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祁凤翔不给她这个表达愤怒的机会,回京半月,连个脸儿都没露,径直把傅家小姐娶回了家。倒是应文来过一趟,送来了很多上好的木料。苏离离心知这是当初离京时祁凤翔允诺她的,她从不跟钱财过不去,不收白不收。
回头独自在家把一块上好的木料当作祁凤翔,劈成了一百零八块。顿觉神清气爽,胸中块垒尽消,自己犯得着冒火么?她苏离离是一个有追求有觉悟不世俗的人,不应立志在嫁人生子,更不是嫁祁凤翔这种烂人。至于渭水分别时被吻了一下,就当是被狗咬了吧!
这种豪迈不过充斥了盏茶时分,苏离离的激动渐渐像沸腾的水失了柴火,慢慢焉巴了下去。心里不免有些自怜自艾,自己既无姿色,也无身家。为什么同样是人,别人就好命许多?自己遇见的人不是石沉大海,就是虚情假意!
一天应文路过如意坊,顺便来看看她。苏离离一本正经道:“应公子,你成亲没有?看我怎么样,嫁你算不算高攀?”
应文“砰”地一下绊在棺材板上,风度尽毁,捂着膝盖连连摆手道:“不高攀,不高攀,实是太屈就了。”
苏离离思忖半晌,缓缓点头道:“我也觉着是。”
应文苦笑道:“苏姑娘,这种玩笑开不得。”
一个月过去,苏离离渐渐心平气和了。
据说心灵受创能使人沉默专注,苏记的棺材越发做得精巧绝伦,无人能比,生意倒好了起来。这天小工们休息不来,她拎了篮子出门买了点小菜和糕点零食。正往回走时,一阵急雨下来,苏离离跑回家里,淋得狼狈却禁不住笑了。
她抬头望一眼屋檐,便见檐下站着个人,月白衣衫。她这个纯粹的笑容隔着层层雨帘映入祁凤翔眼里,像年少时最散漫明媚的梦,轻易触动了他心底尘封已久的柔软。苏离离挽着的裤角露出一段洁白的脚踝,沾着雨滴,像花圃里的小把茉莉,让人想捏在手里。
她几步跨到檐下,两人咫尺而立。苏离离设想过再见着祁凤翔,一定要无耻地笑着说恭喜你了。此时张了张嘴,却怔住了。他的眼神犹如渭水别时的专注,生死之际的真心实意,让她一望便有了深陷的无力。
祁凤翔先绽出一个万分诚恳的笑容,道:“苏老板,最近在哪里发财啊?”
苏离离“哈哈”两声,换上一副奸商嘴脸,道:“祁公子,恭喜啊恭喜,沙场告捷,美人在怀。”
祁凤翔收起假笑,温言道:“这样才对。方才那副样子,我看着以为你要哭了。”
苏离离登时沉了脸,大怒:“祁凤翔,你以为老娘好欺负是不?”
祁凤翔竖了竖手指示意她小声些,忍着笑意道:“我知道你不好欺负。不管你欺负我还是我欺负你,大街上站着不好看。”
苏离离干瞪眼,开了门进到屋里,也不跟他客气了,一边拍着身上的水,一边没好气道:“你站在外面做什么?!”
祁凤翔也不客气,挑了把椅子坐了,打量她店铺大堂里的六口黑漆棺材,淡淡道:“进来看了,你不在,我只好出去外边等你。”
苏离离“啪”地一声把擦头发的栉巾摔在棺材盖上,这人还真把她家当菜市场了。欲要打人,可是打不过他;欲要骂街,又显得太没教养;欲要冷言冷语,他正是个中翘楚。一时咬牙切齿,束手无策。
祁凤翔收起笑来,正色道:“好了,是我不好,下次一定挑你在的时候来。身上的伤好了么?”
苏离离怒极反笑,“祁三公子的箭伤都好得能洞房了,我怎会没好。”说完有些后悔,自己实在没必要这样说话。
祁凤翔却只笑了笑,有些冷淡,既不反驳,也不嘲笑,轻声道:“这便好。像这样下雨天还是多穿一件才是,受了凉今后落下毛病。”
苏离离心情万千寥落翻覆,沉默不语。
祁凤翔也不延续那个话题,手指微抚在花梨小桌上,直视她眼睛道:“有件事想请你帮个忙。”
苏离离靠着一具棺材,手扶棺沿,“我没什么可帮你的,你要棺材那就谈买卖。”
“于飞你还记得吧?”
