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他身边时,赵无妨笑了一笑,手臂一晃,苏离离只觉后心一疼,人便瘫软下去,眼前黑了。
依稀醒来只听得雨声丁冬作响,仿佛那一年在明月楼听言欢抚琴的声音,心里莫名寥落。苏离离缓缓睁开眼,却是倚坐在一个草棚里,四面风寒。赵无妨升着火,望着天边出神。苏离离一动,他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又视若不见地回过头去。
苏离离再动了动,坐正了,抱着膝盖,看着外面水滴,忽然道:“你别想用我威胁祁凤翔,我跟他其实连朋友都算不上。”
赵无妨拈着一支树枝,扒了扒火,道:“你至少是对他有用的人。男人不会无缘无故带着个没用的女人打仗。”
苏离离道:“我大约也只能帮他做棺材。”
“你姓什么?”赵无妨突然道。
“呃——”苏离离慢了一拍,方道:“姓木。”
赵无妨摇头,“说谎。”
这人怎么和祁凤翔一样狡猾,苏离离吸一口气,流水般念道:“好吧,我不姓木,我姓莫,是京城如意坊后开裁缝店的莫寡妇的小叔子的二女儿,从小跟着我婶子学裁缝,跟邻街苏记棺材铺的少东家学过做棺材。”
赵无妨默默地审视她片刻,道:“那苏记棺材铺里都有些什么人?”
“嗯……他们少东家苏离离,还有他一个老仆人。怎么?你认识?”
气氛刹时变得有些静,像危险的猎人和机敏的猎物,一个在寻找蛛丝马迹,一个在躲避枝末细节。半晌,赵无妨阴恻恻地笑,“苏离离,你跟我耍这些把戏。”
苏离离瞪眼道:“什么呀,我叫莫问柳,百福街上人人都知道的啊。”
赵无妨注视她神色,道:“我的人查出来苏记棺材铺的那个老仆,是当年太子太傅叶知秋的仆从。”他言尽于此,却望着她一瞬不瞬。
苏离离表情未变,心里是翻涌起伏,哑然怔忡道:“什么?谁的仆从?”
赵无妨盯着她的眼睛,一字字道:“我的人问他,他却死也不肯承认。”
苏离离仍是愣愣地看着他,眼里却有大颗的泪溢了出来,掉落在干草堆里。
赵无妨冷冷道:“你姓苏。”他上前两步,一把捏住她下巴将她脸抬起来,有些急促道:“你是叶知秋什么人?”
苏离离愣愣道:“我是他女儿。”
赵无妨瞳孔倏然收缩,道:“你是他女儿?”
“是。”苏离离漠然地答。
他拇指忽然摩挲着她下颌骨的肌肤,慢慢松开,似乎在思索。
苏离离冷冷笑道:“你想要什么?天子策?”
“当真有?”他迟疑。
苏离离点头,“有,在祁凤翔手里。这就是他带着我的原因。”
“他逼你交给他了?”
“没错。”
毫无预兆地,赵无妨一掌扇在苏离离右脸。雨滴声中听不出多大的声音,却打得她摔在干草堆上。
他阴沉一笑,“你实在是不会说谎。像这样的东西,若是被人知道,必定不得安宁。祁凤翔内有父兄,外有勍敌,岂敢自己拿在手里。若是拿到了,必会杀你灭口,又岂会把你带在身边到处招摇?”
苏离离脸上像着了火一样疼,慢慢坐起来,仍是平静地说谎:“他没有钥匙,钥匙在先帝的侍卫长时绎之手上,时绎之又疯在陈北光府上。时绎之旧年认得我娘,所以祁凤翔想让我来骗钥匙。但是没成,时绎之带着钥匙跑了。”
赵无妨冷冷看着她,不知她说的是真是假,但见苏离离一副认命的表情,心里重新思量自己的谋划。正出神间,苏离离难得地出手如电,出乎意料的一个耳光拍到他脸上,手劲虽不够大,但也打到了他左颊上。
赵无妨顷刻间反手又是一巴掌,将她打倒,气犹未解,用力抓住她的头发拖起来。抓得苏离离尖叫一声,却咬牙道:“老子这一耳光是替程叔打的!”
