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凤影将军”搬出皇宫,这在他人看来许是小事一件,但是以他们对大哥也就是当今皇帝陛下的了解,那可真是了不得的大事。
对于丰极的问话,风独影抱臂于胸,抬着下巴,垂着眼睛,不发一言。那姿态倒似是等着人给她作解答。
看她那模样,丰极摇头,道:“宫里住得好好的,你干么也要搬出来?”
风独影眼皮子都不抬一下,道:“他的那些女人太吵了。”
听着这样的答案,丰极顿然失笑:“大哥同意?”
“我一人一剑,谁人可阻。”风独影下巴又抬高了点。
这样嚣张任性得不可一世的话,让丰极忍不住抚额叹气:“你呀……难怪大哥生气!”
风独影听了,不由望向他,问:“四哥何时回的?昨夜宿在宫中?”今日早朝并未见他,显见是昨日便入宫了,否则焉知大哥生气。
“昨日申时回的。”丰极放下手答道,“先入宫向大哥禀报此番巡程,结果被大哥拉着陪他喝了半宿酒,以至今晨起晚了,没去早朝,难得大哥竟能起来去上朝。”
“他去了也没理我。”风独影垂着眼帘,声音有些低,“大哥到现在都不跟我说一句话。”
丰极听了微露讶色,然后抬手挥退侍女,又看了石衍一眼。
石衍会意,拉着杜康一同退下,并带上了书房的门。
“昨夜大哥虽拉着我喝了半宿酒,却是半宿闷酒,什么话都没说。”丰极转头看着风独影道。所以他也就知道“七妹搬出皇宫、大哥很生气”这两宗,却并不知两人竟是不通一言。以他们大哥对七妹的宠护来说,这种状况还真是前所未有。
风独影想想大哥闷头喝酒的模样也不由得叹口气,道:“大哥这回是真生我气了。你也知我向来讨厌早朝,可这一向我都几乎天天来上早朝了,可大哥他的眼睛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就是不看我,看来是打定主意不理我了。”
丰极想想金殿上当着满朝文武,两人却这般模样,肚里忍不住想笑,问道:“二哥呢?你和大哥这般僵着他就没说什么?”
风独影身子一歪靠在一旁的扶手上,以手支颐,颇是有些无可奈何的模样,道:“二哥只是把剑一指我,说‘回宫!’然后就再也不理这事了。”
“果然是二哥的做派。”丰极不由微笑,又问:“三哥呢?他不是点子最多吗?”
“三哥最可气。”风独影眉尖蹙了蹙,“他约我去他家喝酒,说告诉我好法子,结果他在我酒里下蒙汗药,把我药晕了用被子一卷,再在被子外绑了枝荆条就把我往栖龙宫送,美其名曰让我‘负荆请罪’!”
丰极闻言忍不住轻笑出声,“结果呢?”
“半路上给杜康截了,不然我的脸可丢大了。”风独影回想起那事不由磨牙,“下回三哥别有事给我抓着,不然有他好看!”
丰极想想那情景就觉好笑,问:“那其他兄弟呢,就没支出好招?”
“五哥那老好人,他现在还在为是帮我还是帮大哥、我是回宫里住还是自己建府住左右为难着呢,到现在都没拿定主意。六哥那个大俗人,只说让我去找样大哥喜欢的东西送了去哄他,可这会我便是去天上找件宝贝呈上,大哥也是不屑一顾的。八弟则说让我去找大哥撒撒娇……呸!”风独影说到这忍不住搓了搓胳膊,“他那小子平日装痴卖乖就得了,还想让我去撒娇,那我不如去跳河来得爽快!”
“哈哈哈……”丰极听着这些兄弟的法子不由得一阵大笑。
“四哥,你别笑了。”风独影难得地露出苦恼之色,“这次大哥生气非同小可,以前他最多也就气我几个时辰,这回可都两个月了。”
“你呀,谁叫你提着剑就冲出来。”丰极摇着头一脸的不赞同,“幸好是向来最宠你的大哥,若换作二哥,估计他当场就折了你的剑,看你还敢不敢冲出宫去。”
“还不是被他的那些女人惹急了。”风独影拧起眉头,“当初你们一个个搬出来时我也就想搬了,只是顾念着大哥一直没动,如今我也只想出来落个清静。”
丰极静静看一眼风独影,然后轻轻叹一口气:“大哥至今都未册立皇后,才有如此局面。”
风独影默然不语。
丰极见她不语,便也不再多言,转而问她:“你如今住哪?”