苏离离微微皱眉,“记得,张师傅带到我家那个孩子。”
祁凤翔点头道:“正是。他就是戾帝的小儿子,现在的皇上。我想请你跟他谈一谈。”
“谈什么?”
他微微眯起眼睛,轻笑地看着她,“你说呢?”
“禅位?”
祁凤翔不置可否,却道:“这孩子很有些犟劲儿,让人拿他没办法。”
苏离离冷笑道:“他也就是你们菜板上的肉,有什么没办法的。”
祁凤翔摇头笑道:“这件事他不肯,大家面子上都过不去啊。”
“成大事何需要面子?难道他亲自捧着玉玺金印送给你爹,你爹就不是篡位?”
他握拳虚抵在唇上,忍不住发笑,“你可真敢说啊。”顿一顿,“政治,就是明知道骗人,也要把过场演一演,让它看起来符合道义。你肯去劝他,对他也是好事;若是不肯,那就做他的棺材吧。”
苏离离一惊,“你们要杀他?”
“实在没法子也只能找个假的替他来演这场戏,至于他本人自然是不能留的。”
苏离离猛然想起一事,眉毛一竖:“栖云寺是你的巢穴吧?你留着言欢在做什么勾当?”
祁凤翔既不吃惊,也不藏私,反嗤嗤笑道:“你说话一定要这么难听么?栖云寺是我的地方,十方掌管我手下一切线报。言欢自愿为我做事,也就是在明月楼收集一些高官贵胄的小事情罢了。我看她还算聪明识时务,就留下了她的性命。”
苏离离听他说到十方,不知那番“逆风顺风”的话,他知道不知道。她侧过头去,有些被看穿的逃避。祁凤翔却站起来道:“怎样?你愿意见于飞,我午后就带你入宫。”
苏离离想了半天,低声道:“于飞若是肯禅位给你爹,就放过他,把他交给我吧。过两年对外说他病亡便是。”
祁凤翔认真考虑了一会儿,还是摇头,“这个我说了不算。我现在也不方便在里面做手脚,会引人猜疑。”见她带着求恳的神色,又道:“这件事只能尽力而为。”
苏离离也不好再说什么,擦了擦手,拎了菜往后面去。祁凤翔道:“你这是要做饭?”
“是啊。”
他似乎兴致又起,“扶归楼你骗了我一顿,我要不也在你这里蹭一顿吧。”
临近中午,祁凤翔在书房找了本书,翻了两页,却又没怎么看。苏离离在厨房把饭做得有条不紊,心里却有些莫名其妙的杂乱。午饭是红烧豆腐、笋炒肉片、凉拌三丝和青菜汤,蒸了一笼清香松软的米饭。
虽是简单的家常风味,却满是人间烟火的平实与充足。祁凤翔大赞她手艺好,末了问道:“你怎么还是吃得这么少?”
苏离离扒完了小半碗饭,盛了汤凉着,“我一向吃饭就这样。今天沾你的光,平日哪有心思弄这些,随便填填就饱了。”
祁凤翔忍不住笑道:“你真是太好养活了。”
苏离离也笑笑,“大约我爹给我取这个名字就是希望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吧。”
祁凤翔听了,但笑不语。
吃完了饭,苏离离便乘了他的车,入禁宫东华门。祁凤翔引她穿堂入室,直到北面一座大殿。进去时,两边的禁军侍卫见是祁凤翔,都不加阻拦询问。殿内站满随侍,侧面便榻上坐着个明黄的小小身影。
祁凤翔负手而立,也不说话,也不行礼,抬手做了个手势。殿上伺候的人会意,鱼贯而出。大殿上登时空旷,于飞转头看过来,辨认了片刻,猛然站起来,上前几步又站住了,迟疑道:“苏姐姐?”
