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哥忙将我放下,站起身来,行礼作揖:“殿下,月箫已非朝员,少将军这个称呼,怕是当不起。”
“少将军何须自谦。”凌翼然伸手扶起哥哥的手臂,美目流彩,“在本殿心中,韩家永远是将门荣烈,这与庙堂官吏全无关系。”
“谢…殿下。”哥哥声音沉沉,目光炯炯。
“今日有缘再见,不如同席而坐,如何?”这位祸水眉眼含笑,青丝披肩,朱唇飞扬。邪媚的容颜,让画眉都看呆了。
“承蒙殿下不弃,殿下请坐。”哥哥空出了上座,画眉匆忙起身,站在一侧,颔首而立。
凌翼然笑得嘴角弯弯,颇有几分孩子气:“少将军也请,小姐请。”他晃了晃手,一个青袍男子低眉顺眼地走过来。“少将军,这个是我的从官章放,那日路祭你们也见过了。”说着丢了一个眼色,那名从官一拱手:“章放,见过韩少将军,见过韩小姐。”
“章大人,有礼了。”哥哥站起身,认认真真地回礼,“大人请坐。”
“谢少将军。”章放看了看他的主子,得到了允许后,便轻声坐下。
“这位是?”凌翼然看了看画眉。
不忍看到画眉一人站立,我拉过她的手,抢先介绍道:“这是我眉姨。”
凌翼然挑了挑眉毛,媚眼如丝地看着我,似笑非笑。我抬起下巴,直直回视。他突然笑开,笑得天地失颜色,眼波轻轻流转:“这位眉姨,请坐。”
画眉身颤了一下,刚要开口推辞。我一把将她拉坐在椅子上,稚声稚气地说道:“眉姨,这可是殿下的意思,你可千万不要推辞哦。”说着淡淡地看了看凌翼然,他顺了顺长长的鬓发,笑眯眯地看着我,眼中满是兴味。
“菜来咯!”跑堂的吆喝一声,端着长盘,将菊花六珍整齐地放在桌子上,“菜全了,请!”
“小二,将我们点的也并到这个桌上。”章放丢了一锭银子,“剩下的就赏你了。”
跑堂的慌乱地接住那枚元宝,瞪大眼睛满脸喜色:“好嘞,还要什么,您尽管吩咐,尽管吩咐。”
“殿下,这怎么好意思。”哥哥惶恐地站起来,想要行礼。凌翼然一把抓住他的手腕,眼波闪动:“少将军何须多礼,一顿宴食而已。珍馐美味易得,忠魂义魄难求啊。”
哥哥眉头轻锁,慢慢地坐下,凝眉远望,半晌无语。我探究地看了看一脸平静的凌翼然,若说路祭那天,他是在淡淡影射、暗暗提点。那么今天,他便是明明识贤、昭昭求才了。他感觉到我的注视,偏过头,笑笑地凝视我。那双眼细细弯弯,如秋水,如寒星,两横青波,惑人心魄。
被他看得两颊微烫,微怒地偏过头。只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阵轻浮的笑声,厌恶地向那边瞥了一眼。只见一名穿着五色锦袍的男子,粉面油腮,獐头鼠目。他踏着红椅,摸着下巴,一双浊黄的眼睛色眯眯地盯着画眉。
那张蛤蟆嘴上下张合,发出一声淫笑:“粉浓浓的腮儿,娇滴滴的脸儿,玉葱葱的手儿,轻柔柔的杏眼儿。美人啊,美人!”