“二哥他们全都不肯收留我,住客栈又不是长久之计,所以让杜康寻了处宅子赁下先住着。”风独影答道。
“他们都知道大哥不肯放你出来,自然是想逼你回宫去。”丰极起身踱至窗前开了扇窗子。
书房外种有一株海棠,此刻花蕾满枝,色如胭脂浸染,艳似晓天赤霞。
一、人间龙凤2
一阵轻风拂过之际,丰极忽然开口:“影……要不要就住在四哥府中?”
风独影闻言不由移首看向他,墨色的衣,墨色的发,窗边的人仿佛画上遥遥的一侧墨色剪影,看不着他的面容,看不清他的神色,亦摸不透他的心思。于是她回首阖目,道:“不了,等四哥娶了四嫂,便一样不大方便。”
听到她的回答,丰极垂眸露出一丝淡笑,带着若有若无的惆怅,重新开口,声音依是平静恬淡:“真的不想回宫了?”
“不想。”风独影的声音亦平淡无波,“四哥可有法子化解我与大哥的僵局?”
丰极轻轻笑一声,依旧面向花园,“若要大哥理你还不容易。明日早朝时,你上书请调去最南边的掖城当守将。掖城与帝都两相比较,一个远在天边,一个近在咫尺,到时该着急的便是大哥了。”
此言一出,风独影却未有应答,只是转头,看一眼丰极的背影,然后移眸望着窗外的海棠出神。
过得片刻,丰极回身,道:“怎么?不喜欢以退为进之策?”
“四哥。”风独影移回目光看着他,“其实你说的我亦曾想过。”
“哦?”丰极走至她身前,也在藤榻上坐下。
风独影却是沉默了,转头目光又落向了窗外,怔怔看着那树明艳的海棠花。
身旁的丰极便只看得她一张侧面,线条优美,肌骨匀称,仿佛名家选最上乖的白玉精心雕琢而成,却神色间带有淡淡茫然。这种有些柔软的神态在她身上极是少有,也只有他们七个兄弟偶尔能得一见。
许久,风独影才轻声道:“四哥,若大哥准了呢?”
“嗯?”丰极一怔。
风独影收回目光看着丰极,声音里带着浅浅的叹息:“四哥,我最近老在想,我们八人是不是终有分离的一天。”
丰极心头一跳,定定看住风独影。
风独影起身走至窗边,明媚的阳光下海棠韶华正盛,她的声音轻浅却清晰明利:“四哥,这天下都是我们的了,可我们却不如以前自在快活。”
静默了片刻,丰极起身走至她身旁,抬手想扶她的肩,却又放下,只是轻声唤一句:“七妹。”声音柔和,带着淡淡抚慰之意。
风独影手伸过窗,折下一枝海棠,垂眸凝视良久,才道:“以前……无论是少时贫苦,还是这一路杀伐征战,我们八人就如同一个人,同欢喜同悲苦。我们八人甚至创下了史上从未有过的先例:同住于这历来只住皇室帝家的皇宫。就好比是这朵花,同根同枝同蒂。”她指尖抚弄一下花朵,万般眷恋,却又在下一刻一瓣一瓣的扯下花瓣,“可是……这两年已不复往昔,我们成了八个人,就如同这些花瓣。”她扯下八片花瓣在窗台上按圈排着,虽形似一朵花,可花瓣之间隔有距离,已无牵系。
蓦然,一阵轻风拂过,窗台上的花瓣顿被吹起,有的飞高,有的飞远,有的飘飘坠落,有的在窗棱上打个圈儿便不动了。
丰极与风独影看着被风吹乱的花瓣,同时心头一惊,然后丝丝凉意漫漫沁来。
“四哥,你说那阵将我们八人吹散的风何时会来?”风独影阖目轻叹。
丰极没有答她,亦不知如何答她。她非平常女子,三两言语便开解无忧,她目亮心明,所有的事自是看得一清二楚。他只是目光追着那被风吹远了的花瓣,直到再也看不到。
一时,书房里静寂如渊,尽管窗外阳光明媚,棠花似火。
那刻,两人并立窗前,同看棠花,所思所想,不约而同。
