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怎么来了?”陈向远沉声问道。
“我可不是故意来打搅你们的。你看,这个西瓜太大,我一个人吃不完,才拿上来准备分一半给你。”沈小娜轻飘飘地解释着,毫无歉意,一边从他们身边走过,走进厨房,熟门熟路地从刀架上拿刀将西瓜剖成两半,一半拿保鲜膜蒙上,放进冰箱,然后回头,嘴角勾起,明显带着一点儿开玩笑的表情问王灿:“吃西瓜吗?”
王灿总算已经趁这工夫整理好了略微凌乱的衣服,不准备再跟谁客气寒暄下去,一把推开陈向远,并不理会他,伸手去拎起背包,陈向远抢前一步拿到,“我送你。”
“不必了。”她一把夺过背包,“再见。”
陈向远紧随而出,“王灿,请听我解释。”
“关于一个人吃不完一整个西瓜吗?这并不难理解,不必了。”电梯在她面前停下,她一步跨了进去,转身对他做了一个手势,“请留步。”
她的声音没有丝毫回旋的余地。里面已经站着的一位女士牵着一个孩子。诧异地看着他们,陈向远只得停在了电梯外面。
电梯下到一楼,王灿走出了公寓,接近傍晚时分,暑热不减,热烘烘的空气扑面而来,她大步疾走了好几分钟,出了一头大汗,才想起应该拦出租车。
第九章 带有魔力的三个字
王灿一向很享受与父母住在一起,接受他们无微不至的关爱,不用操心任何生活琐事。今天她却头一次意识到和父母住在一起的最大不便之处,就是要努力在心事重重的时候表现得若无其事。
她得解释为什么关掉了手机,“手机没电了,我这就去充电。”
她得在爸爸关切地问她脸色为什么显得很差时说:“天气实在太闷热了。”
她得对走神做出说明,“我在想一个稿子该怎么写呢。”
她得勉强吃掉跟平时一样多的饭,同时夸赞妈妈做的雪菜小黄鱼一如既往地美味。
她得参与饭桌上的谈话,在心乱如麻、各种念头此起彼伏的情况下,这种一向令全家人感到愉悦的谈话几乎是一种折磨。
等王灿终于能回房间了,这才发现,她的下巴已经笑得有点儿酸涩了。
王灿倒在床上躺了一会儿,意识到这么躺着,既不可能睡着,也不可能让自己真把这个倒霉的下午清除出大脑,只好认命地爬起来,随手打开电脑,打算上网瞎逛胡扯聊以解忧,等睡意来了再说。
周六的晚上,没几个好友挂在上面,跟校友群里的同学闲扯了几句后,王灿随便浏览了常去的几个BBS,回了几个帖子,打开早就下载好还没拉得及看的一部电影,呆坐在电脑前看了一半多,但完全不知所云,所有情节都在眼前次第上演,偏偏没一句对白入耳。
隐身的QQ跳动起来,她点开一看,是何丽丽,“在吗?”
