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铎道:“可惜你还是不够沉稳,立刻就想把她撵出去,拿营妓里鸡毛蒜皮的小事来问我。事后我让你监视茶茶,你知道我怀疑她,就干脆想让她做个替死鬼。可是茶茶平日并不与人往来,于是你暗示我东方先生和她是一伙的,可你这个暗示又让你露了马脚。原因无他,一个人说一个人有问题,那个人确有可能不对;一个人说其他人都有问题,这个人他自己才有问题。”
哲仁如受教一般地“哦”了一声。
“昨日阿思海回来时,哲义在我身边,而你不在。那时茶茶正好在我大帐外闲逛,你趁隙把那个瓷瓶放到了我的帐中。茶茶回去之后……”承铎也看了一眼已然昏迷的茶茶,“偶然发现了那只瓷瓶,便拿了出来,扔到了茅厕里。于是你功亏一篑。”
“所以你就拷打她,既试探我也试探她?”哲仁神色决然,平静点头,“现下看来,她倒是不差,我却有些心急了,想打死她,她便无从说话,这些怀疑都可以推到她身上。又或者,她熬不住自己招认了。”
哲仁最后一句,等于已经承认了。承铎不再说话,哲仁也不说话。除了茶茶昏迷,余下的几人都觉得结果出乎意料,大帐里再次沉默一片。
哲仁还是先开口了,惨然笑道:“王爷既早已知晓,何故姑息至今?”
承铎一字一顿道:“哲仁,你跟了我十二年。我第一次上战场十五岁,你十三岁,那时你便长随我左右。时至今日,我并不想羞辱于你,只想知道,为什么?你告诉我,那位主子是谁?”
哲仁沉默地看着他,忽然叫道:“主子。”
承铎冷冷道:“你毋需如此叫我!”
“是。哲仁确实不愿意害你,既然害了,无论什么原因,都不足道。只因十二年前我就不是王爷的人。那一位的名字,恕我不能提及。”
承铎盯了他片刻,道:“既如此,哲义,把腰刀给他,让他自行了断吧。”
哲义素来与哲仁同进同出,原是极熟悉的人,不料他竟是细作。承铎这样吩咐,他便也无法,摘下腰刀,上前递给哲仁。哲仁接过来,默视片刻,抬头看承铎,想要说什么,却终于没有说。一伸手,拔出了腰刀。
承铎道:“你若有事求我,我也许会应你。”
哲仁摇头:“没有。”
承铎叹息一声:“你还是太过刚介孤傲,宁愿抱憾而死,也不愿说出实情。”
哲仁自嘲地笑了笑。与其说是笑,倒不如说是嘴角扯了一扯。他横刀抬头道:“王爷从此忘了哲仁这不义之人吧。”言毕,刎颈自尽。
帐中人人都看着这一幕。只因承铎沉着脸不响,其他人也便不敢出声。
东方看着地上的茶茶,心想她刚才那个个理由,看似合理,却又合理得勉强,你用心一查,又找不着破绽。茶茶若非无辜,便是装得实在太好了。
半晌之后,承铎侧头对哲义道:“你把哲仁葬了吧。”哲义允诺,眼里有几分“兔死狐悲”之色。承铎见他这样,心里突然有些发酸,也不说话,也不管帐里其他人,兀自走到帐中,伸手捞起茶茶。
茶茶吃疼,身子颤抖了一下,悠悠醒转,见承铎抱着自己是往他大帐的方向去。茶茶心里稍稍落定,她深吸了一口气,觉得全身都像要散架了,索性靠在承铎肩头,又昏了过去。
第十章 回京
茶茶那天昏迷后一直不醒,承铎以内力疗她内伤,觉得并没有很严重,不应该昏迷不醒。东方诊脉良久,觉得她脉息平稳,应是没有大碍。一直不醒,大约是她自己不想醒。
“自己不想醒?!”承铎对这一说法闻所未闻。
“有时人醒着不如昏着好,自己便会昏睡不醒。并非故意,也并非受伤的缘故。趋利避害是人之常情吧。”
承铎很少有不愿意面对现实的时候,也就领会不好这个意思;又觉得东方对他拷打茶茶的事似乎有些不悦,便不再说什么。