我眯起眼睛,半跪在凳子上,用身子挡住画眉,狠狠地瞪着那只蛤蟆。
“md!”那人咒骂一声,歪着嘴,斜着帽,一招手,身后跟了三名红衣家丁。他淫笑着,摸着肚皮,晃到我们的桌边。
“臭丫头,你让开!”他举起扇子,刚要抽到我的脸。只见凌翼然抢在哥哥前面,一把按下他的手,速度快的惊人。
“nnd!是哪个孙子挡了本公子的道?!”蛤蟆张口就骂,一股腐臭味从他的嘴里飘出。
凌翼然慢慢转身,淡淡地看着他:“钱公子,好久不见。”
“啊,你!你是!”蛤蟆甩开他的手,一脸惊恐,“九殿下,失礼了,失礼了。”
“钱公子是忘了上次的教训吗?”凌翼然笑得温柔,笑得绝艳。
那只蛤蟆吓得向后退了两步:“没,没,告…辞…”说着手忙脚乱地仓皇逃窜。
凌翼然回过头,对我微微一笑:“小姐,受惊了。”
我感激地向他点了点头:“谢谢你,允之。”
“终于愿意叫我的表字了。”他笑得像得了糖果的孩童,纯真无比,“我以为你不认我这个朋友了呢。”
“多谢殿下出手相救。”哥哥站起身,行了一个大礼,“月箫还有一事不明。”
“少将军请说。”凌翼然淡淡地开口。
“刚才那人是?”哥哥倚着栏杆,目光狠戾地盯着楼下。
“那人是钱群,是钱相的独子,是幽后的亲侄。”凌翼然用手敲着桌子,貌似随意地说道,“此人无才无德,是一个贪淫好色之徒。”一双桃花眼带着厉色,嘴角微沉。
那只蛤蟆那么贪色,怕是调戏过这个绝色少年。从蛤蟆刚才吓得屁滚尿流的表现来看,他的下场一定非常凄惨。
凌翼然敛回冷色,举箸笑道:“少将军莫气,他今天怕是不敢再来了。来来来,坐下,让我们共享美食。”
我拍了拍画眉的柔荑,向她递去一个安慰的眼色。眉姨向我微微颔首,展眉一笑。
“落叶西风时候,独立高楼。芦花微斜,絮絮翻翻。一池残荷,迎风招展。嗟叹,韶光留不住。但饮一杯浊酒,且送青云去,且叹秋心惨。”懒懒的吟诗声响起,偏过头,只见一名白衣男子举着酒杯,凭栏远眺,强作愁色。
“好!好!”对面,几位微醺的白面男子敲着桌,大声叫好。
我不屑地瞥了他们一眼:荆雍的虎狼之心已昭然若揭,幽国势微,这群酸儒书生却在这里感春怀秋,真是可怜,真是可悲。
凌翼然凑过头,眨了眨眼睛:“韩小姐,似乎不喜欢那位公子的词啊。”
“嗯,不喜欢。”我埋首吃菜,不愿再听。
“为何?”他声音婉转,好奇地看着我。
吃了一口鱼,单单回答:“都是无病呻吟,为赋新词强说愁。”
“哦?为赋新词强说愁?”凌翼然嘴角上扬,灼灼地看着我,“说说。”
“只窥得一线云天下梧桐落尽了叶,却不见长空万里尽是南归的雁。只认得腰间那枚不完满的玉?,却不知天上月亮也有个缺。只念念酹河之畔见不到雪,却忘了乾州一战是漫天的血。”说着,冷冷地看了看那桌腐儒。
四下悄然,半晌无声。众人瞠目结舌地看着我,眼中是满满的震惊。凌翼然紧紧地盯着我,双目熠熠流光,喉头微动,嘴角飞扬。
那慑人心魄的妖美,眉上心间,无计相回避。
脸颊微烫,急急转身,手指轻触朱色的栏杆,眼眶微涩,眼前的喜心湖渐渐模糊,一汪碧水凝成了青黛色的薄雾。我声音颤颤:“人道寒蝉凄切惨,半咽半随风。可知空蝉木叶下,声尽,生尽,没土化成春。”
“去年西风里,我道春将近。芦花笑秋去,寒鸦载红云。”薄雾茫茫,看不清湖色,“可如今…”手臂伸出栏外,将拳头慢慢展开,哽咽一声:“娘啊,你却失去了下一个春。”
“卿卿。”哥哥心痛的声音在头顶响起,身体被他紧紧抱住,“可以了,卿卿,可以了。”
泪水肆流,朦朦胧胧,残影相照,看不真切。
身体瘫软,靠着哥哥,感觉到他胸腔的震鸣:“殿下,舍妹身体不适,月箫就此拜别。”
脑中闷闷,任由哥哥搂在怀,任由画眉抱上车。这两个月来的哀痛决堤而出,愁水宛转,在心间形成九曲连环。
其实,我并不坚强;其实,我早已魂伤。
正当我胸中的丘壑慢慢坍塌,正当我哀叹这一片颓壁断垣,突然一阵疼痛将我从哀怨中唤醒。愣愣地摸了摸额头,慢慢爬起。只见画眉跪在车里,一脸惊慌:“都是画眉太大意,让小姐受伤了。”说着拿出丝帕,小心翼翼地帮我擦拭额角。