她这会儿根本没有和何丽丽对话的心情,直接关掉窗口。不料QQ头像接着跳动,点开一看,还是她,“王灿,我知道你在,陪我说说话吧。”
王灿着实后悔昨天加了她为好友,只好回复,“嗯,我在,你说。”
“我现在很矛盾,不知道该怎么做才好。”
“哪方面?”王灿其实也知道何丽丽的矛盾无非就是黄晓成,可是她深刻怀疑自己是否有给何丽丽指明方向的能力。
“还能有哪方面?我父母逼着我回老家找一个稳定的工作。”
“你喜欢留在上海的话,就好好跟他们沟通。”
“我其实说不上喜欢上海。”
王灿只得干巴巴得回了一个字,“噢。”
“一回家他们就要逼我去相亲。”
“相亲就不用急吧,你跟我差不多大,我总觉得那是过了二十八岁以后再考虑的事。”
“他们巴不得我现在就嫁掉才放心。”
王灿爱莫能助,仍然祭出那句万能的废话,“还是要跟他们多沟通。”
“我和黄晓成一起吃饭了,刚刚回家,他喝多了点儿。”
王灿不语,那边何丽丽也沉默了,过了一会儿,一行字送过来,“我下了决心了,抓住今天最后的机会。”
王灿先是不解,对一个喝多了的男人表白,显然是一个难题而非一个机会,何丽丽要怎么做,还真是让她困惑。可是她继而大骇,一下领悟了何丽丽的言下之意,手指停留在键盘上,再也不知道该按哪个键。
那边何丽丽又是一行对话送过来,“不要笑我,也别说我卑鄙。我想过了,如果……他还是不接受,我就彻底死心。”
黄晓成到底曾是她的男友,她做不到对这件事漠然置之,而且,她搞不明白何丽丽干吗要向她发布这样的行动宣言。可是隔着近千里的距离,她既不可能鼓励,也完全没有立场制止,想了一会儿,她才草草地回复道:“每个人对自己的行为和身体负责,我不好多说什么。”
隔了很久,那边再无动静。王灿哪里还有心情看电影,她关掉电影,走到窗前,突然有一点儿悲从中来,为自己,也为何丽丽。
黄晓成的面孔在她脑中浮现了一下,可是她觉得自己真没余力为他的命运操心了。再去想象何丽丽和他将会发生什么事,也让她觉得猥琐。
她习惯性将额头抵在玻璃上,叹了口气,却发现楼下路灯阴影处停着一辆熟悉的银灰色福克斯,她家是三楼,可以清楚地看到陈向远正靠在车头抽烟,他的身影被路灯拉得长长的,投射在路边,显得寂寞而孤独。
王灿刷的一声拉上窗帘。她此时并不打算下楼去见他,不过她也不想让他在自家楼下久留,这种戏码她觉得实在是无福消受。她想了想,打开手机,短消息提示音不停响起,果然是陈向远。
“我在你家楼下,请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
“小娜不愿意和父母同住,我帮她在我家楼下租了一套房子。我们的确有彼此的房门钥匙,不过是因为照料方便,仅此而已。”
王灿看着那一条条短信,迟疑一下,拨通了他的号码,只响了一声他便接听了。
“你回去吧,我不想让我妈妈看到起疑心。”
陈向远的声音带了几分挫败与焦急,“王灿,不要误会我。”
“我想我没误会,她是你妹妹,有你家的钥匙,习惯了在你家进进出出也很平常吧。”王灿头一次带了一点儿嘲笑的意味,“千万别跟我说会让她以后注意分寸之类的话了。你们之间的这种分寸,我想我适应不了,所以算了。”
陈向远显然没想到她如此决绝,一时哑然,停了一会儿才说:“王灿,不要这么快做决定,给我一个机会好吗?”
“我从来不打算让别人围观我的生活,再出现今天这种事,我会受不了。所以对不起,我不敢给你机会了。”
“我向你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事。”
“是吗?我认为,如果我和你继续下去,这样的场面恐怕还会以别的方式反复出现。”
陈向远一时哑然,隔了一会儿,他才艰难地说:“灿灿,你很聪明,知道我没法向你许诺就此断绝与小娜的来往。但是,我能做到的是,我一定会注意和她保持恰当的距离。”
“许诺是一种自觉的尊重,我不打算去要求别人对我做什么许诺,然后再去期望他遵守许诺。趁着什么都没发生,我们还能各自对自己的身体和生活负责,就这样算了吧。”不知怎的,刚才回复何丽丽的那句话此时冲口而出了,她挂断电话,不给自己后悔的时间。
过了良久,一条短消息传了过来,王灿打开,只有短短几个字。
“是我的错,灿灿,我爱你。”
王灿照常上班,早上开会,杨主任布置一周工作安排,下午采访,然后赶回报社写稿。
她的确满腹心事,但她不敢放任自己让心事影响到工作。在采访回来的公交车上,她找一个位置坐下,把手机拿出来,翻到那条短消息,久久地看着。
“是我的错,灿灿,我爱你。”
手机一响,王灿的心不自觉地加快了跳动。然而打来电话的是一个陌生号码。
“王小姐,你好,我是高翔。”
她将那点儿失望咽下去,“高先生,你好。”
“上次跟你提到我想买别墅的事,不知道王小姐什么时候方便陪我过去看看?”
