
小漠当场愣住,与连樾交叉的手指微僵,圆珠笔瞬间落下。
夕阳无语下苍山,光明连同欢乐一并隐没于黑夜的雾纱后。
默。
半晌,连樾笑笑站起,拍了拍两位舍友的肩:“好了,别在意啊。”
“就是,就是,都是骗人的!”小漠慌乱地收起纸笔,尽刚才未完之事,狠狠地踢了小鱼一脚,“再传播封建迷信,我就大义灭亲灭了你。”
“还说…”小鱼揉了揉臀部,嗔怪道,“刚才不知道是谁霸着不肯停…”
小漠刚要扑向她,眼角却见连樾漫步出门。“小樾,你去哪儿!”她忽然大叫,声音颤抖的连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明天就要比赛了,我去操场加练。”
“你要小心啊。”小鱼抢声道。
“知道了,知道了。”连樾露齿一笑,恍若烟花点亮了夜空,却显出几分寂寞。修长的身影在光影飘忽的走道里渐渐淡了,轻轻足音淹没在宿舍楼的喧闹里。
“啊!”不久之后,一声尖叫自205室传出。
“怎么了?神婆!”
“我们忘记送笔仙了,这下完了!”

“一百一十二,一百一十三…”宿舍区东角的小操场上,一个影子被拉的老长,“一百一十九,一百二十,一百…”
“眠儿。”
“一百二十一,一百二十二…”
“眠儿。”
连樾放下手臂,诧异地望了望空无一人的四周,无奈地叹气。唉,都是被笔仙折腾的,幻觉,幻觉。
“一百二十三,一百二十四。”她额上浮起薄汗,不停地重复投球动作,“一百二十五,一…”
“眠儿。”悠远的呼唤,动情的音调,说不出的熟悉。
熟悉?连樾为自己的这个感觉而茫然。不待她再次挥臂,扰人心神的凄音再次传入耳际。
“眠儿,你在哪儿?”
她心头一颤,莫名的酸酸。
“眠儿…我错了…”痛彻心肺的咽咽,“眠儿…”
从未有过的情感堵在她的胸口,哽在她的喉间,一时上下不得。凉凉的一层覆在面上,连樾无意识地抚面,泪水自指尖滑落。
夜朦胧,月朦胧,心也跟着朦胧。
雾茫茫的眼中,一抹人影渐渐清晰。她依稀可辨,那是一个男人的身型。
她该害怕的不是么?她该转身逃离的不是么?可为什么她不忍离去?
她一时,百感交集。
“眠儿,过来。”比云还要轻的声音,轻轻地蛊惑着她的心,“我好想抱你。”似有似无的叹息,浓浓烈烈的思情。
她茫然地向前走着,眼中只有那双相邀的手,修长而白皙。
渐近了,她看清了那人的眼,一双痛悔的眼,好似流不尽几生几世的悲凉。
“月儿!”凄戾的吼声震碎了她的心绪,连樾再望去,那人身侧显现出一剪红影,“到我这来,月儿!”
她恍然无措,只觉眼中的泪越发的汹涌,什么都辨不清,什么都不想辨清。
不要,她不要回去,不要回去!
连樾不住摇首向后轻移,转身的刹那却被两人同时拽住。
“眠儿(月儿),我(我)终于找到你了…”
两声轻喟,似蚕丝将她牢牢缠绕,紧紧包围。
她眼前的景致好似褪色的照片,淡去、再淡去。
最后衔在唇畔的那滴泪,究竟是苦,还是甜?
她说生生世世与君绝,她道从此以往勿相见。
孰不知,她虽走出了他的眼帘,却未走出他的思念。
一笔画仙,望断前缘。
旧梦·南枝

酆都,地府之城。
乳白色的雾气像流动的浆液,浓浓地游弋在四野,浓的像要将人浮起。
“来者何人?”阴面鬼差大吼一声。
浓雾后走来一人,鬼差低头看了看,有脚。
不是鬼啊,他有些迷惑了。
“在下乃幻海龙王,敖律。”
鬼雾难以触及他的身,淡淡的莲花香浮散在空气中。
鬼差看清他的真容,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敢问龙王到此所为何事?”