他们八人具为孤儿,相识于微,彼时年少,意气相投,结拜为兄弟(妹),又得遇恩师玉言天,习了文武艺,承了英雄志,凭着满腔热血,赤手空拳打天下,十数年走过,他们终结争伐割剧的乱世,坐拥江山,缔建王朝。
难得的是他们这一路走来,经历了血腥与残酷,拥有了富贵与权势,可彼此相处相待,依如少时赤诚,这亦是他们八人最引以为自豪的。
苍茫山顶之上,浩月明星之下,他们拥立大哥东始修为帝。
虽然,七人亦为人杰,丰极之才具,更为八人之最,可他们七人从未有过为帝之念,无关出身、才能、武艺、文采、谋略……他们记得当年苍茫山顶那刻的感觉,全无私欲,自然而然发乎于心的认为:他们八人打下了这江山,要有一个做皇帝,当然就是大哥。此念至今未变,七人皆同此心。
那一日,苍茫山顶,大哥亦未有推托,就那样应承了,就如同当年八人排年纪时说他最大,该当大哥,以后要照顾好弟妹一般,应承得随性自然,偏令弟妹心安。
虽定君臣名份,但他们八人相处并未有丝毫变化,依旧是相亲相护,同进同退。
东始修在那年的初春登基,定国号“东”,年号“元鼎”。
也在那一年的夏末,新的王朝迎来了第一件喜事:二哥皇逖娶妻。
之所以他们兄弟成亲都如此之晚,缘于当年他们八人的誓言:大业未成,不立家室。
皇逖成亲后,接着老三宁静远、老五白意马、老六华荆台也相继娶妻,一时帝都沸腾欢庆,皇宫里也是热闹非凡。
他们八人是凭着自身的能力打下了如今的江山,但在初期,他们还只拥有两三万兵马之时,却也是得了梁、陈、王、谢、凤五家的财力、兵力相助,才能事半功倍。
梁家乃是胤城之霸主,本也有争雄之心,当年他们兵至胤城,梁家眼见难以抵挡,于是派人说和,愿奉上胤城及梁家所有财富、将兵相助,条件则是要联姻。
是和?是攻?
他们八人商议,自然都认为“和”最有利,只是谁娶梁家之女?
那时兄弟们都年少,对于娶妻一事都不怎么上心,于是几个弟弟合谋,推年纪最大的东始修。东始修却不愿意,于是抓阄,结果抓着的却是最小的八弟南片月,可南片月那时才十岁呢,他是拖着七姐风独影一起抓的,纯粹为着好玩。
自然,抓阄未成。
没得法了,八人便去询问他们的恩师玉言天。
玉言天先是问了八人意见,七个弟妹自是全指了大哥东始修。玉言天闻言思索了片刻,又打量了他们许久,最后颔首,并曰:“势不可分,心不可异。日后此类,亦同今日。”
师命之下,东始修无奈应承,并与弟弟们道:“好吧,我都娶了,只是你们要应我,日后娶妻只娶自己喜欢的女子。”
果然,尔后他们日益壮大,陈、王两家降了,谢、凤两家来投,条件无外乎联姻,亦都由东始修娶之。后来在那几年的征战里,亦有各方为着讨好送来的美姬,东始修也都收在身侧,所以至他登基,皇宫里已有妃嫔十多名,再加上如今的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四人妻室,以及侍候各宫各家各人的女史、宫人,宫里的女人甚多。
这些女子却不类他们八人,她们每人一条心,每人皆有所欲。
是以,那深广富丽的皇宫里,顿波澜起伏浪滔汹涌。
当年东始修娶梁、陈、王、谢、凤家之女时皆不分正庶,皆以夫人相称,登基后亦是一视同仁封为妃子,并未在其中册立一位皇后,虽说此举平衡了五家,但后位虚席的结果,便是众妃嫔间相互攀比,明争暗斗。
