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到上完药已是亥时了。

倾泠抬起脸让巧善擦去额上又冒出的汗,擦完了她道:“巧姨,铃姨,我已经没事了,你们去睡觉吧。”

“嗯,是时候不早了。”巧善听着寂静的夜里传来的更声,道,“铃语你回去休息,我就在郡主这里睡下了,也好照应。”

“嗯。”铃语将铜盆、药碗带上,一边安慰道,“郡主要乖乖睡觉,明天就不痛了。”

“嗯。”倾泠点头,“铃姨,你睡前去看看娘睡了没有,她要是没睡,你告诉她我不痛了,让她安心睡。”

“好。”铃语闻言心头大感欣慰,“我们郡主真是孝顺。”只是……想起王妃卧房里的烛光,暗自叹了一口气。王妃今夜岂能睡得着呀。

“郡主睡吧。”铃语离去后巧善扶倾泠换了个姿式,又放了一个长枕在她胸前让她靠着,这样睡得舒服些。

“嗯。”倾泠乖巧的闭上眼睛。

巧善放下纱帐,吹熄了烛火,便在外间的卧榻上睡下。

只是这一夜睡睡醒醒极不安稳,半夜里起身,只见窗外月光如银辉泻地,映得屋内也是一片银白,走至床边撩开纱帐,见倾泠闭目侧卧,睡得安然,当下放心,放下纱帐正要走开,却听得身后传来轻语。“巧姨,我看到了。”

巧善一惊,转身,隔着纱帐见倾泠睁开了眼睛。

“巧姨,我看到了。”倾泠的声音如呓语般轻悄,她的眼睛望向窗口,“我看到了外面。”窗外的银辉仿似全射入了那双眼睛,灿亮得如梦如幻。

巧善心头一震。郡主说的外面,难道是指……府外?她白日里难道是跑出了王府?是因为她擅自出府所以王爷才……

“巧姨,你别告诉娘。”倾泠又开口,目光从窗口移回落在她身上,那样的一双眼睛秀美至极,却怎么也不似六岁孩童的童稚懵懂。“我就是很开心,所以想和你说说,你不要和娘说,不然她会担心的。”

巧善心头一酸,然后点头,“嗯。”她重撩开纱帐在床边坐下,问:“郡主从外面都看到了什么?”

“我看到了很多。”倾泠脸上浮起了一丝笑,“外面有……”语气微微一顿,似在回想,片刻后,却只是轻轻道,“外面很亮……很亮。”

“郡主喜欢外面?那奴婢去请王妃和王爷说,以后让郡主也多去府外去玩玩?”巧善当下道。

倾泠闻言却是凝了笑,然后轻轻摇了摇头,“我以后不去了。”

“咦?”巧善不解。

倾泠却伸出手去勾巧善的手,道:“巧姨,今天和你说的话不要和别人说哦,我们拉勾约定。”这是铃语曾经告诉过她的,只要是拉了手约定了的事就一定要做到。

巧善看着她那模样不由一笑,道:“好,巧姨答应你。”

“嗯。”倾泠闻言放下了心,重又闭上眼,“巧姨,我现在睡了,你也睡吧。”

“好。”巧善看着她睡了片刻才将纱帐轻轻放下,回到外间躺下。

纱帐内的倾泠忽又悄悄睁开了眼,微微仰头望向了窗外,银白的月光虽是耀眼,可还是比不上白日她在外面看到的朗日来得炫丽。

重新阖上眼,被鞭打时父王那冰冷憎恶的目光,那永远都不会遗忘的斥骂,再一次浮上心头。

“外面”虽然让她记忆深刻,可父王与母亲对视的眼神却更令她刻骨铭心。

这世上还有许多的东西是六岁的倾泠未能了解的。

比如缘何母亲与她独居于集雪园?

比如弟妹们可以每日与父王相见,为何她却只是一月一次?

比如母亲为何从不与父王见面?

比如母亲为何从不带她出府?

比如父王为何从不允她出府?