这还是一个多月前的事,这一段时间,高翔既没跟她联系,也没在绿门露面,王灿差不多都忘了这件事。她沉吟一下,“现在方便吗?我刚好采访完,有一点儿时间,而且离歌林半岛不算远。”
高翔爽快地答应,与她确定了碰面的时间、地点。她从公交车上下来,先给别墅开发商打了电话。然后找了个路边小店,买瓶冰镇汽水,在店外树荫下的椅子上坐下等他过来。
她拿出手机,仍旧看着那条短信。
其实这是一个没什么浪漫色彩的认错。可是王灿决定原谅自己对于这句话的贪婪和无抵抗力,以前从来没有人对她这么说过。黄晓成那样热恋地抱住她吻她时也只不过说的是:“我喜欢你。”
那个时候,“喜欢”两个字已经足够让她脸红心跳,也许更因为当时还没来得及有天长地久的希冀,她并不介意只是“喜欢”。
可是这次不同。她向来对自己诚实,不得不承认,她一直是渴望这三个字的。昨天如果没有沈小娜的闯入,她不知道会与陈向远进行到哪一步。以她当时的意乱情迷,她其实并不大记得妈妈平时的训诫。
这种渴望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与生俱来的本能,还是经理一次无疾而终的恋爱和随之而来的近三年感情空白后,再次尝到爱情的甜蜜,不愿意重新回到空空荡荡的状态之中。
午后炽烈的阳光被浓密的树荫筛得只剩斑点光圈,蝉在头顶一声一声绵密而无休止地鸣叫着,衬得这个郊区小商店异常安静。这样的夏天在本地再寻常不过,恍惚之间,她觉得似乎经历过同样的场景,却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和谁在一起,不禁一阵惆怅。
过了二十分钟,高翔开着一辆吉普指挥官过来,跳下车来叫王灿。王灿略微吃惊,只见她穿着米白色短袖衬衫,比上次见面时晒黑的了许多,接近古铜色的皮肤和削得短短的头发衬得他有了几分英气,看上去年轻了不少,几乎有点儿不像王灿印象中那个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了。
“去了法国和西班牙将近一个月,天天晒太阳,回来大家都说不认识我了。”高翔似乎注意到了她的表情,一边给她拉开车门,一边解释。
更让王灿意外的是他的车,她头一回在城市看到有人开线条如此硬朗、外形如此复古得近乎招摇的全尺寸SUV。待上车后,她扫视异常宽敞的空间和前后可以坐七个人的三排座位,再看看空调出风口特意裸露的几颗螺丝钉,不禁在心底感叹,男人的趣味还真是表现得各不相同。
高翔一边开车,一边再次客气道:“这样耽误王小姐时间,实在太冒昧了。”
“没关系啊,我经常假充内行陪朋友去看房子。”
“不过你给我的印象确实是内行。一般女孩子谈到房子,讲的全是外观房型,你看的是整体规划、产品。”
王灿莞尔,“这是我的工作,连这点儿专业程度也没有,就真的没法出来混了。”
两人到了歌林半岛,开发商接到王灿的电话后,已经很给面子地派了一个销售总监等在那里,他开口极少几栋位置最为优越的保留单位后,高翔摇头,“我要看的是湖中心的那一套。”
销售总监一下怔住,王灿甚至比他还要吃惊。她来做过采访,当然知道高翔说的那套湖中心别墅的价格是一个曾让她咋舌不已的数字。她当时还与开发商讨论过,这套别墅会搁多久才有可能售出。开发商自己也不确定,只说已经做好了在手里捂上几年的准备,如果最后实在脱不了手,会考虑改做商业用途。回去以后,她为此写了一篇报道,宣布目前本地最昂贵别墅问世。报道还被广泛转载,在网上引起一阵热议。
“那个价格……”她到底沉不住气,“高先生知道吗?”