而皇逖、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以今时今日之地位娶的妻室自非寒门女子,不是望族之女,便是名门闺秀,这些女子皆有计较,亦非寻常庸辈。
于是乎,宫里便分家分派,妃嫔与妃嫔、妯娌与妯娌、妃嫔与妯娌……许只是为一件恩赏、许只是为谁给谁脸色看了、许只是为今日谁的衣饰把大家都比下去了、许只是为谁的出身更为显赫、许只是为谁的夫婿朝堂上有何精彩言论、许只是为谁的娘家子弟得了肥职、许只是为一句莫须有的谣言……她们互相妒忌、憎恶、争斗、算计,各有图谋,一时间皇宫里乌烟瘴气。
起初,兄弟间曾试着调解,却也只得表面一时的祥和,暗里并未能融合。最后,皇逖主动搬出皇宫,另行在帝都买宅建府,接着宁静远、白意马、华荆台亦仿效,如此皇宫里的狂风巨浪总算是平息一半。再来后,丰极与南片月不想夹在妃嫔之间,也相继搬出,到如今,风独影也搬出来了。
曾经,他们八人令得天下侧目的同住帝宫的绮丽传说,终在今日化作烟云。
而他们,虽以搬离皇宫的方式远离了宫里的争斗,可是朝堂上的争斗却是避无可避。
新朝初立,百官待举,在各方踌躇满志,皆以为自己会成为新朝的柱石之时,东始修在登基当日的一道圣旨便将各方的美梦击碎。
那是东始修的第一道圣旨,授予他的七位弟妹官职。
丰极为太宰,百官之首,总领国政;皇逖为太律,武官之首,掌武事;宁静远为帝都府尹,掌帝都之政务;白意马解廌府尹,掌刑罚政令;华荆台为大司农,掌田地﹑户籍﹑赋税﹑俸饷及财政收支等事宜;风独影为帝城都统,统领禁卫北军,掌帝都的徼巡;南片月为禁中都统,统领禁卫南军,掌皇宫的戍卫。
偌大一个王朝,当不止他们七人,官员数以千计,但地位最高最紧要的官职已为七人分踞。同时,七人皆拥有一等大将军封号;七人可携剑面君;七人可自由出入皇宫;还有当初的同住皇宫……已无须再细数其他封赏,只此几点便已可知皇帝对七人非比寻常的宠信。
站在高处的人,从来万众瞩目,亦是妒忌、攻击的目标。
一开始,以七将的功业授此封赏,倒无人非议,但时日久了,大家自然而然的忘记了七将为王朝流过的血汗,他们也看不到七将为国事辛劳,他们只看得到皇帝的“厚此薄彼”,只看得到七将的尊荣一身,只看得到“最高的位置被七人所据”,所以他们妒忌、不满。
天下已太平,民生亦初复,不用再为征战而苦恼,不用再为安危而害怕,他们如今要考虑的只是自身的权益。他们要谋划的是如何让自己站得更高,如何赢得圣心、赢得百官的拥护,如何让自己得到更多更大的好处,如何让自己的家族更为昌盛,以及……太子该是哪一位?
日子一日日过去,在王朝初兴的同时,朝庭百官亦站住了脚根,为着各自的目的,为着共同妒忌的人,已自觉或不自觉的相互结交、帮衬,其中又以梁、陈、王、谢、凤五家为最。五家之女皆为皇帝生有儿女,五家皆认为皇帝能有今日,自家功不可没,虽则封赏之上,五家皆封侯爵,皇帝未有薄待,但在官职、皇帝的亲近与信任上,远不及七将。五家本就根基深厚,再加这些年的经营,在朝中已是隐然成势。
五家手段不一,互为争斗,目的却是相同:既然不能子以母贵,那便就母以子贵。只有拥有自家血统之人登上帝位,才能保得家族的百年昌盛。
本来以七将之地位,五家莫不想拉拢,可五家亦很清醒的认识到,他们无法成功,七将只与皇帝同心。非友即敌!况且只要有七将盘踞朝堂,又怎会有自己的出头之日!