赵无妨一手抓着她头发往下拽,将她的头仰起来。注视半晌却没有再动手,反古怪笑道:“仔细看看,其实你长得也不错。我一说换你,祁凤翔脸色都变了。”
苏离离骂,“放你妈的屁!”
赵无妨抓着她头发不松,反笑道:“这泼辣样子还挺够味的,不知扔到床上还有没有这浪劲儿。”
苏离离大惊,且大怒。需知祁凤翔有时也说些无耻的话调戏她,却不会这样露骨,只让她觉得郁闷。然而这个人说的话,让她切实地觉得被侮辱了。
正在这关头,草棚顶上突然“砰”地一响。赵无妨一下松开她,站起来凝神细听,片刻之后冲出草棚。树上跳下一人,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笠沿压得很低,看去刺猬一般,全身又滴着水。赵无妨直攻了上去,那人虚挡了一招,回身就走。
赵无妨追出两步,站住了,便见那人沿着林间小道淅淅娑娑地一路走远。他折转身,一把抓起苏离离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走吧。”
此时已是后半夜,雨点稀疏起来,但还是很快淋湿了苏离离的衣裳。一路上,山林木叶散着雨后清芬,一阵风吹来,冷得她发抖。赵无妨抓着她手腕,只管急行。苏离离一路磕磕绊绊,脚上不知踢了多少树根,就差没死在地上被他拖着走了。
行到天色将明未明时,钻出了山间小道,沿着树林边滑下一道陡坡。苏离离一交摔在了泥浆里,膝盖撞上泥水里的石块,疼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却咬着牙不肯吱声。赵无妨看她一眼,道:“看你也是个贪生怕死的,怎么倒硬气起来了。”
苏离离捂着膝盖,有气无力,“谬赞了,杀我害我的人虽多,你是混得最差的一个。”
赵无妨伏在一道土堑后,从稀松的林木边缘凝视前方道:“人不争一时长短,你若足够长命,便拭目以待吧。”
前方昏暗的天色中隐现一道城郭,远远有人马自右而来,火光如星,不计其数,渐渐在城门前一里处站定。便见城门上也站满了人,只见身影,却无火光。赵无妨沉吟道:“这架要打不成了,陈北光的手下根本无心招架。”
少时,城门缓缓打开,天色渐明。陈北光当先一骑冲出了城门,手绰长刀,一身铜甲反着金色黯淡的光。身边跟着一人,也骑了马伴随左右,衣袂蹁跹,正是方书晴。他站住阵前大声道:“祁凤翔,出来!”
右军阵形缓缓分开,像山川相酬的岿然与灵动,祁凤翔徐徐策马而出,意态矜持高贵,微微颔首道:“怎么?陈大将军要和我单打独斗?”
陈北光将刀一指,“自古兵对兵,将对将。你我就斗一场,我死了,你放过我的兵卒;你败了,就收兵而回。”
赵无妨这边先“嘁”地一声笑。
祁凤翔一手虚握着拳抵在唇边,笑容衬得风神如玉,道:“将军读迂了书了么?我今日兵多而气胜,取成阜必也,岂有我一人之败而致全军无功而回?前日见你不明战略,只道是个腐儒;今日竟要战场肉搏,真乃无用匹夫。世人竟称你为儒将,可知‘时无英雄,而使竖子成名。’”
陈北光被他一番折辱,大喝一声,举刀策马直取祁凤翔。后面李铿自祁凤翔身后杀出,迎下他一刀,兵刃相交,火光四溅。刀锋在祁凤翔胸前一尺,划过一道弧线,被挡了开去。祁凤翔并不抵挡,也不闪避,甚至连笑容都没有变一下,坐看李铿与陈北光斗在一处。
方书晴欠了欠身,注视陈北光的身影,眼神竟第一次焦急起来。城墙上有人举出白旗喊道:“我等愿降!”陈北光回看了一眼,手下一松,被李铿砍中手臂。他惨然变色道:“罢了,罢了,我占据冀北二十年,不想两月便丢了。事不能遂,成败由天!”