可才过了一天,茶茶不知道怎么了,又突然惊醒过来,睁着一双顾盼流眸,惊骇地望着承铎,就听见承铎不知所云的自言自语:“不想醒又给吓醒了,看来我还是温和了点。”
这样又过了十数天,茶茶的伤虽然没有全好,却也可以下床走动了。她醒过来的第二天,承铎把她抓起来从头到脚洗了一遍,最后又放回床上。
至于承铎为什么要把她放到自己床上养伤,茶茶并不清楚。只是她暗暗觉得承铎的这种洁癖并非是因为脏或是怎样。而是他仿佛始终觉得凡所触及的东西都是一时的,不与他相干似的;乃至空气尘埃都不与他一体,是以必然洗去。这种行为发展到有些强迫的地步了。
一个人若与所存在的世界疏离至此,他内心深处其实是何等孤寂。由此,茶茶觉得承铎这人愈加深不见底的可怕。能不应他就不应他,能不惹他就不惹他。他把自己放在床上当垫子还是当抱枕,都随他高兴吧。
再说,睡承铎的床实在是一种优待,比之靠垫、毡毯要舒服暖和得多,埋首其间有种淡淡的清洗过的棉布味道。茶茶裹在被子里,翻了一下身。被角磨在脸上,她干脆把头蒙进去,就听见帐帘掀起的声音,有人进来了。继而有什么东西被放在了桌子上,茶茶心里哀叹了一声,被子就被承铎一把拉开。
“起来。”他果断地命令,随即往床沿上一坐,伸手端来一碗药。茶茶只得坐起半身,倚在枕上,接过那药碗,尽量快地咽下那碗乌黑的药汁。待她喝完,承铎把碗拿过去。茶茶兀自皱着眉,没防备承铎将一小块不成形状的糖块按进她嘴里。
一股浓郁的奶香立刻取代了药汁的苦涩,有点清淡的甜味慢慢带出点酸甜味道。胡地的奶酪,是北边牧民家里常有的食物。茶茶几乎是贪婪地享受这块奶酪的味道,觉得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承铎平静无波地问:“不苦了吧?”
茶茶疑心他今天怎么这么好心,迟疑地点了下头。承铎的唇便压了下来,舌头毫不犹豫地跑到了她的嘴里,一只手就解开了她衣衫的带子。茶茶一阵郁闷。
承铎不是个纵欲无度的人,但纵起欲来有点不是人。前些日子他忙着理论战事,茶茶住在他大帐里,他也几乎没碰过。今天他似乎很有兴致,把前面的工作做得细致缓慢。茶茶以他“给颗糖吃就要给一棍子”的对待原则推测,他今天是打算把前些天欠下的一齐补回来。这样一想,她就无论如何也反应不起来了。
承铎把她翻转来,让她趴在被子上,抚摩着她背上的伤,安慰说:“别怕,不会把你怎么样的。”他手指按在伤痕上,有一些淤青的疼痛。茶茶不由得又想到那天被哲仁鞭笞的情形,心里一阵畏缩。已经这样了,还不会怎么样?是今天她的小命儿不会怎么样,还是今后难保不怎么样?此君说话真是艺术得很啊。
承铎侧过茶茶的脸,又喂了一块奶酪给她。等她抿化了,他又凑上去分享。茶茶不敢有丝毫违逆,乖乖地顺着他。承铎把她嘴里的糖抢得干干净净,抬起头来,按着她腰肢,说了句:“要吃自己拿。”
茶茶看他还算和气,便调整了一下状态心情,从盘子里抓了块大个的奶酪,俯身抱了被子,颇有些愤然地嚼起来。
*
茶茶到底还有伤,承铎午后倒也没怎样为难她,过后又让她蒙头大睡了。他出来往东巡防,一直到日暮方回。因为胡狄战败,整个战线都向西迁移。承铎在燕州东线的兵力也收了回来。
胡人暂且集结不起像样的人马,守在都城不出来。承铎也并不深入,草原荒漠之地,无甚可占,且远征不易。于是北方战事稍平,上京便有令旨发来,由云州大都督承铣代总对北防务,召承铎回京。他既要暂离,便要把一切布置稳妥。在有些军事上,承铎一向是不厌其烦琐,他认为必要的就一定要亲自去查看才会放心。