苏离离敛衽跪了下去,道:“民女苏离离……”于飞已跑到她面前,一把拉住道:“苏姐姐,你怎么来了?”苏离离抬头,觉得他比去年见时长高了不少,只眉色间有些阴郁,便由他拉着自己手臂,只微微笑着不说话。
于飞眼眶突然一红,也跪下了,一把抱住苏离离。苏离离轻扯他,柔声道:“快起来,这样子让人笑话。”两人互相拉着站起来,祁凤翔冷眼旁观,似笑而非笑。于飞也不看他,径直拉了苏离离走到坐榻边。榻上棋坪散乱地摆着些棋子。
于飞拂开棋子,让苏离离坐了,道:“苏姐姐来看我?”
苏离离直言道:“我是想来看你,也是受人之托来劝你。”
于飞闻言作色,想要说什么,忽然瞪了一眼祁凤翔,“你能不能出去?!”
祁凤翔挂着一个浅淡的笑容,优雅地摇了摇头。
苏离离轻轻一叹,“你就当他不是人好了。”
于飞看一眼祁凤翔,低头沉默了半晌,道:“苏姐姐,我知道这个位子本来就不是我的,我也从来不贪图这个。可是我毕竟是皇家的血脉,我禅位于祁焕臣,青史之上,这江山就葬送在我手里了。于国于家,我不能这样做。”他摇头,“死也不能。你不要劝了。”
苏离离默然片刻,“我知道你这样想是对的。但青史并不因为你禅位就认为你是亡国之人。历史都是任人评说的。姐姐小的时候,曾经以为亲人死去很苦,以为被人逼迫追杀很苦,以为成天东躲西藏很苦,惟愿自己不是自己。”
她笑一笑,“后来才发现,这些其实都不算什么,是与非有时也不是我想的那样。”
又顿了片刻,才道:“于飞,你今天坐在这里,穿着这五爪团龙服,也不必执着于自己就是自己。名誉地位是很高,但是人的一生也很广阔。你成全不了家国,就成全你自己吧。”
于飞微垂着头,似在沉思。
祁凤翔一副高深的表情,却看着苏离离,眼神有种深沉的莫测。
苏离离坐了一会儿,笑道:“这个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皇上自己斟酌吧。”她从榻上拈一枚黑子,对光照了照,棋子透着墨绿的微光,“这是滇缅的墨玉,石中极品。皇上不嫌我笨,不如我们下棋玩吧。”
几盘棋,苏离离输得一塌糊涂,快到掌灯时分,才与祁凤翔才从大殿里出来。于飞恢复了些往日风神,看一眼祁凤翔,淡淡道:“苏姐姐有空再来和我说话。”
出了大殿,坐到车上,苏离离笑嘻嘻地小声问:“你腿站软了没?”
祁凤翔好气又好笑,“你拉着他下棋,故意在整我啊?”
他方才站在那殿上,既不上前,也不离开,目光总在苏离离左右萦绕。苏离离也明知他看着自己,心里却有些雀跃,仿佛希望他就这样看着。心照不宣。
她收起嬉笑的表情,肃容道:“我今天帮你,你能不能也帮我一个忙?”
“什么忙?”
“保于飞不死。”
祁凤翔看着她严肃的表情带着点紧张,心里有种慨然涌动,虽思忖了数个来回,仍是答应道:“好。”
三日后,小皇帝下诏禅位。祁焕臣三辞三让,上表力谢,不允,便施施然从了。满朝文武祭天礼地之后,于飞亲手捧上玉玺金绶。祁焕臣黄袍加身,登上了皇帝之位,加号改元,传檄四方。
第二天,祁凤翔上书议立长兄为皇储。祁焕臣便立长子为太子,封三子祁凤翔为亲王,赐号锐。上京歌舞升平,欢庆七日。
苏离离毫不收敛,当着锐王殿下祁凤翔的面嘲笑道:“皇帝陛下倒是登基了,可惜名讳还是个‘臣’。”
祁凤翔好整以暇地看着她往棺材上刷漆,轻笑道:“这话跟我说说就是,可别跟其他人说去。”
这祁凤翔挺奇怪,这些日子把兵权也交了。午后闲着没事,常常跑到苏记棺材铺坐着,看苏离离往棺材上刷漆作画;有时到书房挑一本叶知秋的旧书翻着,就翻过一下午去,然后顺理成章蹭晚饭。美其名曰来给苏离离改善伙食,免得她一个人吃饭总是应付了事。
苏离离就把木料来源交给他了,全由祁凤翔找人拉来,她只管做成棺材。既蒙他帮忙,无以为报,苏离离说:“人终有一死,我们相识一场,不如我送你一副棺材吧。”
祁凤翔坐在她常坐的那张摇椅上喝白水,好整以暇道:“什么样的棺材呢?”