清淡的瞳眸染上一缕哀愁,敖律额间那朵白莲有些萎靡:“特来拜访六殿阎罗。”
“请龙王随我来吧。”鬼差拱手一揖,引路向前。
忘川似一条红练弯弯曲曲地绕着地府,鬼差站在船头时不时回望身后。天人啊,这就是天人啊,真是一眼睥睨红尘,一眼就让他自惭形秽。
“爹爹。”
一声童音响彻,鬼差惊的差点坠河。
孩…孩…孩子?还是个活着的孩子?
他眼珠差点爆出来,天人脸上怎麽会有凡人的表情?
龙王轻轻地笑开:“月儿醒了啊。”
“嗯。”一个淡色的小头从他的前襟钻出,眼眉弯弯好似弦月,“爹爹,咱们这是在哪儿?”
这孩子脸色苍白,额间有一朵含苞的菡萏,似人非人、似鬼非鬼。说是神么,也不是神,自他在阴间当差以来还从未见过这样诡异的肉胎。鬼差眼珠乱滚,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这是地府。”敖律轻轻梳理着孩子的长发,灵巧地编起发辫。
“娘就在这儿么?”孩子的声音很轻,细细听来有些发颤。
“嗯。”龙王的手指有片刻的停滞,“我们来接你娘回家。”
骗谁啊!鬼差诧异地瞪大眼睛,一过奈何桥,就算天王老子来都回不去了。
“太好了…咳…咳…”小脸掩不住欣喜,她激动地猛咳,“月儿…咳咳…好想娘啊…咳…”
敖律心疼地抱住她小小软软的身子:“月儿切忌大喜大悲。”
“嗯…”小手抓住他的衣襟,苍白的小脸埋在他的胸前,“月儿不喜不悲,月儿要健健康康地见娘。”
好让人心疼的童音啊,听得鬼差眼角有些酸。他还是道行太浅,心太软了。
“真是个懂事的孩子啊。”摇橹的老妇慈爱地看去,“多大了?”
小女孩偷偷抹了抹眼角,不愿让爹爹看到她湿湿的睫毛。
“月儿二十岁了。”她比出两根指头。
二…二…二十?鬼差跌坐在船头,青灰色的脸愈发地黑了。她果然不是人啊,看上去明明是个五岁稚童么!
小女孩指着浮在血河中的莲花灯,好奇地问道:“爹爹,这是什么?”
敖律瞥了一眼,轻答:“这是祈福灯。”他握住女孩的小手,生怕她不小心落入河中,“是阳间的凡人为地府亲人偿还孽债用的,一盏灯是由一千个善意化成的。”
“那他们的亲人能收到么?”小女孩托着下巴,眼睛一眨一眨,甚是可爱。
可爱到鬼差情不自禁地脱口:“当然能收到,这条忘川流经地府十八层地狱,那里的魂魄只要收到一朵莲花,就能少受千年刑罚。”
“不会被人偷走么?”小小的指头点了点浮到船边的莲灯,果然莲蕊上写着姓名、籍贯和生卒年月。
“当然不会!”鬼差颇为得意地扬起下巴,“只有相应的鬼才能从河中拾起莲灯。”
“哦~”小女孩轻轻点头,似在想着什么。
“龙王,地狱第六殿到了。”
十殿阎罗掌管地狱轮回,阳间自贱性命者死后堕入第六殿的枉死城。六殿阎王乃卞城王毕,专司火炕之刑。
“不行。”红胡子阎王一甩衣袖,怒瞪而去,“龙王作为天人你该明白,这六道轮回是天地之法,断容不下私情。你让本王放你妻子还阳,这只会乱了法轮!”
“我愿自毁道行,只求迎回南枝。”敖律牵着女儿,声音淡淡。
“自毁道行?”王毕眼睛瞪得像铜铃,“你可是幻海之主,为情自贬这只会害了幻海的千万生灵!”