赵无妨听得这句,忍不住“哈哈”一笑道:“他竟还能怨天……”一回头,却不见了苏离离。他骂了声“贱人”,抬眼四看,见远远的山林边上泥地里有个人影猫着腰蹒跚向前。赵无妨看她一眼,却见场上陈北光举刀自尽而亡。方书晴将马一拉奔到他身边,不知是用的利器还是毒药,须臾之间伏在陈北光尸身上死了。
苏离离回头看时,见赵无妨已追了上来,连忙手脚并用,爬上土堑,跳出树林,手舞足蹈道:“救命啊——!”
她所处本已接近祁军阵脚,祁凤翔闻声注目,一时间也没认出这一身是泥的人是谁。片刻之后,眉头一皱,眼睛眯了起来,断然令道:“拿下那两人!”他身侧骑兵应声而动。
苏离离身子往后一沉,却被赵无妨捉住挡在身前,有什么锋利冰凉的东西搁在脖子上。赵无妨的声音切金断玉般狠决,“祁凤翔,你再过来,我杀了她!”
李铿勒住马,回看祁凤翔。祁凤翔神色肃然,辨不出作何考虑,半晌,缓缓道:“我说过,再让我看见你就杀了你。”
赵无妨紧紧抓着苏离离道:“今日只是个小小意外,你可以当没看见我。”
“你手上抓着的,是我军中逃奴。”
苏离离苦笑,她也不想弄成这个局面,然而老天总是和她做对。如今毫无办法,逃奴也好,人犯也罢,只好任人宰割了。
“我没抓她,是这位姑娘自己送到我手上来的。”
祁凤翔抿着唇,眼神吃人一般的凶狠,盯着苏离离,“放下她,饶你一命。”
赵无妨凝视他神色,沉思片刻,拖着苏离离后退几步道:“别急,你的人总归是你的,现下还要劳她陪我一阵子。”
祁凤翔勃然变色,一字字冰冷道:“你威胁我?”
话音落时,他扬手抽出流云箭,左手持弓,右手扣弦,坐骑之上身姿矫健挺拔,动作流畅漂亮,长箭呼啸而出。赵无妨诧异地看他拉开弓,破风声过时,苏离离听见自己肋骨“喀嚓”一响,低头看见箭头没入自己胸肋,却没来得及感到疼痛。
只听祁凤翔咬牙道:“格杀勿论!”
赵无妨在耳边亦咬牙道:“你狠。”
腰上一松,她向地下滑去,最后一眼看见远处地面上,陈北光与方书晴兀自相抱的尸体。当时一念起,十年终不渝。
阖上眼,听见马蹄声向后追了去,苏离离转瞬陷入了不知是此行第几次的昏迷。
苏离离很少做梦,这次却做了很长时间的梦。时而像是放在热水里煮,时而像是扔在冰窖里冻,度日如年,无一刻的安宁。落雪纷飞的时节,驿外断桥边站着的青衣女子回头一笑,正是十余年来梦里才有的情景。苏离离仿佛回到十年前,轻声叫道“娘”,心里酸楚,已落下泪来。
一只手抚上她额头,温热,宽阔,像含蓄的抚慰,瞬间打碎了记忆,不知身在何处。原来骨子里,仍是无家可归的苍凉。意识逐渐积累,她努力地,努力地睁开了眼睛,欠了欠头。一个人说:“你别动。”
苏离离定定地看着那人,半晌才从时光里回到现在,有些疲倦地闭上眼,道:“你是祁凤翔。”
祁凤翔坐在床边,侧了身看着她,气色不太好,平静道:“没伤着脑子吧,认不出人了?”
苏离离觉得胸口有些闷,身上却躺得很累,想动一动。祁凤翔按住她腿道:“叫你别动。”苏离离微不可察地一叹,低声问:“我是不是要死了?”
祁凤翔蹙了眉,“受点小伤怎么就要死要活的?”