所以,人才济济,看似和睦平静的朝堂,亦是暗潮汹涌。
他们七人,风光的站在高处,却是四面八方,冷箭时袭。
而自他们搬出皇宫后,各自建府置家,各有生儿育女,再加政务繁忙,可说除却公事上外,私下里八人已少有相聚。他们如今虽彼此心底友爱未变,可亦不得不承认,所关心的、所亲近的人已越来越多,最重要的已不再只是当初的八人。
待得时日更久,或许便是渐行渐远,情谊不再。
这是如此的悲哀,却又是如此的理所当然……无可奈何。
“同心同德,永不分离。”安静的书房里,忽然响起风独影轻轻的低语,“四哥,我们能守住昔年的约定吗?”
丰极胸口一窒,沉默许久,才以一种轻淡却坚定的语气道:“至今时今日,至来年他生,我们八人心意不变,又怎会分离。”
风独影听得,面上浮起一丝淡笑,就好像湖面荡开浅浅一道涟漪,转瞬即消。“世事变幻,从不以人之意志为主。”
丰极默然。
片刻,风独影忽又道:“四哥,你何时会娶妻?听说八弟已有了喜欢的人,或许就快成亲了,到时候……”她的话在这断了,只余下一声浅浅叹息。
那叹息里的惆怅不舍,丰极懂得,因为他知道,她最重视的便是八人的情谊,而若真有一日八人渐行渐远……
“四哥陪着你。你不嫁,四哥便不娶。”他这般应承着。
可风独影闻言却未有一丝欢喜之色,闭上眼,掩了满怀的涩苦。
“咚咚咚!”
书房门被敲响的那一刹,两人已同时敛尽一身情绪。
“大人,将军,大总管来报,午膳已备好。”
石衍与杜康推门而入,正看得窗前两人回首转身,绯艳的海棠花前,一黑一白,仿若并生玉树,姿容无双,风华相匹。
那一刻,两名忠心耿耿的侍卫不由得都呆了呆。
“先用膳吧,用过午膳我领你去看我新种的一株牡丹。”丰极引着风独影往花厅走去。
“哦?什么样的牡丹?那‘苍碧兰’四哥可有种成?”风独影问。
“这世间有什么花是我种不成的。”
“哈哈……”
一、人间龙凤3
风独影在丰府一呆便是大半天,直到黄昏时才离开。
落日溶金,暮风徐徐。
街上的行人脚步匆匆,街边的摊贩亦在收拾货摊,一日辛劳后,人们纷纷往家赶去,家里有婆娘准备的热腾腾的饭菜,还有儿女在门前翘首等待,人来人往中,那些面孔上都溢着一份安宁平愉。
看着这番景象的风独影站在街上微微发怔。
朝堂上虽有明枪暗箭,朝堂下虽有烦忧难解,可是这些百姓终不再有战祸之危,不再受流离之苦,他们扎根在这片土地上,安居乐业嫁娶生子,代代繁衍,终有一日这片曾经疮痍的土地上会迎来繁华盛世。
于是本来心绪低落的她,这刻不由心头一暖,微有欢喜与欣慰。一时不想回府了,想在这帝城里走走,看看这帝城的街道,看看这帝城的百姓。
杜康牵着马沉默的跟在她身后。
一路走过,不时闻着饭香,匆匆脚步声里,还有父母呼唤在外玩耍的孩子回家吃饭的声音,孩子们追闹着往家奔去的声音,邻里相互的招呼声,甚至哪家夫妻吵架打骂孩子的声音……很是嘈啐,可就是这些汇成了一曲太平乐。
风独影边看边走,心情慢慢变得平静安然,随意的走着,不知不觉中便出了城,到了帝都效外。
渐渐的,目中所见不再是热闹的街道,旷野之外渐显荒芜,人烟亦稀少,远处村庄里有些房屋破败不堪,路旁还有些残垣断壁向世人昭示着战祸留下的痕迹。
百年乱世让这片土地变得贫瘠,也在这土地上的人们心头刻下了伤痕,要这片土地再次变得繁荣昌盛,不是一朝一夕可做到,大东立国三年,正是百废待兴之际。
风独影站在路边,随意望去。
绯红的夕阳下,远处有几堵高低不一的断墙,墙后有些人影与人声,依稀可见袅袅白气自断墙后升起,想来是些无家可归的流浪人于此落脚,将各人讨来的捡来的吃食凑一起煮了,将就一顿晚饭。
这些断壁残垣,这些炊烟人影,如此眼熟,就仿佛那些往昔,饥饿、疲累、悲苦日日相磨,瞬间心情再次沉重,目光一黯,不欲再看。她抬步欲离去,忽然听得有歌声传来:
“弁彼鸒斯,归飞提提。
民莫不榖,我独于罹。
何辜于天,我罪伊何?