高翔笑了,“我看过你写的那篇报道。”
销售总监已经兴奋得两眼冒光,马上站了起来,“我这就陪二位过去看看。”
这幢别墅说是湖中心,其实位于半岛的最南端,独一无二,几乎是四面环湖,只有一条道路与外面相连,三层楼的房子,室内装修极尽奢华,配有观景电梯,建筑总面积超过一千三百平方米,地下酒窖、游泳池、屋外游艇码头、私人飞机停机坪、高尔夫推杆场一应俱全。
王灿上次来采访,已经被这个奢侈的设计和环境弄得惊艳不已,现在重来,好歹可以表现镇定了。
开发商胡总接到电话,已经火速赶来,亲自陪同他们看房,销售总监滔滔不绝地做着介绍,但高翔泛泛而看,显然并没动什么声色,听到胡总声称不论身处哪个房间,都能看到湖景,只微微一哂,问王灿:“王小姐觉得这湖景怎么样?”
王灿非常自觉地将自己摆在一个作陪旁观的位置,既不附和开发商的夸夸其谈,也不越位代替高翔提问题。她没想到高翔会问到她头上,其实她的观感一直没什么变化,只觉得眼前景致够美,别墅也是足够气派华丽,可是成天四顾都是对着湖山寂寂,恐怕得有足够隐士的心态才会觉得此地适合居住,起码她是宁可住市区公寓的。
当然她不可能对没什么交情的人讲这种杀风景的老实话,只笑道:“这一片湖景在本地来讲,绝对是没有话说的。”
高翔也不追问下去,提出要看看地下酒窖。这里倒是他看得最仔细的地方,他反复查看空调和照明系统,皱眉说道:“这是谁的设计?酒窖设计得花头太多,根本不专业。”
开发商显然头一次听到这种批评,有些诧异,“这个室内设计师很有名气,曾经获过大奖,他说这个酒窖是他所有的作品中空间最奢侈的一个,放多少酒都是够了。”
“不是空间的问题,本地气候复杂,四季分明,特别是夏季太长,温度太暴烈,单纯的自然环境没法保持红酒的稳定性,酒窖设计要求很高,要求防潮除湿保温,有专门的排气孔。这个酒窖贴着壁纸,铺了地板,空间分割也太花哨,装修得华而不实,不合我的标准,恐怕得进行改造。”
“如果高先生能接受这套别墅的总价,改造酒窖的事好商量。”销售总监适时地插话。
“我可以先交定金,然后让我的律师带上我的要求,来签具体协议。”
回到售楼部刷卡交了定金后,高翔开车送王灿回报社,王灿还有一点儿晕乎乎的感觉。尽管成天与中国最有钱的行业打交道,可是亲眼看着一个人眼都不眨地为一套天价房子掷下重金,却表现得漫不经心,她当然受了震动。
“王小姐,谢谢你今天花时间陪我看房。”
“哎,其实我根本没帮上忙啊,哪怕你一个人过来,只要开口想看这套别墅,胡总都会亲自出来作陪,根本不用我介绍。”
高翔一笑,“我是老派人,不喜欢贸然登门,有人介绍,大家知道来路比较好。”
“可是我也只知道你开着贸易公司,还真搞不明白什么贸易可以出手这么豪阔啊。”
“放心,我这家公司做葡萄酒进口代理,绝对是正当合法生意。等下次有空了,请王小姐过去品酒。”
“我不是这意思。”王灿倒有点儿为自己的拐弯抹角难为情了,“不过我想写一篇新闻稿,宣布这套别墅成功出售,高先生不介意吧。”
“只要不透露我个人的背景资料,我不介意。我买下来,也没打算自住,准备做成一个俱乐部式的酒庄。”
“那高先生能否暂时不要接受别家媒体的采访要求?”