等到他回燕州大营,却见东方一身行装骑马等在营首,明姬站在他身边。一见他回来,东方便拱手道:“习鉴兄,小弟本要与你同行回京。现下因为有些琐事,要轻装简行,先走一步。”
“现在?”承铎有些愕然地问,现在天已漆黑。
“正是。本来午后要走,因你不在大营,若不辞明甚为不妥。你我就此别过,等你回京我再登门拜访吧。我的妹妹和鸽子劳兄代我照管了。”
承铎见他去意甚急,也不问什么事,只点头道:“好。”脱下手上素常戴的那只羊脂玉扳指递给东方道:“等我回京,你拿这个到靖远王府找我。”
东方接过来,拱手致谢,甚至没有看身边的明姬一眼,马鞭一扬便驰入夜色之中。
承铎看他去远,回头见明姬站在那里仍然望着去路,便跳下马来,喊她入营去。明姬又张望了两眼,才慢慢跟着他往回走。承铎笑道:“你过两天跟我一起回京便是。不过半月就能见着你哥哥了。”
明姬并不去看承铎,只叹了口气:“哥哥以前不在家。娘亲去了他才回来,可也是说走就走了。我从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
承铎道:“男儿志在四方,他虽不在你身边,总会记挂着你的。”说话间已到了中军,承铎止住脚步。
明姬站定,曲膝谢道:“大将军,我先回去了。”承铎嘱咐她:“你有什么东西要带的记得收拾好,他的鸽子什么的如果也要带着,我让哲义去帮你忙。”
明姬正要说话,承铎抬手止住道:“还有,明姬小姐太客气了。我看你跟赵隼、阿思海他们都还合得来,只是见了我就拘谨。其实我也是人,跟你在平遥镇大道上见着时一样,又不是老虎。”
明姬脸一红,道:“那是我得罪了你,怕你要找我麻烦……”承铎哈哈大笑:“我是这么小气的人么?没事,你尽管得罪我,我不怪你就是。你快回帐去吧,我这里还有点事。”明姬点点头,笑了笑,一甩辫子走了。
*
时下天气渐渐热了,东方坐在这驿边小店觉得甚为口渴。店家奉上茶来,他喝了一口。连日南下,马力不济,昨天在这小镇上换了马,略做休整便要赶路。路边的草木抽穗吐绿,一派风和日丽。
小店伙计陆续把他的饭菜端了上来。东方齐箸,正要动手夹菜,桌角下一晃。他顿了顿,仍然夹了一片菜叶,就着馒头吃起来。桌子上趴上来几根黑不溜湫的手指,然后露出一蓬乱糟糟的头发,再然后是一双滴溜溜打转的眼睛。一个要饭的孩子从桌子底下钻出来,趴在他桌对面。
“嘿嘿,大爷。”
东方置若罔闻,继续吃。店家却看见了这孩子,伙计抓起灶间油布,驱蚊子似的赶道:“去去去,这小叫花子,怎么大清早跑人家店里来了。真是晦气!”
东方仍然夹菜,只向那伙计道:“你不用管他,忙你的去吧。”伙计吃惊,既然客人不说什么,他也就不好说什么,愣愣地走回灶间和店主议论这两人。
那小孩看了看东方,又看了看饭菜,飞快地抓了一个馒头,狼吞虎咽起来。吞了一会,噎住了,脖子一伸,抓来东方的茶碗喝了一口。喝完,又倒了一碗。东方的馒头才吃了小半个,他却已经把整个馒头放进了肚子里。
小孩迟疑了一瞬,伸手想再抓馒头,被东方一把捉住了手腕。那孩子马上求饶:“大爷,我我我不要了,我……”东方摇头:“你饿得太久,不可以一下子吃很多。”
孩子咽了一口唾沫,道:“是是。大爷一看就是面善之人!”
“面善的人,未必心善。”
“是是。大爷说得太对了,一看就是有见识的人。”
东方笑笑,问:“那你又是什么人?”