苏离离跪在一口才钉好的楠木大棺上,用砂纸仔细打磨边角凹纹,专心得无暇答话。头发随便一束,有些散。纤长的身体折做两折,勾勒成好看的弧线。
半天,她直了直身,用手摸着那光滑的花纹,满意地跳下棺材盖子,道:“等我看看有什么好木材来做。用素色推光漆画,内衬七星隔板,美观又实用,包你躺在里面永垂不朽。”
祁凤翔喟叹道:“你待我真是太慷慨了。”
苏离离嘻嘻笑道,“那是。”
看她对于棺材这种纯然的乐趣,往往令他发笑又感慨。人世里太少纯粹的东西可以令人心怡,祁凤翔淡淡笑道:“那可说定了啊。”
苏离离点头,“说定了。”
入冬天气渐渐凉了。腊月一到,年关将至。用苏离离的话说就是,大过年的你还想着打得人家不安稳。祁凤翔摇头道:“非也,非也。兵不厌诈,正是要在他最不想打的时候打他,才能事半功倍。”话虽如此说,他到底也没再出京,只是忙些了。也不知忙什么,十天半个月才见着一面。
苏离离近日在木器店看见一种柜子,接缝处不是平直的,而是咬合的榫齿。据那店老板说这种接缝可防浸水,但是很不易做得紧密,极讲究木工。苏离离脑子转个来回,回家用散料试了一试,顿时意气风发,要做新一代改良棺材。
这天用小木块做出个九块的木榫来,民间也叫孔明锁,自己开解了两次觉得挺有意思。自上次见过于飞,祁凤翔给了她一块令牌出入宫禁,便想拿去给于飞玩。
跟着那个认识的总管太监,转过一个回廊,走到于飞居住的馆舍之后。平日这里侍卫环立,今天却一个人也没有。总管太监精细,一看不对,拉住苏离离道:“姑娘,今天还是别去了。”
苏离离也觉出了名堂,心下犹豫了一阵,摇头道:“你回去吧,我过去看看。”
总管太监踌躇片刻道:“姑娘执意要去,可别说是我带你过来的。”言罢,逃之大吉。
苏离离左右看看无人,慢慢走近门边,就听于飞叫道:“我不喝,这是什么东西!你们要杀我!”屋子里寂静无声,仿佛没有人。苏离离心里一惊,靠在门边,不知该怎么办好。便听另一人声音温和,语调从容,缓缓道:“王侯将相之家,生死变故本就匆倏,生不为欢,死不为惧,又何必留恋。”
他说得犹如林间赏花,月下抚琴,平仄顿挫款款道来。苏离离只觉周身的血液瞬间凝固,转身“框当”一下推开了门。堂上两名侍卫架了于飞站着,看见她推门都是一惊;而祁凤翔轻衣缓带,仪态优雅,背对着她负手而立,仿若不闻。
于飞大叫道:“苏姐姐,救我!”
苏离离慢慢走上去,望着他激愤的神色,沉默片刻,才尽量沉稳地转向祁凤翔,平静道:“你放过他好不好?”
祁凤翔正眼也没看她,对着堂上略一颔首,道:“喂他喝。”
于飞眼中绽出绝望与惊恐,大力挣扎。苏离离一急,扯着祁凤翔袍角,低身跪到地下,“他只是个孩子,我求你放过他吧!”
祁凤翔蓦然低头看着她,眸光冷了一冷,颊上的弧线咬出坚毅的轮廓,带着一点嘲讽神色,抬头看着堂上,仿若不见她跪在地上哀求。
于飞大声道:“苏姐姐,你不要相信他!”