…………

可有一些六岁的她已看得懂了。

比如,长久以来父王看着她时眼中的冷漠与憎厌。

比如,今日父王与母亲对视时彼此眼中的怨毒与憎恨。

父王不喜欢我。

父王与母亲彼此憎恨。

父王打我时母亲会很伤心。

为什么会这样不知道,可是……只要安份的如以往一般呆在集雪园中、呆在安豫王府中,便不会触怒父王,便不会挨打受骂,母亲便不会伤心……那么一切都好。

睡着前,六岁的倾泠是如此的想着。

一、庭院深深深几许(下

日子一日日过去,青荷枯落了,丹桂又飘香。

许是葛祺送来的药真的十分灵效,倾泠的伤只半月便全都结疤癒合了,再过了半月,已有些开始脱疤,疤落后的皮肤粉粉嫩嫩的,果然是没有留下痕迹,这令巧善与铃语大为欣慰。

伤好后依旧按例出园请安,安豫王冷漠如昔。

一日,安豫王妃将倾泠带到书房,指着满室的书对她说:“泠儿,娘早已教过你识字读书,从今日起你每日都多到这儿来看书学习。这里的千余本书都是当年你外祖给娘的嫁妆,这些书都是前人的智慧所结,你读它们,可以博学增识,可以拓展眼界胸怀,也可以懂得为人处世。”

“嗯。”对于母亲的吩咐倾泠只是乖巧的点头。

安豫王妃蹲下身来与她平视,抚着她的头,道:“泠儿,娘此生已误,也不知要如何才能让你更好,所以娘只盼着你能在这些前人的智慧中取道,切莫若娘。”

倾泠闻言再次点头,以她童稚的声音向她的母亲承诺:“娘,你放心,女儿会好好读书,女儿不懂的就向娘请教。”

安豫王妃闻言心头一时悲喜难辩。到而今,她唯一的欣慰与欢喜是生有这么聪明乖巧的一个女儿,可她负疚深重的却也是这个女儿,悲怜的也是她的聪明懂事。

“泠儿,莫要小看了这些书,其中的智慧可敌千军万马,娘只希望你可从中学到自己保护自己的本领,也能知晓日后你要走的路。”

倾泠看着母亲,片刻后,她伸手抓住母亲的手,以那双乌黑晶亮得不存童稚的眼睛迎视着母亲深深藏着忧心的眼睛,道:“娘,女儿知道,女儿也会做到的。”

“好。”安豫王妃暂屏心头的悲意,起身开启一扇柜门,从中取出一具古琴,置于琴案上,抱倾泠坐上琴凳,道:“泠儿,这便是有着天下第一琴之称的古琴‘倾泠月’,乃是前朝遗物,珍藏于宫中久矣,可你出生时陛下却将此琴赐予你,他一番厚意你不能辜负,也不要有辱这第一琴的名号。”

倾泠看着眼前这简朴暗沉无一丝华饰的古琴,忍不住伸出指尖轻轻一拔,顿时一缕清音扬起,再袅袅而逝,余音萦耳不绝。“娘,这琴比以前的都要好。”只这一拔,倾泠便喜欢上这琴,忍不住欢喜的对母亲道。

“这是当然。”安豫王妃淡淡一笑。

“那以后我都可以弹它吗?”倾泠微仰首看着母亲。

安豫王妃再次一笑,道:“别人家或许要将御赐之物当神物般贡起来,可我们不用。他给泠儿当然是希望泠儿能用它。”

“嗯。”倾泠微笑点头,手指舍不得离琴,“娘,这琴叫‘倾泠月’,那女儿的名字是不是取自于琴呢?”

安豫王妃弯腰伸手抚向女儿娇嫩如粉荷的脸蛋,眼神有一瞬间的迷离,过得片刻,才轻轻夹着一丝喟叹道:“一半。”

“嗯?”倾泠微有些疑惑。

“一半缘于琴,另一半……”安豫王妃转身走至窗边,目光投向远处,半晌后才听得她的声音幽幽响起,“你的名字是他特别赐的,那是他的心意,泠儿以后会明白的。”

“嗯。”倾泠看母亲的模样便不再追问,只是细细的观察着手下的古琴。

书房中顿时一片安静,一会儿后,安豫王妃回神,看着抚弄着琴的女儿,道:“今日便作罢了,明日起你便来书房读书,这琴你带回房去,以后便由你自己保管着。”

“嗯。”倾泠抱琴下地,走到门边,铃语接过她怀中的琴,送她回房。

书房外,巧善目送倾泠小小的身影消失在重重树影之中,回头看着窗边的安豫王妃,几次启唇,却终未成言,倒是安豫王妃察觉了,有丝稀奇的问道:“你今日竟也有话说不出口吗?”