“我?”小孩盯着桌上菜食,“我叫钉子。”
“钉子?那我岂不是要叫起子?”
“嘿嘿,只要您不叫锤子就好。”他终于抬起头望东方嘿嘿笑。
东方吃完,放下筷子,便拿了钱唤那伙计吩咐:“再拿几个馒头给我装上。”回头对那钉子说:“这剩的几个你拿去吧。”
钉子把馒头抱在怀里,却眼望着东方说:“大爷,您要书童奴才不要?我虽然小,却识字,什么都会。您一个人出门在外,没人伺候,我给您做奴才吧。”
东方道:“我要个钉子做什么?不小心还得扎了手。”
“那怎么会,我可省事儿了,求您带上我吧。”说着,钉子已经泫然欲泣。
东方便招手道:“我不要书童,但我可以给你找个书童的差事。”钉子立刻变了笑脸,雀跃向前。东方补充了一句:“只是我们还得赶两天的路。”
那钉子便钉在了东方的马上,两人颠簸了一日,已到京畿近郊。东方渐渐勒马,却沿着那田亩逛了一周,觉得有些不对。本来早春时节,正是农人在田间耕作之时。然而四野荒废,走了半日才见一个老年农夫,挽着裤脚在水田里插秧子。
东方下马,牵着马匹过去,躬身道:“老丈。”老头抬起半身来,捶腰道:“哎。”
“现下正是春耕,何以这四方沃土只有老丈一人在耕作。”
老头眼皮儿都没抬一下:“我不怕死,所以出来种地。”
东方把马缰递给马上的钉子,矮身在他地边的瓦壶里倒了一碗水,递给那老头,却一眼瞥见他地上的竹篮里放了把闪亮厚实的菜刀。
老头接过来,喝了一口,擦擦汗,却叹了口气:“唉,你还是快走吧。这一带都没人敢来了。”
“这是为何?”
老头坐到田梗上,对东方道:“年前起,这儿便有野兽伤人,暴死在道上,看着可惨了。可渐渐死的人多了起来。地方官员派了猎户衙役捕兽,却屡捕不得,倒有不少人枉死。”
“人们都说定是只大虫,只是我们这里不近深山密林,野兽也不该来这里。后来皇上也派了兵,围了附近的山林想捕杀这野兽。”老头瞪着眼睛,说:“有天夜里在离此五里的山上遇着了,真正吓人啦。据说眼睛有海碗大,声音咆哮如雷,刀斧不能近,把军士伤了数十人,其余的人都给吓得四散逃走。从此,这一带的人都纷纷逃跑了。”
东方听得匪夷所思:“那是什么?”
老头浑浊着一双眼摇头:“不知道。只知道是怪兽。皇上令这一带百姓西迁,人都走光了。老汉我年近七十,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无儿无女,也不想走了。看着这地空着,就买来秧苗种种。”
东方站起来,抬头看了看四面的山川,问道:“这里过去颇为富庶,想必没有闹过这样的事吧?”
老头也站起来,摇摇头,又走到田间。
东方看他走去,又问:“大家都怎么评说这事呢?”
“还能怎么评说,总是老天爷看着什么不好,才闹出这等怪事惩治世人吧。皇上不是下诏罪己了么?”
东方笑笑,挽了袖子说:“老丈一人不便,不如我来帮你吧。”
老头直起腰来,有些吃惊,还没说话,钉子在那马上低声唤道:“先生,先生。”
东方不让他叫“大爷”,他就叫“先生”。东方过去,那钉子欠下点身,苦脸低声道:“先生,我们还是快走吧。这儿危险得紧,一会要是来了怪兽……”
东方转身道:“无妨,这里倒也开阔,什么都看得见,哪里就有怪兽走到你面前了。你要走便自己走。”钉子看看前路,咽了口口水,觉得还是呆在人多的地方比较安全,虽然也只多了两个。
东方也挽起裤脚,跳到水田里,动手也栽了起来。老头惊异地看着他动作:“你也会种地?”
“奇怪么?我家也是种地的。”
将近中午时,那不多的秧苗边被两人种完了。东方擦干手脚道:“老丈住在哪里,我送你一程吧。”便牵了马,跟着那老农走到个破旧的土屋,只见门窗上都钉着铁条,只留了底下半截门栏,留人屈身而入。老汉道:“这屋子破得很,晚上我也睡在地窖里,你进来看看不?”