“没问题。开发商那边,我会嘱咐他们别放消息出去。”
王灿没有想到纯粹帮忙看房,还看出了独家的新闻线索,连声地说着谢谢,高翔显然有些好笑,“唉,到底是小姑娘,真是容易开心起来。”
王灿不解地看着他,他笑道:“刚才过来的时候,看到你坐在那个小商店门口,捏着汽水发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又不好问你,一路上还在发愁,哄女孩子我可不拿手。”
“没什么心事啊。”王灿脸红了,“大概是天气太热,给晒蔫了。”
王灿回报社写了一会儿稿后,心绪不宁,干脆去食堂吃晚饭。她坐到罗音对面,和长期受慢性胃炎困扰的罗音一样毫无食欲了。
罗音当然十分纳闷,“你怎么了?”
“罗音,如果我说我失恋了,你会不会同情我?”
“你这会儿一副油淋茄子的表情倒真的有一点儿接近失恋了。话说那个陈向远,这么快就让你幻灭了吗?”
“那倒没有,”王灿迟疑一下,说,“事实上,他昨天刚对我说了:我爱你。”
罗音一怔,好笑地看着她,“怎么你这副表情,倒有点儿像被一个你不喜欢的男人讹上的样子。”
“我怕这个‘我爱你’是我讹来的好不好?太……不真实了。”
“拿什么讹——身体还是灵魂?”罗音忍俊不禁。
提到身体,王灿简直克制不了一个轻微的战栗,她对自己的没出息只好长叹一下。
“听我说,我见过好多人过来跟我讲述他们惨痛的往事,往往是什么招数都用上了,就是不能从没有那意愿的人那里讨来这神奇的三个字。所以,别轻易怀疑别人的诚意。”
“也许他和我对这三个字的看法并不一样,也许他只是想向我求和才这么说的。”
“王灿,他要是个傻子才会不爱上你。”
这个直截了当的断语让王灿不得不笑了,“罗音,你偏心我,可我实在是喜欢你这个偏心。”
“我就喜欢你这点,不跟自己过不去。”罗音不再笑她了,看着她正色说道,“纠结不是什么好状态,恋爱中的人智商下降也是常事,可是千万不要这么有哲学意味地进行自我否定呀。”
王灿泄气地扔下勺子,不打算和自己的胃口较劲了,“我就是不确定。”
“我倒觉得,‘不确定’这一点正是恋爱的乐趣所在。什么都确定了,那就只有两条路了——结婚或者分手。”
王灿无精打采地回去写稿,无精打采地交稿下班。走出报社时差不多是晚上九点了,看到陈向远的车停在报社外面,倒是并不觉得意外,她也没有躲闪的意思,直接走过去。陈向远拉开后座车门,车后座上放了一大捧百合。
“我头一次送花,想应该是捧着直接送到办公室比较有效,但实在老不起那个面皮。”陈向远自我解嘲地说,“对不起,王灿。”
王灿并不向往在众人的视线下收花的虚荣,她俯身嗅一下花香,抬起头看着陈向远。
陈向远头一次在这张总是含着笑意的面孔上看到如此复杂苦恼的表情,心底一沉,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王灿指一下对面的绿门咖啡馆,“我们去那儿坐一下吧。”
两人进了绿门,找位置坐下,要了咖啡,一时有点儿相对无言。
钢琴乐曲在室内盘旋萦绕,咖啡馆里有一股冷静宁定、与外面炎热的真实世界隔绝的气息。王灿无意识地用手指抚摸着桌面上的绿色格子桌布,陈向远伸过手来握住她的手。
“我对你说了那么多次的抱歉,这回都不知该说什么了。你一直都容忍我,容忍到了让我汗颜。”
“真的吗?”王灿自嘲一笑,“怎么会给你这种印象,我可没有充圣母感动谁的打算,其实我小气得很,最爱的还是我自己。”
陈向远看着她,语气中带点儿苦涩地说:“关于小娜,我不知道要怎么说。虽然我妈也很疼她,但那代替不了她自己的父母,她从小就是个倔强又有点儿叛逆的孩子。”