“哼。”敖律抬起淡淡的眼,眸中尽是痛色,“我连自己的爱人都保不住,还算什么主?”
“敖律你可要想清楚!”
敖律将女儿轻轻抱起,施法将她藏在胸前:“放还是不放?”
“你想做什么?”
敖律摊开右掌,一杆金枪幻化在他指间,他徐徐抬起清眸:“放,还是不放?”
王毕慌了神,幻海龙王敖律可是六欲天的白莲战将,这要真开打,他肯定不是对手啊。他脑中百转千回,忽然计上心头。
有了,那孩子!
王毕手心攥着汗,强作镇定地开口:“龙王,你不要冲动行事,即便你能从本殿手里劫走南枝的魂魄,可一旦失了天人之籍,给你女儿续命的菡萏也会消失,你可想过后果?”
敖律眉梢轻蹙,怔怔地看向胸前。
果然啊,刚才他看到那孩子额间一朵含苞的菡萏就隐隐觉得蹊跷,真是瞎猫碰到死耗子,让他猜中了。王毕忍着抹汗的冲动,正了正脸色,继续说道:“虽说欲界天的天人可有男女私情,但也仅限于天界。龙王你是帝释天座下大弟子,原本有机会进阶到更高天界——色界天。可是你无视天律,竟与凡女结合,这本身就是天大的罪孽。哎,你别瞪我!”
王毕壮胆似的大吼,其实袍下的双膝已抑制不住地颤抖。他抖了抖腿,状似闲庭信步地前行:“龙王不知你想过没有,为何这么多年你和她都没遭受天谴?”
“已经罚了。”敖律抚上胸前,眸中的痛更深了,月儿就是他和南枝的罪啊。
“你已经知道了。”王毕叹了一声,急急坐下,太好了不用担心自己腿软跌倒了。“你的女儿非人非鬼非神,生死簿上也没记录,是为逆天之女!”
敖律的胸前微微颤抖,轻微的咳嗽声传出。
“月儿。”敖律满面愁色,将女儿变了出来,“切忌…”
“不可大喜大悲。”淡色的脑袋轻晃,“爹爹,月儿明白,明白的。”
王毕看了看女孩,一咬牙继续说道:“也因此你女儿自出生以来就疾病缠身,若不是你用白莲替她续命,恐怕现在她早就魂飞魄散了。”
小脸垂下,让人看不清神色。
“现在你若硬闯六殿救出南枝,那你的女儿也就活不成了。”
敖律紧了紧手中的金枪,表情甚是纠结。
“可是你若遵从轮回,待南枝下世为人潜心修道,也许你们一家三口还有团聚之日啊。” 王毕转了转眼珠,编织了一个美好的梦,但只是梦罢了,因为…
“哼!”金枪抵在王毕的心窝,敖律冷冷开口,“你当我是三岁稚儿么!进入枉死城,不仅要下到第十四层地狱受尽酷刑,而且要被打入畜生道,永世不得为人!”
摸到老虎屁股了,怎么办,怎么办?王毕浑身浮起冷汗:“畜生道也可以修…修炼的…你…你不要冲…冲动啊!”
“爹爹。”小手拉了拉敖律的衣角。
“嗯?”