苏离离苦笑,不是她要死要活,是她确实要死不活了,她也没办法。沉默了片刻,也不反驳,低垂了眼睫看着眼前虚空。
祁凤翔将她的被子掖了掖,有些放松,有些疲惫,淡淡道:“你死不了,昏了两天。断了一根肋骨,伤及肺脉。救得及时,原本不算什么大伤,可是又有点着了风寒。现在烧终于退了,再休养几日应无大碍。”
苏离离“嗯”了一声。
他望着她,也不生气,仍是平静道:“你不该跑出来。可知道你的身份若是暴露,世上有多少人想捉住你么?造箭司里我安排了侍卫,若是你不出来,便没人抓得了你。”他吐出一口气,却道:“是我大意。”
苏离离原本以为自己逃了他会发火,然而他此时把所有情绪都掩盖在平静之下,反让苏离离心里难受,抬起左手来,手臂酸软。她懒懒地将手搁在额上,遮着眼睛,却笑道:“没什么大意不大意的,我早死晚死在哪里死都是一样。”
祁凤翔静静地看了她一会儿,伸手捉住她手,也不拉起来,反轻轻按在她眼睛上道:“你这是在怨我了。”
苏离离鼻子一抽。
他接着道:“赵无妨当时为什么抓着你不放?她知道你是叶知秋的女儿了是么?”
“是。”
“他怎么知道的?”
“……嗯……我说漏了嘴……不过他也查了一部分!”
祁凤翔叹道:“真笨。你若是被他抓去,可知他会怎么对付你?与其被他折辱,还不如被我一箭射死呢。何况我若阵前因为你而退缩,他就更要以为你奇货可居了。”
他拉下她的手来,苏离离咬着唇,倔强间隐忍着委屈,眼睛润泽清澈,如雨水洗过的山涧。祁凤翔的手指抚拭着她眼角的泪,掌心摩在她右脸颊上,问:“挨了打了?”
他神情并无戏谑与嘲笑,反倒认真而关切。苏离离像是受了蛊惑,又像是孤独久了的孩子经不起旁人用三分温暖来引诱,内心带着几许挣扎,又有些希冀,问他:“我若是死了,你会不会难过?”
祁凤翔愣了一愣,望着她像是思索,又像是审视,有些迟缓,却无比肯定,“我会难过。”他抽回手来,神色淡定,似陈述一个事实,“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仍然会用箭射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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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宣太后事见《战国策》卷二十七?韩策二。
第七章有恨无人省
他抽回手来,神色淡定,似陈述一个事实,“但若是重来一次,我仍然会用箭射你。”
苏离离拉一拉被子,盖住了头。祁凤翔去掀,她拉住不让。祁凤翔自然不能使全力跟她扯,怕牵动她伤口,“放开,别捂死了。”
苏离离哽咽道:“捂死算了。”
祁凤翔听她哭起来,万分无奈,惆怅道:“捂死了不划算。”
苏离离抽得更厉害,“我自从遇到你,就再没有好事……迟早是要死的,呜呜呜……”
祁凤翔有些哭笑不得,站起来道:“怎么叫遇上我就没好事儿。在睢园我暗示你先走,你却走迷了路,让人掐得半死。时绎之那一掌我可没拉你,推你走你不走,自己跑来挡晕了。虽说后来我吓了你一吓,到底是吓你的,也没把你怎么着。这次更好,不声不响地溜了,突然又在阵前跳出来。你要我怎么办?当着三军将士的面放他捉着你走?”
苏离离将被角扯开,愤然道:“你……你可以用箭射他嘛!”
祁凤翔冷笑,“你以为赵无妨是吃白饭的?我远他近,再快的箭过去,他提一提你也能把你挡在前面。还不如我挑个不那么有害的地方不轻不重地来一下。”
苏离离气得磨牙,却驳不得,转而恨恨道:“那赵无妨人呢?”
祁凤翔一张光风霁月的脸顿时棺材了,“跑了。亏他伤那么重还能跑。”
苏离离冷笑,“真笨!这么多人追一个,还让人跑了,哈哈……”笑得太狂了些,牵扯伤口,又哎哟一声。
祁凤翔无奈地笑笑,又坐回床边道:“当时忙着救你,没顾得上他。他带着箭伤蹿进了林子里,再多的人也难搜。”
苏离离抓住他手臂,喘息两下,低声道:“程叔是他害的,我要杀了他。”
祁凤翔想了想,道:“他既然觊觎天子策,志不在小,早晚死在我手里。”
苏离离沉默半天,忽然又问:“肋骨断了是不是要躺几个月?”