王灿缩回手,干巴巴地说:“这些你都说过。抱歉,我对她的过去没有反复了解的兴趣。”
“听我说完,好吗。”
王灿只得垂下眼帘。
“后来她父母生意上了轨道赚了钱,生活安定了下来,她才搬回去住,可过了不久,她妈妈又生了一个弟弟,比她小十一岁,难免将注意力放在那个孩子身上多一些。有一次她爸爸出差,妈妈和保姆带着弟弟去医院,她放学回家的时候被关在门外进不去,偏偏又赌气不肯去我家。那时正是隆冬,等她妈妈想起来打电话到我家,我再找过去时,她已经冻了好几个小时,缩成一团睡在那里。当天半夜她开始发烧,送到医院,医生说她得了急性肺炎,必须住院。从那以后,我就把我家的钥匙给了她一把。”
王灿不语,她从小到大一直享有父母完整而无微不至的爱,这类孤星血泪的故事若是搁在别人身上,她不会不同情,可是现在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其实她长大以后,并不需要我照顾。不过她习惯了,一回国,还是坚持要拿走我公寓的钥匙。搬到我家楼下后,她也把她的钥匙放一把在我这里。我觉得,她这么做只是一种潜意识里不安全感 的反映而已,她很渴望别人的关系,有时这种渴望表现得有些霸道蛮横。”
这个理由让王灿难以接受。
“一直以来,我是纵容着她,我承认,我也习惯了她对我的依赖。”陈向远声音低沉稳定,“直到遇到了你。”
王灿想听的可不是这些,她抬头注视着他,“向远,我看算了。难道还要再说一次吗?好吧,我不想表现得这么冷血,可是不要再让我去理解你们之间的兄妹情深了。我努力试了,大致能理解,但实在不能接受。也许作为普通朋友,我会尊重你的博爱之心,我会欣赏你的仁慈。不过作为女朋友,我不得不说,我不想勉强自己去跟别人分享爱,不想在谈恋爱的时候保持警觉,做好随时被打扰的准备。”
“我说这些不是非要你接受什么,也不是要你和谁分享。这是不一样的感情,王灿。请相信我,我不是随便对着一个女孩子说‘我爱你的’的那种人。”
“我爱你”这三个字从他嘴里说出,一瞬间王灿的心软化了,她垂下头,手指继续在绿格子桌布上无意识地划着。
“我已经收回了钥匙,也把小娜的钥匙还给了她,昨天那样的事情,我保证以后不会再发生了。”
陈向远的声音有一丝疲惫,王灿听在耳里,不禁略有些悲凉,她猜那个还钥匙和收回钥匙的过程大概不会是很平和的,“向远,我并不想借着你喜欢我就逼迫你改变自己,那样得来的改变我觉得根本没意思。但是我也不想因为喜欢你就一点一点放低自己的底线,那样我会瞧不起自己。”
陈向远重新握住她的手,“我明白,王灿,我全明白。”
王灿捧着那束百合回家,薛凤明眼睛一亮,她一向比王灿更喜欢这些小情小调,忙着找花瓶来插上,同时感叹,“上一次收花,还是小灿在母亲节给我送的康乃馨。”
“您这么讲情调,我猜爸爸以前追您的时候肯定送过花。”
“我们那个时候,真说不上追不追求的,经人介绍认识了,就顺理成章开始交往。”薛凤明摇头叹气,“他唯一一次送花给我,是偷偷剪了你奶奶种的月季,拿旧报纸裹得严严实实的,跟做贼一样交给我,我打开一看,花都已经揉搓得面目全非了。”
王灿不禁想起自己第一次收到的花,那是她与黄晓成过的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情人节,黄晓成样子很跩地将一枝玫瑰递给她,她当时乐得心花怒放。想到这里,她不免怅然。
“太太,那个年月,我能有送花的自觉,就已经很了不起了。”
“是啊,我也只好知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