“小姐,巧善是怕说错了话。”巧善走进书房道。

“你与铃语我从来视作妹子,一家人便是说错了话又有何妨。”安豫王妃从窗边回转身柔和的看着她。

巧善抬眸,看着她侍候了十余年小姐,虽则已近三旬可岁月的转轮并未在她身上留下痕迹,可这样的绝代芳华却就要这么孤寂的自开自落吗?“小姐,既然已入了王府,为了小郡主,你何不与王爷……”话说到此忽然断了,只因安豫王妃顿时变冷的眼神。

书房中的空气似被寒气凝结。

巧善一颗心忐忑着,可是她不悔刚才的话,那是她早想说的,既为了郡主,也是为了小姐。如同她不明白怎么眨眼间小姐会嫁了安豫王,她也不明白昔日到底曾经有过什么事让她明朗绝丽的小姐一夕间变成了今日冷漠寡情的王妃。

良久后,安豫王妃才开口:“你是叫我去讨好他?巧善,这样的话再不要说。我与他,此生莫想!”最后一语绝然冷彻,似冰落寒潭。

巧善闻言默然,一颗心却是凉凉涩涩的。

“巧善,泠儿长在这园子里,虽则孤寂了些,可另一方面来说又何尝不是一种幸运。”

许久后,安豫王妃忽幽幽叹息道。

是什么样的幸运巧善并不懂,可她只愿她的小郡主真能如王妃所言。

******

自安豫王妃交待后,倾泠果然每日都前往书房读书,几乎是大半的时间都呆在了书房里。坐在大她数倍的书案前,认真的看,认真的写,竟不嫌枯闷,倒是巧善、铃语看着郡主那么个小小的身子每日里埋在书堆里很是心疼,劝王妃不必要小郡主那么的用功,这么多的书,这样日日夜夜的读,也太累人了。

安豫王妃看着书房里安静看书的小小身影,轻轻叹道:“我虽则让她读书,却也未要求她时时日日都这么用功。这孩子呀,都不像是个孩子。”

是的,我们的小郡主从来不曾像个孩子。巧善、铃语心中叹息。无奈之余只得每日里变着花样做些点心或是煲盅好汤给心爱的小郡主吃,或是强行推开那些书让她休息,又或是摘些花草编些小玩艺儿逗她玩。

若一定要说倾泠还有些孩子的天性,那莫过于挑食这一项,她的嘴极刁。

虽说安豫王从不到集雪园来,安豫王妃也不踏出集雪园一步,但集雪园中从未短缺过什么,更甚至送到集雪园的吃穿用度永远是最好的,而且每逢节庆,宫中赏赐时从未漏过集雪园这一份,是以,集雪园从不缺精致珍稀的吃食。

但是,无论多么费工费心的东西,若做得不到味,倾泠不吃。

无论是多么稀罕珍贵的东西,做得再好,只要是她不喜欢的,她同样分毫不动。

安豫王妃曾笑叹:“这孩子该说她物欲极高,还是说她物欲极寡?”

铃语的回答倒有几分道理:“无论高寡,有一点可以确定,咱们的小郡主不好养。”

这个不好养的孩子,换一个方位来看,却是极好养的。

因为省心。

还是婴儿时只要不饿便不会吵闹,稍大能走能说了,也无需操心她似那些活泼的孩子一般眨个眼便不见了影儿,或是今日摔了一身泥明日扯破一件衣,她永远一身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坐在某个地方。便是巧善、铃语费尽心机的去逗弄她玩,她睁着一双乌溜溜的眼睛看着你,最后浅浅一笑。那样安静乖巧的模样令得巧善、铃语觉得自己才是孩子。

如今,自她伤好后,似乎变得更加安静了。以前她遇到了什么不知道的事还会问母亲,问巧善、铃语,偶尔也会央着她们说些趣事给她听。现在她不再问了,自己安安静静的看书找寻答案,而书中似乎有更多的奇事、趣事吸引着她。