祁凤翔笑,“肋骨是最没用的。我早年和人动手,也断过。断了自己还不知道。现下有最好的大夫,你养两天就能走能坐了。”
苏离离怒道:“我能和你比么?你那肋骨里装的是铁石心肠。”
“我谢谢你口下积德,没说是狼心狗肺。”
苏离离且怒且笑,继而又一惊,“我衣服怎么换了?”
“你一身的泥,膝盖也摔肿了,手腕又擦伤,难道就那么躺着?”
“谁……脱的?”
“军里的老医生脱的。”
苏离离微微松了一口气,听他补充道:“我在旁边帮了帮忙。”
“啊?!”这次愤怒了,“你看了……看了我?”
祁凤翔冷哼一声,“我看你?你这种小孩有什么可看的!我不看你,你早死得姹紫嫣红了。”
苏离离哀叫一声,“你给我出去!”
祁凤翔愈加可恶地笑道:“你躺在本将军的大帐里,还要我出去?”
“啊——”苏离离的声音滑出一个颤抖的尾音,又埋进了被子里。
祁凤翔正待继续奚落,帐前有人禀道:“公子,药熬好了。”
“进来。”
进来的是祁凤翔身边的长随祁泰,端着一碗浓黑的药汁,放在床边长案上。
祁凤翔叫住他道:“你回来时,韩先生还说了什么要注意的没?”
祁泰恭敬道:“韩先生听我说了一遍,说苏姑娘的伤当时处置得很好。只要她醒了,就把这药隔天一服,七天后可以下地走动,吃满半月可停药。三月内不要跑跑跳跳,其余并无大碍。”
祁凤翔稍放下心来,沉吟片刻,道:“江秋镝怎么样了?”
祁泰摇头道:“还是老样子,韩先生说找不到内力运转不息的人相助,只怕他好不了了。”
“他这不是白说么。”祁凤翔皱了眉,眼神像暗夜里波光粼粼的水面,“就是少林的住持也没有这份功力。”顿了顿,“你先下去吧。这两天照样煎了药来。”
祁泰应声而出,祁凤翔曲一膝坐到床上,用手指点着苏离离唯一露在外面的头顶,“出来吃药。”
苏离离不应,他哄道:“乖,听话。”伸手拉开被子。
苏离离只睁着一只眼睛,眯眼半觑着他,几分犹疑,偏又衬出几分皮态。祁凤翔失笑道:“这是什么鬼样子?”
苏离离缓缓睁开另一只眼睛,低声道:“你不会杀我的吧?”眼神严肃而胆怯,竟是真的害怕。
祁凤翔心里有些不快,却放柔了声音道:“不会,你的小命在我手里丢不了。快别闹,乖乖把药喝了。这可是江湖上有名的神医韩蛰鸣开的灵药,我千里迢迢令人取来。”说着,小心地扶她半坐起来。
苏离离望一眼,皱皱鼻子,“这什么味?我不喝,一看就苦。”
祁凤翔耐着性子哄:“良药苦口,喝了我给你吃糖。”
苏离离咬着唇,仿佛那药是她的大仇人,“我最怕喝药,吃糖我也不喝。”
祁凤翔忍无可忍,大怒,“不喝我就捏着下巴灌!”
但见苏离离飞快地接过来,咕咚咕咚喝下去了。
五月正是莺飞草长,晚春时节,渐渐有细蚊子飞,天气也湿热起来。苏离离养伤这些天,下了两场雨,空气中都是草叶清香。祁凤翔将三万大军分驻太平、成阜,自己却不入城,只在这山野扎寨,休整了半个月。
每天,他扣住苏离离手腕,内力突入她体内,从天突至鸠尾、巨阙,再分散到期门,蜿蜒回到俞府,一一稳固她受创的肺脉。苏离离原本不知道习武之人真气的可贵,又觉得是他伤的自己,便受之无愧,当之无怍。
不知是那韩先生的苦药见效,还是祁凤翔的真气有力,七天之后她果然可以下地走动,只是右肋下数第二根肋骨,轻轻一碰,便隐隐作痛。只是肋骨确如祁凤翔所说,行动坐卧都很少受力,倒也不太辛苦。
半月之后她就有些坐不住了,这天太阳一出,她吃完午饭就在祁凤翔大帐四周溜达。远树含烟,山川萦雾,地上有淡黄的小野花点缀在草丛间。一季花期已过,蝶倦蜂愁,大多栖身敛翅,停在草颠儿上。
苏离离见一只小巧的粉白蝴蝶收着翅膀,停在木栅,一时兴起,伸出两指,慢慢靠拢去拈它。还隔着数寸距离时,那蝴蝶抖一抖触须,翩翩飞走了。苏离离也不追捕,反站住,望着它微笑。
忽听祁凤翔的声音道:“你捉它做什么?惹着你了?”