话音未落定,已被一个侍卫紧紧捏住了下颌,只留下含糊空洞的余音在屋顶回响。一个侍卫一手箍着于飞的身子;另一名侍卫从案上端起那碗乌黑的药汁,递到他嘴边。苏离离惊叫道:“不要!”站起来时,手腕一紧,却被祁凤翔反剪了双手牢牢捉住。
苏离离用力挣扎,扭得生疼也顾不上。他毫不犹豫将她横起来,捏着双手箍在胸前。苏离离身子悬空,使不上力,眼睁睁看着那个侍卫把那碗药强喂进了于飞嘴里。于飞身子委顿下去,伏在地上咳得厉害,仿佛要把脏腑咳出来似的,渐渐从鼻子嘴巴流出血来,越来越多,染了一地,人也渐渐蜷缩起来,没了气息。
苏离离仿佛随着他死去抽空了力气,也慢慢在祁凤翔手里委顿下来,身体如柳条轻折在他臂弯。一个侍卫伸手探了一下于飞的鼻息道:“没气了。”祁凤翔望着于飞沉默了一阵,方道:“你们出去吧。”
两个侍卫遵命而去,待他们走远,祁凤翔一把挟起苏离离从馆舍出来,随手带上门。
苏离离扶着栏杆喘气,听他低声严厉道:“你现在跑来做什么?还有谁知道你过来?”
她缓了一阵儿,语调生疏而疾快,道:“人人都知道我过来。我看见你杀了禅位之君,为避天下悠悠之口,你现在便该杀了我灭口!”
祁凤翔顿了一顿,冷硬道:“不错!”
苏离离骤然抬起头,“你答应过我的!”
祁凤翔仰了仰头,似思忖什么事,迟疑道:“那便如何?”
她禁不住冷笑,“你们家坐在那皇位上不会觉得不吉利吧?”
他的目光聚焦到她脸上,终于有些恼火,“皇位是权力,从来都不吉利!”
苏离离转身就走,才走了两步,被他一把捉住。拖到馆舍曲栏外,直接扔给那个太监总管,“怎么带进来的怎么把她带出去!”
那太监总管一看祁凤翔的脸色,吓得砰地一声跪倒地上,未及说话祁凤翔转身就走。苏离离站住看他去远。那总管有些虚弱地直起身,一脸苦相道:“姑娘害死我了。”
苏离离定定地看着他,想了半日,也只得苦笑道:“对不住。”
回到棺材铺时,两小工正在合力锯一块七寸厚板。苏离离心情不佳,把他们打发走了,关门歇业。祁凤翔原就说过于飞的事很难办,倘若于飞被别人所杀,她还稍可释意。然而今天他死在了他的手里,她的面前。苏离离有些倦,什么也不想,上床睡觉去了。
蒙头直睡到晚饭时,她坐起来喝了点水,热冷饭吃了,怔怔地在院子里坐着,摸着她的棺材们。这院子里的棺材默默地陪着她,每当她看到它们,心里就变得平静。许多年来如此,像强大的隐秘的力量之源支撑着她。某种意义上来说,苏离离从无畏惧与犹豫,虽散漫而任性,却绝非妥协与冲动。
直坐到天色暗了下来,她站起来出了门。沿着百福街,穿过西市,三曲闾巷后,长街正道边正是祁凤翔的府邸。苏离离远远站在大门外,向里看去,庭院深深,烟锁重楼。这里面的祁凤翔不是棺材铺里的祁凤翔。他喜怒自抑,心思敏锐,从不以真意示人,她又怎能投以些微的相信。
默立良久,边门上一开,祁凤翔的随扈祁泰一撩衣角出来,往西而去。苏离离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还是被他看见。祁泰疑道:“苏姑娘,你怎么在这里?”
苏离离笑了笑,“没什么,刚好走到这里。”
祁泰道:“你要找主子么?”
苏离离不答。
祁泰道:“我带你进去吧。”
苏离离想了想,道:“好吧。”
一路跟着他走过院落重重,侍卫林立,却静得呼吸可闻,一步步像走在自己心上。祁凤翔在书房,祁泰报了进去。苏离离走进那开间的三进大房时,祁凤翔正在写着一个什么东西,专注而忽略她;落完最后一笔,方搁下笔,手抚桌沿抬头打量苏离离。
良久,他道:“你坐。”
苏离离依言在旁边木椅上坐下。
祁凤翔眼睛微微地眯起来,是她见惯的深沉莫测与风流情致,不辨情绪地开口,“还在为于飞的事难过么?”