心之忧矣,云如之何?
踧踧周道,鞫为荗草。
我心忧伤,惄焉如捣。
假寐永叹,维忧用老。
心之忧矣,疢如疾首。”[注○2]
粗哑的嗓音唱着忧伤的歌,在残阳暮色里,更显沧桑悲凉。风独影脚下不由一顿,转身望向断墙那边。
歌声休止时,那忧伤郁气却萦绕不绝。
“这位大哥何以唱如此哀歌?”蓦然有一道男子嗓音传来,如古琴低吟,沉厚里带出怜悯之情。
“唉!”有人长叹一声,从那粗哑的嗓音可知是方才悲歌的男子,“这位公子,你看那边村庄,家家炊烟,家人满屋,而我亲人尽失,年已将老却无家可归,怎能不伤怀呢。”
“哦?兄台的亲人?”
“都死了。兵祸里我兄弟替我挡乱箭死了,饥荒里我婆娘把糠饼给我吃自己饿死了。”那粗哑的男音更显干涩。
“原来如此。”男子沉沉叹息,尔后却又道,“那大哥就更不应该忧怀了。”
“嗯?这位……公子,此话何解?”男子问道。
“你的兄弟与妻子都为你而死,可见待你情义深重,你又怎能糟踏自己的性命沉溺于忧伤之中,这岂不有负他们相救之情。”男子声音里有着深深的怜惜与劝诫,“死者的死是为了生者更好的活。为了回报你的兄弟与妻子,大哥更应屏弃忧伤,好好活下去才是。”
听得那句“死者的死是为了生者更好的活”时,墙外的风独影一震,心神微恍。
墙内却是一片静寂,而后却响起数声冷诮的嗤笑。
“这位公子说的话可真是漂亮!”
“哼!更好的活?好好的活?说得可真是轻巧!难道我们不想活得好?你这等衣食无忧的贵人哪里知我们的艰难!”
“去去去!这里可不是你们这些‘好好活’的贵人们来的地方!”
断墙里数人阴阳怪气的答话,那冷诮的声音里无不饱含着愤怒与不屑。
“唉!”只听那粗哑男音再次响起,含着深深的无奈与绝望,“这位公子,谁人不想活得好,不想吃得饱穿得暖,不想有爹娘兄弟老婆孩子……可我们就是些一无所有的人,无论我们走到哪里,都如阴沟里的老鼠般,遭人唾弃,见者打骂,我们只能活一日算一日,哪日里死在了路边也只能喂了野狗落得尸骨无存,死后也只能做个孤魂野鬼……”
说到此处,那人声音哽咽,想是再说不下去。而他的话亦勾动了许多人的心事。有的想起这些年的遭遇,顿指天骂地的抱怨不公;有的想起战祸里惨死的亲人,不由嚎啕痛哭;有的想着日后无望的生活,两眼木呆的望着那口漆黑残破的瓦锅,不言不语。
他们这些人,吃了这顿,便不知下一顿,活了今日,便不知明日可还能看见日头升起。
听着断墙里那一片骂声哭声,风独影的思绪再一次飘向了往昔。当年她与七个兄弟何曾不也是过着如此日子,捡食他人丢弃的馊饭残羹,与鼠虫野兽争半片腐肉,为讨半个发霉的馒头而被泼一身泔水……那些日子如今想来,依旧历历在目。
她蓦然扬声道:“虽是一无所有,却非无手无脚,与其整日自怜自怨,为何不凭己之力挣得衣食?”
断墙里的人,嚎哭着,痛骂着,忽然间听得这么响亮的一句话,顿都怔了怔,然后便又是一通斥骂破口而出。
“操他娘的!又一个站着说话不腰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