苏离离懒懒打一个哈欠,“没惹我,就是想捉来玩。”回身见他束袖长靴,原本是英雄中人,却偏有一种闲散出世的态度,两种特质出奇的融洽,别有韵意。
祁凤翔淡淡一笑,“这里的乡人说,从这谷口入山两里有一棵大樟树,已生长千年有余。是这一方的地神。我去看过,路也还好走。你既这般无聊,不如带你去看看。”
苏离离一听有大树木,欣然应允,跟着祁凤翔慢慢沿着山间小道行去。一路只闻空山梵呗,万籁无声,二人有一句没一句竟把两里多路走了小半个时辰,转过一缕飞瀑,远远看见粗壮的树干立在一块阔地上。
那棵树原本很高,因为主干太粗,远看却显得低矮。枝条虬曲伸展,蜿若游龙,形如伞盖,气韵舒张,令人见之忘俗。行至树下,祁凤翔拉她站住道:“我曾令手下士兵合抱这树干,十一人手拉着手才能抱一围。”
大樟树像知道人赞它,婷婷绿荫撑得如一座大房子的顶盖,从树梢到树根都是怡悦气息。
苏离离惊异非常,半晌叹道:“这么大的树,九寸厚的整板棺材都可以改好几块了。”
祁凤翔唇角有些抽搐,默然片刻道:“你要想用它做棺材,我替你砍了就是。”
林间许是有风吹过,大樟树枝条仿佛抖了一抖,天空也似阴沉下来。
苏离离走得有些乏了,松肩垂颈,“你还是饶了它吧,人家长这么多年也不容易。”
祁凤翔伸臂将她揽在怀里,让她后背靠着自己胸口,权作休息。苏离离有些僵硬,却由他揽着。半晌,祁凤翔道:“你怕我?”
苏离离老实道:“有点。”
他柔声道:“不用怕,我不会害你。”
就算要害她,她也跑不了啊。苏离离放松了些,倚在他胸口。祁凤翔嗅着她发丝,低头时,唇触了触她耳廓。苏离离侧开了头去,默不作声。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只觉得林间的风习习吹过,拂在面上,柔软清凉,心绪迷茫。苏离离轻声道:“陈北光和方书晴那样死在一起,不如把他们一起葬了吧。”
祁凤翔下巴抵在她头发上,触感是柔软而纠缠,口气淡漠冷凝,“那有什么值得羡慕的。兵败身死,一事无成,葬便葬了吧。”
苏离离低低得“嗯”了一声。
祁凤翔声音里忽带起几分笑意,道:“我记得遇见你时,你在那定陵墓地随口诓我,说什么但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便是烟火红尘的真意。当真是这个心思?”
苏离离不答。
祁凤翔握了她手,手指顺着她指骨慢慢地一根根梳理,似在沉思,却也不再说话。
有一些话,谁也不愿先说,仿佛谁先出口谁便落败。人于情感之中便如蝼蚁微渺,彼此伸出触须稍一试探,心下明了。
苏离离忽然笑了一笑,道:“你那时什么都看出来了吧?心里一定笑我蠢得离谱。”
祁凤翔也笑,“还不算太离谱,勉强算是可爱吧。”松开她身子,走到大樟树身边,手抚树身道:“这棵树历尽千年,看过胜衰兴亡,应比我通达,我且对它许个愿吧。愿它神力,助我达成。”
说着,敛容正色,心下默祝道:“生年当荡平天下,扫靖宇内,筑享升平。”
苏离离兴致也起,道:“那我也许一个吧。”想了半日,仿佛无所求,心里默念:“树神啊树神,让我今生有吃有喝,无病无灾,棺材卖得多,银子全进帐。”想了一想,觉得太俗了点,又道:“有生之年,平淡生涯;莺俦燕侣,苍颜白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