挥挥手,挡下了她的帕子,嚅嚅地问:“怎么了?眉姨。”
“刚才马车突然停下,小姐撞到了窗棱。”
突然停下?我掀起车帘,只见人头攒动,车马堵塞。道边被官兵围了个结实,半炷香之后,被绑成一串的男女老幼被锦衣官员推搡着,从一座新漆的朱门里走了出来。原来是抄家,轻轻地叹了口气,正要放下布帘。眼角却瞥见了队首的那个老人,竟然是那位新上任的太仆寺少卿、那位天下主母传言的始作俑者、那位曾经风光一时的楚风。
拉起车帘,静静看向朱门上微斜的匾额:楚府。这么快就到秋尽之时,这么快就落寞了。
那个老瘦虚弱的身影突然站住,猛地回头,直直地凝视我,眼中似有不甘。他干涩的嘴唇微微张动,欲言又止,苦笑一下,闭眼仰面。
“老匹夫,快走!”身后的芝麻小兵狠狠地推了他一把,楚风踉跄了一下,带的身后的家人一阵前倾。
“天意啊!”语调悲凉,嘹唳干云。楚风半转身体,向我深深一揖。
感觉到热热的液体慢慢滑下,引得脸颊一阵轻痒。我随意地擦了擦额角,摊开手掌,只见指尖染着殷红的血,在惨淡的秋色中显得格外妖艳:寒冬近了,再无闲情去哀叹病色的残景。
深深地吸了口气,放下布帘,碾了碾指腹上黏稠的液体,眼睛重新找回了焦距:不要像回忆拖住过去的影子,不要像梦呓擒住往昔的繁华。将落寞的平林抛在身后,我要用双手劈开荆萝,用双脚为自己、为家人踏出一条生途。

月沉吟 第一卷 履霜踏雪 画眉啼血坠寒枝
章节字数:7434 更新时间:07-10-28 21:52
头发被北风吹得凌乱,绾了绾耳边的发丝,用手轻轻滴抚摸着芭蕉粗糙的树棕。两脚踏在枯黄色的蕉叶上,发出裂帛一般的碎心声。如今叶凋满地黄,扇仙空留一缕伤。而让世人寻寻觅觅的芭蕉心在肃杀的秋风中,瑟瑟蜷缩,哀哀展形。
“所梦虚不实,亦如芭蕉心。”若有所思地念出明心院的门联,不禁哑然:这一场梦虚虚实实,夜夜寒心。如今秋风剥去了芭蕉细长的爪叶,显出真心,但却为时已晚。
轻抚腕间的紫檀佛珠,低低背念《大力明王经》:“如雾如舍宅,风中烛水上沤。芭蕉心如,诸画相如,空中花如,梦幻影响如。苦乐轮回如一切瀑河,如一切海波,如是如是。”
从地上捡起一枝芭蕉叶,漫步在空落落的宅院中。自从哥哥宣布迁离繁都后,那些家养的仆役丫鬟领了银子,收了卖身契,叩了头,半恋恋半欣喜地离开了。如今韩家已从高门深院变成了孤门独院,剩下的仅仅是韩全、画眉、弄墨和竹韵四人而已。
偏过头,看着扇形窗里枯黄的蔷薇,心中一阵酸痛:三秋之前,其叶郁郁,其花嫣嫣,其女姝姝,其乐融融。而如今,凋花败叶,枯藤残枝,物是人非事事休。
手指拨拉着藤条,指腹突感一个尖锐的刺痛,翻掌一看,左手食指被扎了一个针尖大的细孔。殷红的血滴凝在那里,艳艳的如同一颗红豆。食指按在病色的衰花上,柔柔地为她染上最后一丝春色,为她涂上最后一抹胭脂。
蔷薇,真是一种多刺亦多情的植物。
细细顾盼,将这一树一花,一秋一色,深深地印入眼中,烙在心头。就快要离开这里了,就让这一切成为回忆中的美景,就让这一切妆点我的梦境。
缓缓前行,待到黄昏院落秋归去,我才晃到禾日厅。
“小姐回来了。”竹韵摆好筷子,蹲下身,帮我理了理乱发,“今儿风大,小姐还出去逛,要是小脸被吹皴了,可就不好。”说着习惯性地将我的手放入她的怀中,为我取暖。
凝视着她淡淡的褐瞳,轻轻说道:“竹韵,我只是想多看看这里。”
她的目光微颤,抿了抿红唇,好容易挤出一记微笑:“我的傻小姐,又不是回不来了。少爷不是说了,这个宅子还留着,不卖。”
弄墨将铜盆放在梨木矮桌上,向我招了招:“小姐,来擦擦手吧。”
小步移到她面前,伸出小手。弄墨细心地为我卷起衣袖,用浸湿的棉布为我轻轻地擦拭手掌。静静地看着她明艳的侧脸,眉似柳叶,眼如丹凤,瞳似秋水,唇如樱桃,一时看痴了。
“小姐?”她转过脸,眉头轻皱,“小姐?怎么了?”