东方抬手道:“不了,老人家快些回去。这些日子小心为是。”老汉叹息一声,跟他道了谢,拎了篮子钻进那门栏。东方不再说话,翻身上马,一夹马肚便跑了起来。走到日暮时又见了人家,住宿一晚,再行了一日,便到了京城。
上京的气象自然比别处不一样。那城墙巍峨许多,城里风土人物也大不一样,不像北方边陲,民风彪悍,往来之人常常带着刀剑。东方牵了马走在繁华街道上,满眼是绸衣锦袍。钉子从不曾见过这等城镇,东张西望,十分好奇。东方便买了个糖人给他玩。晚来挑了一间客栈,安顿下来。
第二天清早,才过卯时,东方便早早起来,仍然带了钉子,七拐八弯走了小半个时辰,来到一座官衙。钉子抬头认那上面的字,竟然全都认得,他一字字念道:“钦天监。”东方笑笑,上前对那守卫说了句什么,守卫便放了两人进去。
里面是一条长甬道,两旁栽了数株参天大树。正面是一座大殿,有主事之人坐在里面。东方放下钉子,上前交涉。那人给他指了个方向。东方回身带了钉子又走,从一道小门走到一座阁楼上。
东方缓步走上那楼梯,却见门锁紧闭,廊下木柱上钉着一张字条。东方皱了眉,揭下来一看,上面写了一首短诗:
“平原筑墙坻,赤雁来伏栖。高鸣一昼夜,哀哀不得语。”
东方读了一遍,随即展颜轻笑,回头见钉子眼睁睁看着自己,东方便把那纸条递给他问:“这回还认得么?”钉子横看竖看半天,说:“不全认得,说得是啥?”
东方牵了他仍按原路出来,说:“说的是有个人在砌墙,突然跑来一只红色的大雁停在上面,高声叫了一天一夜,十分悲切。”
“那大雁好讨厌。先生,我们去哪里?”
东方道:“去找这个给我留字的人。”
两人上马,一路往南,又走了大半个时辰,已离了闹市,渐渐沿着一畦菜园走到一处药院茅舍。竹篱虚掩,东方推开门,院子里晒了几架药材。院里门扉紧闭,东方便绕过屋舍,往后院走。后院金银花架下坐着一个白发老者,布衣素服,总有六、七十岁了,正在一个大簸箕里拣药。
东方两步走上前去,整衣拜倒,道:“师父。”
“呵呵呵呵”那老者一见东方,便笑了,站起来,一步上前把东方扶了起来。“我还以为你昨天便能到,莫非想那诗句想了整整一天才明白?”这老人正是钦天监的主事,国师水镜。
“呵呵,弟子虽然多年未聆教诲,也不至愚钝至此。路上有事耽搁,昨日入城已晚,今早去钦天监拜谒,才得着这纸留墨。”
东方说着,把那张纸条拿出来:“平原上筑墙,有土乃成,意、形皆是一城字;赤雁者,朱雀也,南方神鸟;一昼夜即一日,合一旧字;《古微书》上言,鸟兽之但鸣不语,因其舌异于‘人舌’。这四句诗说的便是‘城南旧舍’。”
水镜抚须颔首:“不错。那这又是谁呢?”
“哦”东方回头招来钉子,“这个孩子是我在路上遇见的乞儿,实在无处可去。他识文断字,且还机敏。能否留下他在师父这里做个道童。”
钉子一听这话,连忙上前对水镜作揖。水镜慈眉善目,点头道:“好,你还是这样心肠,总见不得苦弱之人。”
说着,往前面屋舍走去。东方紧随其后:“师傅此番找我入京,是有什么急事么?”
“你在京畿城郊可曾见到什么异象?”
“说是有怪兽出没。”
水镜点头道:“不错。这件事情闹了许久。皇上令钦天监卜问天意,我也无非是奏些政绩不勤,国事不宁,以致天谴。可我云游多年从未见过这等怪事。”
东方沉吟道:“师傅以为此事乃人祸?”