巧善有时也会问她,从书中看到了什么。

小小的倾泠用她那稚气依存的声音答一句并不稚气的话:看天下。

是的,看天下。

书中有整个天下。

那里有山岳河川,有花草树木,有茅庐高楼,有帝王将相,有高官贫民,有卑奴乞丐,有权谋争斗,有闲情逸志,有歌舞升平的盛世,有血流成河的乱世……这所有的在集雪园中看不到的,她在书中全看到了。

书,给了她一个宽广无垠的天地。

集雪园中的日子便是这般静然如水的度过。

眼见着秋叶落尽,霜雪又染,一眨眼又是红梅烂漫,再一转身,却已是春水如碧,粉桃白李如云。

半年过去了,又是三月春色最妍时,安豫王妃却染了风寒,情势颇重以至卧床不起,倾泠十分忧心,书房不呆了,每日里侍候汤药于前,过些十来天,安豫王妃病势大好,见屋外春光明媚,想着牡丹也该开花了,便想去看看,又让倾泠携了琴一起。

牡丹园里果已有许些早开的花儿开了,还有些则含着花苞儿,紫的、白的、红的。黄的、粉的,一朵朵一树树,春日和风中,丰姿丽韵香气袭人,让人一见便神清气爽起来。

“这么好的天气,这么好的花儿,若错过了多可惜。”挨着长廊坐下,安豫王妃看着眼前的明媚春色微有感叹,回首看着身旁的女儿,又道:“泠儿,这里有满园的国色天香,合当弹一曲《重芳华》。”

倾泠当下依言抚琴,弹了一曲《重芳华》。

春日里暖阳融融,微微轻风熏人欲醉,琴音如水低回婉转,满园清香萦绕沁脾。

长廊如带,迤逦于摇曳生姿的牡丹花中,廊上有人,紫白相依,容胜花色神如月秀,天工难描,神笔难画。

巧善、铃语两人捧着茶水果品过来便看得这样一幅景,不由齐齐止步静赏。

过年时倾泠已满了七岁,半年多的时光让她长高了不少,圆圆的脸儿也拉长了,五官极其精美,可预见长大后相貌定是不凡。

“郡主的模样简直就是按着王妃的模子长的。”巧善望着长廊上的两人感叹道。

铃语闻言则道:“幸好脸型不同,否则郡主长大了后岂不要和王妃一模一样,那可难分了。”

巧善点头,看着牡丹环绕着的两张丽容,道:“王妃是瓜子脸儿,郡主则是鹅蛋脸,这点倒是像了王爷。”

铃语闻言偏首想了想,然后似是想起了什么轻轻一笑。

巧善回头看她,带着一分疑问。

铃语掩嘴,道:“我只是想起了王爷与陛下、宜诚王昔年的模样。那时小姐未嫁,咱们都还在风府,他们三位身为皇子却常来府中,弄得全府的人都去看他们,看后便感叹说‘这三人怎么长得那么像,不但身高差不多,便连形容都差不多,而且都是年少英姿的翩翩美男,这可让我们小姐选谁好’。”

巧善听得这话不由也笑了,道:“他们三人是一母同胞的兄弟,当然相像了。”

两人正说笑着,琴音歇止,却听得安豫王妃的咳嗽声,不由都快步走过去。

“王妃病还没好,吹不得风,还是回房歇着吧。”巧善倒了杯热茶给她润喉。

“就是,等病好全了再来看牡丹,反正自家园里又不会跑了。”铃语也道。

安豫王妃喝了茶止了咳,舒服了些,看她们三人皆一脸关怀,便道:“也罢,反正今日的春色也看了。”说着起身,又道:“泠儿你不必陪我,想赏花便赏花,想弹琴便弹琴,也不要每日里都看书,省得看成书呆子。”

“嗯。”倾泠点头,起身送母亲,“娘要是明日好了,女儿再陪你来赏花。”

“嗯。”安豫王妃点头。巧善自是扶着她回去了。

“铃姨,你也去吧。”倾泠又道。

知她素来喜独处,是以铃语也没坚持,放下手中果盘,道:“那好,午膳时郡主记得早点回来。”