“啊。”猛地回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鼻子,“弄墨,你真美。”
她的面容骤然舒展开,突然一亮,比这金红浓烈的晚霞还要艳丽:“小姐长大了会更美。”
“弄墨就别唬我了。”嘟了嘟嘴,歪着头,低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跟你哥哥嫂嫂一同离开?你,不想他们吗?”的1c
她柳眉一皱,凤眼一眯,粉脸薄怒:“谁会想他们!将军和夫人对下人有多好,他们又不是不知道。两位尸骨未寒,我那哥哥嫂子就甩了膀子,拿了银子,头也不回地走了。这般没有良心的人,我还跟着他们做什么?若是听了他们的胡话,跟去了,总有一天那两个没心肝的会把我卖去做人家的小老婆!”说着,端起铜盆,气呼呼地走到门边,一扬手,泼的一地水。
我小心翼翼地挪了挪脚,一把抓住竹韵的衣袖,藏在她的身后。这个辣子又开始生气了,真是可怕。竹韵温柔地拍了拍我的手,白了弄墨一眼:“好了,这会子发什么火,不都撇干净,再无关系了吗?”
“哼!”弄墨冷哼一声,擦了擦手,将菜笼掀开,“不想了,不想了,想那两个挨千刀的做什么!”
说是不想,其实心中还是放不下吧。我默默地叹了口气,爬坐到了红木绣蹲上。两手托腮,直直地看着院中的柏树,峥嵘老柏寒尤健,待我归来更孤高。三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我的视线,仰起头,笑眯眯地看着他们:“哥哥、琦叔叔、硕叔叔,你们再不来,卿卿可要一个人吃独食了。”
“馋丫头!”哥哥揉了揉我的头发,一伸手,邀两位叔叔落座。
我两手交握,十指纠结,紧张地看着他们:“我们什么时候出发?”
韩琦早已剃了胡子,那道从左颊延至下颚的褐色疤痕显得有些骇人,他微微一笑,和蔼地说道:“后天便走,小姐舍不得了?”
我稍稍心安,松开两手,拿起筷子,笑笑作答:“还好,这里的一切我都记下了,忘不了。”刚要举箸,突然想到一点,眉头一皱:“凌翼然,啊不,对于青国九殿下的邀请,你们打算怎么办?”湖宴归来,凌翼然送了两次帖子,表明了求才之心,不知哥哥和两位叔叔怎么决定。
哥哥捏了捏我的脸颊,沉沉说道:“我拒绝了,怎么说我们韩氏一门都是世代忠烈。虽然幽王无道,但我也不会投奔异国,坏了爹爹的名声。”说着星目微冷,语气乍寒:“只不过我韩月箫的忠不是忠于王上,而是忠于韩家。”
伸手握住他的拳,坚定地点了点头:“嗯!”
“少爷!少爷!”韩全拎着衣袍,气喘吁吁地跑进禾日厅。
哥哥浓眉一皱,看向他:“全伯,怎么了?”
“少爷,今日午后我和画眉姑娘出去采买物什。眼看太阳就要落山,一想到明日就是冬至,今晚会例行宵禁,我们便收拾了东西匆忙回府。可行至青龙道,突然涌来了好多人,我和画眉姑娘就走散了。”韩全愁眉苦脸,急急说道,“等人潮过去,我再去寻她,可是人已经没了踪影。”
捏紧哥哥的手,眉头紧皱,大声问道:“到处都找遍了吗?”