水镜不答,推开门,屋里是些寻常桌椅,墙上却挂了一副古风的《烟波钓叟图》。东方辨那字款,却听水镜道:“去岁末,紫微星相混乱,朝政恐有不稳;彗星出于东方,主将军谋王。你想必看见了吧?”
东方低头一想,道:“是,但……不是燕州那位。”
“哦?”
“弟子如今追随五王。”
“啊?”水镜大吃一惊。
东方见他这样,倒有些尴尬,坐下,正色道:“我曾在燕州试探过五王,这几月都在他营中。我觉得……他只是恃才放旷,并非野心勃勃之人。”
水镜熟视东方,沉吟片刻:“我本想让你来助我。你既跟随五王入世……便有始有终吧。”
东方想解释两句,却又觉得多余,只点头道:“是。师傅遇到什么疑难之事么?”
“都是些杂务罢了,也无甚要紧。”水镜看他气色,拈须道:“你近日红鸾星动,恐有些不期之遇。其中凶险,需得小心为是。”
钉子坐在那门槛上,看着太阳升上天空,心想那红鸾星是个什么星,为什么先生听了脸红了。
他本是想继续跟着东方,老年人毕竟闷闷的,不好玩。但他觉得自己未必能求动东方,闷了一会,百无聊赖地看起了地上的蚂蚁搬家。
*
(本章完。顺便说一句,我决定今后每周更一章,每章大于等于五千字,每个星期天更新。希望我能坚持下去……谢谢观赏,鞠躬!)
第十一章 桃花
承铎回京已是十日之后,据说场面颇有些壮观,但是东方没去。第二天午后,东方估摸他没有什么事了,才作兴往靖远王府去。承铎的王府在城西山脚下,不算特别繁华之地,也还是有些气象的。
靖远王府之所以在那里,说来好笑。最重要的原因是那里有一股温泉活水。据修建王府的工匠说,王府的屋宇都建得阔朗简洁,唯有里面的一个浴池,引那温泉水入内,构造十分讲究,是五王爷特别喜欢的。为了这一桩妙事,他宁愿住在离大内甚远的城西,不惜每天天不亮就骑马穿街,赶早朝,虽然五王一年里也只有那么一两个月在京。
从城南到城西,要走大半个时辰。东方走过那街口,见有个卖零食的小摊,已经做出夏天常吃的凉糕来。他便索性坐下来,要了一碗。那凉糕是用糯米和大米磨粉做成,辅以松子,桂皮,大枣。临上桌时,再撒上一层黄豆细面。甜而不腻,柔软粘滑。
这京城小吃还是如数年前尝过的一般可口,让东方觉着怡然得很,又要了一碗杏仁茶喝着。耳朵没注意漏了点风,就听见身后桌上一个女子幽幽叹道:“那街角绸缎铺的王掌柜,近日缠得我没完没了,真让人心烦。”这女子声音低沉,有些喑哑,倒也不乏温柔,只是造作得很。
另一个女子轻言道:“姐姐何必理他那样俗物。又不是别无他选。”
那先前说话的女子似是有些羞怯自得之意:“妹妹真是,怎么取笑起我来。”说着,把赵钱孙李周吴郑王家的公子都数了一遍,听起来是人人追捧,只是卖弄之嫌甚大。那旁的女子只略略应付两句,凑她的趣。
东方慢慢吃完,也听了不少,站起来打算走人,有意无意也就朝那边桌上望了一眼。这一望,任是他涵养再好,也没忍住笑了一笑。
那说话的女子大约二十七八,长相实在是抱歉得很,却偏描画得浓翠欲滴。那脸和脖子的颜色大不相同,白哇哇的脸上胭脂倒还擦得合宜,只那嘴唇红得像才吃了人。首饰也俗艳得紧。再配上她一副捧心皱眉的模样,东方笑她一笑却也不为过。
然而东方这一笑也没算好时候,偏被那女子看见了。她娇弱的表情一顿,瞪着东方道:“你笑什么?!”
东方被她咄咄逼人的气势一震,竟情不自禁地退了半步,口里笑道:“没什么,想笑而已。”说完,放下钱在桌上,便转身出了小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