苏离离点头。
“你可知道你今天是怎样凶险?倘若被人发现,我也护不住你。”祁凤翔平静之中有着摸不透的情绪,话却说得坦率而坚执,“我愿意对你好,不会害你。前提是你要懂事。很多事你不能接受也只能接受。”
苏离离有些松散地倚在扶手上,像出离了世情的繁复,反是冷静的梳理:“我却不一样。我在意很多人,在意言欢,在意于飞。这些人在你眼里可能不算什么,但是我不愿他们受到任何伤害。尤其在我相信了你,你却来伤害他。”
祁凤翔眼神闪了一闪,似流火的光芒,静静笑道:“你可真是善良博爱啊,难怪今天那个大太监要因你而死了。”
苏离离黯然摇头,“……我不是来和你冷嘲热讽的。”
他沉默片刻,注视她道:“好,我也不想这样。于飞的事我是答应过你的,即使我这次真的救不了他,我也希望你不要难过。我确实尽力了。”
苏离离打断他道:“我们不说这件事了好么?”
“好。”
一阵突兀的沉默抢入二人之间。
半晌,祁凤翔无奈地笑,“算了,我不该说这些。”他站起来走到她椅边,伸手给她,“你也不要闹了。”
苏离离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扶着他的手站起来。祁凤翔的手修长而温暖,骨节正直,左手虎口上的小伤痕,如一点朱砂痣揩拭不去。伤口虽小却刺入筋脉,穿透虎口,即使痊愈,也能摸到皮肉下的硬结。
苏离离抚着他手上的皮肤,道:“你的手经常杀人,为什么却没有血腥气?”
祁凤翔似微微思索了一下,道:“因为杀了人可以洗掉。”
苏离离拇指摩着那伤痕,问:“你那次为什么要扎自己?”
祁凤翔被她一问,忽然露出一丝恼怒与窘迫,却觉她摸在自己手上温柔缱绻,低沉道:“那天你在船上还没醒的时候,我坐在那里想到底要把你怎么样。我想了很多恶毒的法子,可以让你生,让你死,让你生不如死。然而我最后放过了你,扎这一下是要当作告诫的。”
“告诫什么?”苏离离问得很轻,怕声气儿将这答案吹散了。
他眼仁犹如墨玉一般内敛深沉,“告诫自己浮世之中有许多诱惑,但需明白要的是什么,就不可轻易动心。”
苏离离缓缓抬头看他,“有用么?”
祁凤翔有些危险地笑,“有用得很,你要不要试试?”
苏离离摇头,“我不试了。”
他狭长的眼眸看不出是喜是怒,“你怕烧了手。”
他果然是听说了那句话的,然而她也摸到了这个伤痕。仿佛有什么东西落定在心里,有种残败的平衡。苏离离此时想到于飞惨死的样子,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她手指微微的凉,而泪滴淡淡的暖,落在他的手上激起差异的触觉,将他的情绪搅起微澜。
祁凤翔伸手抚上她的脸,将她头抬起来,有些愕然地看她流泪的样子。手摸着她眼角,忍不住低声道:“其实于飞……”
言未已,祁泰在门口急急地报了一声,“主子,魏大人来了。”
祁凤翔神色一整,对苏离离道:“在这里等我一下。”
约过了盏茶时分,他才匆匆回来,看一眼夜色,“走吧,我送你回去。”
苏离离摇头道:“你忙吧,不送了。”
祁凤翔却执意把她送到棺材铺后角门边。苏离离转了身站住,望着他却不走,有些出神。
祁凤翔看她这副样子,轻笑道:“我以前看得透你,现在却有些看不明白。”
常言道当局者迷,若是看不清一件事时,必是不觉间已陷入其中。
苏离离盯着他衣服上的暗纹,像定陵墓地里初见他时泛着的暧昧丝光,“我进去了,你也回去吧。”
她开了角门,迈步向前,身影消失在门扉后。
祁凤翔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后,走入长街夜色。
苏记棺材铺开业数年,卖过的棺材遍及京城。这里住过程叔,住过木头,住过于飞……死者往矣,生者无讯。苏离离拿着手中的纸条,默默看了一阵——不要相信祁凤翔。清峻的笔墨就像那年救他时的倔强,如同一首悠扬平仄的曲,倏然弦断声竭,隐没在乱世浩淼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