“是。”韩全擦了擦额上的薄汗,“小的在青龙道、朱雀道和白虎道都找了个遍,可是,可是,都没有啊。”
“全伯,你先别急。”哥哥按了按我的手,冷静地分析道,“说不定,眉姨也在找你,两人就那么错过了。”
“嗯,少将军说得有理。”韩硕点了点头,“韩全啊,你别慌,我们先吃了饭,慢慢等画眉姑娘。现在天还没完全黑,不会出什么岔子的。”
“是啊,是啊。”韩琦也附和道,“小姐不是饿了吗,先吃吧。”
哥哥敛容拢眉,面色半凝:“全伯,你们先去偏厅吃饭吧。”
“是。”韩全俯身行礼,跟着竹韵和弄墨出了正厅。
食不知味,犹如嚼蜡。将米饭一粒粒地拨入口中,牙齿细碾,顾不上吃菜,只是紧紧地盯着厅门。暮色犹如悬浮在河中的泥沙,随着万物的平静,渐渐地沉淀下来,变成了深深的墨色。放下碗筷,倚在门边,看着暗暗的长廊,期盼着那抹温柔的出现。
哥哥啪地放下筷子,大吼一声:“全伯!”
“少爷!”韩全匆忙跑进正厅。
“去把马牵到门口,我去寻眉姨!”
“是!”
韩硕和韩琦互视一眼,同时站起:“少将军,我们也去。”
哥哥挥了挥手:“不用了,今晚宵禁,两位叔叔早些回去吧。后天就要动身了,家里一定忙的厉害。”
两人想了一下,点了点头:“那就先告辞了,如果有事,我们随叫随到。”
“嗯。”哥哥引着他们,三人一同离开。
桌上的菜只动了几筷,凉凉的放在那里,没有一丝热气。抱着头,坐在门槛上,只听见身后竹韵和弄墨收拾碗筷的声音。举目远望,黑色的夜幕里既无莹月,又无灿星,黑云密结在天上,犹如一块沉重的铅板,生生地压在我的心头。
“小姐,夜凉了,进屋吧。”弄墨暖暖的呼吸垂在我的颈侧,可没过多久这股热息就被夜风吹冷,凉凉地渗入我的皮肤。
“小姐。”
深深地叹了口气,低着头站起来,默默走进正厅。
竹韵坐在雕花椅上,打着络子,十指翻转,彩线交缠。弄墨坐在我身边,用银针挑了挑头发,就着昏暗的烛火,为哥哥缝起了棉袍。我捧着一本志怪小说,一页一页地翻着,目光并没有停在纸上。
突然门外穿来匆匆的脚步声,我一合书页,竹韵急忙收手,弄墨放下针线,三人紧紧地盯着正门。当看清进来的只是韩全一人,一颗心骤地滑落。
拧着眉,急急问道:“全伯,找到了没?”
“ha~ha~”韩全喘着粗气,一边摇手,一边应声,“没,我和少爷找遍了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四条大道,都没有见着画眉姑娘。”
都没见到?这下肯定是出事了!我跳下绣蹲,背着手,来回走动。
“亏好今晚执行宵禁的五门都统是将军的旧友,所以允许少爷和我再三寻找。”竹韵给韩全递了杯茶,他仰头喝下,“少爷现在去天阁府去报案了,过会回来。夜深了,小姐先睡吧。”
“不。”我抱着手,趴在桌上,“我不睡,我在这儿等着。”
“小姐!”全伯着急地叫了一声。
“全叔。”弄墨看了我一眼,摇了摇头,“就随了小姐吧,我和竹韵在这儿陪着她。”
韩全叹了口气:“就这样吧,我去给少爷等门了。”说完,转身离开。
“咚!——咚!咚!”墙外传来的打更声敲碎了一室宁静,听节拍,现在已是三更了。
轻剪红烛,火光微微颤抖了一下,稍稍驱散了那压眼而来的倦意。弄墨以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小姐,睡吧。”的02
“不。”看着跳跃的火苗,在拨弄之后又趋于平静,四周又重新沉于昏黄色的忧郁。我恨,恨自己如此弱小,恨自己如此势微,只能伴着烛火,等待老天的施舍,等待好运的降临。为什么!我一拍桌子,猛地跳下圆凳,奔至门边,指甲扣入木门,生生地挠出几道划痕。门廊上的挂灯白惨惨地漏着微光,看上去有些朦胧。
“小姐。”一双柔荑搭在我的肩上,“画眉会没事的。”
“弄墨!”我抬起头,有些焦躁地看着她,“你别骗我了,这么晚还不来家,这分明就是出事了。”
“小姐…”弄墨微微怔住。
“你们不要把我当孩子看,当孩子哄,其实我都知道。”猛地转头,大步走进屋里,“画眉肯定是被人劫了!现在最大的问题就是被谁劫了。是贼?是兵?还是官?”靠着四方桌,看着零落的独本菊,在这压抑的夜里,寒蕊参差落下,清香断续飘来。
拾起一片菊瓣,眯起眼睛:“究竟是谁?”