“嗯。”倾泠点头。

铃语便也跟着去了。

一时园中便只余倾泠一人,独对满园春色,几只彩蝶翩翩相伴。又随手弹了几曲,便也歇了,取过丝绢,擦拭着古琴。琴身是梧桐木的,并未漆有颜色,然年代久远,木色幽沉光滑,虽无华饰,但一见便知并非凡品。琴身的正中的左侧刻有两排行楷小字:

高山流水

永以为记

这八字刻得极其飘逸,再看却又觉字底筋骨暗藏。观字可观人之风骨,想来刻这字之人定是风神出尘品性高洁之人。看着看着,倾泠忍不住伸指轻抚,指尖触及字时,一瞬间心头微微一动。

高山流水。

她是知道这个典故的。

母亲曾经说过那个琴师和他的朋友的故事,母亲说“知己相交当如是”。是以,自那两人之后,后世皆以“高山流水”来形容知己情谊。只是这古琴上却为何刻下这几字呢?是不是当年这琴的主人也曾有过一位“高山流水”的朋友?那这琴的主人是谁?他的朋友又是谁呢?若并非如此,那当年又是谁刻上去的?又为什么只刻了这几字?这几字又有何特别的意义吗?

一时间心思竟全沉到了这八字之中,指尖反复的摩挲。

高、山、流、水、永、以、为、记……

一个字一个字的抚过去,来来回回的慢慢抚摸着,摸着摸着,忽觉得指下的触感略有些不同,于是再摸一遍,这回知道了,是“高山流水”四字略高于下排的“永以为记”。

高、山、流、水。

抚着这四字,倾泠不自禁的微微一笑。琴曲中是有一曲《高山流水》的,母亲曾经教过她,这么想着时,指尖便忍不住在这四字上一字一字的按着《高山流水》的调轻轻敲了起来,一边敲一边想着,这才是真正的“高山流水”在奏《高山流水》。

只是当她一曲敲完时,奇事却发生了!

“永以为记”四字忽地弹跳起来,于是琴身上便露出了一个长约两寸的小口。

倾泠当场呆住,实想不到这样奏一曲《高山流水》竟会奏出这样的结果,待得回神,从小口看去才发现竟有物藏于琴腹之中,当下取出,触手柔软,竟是折叠齐整的白绢,只是色已变黄,想来年代久远。

惊奇之下,她翻开白绢,却是一大一小两块白绢折于一起,绢上皆有墨迹,虽年久失色,但依可清晰辩认。于是她先看了那块小的白绢,只见其上记有:

予今日抚琴,信手弹来竟为《倾泠月》,此曲自与无缘别后再不闻,予亦不曾弹起,多年过去,予竟记忆清晰,不觉默然。昔年天支山巅,予与无缘知己相约琴歌相合,然自别后,予周游天下,寻幽访胜遍阅世间奇士,却不曾再与无缘一会,亦不曾闻其踪迹。山河壮丽,天地无垠,竟不能留君兮?

此曲乃当日无缘随心所弹,此琴亦是其当日所用,予今日再抚,心头怅然,神思茫茫。

“倾尽泠水兮接天月,镜花如幻兮空意遥。”

忆无缘当日曾念念此语,感君之意,念君之心,予今日便以此曲为凭,写心法一篇,既和此曲亦酬知己,以记天支一夜。

风夕于延治十二年七月七日

这些字写于白绢右侧,但其后又记有数行,字小且紧凑,想来是后来添上去的。

皇朝十九州以玉州最为秀逸,予与息常游于此,近日再游,邂品琴大会,天下名琴皆聚于此。忽记当日别时,无缘曾曰“《倾泠月》中记我一生所学”,细察,果于琴身中觅得白绢三幅,分“君策”、“兵言”、“武学”三篇,阅毕,予叹服。然息定不屑一观,更不愿子孙后代习玉家之文武。可此三篇乃无缘一生心血所结,岂能就此绝世。予思量再三,‘君策’、‘兵言’若现民间反生祸端,是以予留之。《倾泠月》琴谱、心法及玉家武学予复藏琴中,以琴遗会,愿有缘者得之,他日武林可再现玉家风采。