“把娘救出来吧。”
“月儿?”敖律诧异地俯视。
苍白的小脸布满泪水:“月儿不想让娘堕入畜生道。”
“不行!”王毕心尖发酸,他很有落泪的冲动啊,这个孩子太招人疼了。他伸出手揉了揉小女孩的淡发:“那样的话,你可要消失了。孩子啊,你没有本命灯,就算死了也不会转入轮回,只会灰飞烟灭。灰飞烟灭你懂么?就是…”
“我懂的。”稚嫩的声音响起,颤的两个大人胸口闷闷。
“月儿还知道,如果没有爹爹和娘亲,月儿根本就不会来到这个世上。爹爹和娘亲既然能逆天将我生下,那灰飞烟灭又算得了什么?”她抹了抹泪水,漾起纯真的笑容,“爹爹,去救娘亲吧,月儿不怕。”
“月儿…”敖律弃了金枪,将女儿搂在怀里,“月儿…”
呼呼,王毕喘着粗气,憋啊憋还是没能憋住泪。他是坏人吧,怪不得阳间的凡人总喜欢用阎王来吓唬小孩子,他果然是坏人。
“敖律,你可知错?”上空飘来浑厚的声音。
龙王长身一滞,搂着女儿缓缓跪下:“弟子知错。”
“天地以须弥山为中心,四洲九山八海,大三千,事事有因果,法轮不可逆。你无视天规私结凡女,为师并未责罚。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凡妻南枝执念缠身以至轻生,而你也必须在妻女之中做出抉择,这便是逆天的恶果,也是你的孽障。”
空中一片虚无,这声音似乎无处不在。
“上天有好生之德,佛祖既能发宏愿普度天下苍生,自然不会舍弃你的妻女。”
敖律欣喜地握紧女儿的小手。
“汝女弦月乃意外生灵,她生来心脉极弱,禁不起浑浊之气。若想保她长长久久,只能潜心修道早入色界天。那里的天人无男女相,心性极淡,且尽是清泠之气。”
“色界天。”弦月秀气的眉头微皱,她听爹爹说过,那是个无色无欲无念的禅定世界。可进了那里,她会不会忘了爹爹和娘亲,她不要啊。
“而汝妻南枝情孽过重,易入极端。”
“枝枝…”敖律沙哑低喃。
“当中也有你的不是。”
“是。”敖律自责地应道。当初若不是他没有察觉妻子的异样,没有体量到妻子作为凡人的不安,她有怎会决绝赴死啊。
“南枝执念过重,即便为人,也会为情轻贱性命。”
敖律握紧双拳,是被他伤重了么?
“自伤性命上对不起父母亲恩,下对不起幼女稚儿,实乃大罪也。南枝若重回人道,只会罪孽垒身,你可明白。”
“我愿与之同罪。”
王毕偷偷觑向身侧,只见敖律眸中耀出无比坚定之色,真情真意,不愧是色界天的第一战将。
半晌,天空之音重启。
“这是一把同心锁。”
语落,地上出现一条银链。
“你既求同罪,就将它戴上吧。”
敖律伸出手,还未触及链身,就只见银索的一段径自浮起,像长了眼一般探到敖律的胸前。敖律挺直身体静静地等待着,那银索晃了晃,突然一个冲刺扎入他的心间。
“爹爹。”弦月紧张地握住那只大手,地上洒着点点血花。
“没事。”敖律淡笑着,额间的白莲轻轻颤动。
那银索像是喝饱了血、充足了精神,另一端竟掠过白雾向远处飞去。
不知过了多久,那银索慢慢缩回,一个纤细的影子隐约出现在迷雾之中。
“南枝!”
“娘!”
两声清唤吹散了浓雾,那人终于显现。
敖律欣喜地看着缓缓走来的妻子,张开双臂。
终是凡人啊,王毕看着渐近的中年美妇,不禁叹气。二十多年过去了,即便用心保养,她脸上还是难掩岁月的痕迹,和龙王并排一站,活像老妻少夫。
“枝枝。”敖律眉眼含情,轻轻地唤着。
可那妇人神色木然,竟停在了几步之外不再向前。
“娘!”弦月跑上前,埋首于她的裙间,“娘,月儿好想你啊。”
惨白的唇,惨白的肤,她呆楞地垂下目光:“你是谁?”