“小姐!”弄墨倚着门栏,招了招手,“少爷回来了!”
握紧那瓣菊,忽地跑了出去:“哥!怎么说?”
“天阁府明日才能受理。”哥哥一脸倦色,眉头紧锁,“我连小巷都找过了,还是没有。”他拍了拍我的头,领着我走进正厅。
蜡烛静静地立在蜡台上,不时向屋顶喷起氤氲而纡旋的青烟。火苗随着大家的喘气而扭摆着身体,烛泪一滴一滴地滑落。烛光所不能染到的角落里,似乎划走了一声叹息,微如丝发坠地。
在这压抑的屋内来回跺步,突然一个想法滑入脑际,我猛地瞪大眼睛:“是他!”快速转身,只见哥哥他们惊讶地看着我。
“从一切迹象看来,眉姨怕是被人虏了去。是谁那么大的胆子敢在繁都里当街虏人,而且又不露痕迹?”我灼灼地盯着他们,快速分析,“官!肯定是官!”
竹韵皱紧秀眉:“官?是哪个官?”
“哥哥,你可记得喜心湖畔的那只癞蛤蟆?”
“卿卿是说钱相的儿子,那个钱群?”
刚要开口,只听远处的大门外传来一阵嘈杂的声音。
“啪啪啪!”“啪啪啪!”又是砸,又是踢。
哥哥一握拳头,快步向外走去:“全伯,去开门!”
“是!”
我绕开弄墨和竹韵的阻拦,随着他们一路跑去。朔风带着哨子,呜呜地在夜里低鸣。昏暗的廊灯被吹得飞斜,忽地一下,烛火暗灭,墨色的夜笼罩在长廊里,显得很是狰狞。
呀地一声,随着两扇大门缓缓的开启,我看见了那抹温柔的身影。“眉姨!”欣喜地叫出声,撒开脚步,向外奔去。近了,才看清她娇容惨淡,两眼无神,像无魂的木偶呆呆地立在那里。
“眉…姨…”我放慢了脚步,跨过门槛,抓住她的手,“眉姨?”
她猛地甩开我的手,疯狂地晃动脑袋:“不要!不要!小姐不要碰我!”两行清泪倏地滑落脸颊,身体瑟缩地像秋风中的残叶。
“眉姨!怎么了?”我试图抓住她的手,却又被她闪过。
“我脏!我脏!”她嘭地跪倒在地,两手插入发髻,哀哀呜咽,哭声凄厉,一声声地撕裂了我的心。
“眉姨!有什么事回家再说。”哥哥走上前,刚要扶起她。却见一个大红的身影闪到眉姨身前,挡住了哥哥的动作。
“姓韩的不要乱碰!”轻浮油滑的声音响起。我抬起头,瞪大眼睛,恨不得用目光将他刮成一片片。
“钱!群!”哥哥咬牙切齿,蹦出了几个字,“果然是你!”
“哈哈哈~”蛤蟆笑得猖狂,用手挑起眉姨的下巴,“这个是我钱大少爷的十四姨太,别的男人是碰不得的。”
十四姨太?我蹲下身,迷惑地看着眉姨。她避开我的目光,咬着下唇,只是一个劲地摇头。
“你这个畜生!”哥哥扬起拳,就要向他扑去。可是还没待他碰到那只蛤蟆,四下就窜起一堆仆役,将哥哥拦腰抱住。
“哼!姓韩的,你给我听好!”钱群张扬跋扈地走到被制住的哥哥面前,趾高气昂地抬起下巴,“今天本少爷屈尊来看你这个破落户,只是给我爱妾一个面子。你别蹬鼻子上脸,抖起来了!”说着抬起头,不屑地打量了一下我家的大门:“啧啧啧,还真是寒酸呐。我告诉你们,若是你们伺候好本少爷,本少爷心情一好,在我爹面前为你美言几句,说不定这将军府明天又能风光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