再,得者须记,汝之师,乃“天人玉家”玉无缘,汝得其绝学,当芝兰品性君子行事,切不可有辱玉家之名。

风夕于延治十五年七月七日

白绢的左侧又另记有数行字,还有一些似字似图的符号,但倾泠一看便知这些是琴谱,估计这谱就是绢上所言的《倾泠月》,而另外那几行字想来就是契合此曲的心法。倾泠便先放下了又取过另一块大的翻看,这一块上虽也记有许多的字,却未有任何言语,只是记着“玉珥心法”、“无间之剑”、“御风指”、“撷云掌”等字,上还画有一些小人图。那些小人或躺、或卧、或蹲、或坐、或跳、或跃、或是执剑、或是屈指、或是抬掌、或是握拳……等等各式模样动作,图旁还记有文字,倾泠一时也看不懂便先收起重又研究起小的白绢来。

从绢上的文字猜测,风夕应是一名女子,曾经是此琴的主人,而这琴起先应该是她的朋友玉无缘所有,玉将琴赠与了风,风在延治十二年时想念起她的朋友便记下了玉曾经弹过的琴曲以及她所创的心法,并在延治十五年时与她的夫君息同游玉州时将此琴遗在了那一年的品琴大会上,想来此琴当日定是一鸣惊人夺得天下第一琴之称,尔后可能是辗转民间,再于百多年前由皇家收于皇宫内,最后陛下在她出生时赐给了她。

此琴名“倾泠月”,可琴曲中若有《倾泠月》此曲那定当是与琴一般名扬于世,但母亲说起历代名曲时并未有提到,想来此曲定是自玉、风之后即绝音于世,由此看来,这琴许就是这位玉无缘所制,琴名则可能是他又或是风夕所命,然后从延治十五年的玉州品琴大会后流传于世。

延治十五年,到今日已过去了两百二十年了。“倾泠月”是第一琴,那这《倾泠月》的琴曲是否也是妙绝天下呢?

当下,倾泠的注意力便全集中于琴谱之上,细细研究起来,直到巧善到园门前唤她用午膳才醒起,忙小心原样的收回去。抱起琴走到园门前,巧善帮她接过。回去的路上,倾泠一直想着琴身里的白绢,想着要不要告诉母亲,再一想,母亲的生辰快到了,不如等她学会了此曲到时弹给母亲听让她惊喜一下。

二、何事春风偏带恨(上)

可惜还没等到倾泠将琴曲练好便发生了一件事打断了她的计划。

三月十五日,倾泠按例出园请安。

那一日,几个孩子刚请安毕,即有人来报威远侯携两位公子过府拜访。安豫王一听忙前去迎客,留下了六个孩子在堂中。六个孩子中倾泠为长是年七岁,青氏所生之子珎泳是长子已满了六岁,虞氏所生之子珎泓小了两月是为次子,她所生之女珎汀则刚满了五岁,成氏所生长女珎汐与珎汀同年小了半月,幼女珎沁才四岁。

几个孩子起先因未有父亲的吩咐不敢妄动,都还乖乖的坐在原位,但过得片刻,小孩的天性便冒出来了,都坐不住了,先是珎泓说他藏着一样好玩的东西,几个孩子便全嚷着要看要玩,于是几人都跑了跟着珎泓去看好玩的东西了,几个侍从见着了忙跟过去。

倾泠既没有阻止也没有跟随,这几个虽说是她的弟妹,但并不亲近,除却每月的一次见面外,他们话也没说过两句。她一个人又静静坐了会后,见安豫王依旧没回来,总管葛祺也没见影儿,便也下了座,打算自己回集雪园去。

安豫王府占地极大,楼宇庭园极多极广,但简单来说分为前府、中庭、央阁、后府四部分。前府是安豫王日常见客、处理政事的地方,中庭最大,许多的庭院、花园、楼阁,一目望不到尽头,华丽雍雅尽显王家富贵气派,更专门修有练武场、跑马场等,央阁则是安豫王书房、寝殿所在,后府便是女眷所在。

请安的贤乔堂在中庭,集雪园则在后府的东边,是以倾泠要回去有颇长的一段路,虽说每次都有葛祺接送,但倾泠早就自己记得了路。从贤乔堂出来要先绕过舜英楼,再穿过王府最大的花园舜华园,然后再穿过一道贯穿练武场与跑马场的长廊,尽头便舜韶园,过了舜韶园便至后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