“娘?”弦月惊慌地抬起脸,“是我啊,是月儿啊。”
王毕接收到可将他灼穿的怒目,害怕地退后:“龙王这不管我的事啊,魂魄经过奈何桥,每走一步就忘却阳间一份情,走完了自然淡忘了许多事、许多人。”
敖律抑制住想要紧抱她的冲动,小心地靠近:“枝枝,你说过不会忘的。”
“不会忘?”她漠然的瞳眸中多了分疑色。
“面和着水,捏一个我,捏一个你,再捏一钩弯弯的月,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家人永不分离。”他轻轻地诱哄着。
“捏一个我,捏一个你…”南枝歪着头像是在回忆着什么。
“再捏一钩弯弯的月。”稚嫩的童音响起,弦月指了指自己,“那钩月就是我啊,娘。”
“月?”涣散的眸色渐渐凝在一起,“弦月?”
父女俩期盼地看着她,男女之情、母女之情如滔天海浪汹涌而来。南枝拢起秀眉,眼中浮起水雾:“面和着水,捏一个我,捏一个你。”她颤颤地看着俊美的天人,再看看可爱的幼女,“再捏一钩弯弯的月…”几乎泣不成声。
“上穷碧落下黄泉,一家人永不分离。”一家三口齐齐念着。
“相公,月儿。”她终于认了出来。
敖律再难自抑,将她紧紧锁在胸前。
“爹…娘…”弦月扯住双亲的衣袍,喜不自禁,“咳…咳…”
“月儿。”南枝挣开夫君的拥抱,俯身将弦月搂在怀里,“是娘对不起你,对不起…对不起…”
“娘。”小小的手在南枝冰凉的脸上轻抚,“月儿不喜不悲就不会咳了,娘,你别哭了。”
“南枝,刚才你都听清了吧。”
南枝抱着女儿,恭敬地颔首:“罪妇听清了。”
“再入轮回,只要你能完整活完一百世,就可升入欲界天与敖律成为永世夫妻。”
敖律跪在妻女身边,嘴边噙着淡淡的笑。
“但你若轻贱性命,所有的罪孽将化为锥心之刑,通过这同心锁纠缠敖律千年。”
泪水重新覆满南枝的丽颜,她白唇轻颤:“不会,南枝不会再做蠢事。”
“第六殿阎王卞城王毕。”
“王毕在。”
“送南枝投胎去吧。”
“是。”王毕抬起头,突见连接夫妻俩的银链渐渐退了色,终化虚无。
南枝被轻轻拽起,她紧握着夫女的两只暖手,流下悔恨的泪水:“相公,月儿,对不起…对不起…”
“娘!”
“枝枝!”
敖律抱着女儿一路追着,一直到了忘川边。
王毕狠了狠心,婉言道:“龙王请回吧,投生路不是你和这孩子能踏上的。”
南枝咽咽不能语,泪眼朦胧地看着一大一小两道身影渐渐隐没在白雾中。
此去,百世,千年…
“娘!”远远地传来一声大呼,“月儿会陪着爹,多久我们都会等着你的!”
“月儿…”
“娘!月儿会积福德、做善事,化成莲灯朵朵,为娘减轻罪孽的!”
“…”她,悔不当初。
王毕眼眶再一次酸涩,红色的粗须上挂满了泪水。
“娘!月儿虽治不好自己,但我会尽心救治众生,让娘早点回来!”
王毕一抹眼角,回身想要扶起哭倒在地的南枝,忽见迷雾中散出七彩光华,沁人心脾的莲香溢满地府。
“这!”王毕惊诧地远望,鬼雾忽地散尽,路的尽头,弦月伏在敖律的肩头,她淡发飘散,额上的菡萏慢慢绽放,竟是一朵金莲。小小的手平平伸开,掌中悬浮着一朵七彩宝莲。
“娘!我和爹爹等着你!”

自那天起,王毕从未怀疑这一家将会团圆,也从未怀疑弦月能飞入色界天。
直到,直到,直到天界和修罗界大战触发,直到那二男一女堕入千年情劫,直到那朵金莲静静凋谢,直到那个病弱少女灰飞烟灭,直到顺利度过九十九世的南枝得闻爱女消散重拾执念。
他才明白,命运自一开始就已注定,美梦终将醒。
第六殿阎罗卞城王毕,自此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