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灿烦恼地低头研究菜单,准备权当没看到对方。但沈小娜显然并没有同样的打算,安排那个外国人坐下,她便径直走了过来。
“王灿,真巧。”
沈小娜看起来似乎全没有那一场尴尬放在心上,微王灿心想,很好,大家都来对着她展示风度来了。她抬头,草草地应了一声,“是呀。”
“这位是——”她转向黄晓成,王灿懒得吭声,反正黄晓成一向知道怎么处理尴尬场面。
“黄晓成,你好。”果然黄晓成略略欠身,自我介绍非常简明。
沈小娜大约是头一次这样吃瘪,耸一下肩,笑了,“不打扰你们了,再见。”
她走后,黄晓成好笑地看着王灿,王灿没奈何,丢下菜单,“我就是这么没风度。”
“这辣妹怎么招惹你了?”
“还想不想让我留下来吃饭?想的话就别提她了。”王灿闷闷的说。
“好好,不提。”黄晓成投降,“你今天给我好好吃饭,看看你都瘦成什么样了。”
菜上齐之后,黄晓成很尽责地督促王灿多吃,王灿哭笑不得。
“我哪里吃得了这么多?”
“傻妞,你从前多能吃,千万别跟着那种骨感时尚走,女生有点儿肉抱起来才舒服。”
他这样语带暧昧,神情却十分坦然,王灿瞪他一眼,他根本不为所动,她突然心虚了,只好低头对付碗里的狮子头。
勉强吃了一会儿,她还是找不到食欲,只得恹恹地看着菜发愁,“我都说了没胃口,菜点多了,真浪费,你多吃点儿吧。”
黄晓成突然伸过手来,摸向她的额头,她猝不及防,抗议道:“干吗?”
“你在发烧。”
她的确觉得头有些沉重,呼吸之间,气息有些灼热感,“算了,我还是回家吧,今天真的不好意思,搅得你也没吃好饭。”
“你感冒多久了?”
“有几天,不过不严重。”
“我带你上医院。既然拖到发烧了,非得输液消炎不可。”
王灿这一周多时间换药拆线,近处医院的次数不少,实在厌烦了那个环境,“不用了,我回家吃粒药睡一觉就没事了。”
黄晓成不理会她的反对,招收叫来服务员结账,然后出来拦出租车,直接便要去医院。
王灿只得无可奈何地说:“那去我家附近的三医院吧。”

这时正慢慢进入深秋,昼夜温差极大,到了晚上,医院中因感冒输液的人还十分多,王灿坐下来后便催促着黄晓成回酒店休息,她可以自己回家,他却十分笃定,“我回去也是闲坐着。”
他回去买饮料,过了一会儿,端着一杯热可可进来递给她,“你老是喜欢仗着身体好硬扛,扛到最后挨不住了才肯来医院。”
“我身体确实好啊,上次感冒还是毕业那一年——”
她突然顿住,两人同时记起她读大四的那个冬天,也是感冒,难受之下打电话给黄晓成,他翻出学校锁着的门,搭个摩托车跑过来看她,再把她带到旁边医院守着她输液。
这样的往事泛上心头,他们都有些莫名的感喟。黄晓成突然笑了,“后来我也不舒服,结果去医院一看,还记得我得的是什么病吗?”
王灿一怔,她当然记得。
她连着输液数天,感冒初愈,他却发烧、咳嗽、头痛起来,她催着他去医院,做完检查,医生看着化验单,一本正经地说:“这位同学得的是传染性单核细胞增多症。”
她被如此长而拗口的医学名称吓到了,一下急了,“医生,这个病严重吗?”
医生显然就等着他们提问,呵呵笑出了声,“别怕,这是一种急性自限性传染病,还有一个通俗的名称,叫接吻病,一般就是热恋中的人接吻太频繁了才会感染到,年轻人体质好,卧床休息一段时间就可以自愈。”
她一下被窘得面红耳赤,回头一看黄晓成,他却没有一点儿尴尬之情,一边捂着嘴咳嗽,一边也笑了。

现在想起来,王灿不免低头好笑。
黄晓成蹲到她面前看着她,眼睛中闪着一点儿调皮,“我不得不说,那绝对是我这辈子得过的最愉快、最心甘情愿的一个病了。”
“别胡说了,”这个医院离自己家近,王灿还真怕有熟人看到,小声说,“快起来好好坐着。”
黄晓成倒没有再逗她,站起身坐到她身边,一直等到她输液结束,送她回家。
王灿多少有些忐忑不安,到了楼下便催他离开。可是最怕什么事,就会碰到什么事。一转头,她便与下来丢垃圾的妈妈撞个正着。薛凤明狐疑地看看那个背影,再看王灿,王灿只得使出苦肉计,“妈,我在发烧,刚打了针,还要打三针,好难受啊。”
薛凤明果然急了,“我早让你吃药,你偏不肯听。赶紧上楼,这里风太大了。”
王灿逃过一劫,不免在心里偷笑。在妈妈的催促下,她早早洗漱上床。可是这段时间在工作时她还能强令自己专注,但处于非工作状态时,她几乎是习惯性地走神,睡眠也不好,根本不能指望像过去一样安然入睡。
她拿了一本书催眠,翻了十来页,对书里内容没什么概念,这时一阵风从微开的窗子吹进来,颇有寒意。她下床过去关上窗子,正要拉窗帘时,无意识地隔着窗纱向下扫了一眼,却一下呆住了。
一辆银灰色轿车停在楼下,这里不是画线的停车位,一般很少有人在这边长时间停车。她撩开一点儿窗纱看下去,没错,是陈向远的车。窗外路灯昏暗,但天气晴朗,半轮月亮挂在天上。从她这里可以清楚看到前面车窗开着,四级作为上坐着一人,一只拿着香烟的胳膊搁在车窗上,少顷,那只手伸出来,修长的手指弹一下烟灰,可以看到腕表反射着灯光,暗红的烟头在夜色中一闪。
王灿放下窗纱,刚才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一点儿睡意全没了。她头抵着窗玻璃,注视下面良久,风拂动着窗纱,她只穿了单薄的睡衣,感到一阵凉意,双手下意识地交抱胸前,记起才在医院输液,她苦笑了。终于,她决然地拉上窗帘,关掉灯,上床用被子紧紧地裹住自己。
躺在床上,王灿努力放松自己,居然也成功地让自己陷入了一种似睡非睡的状态,也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从梦里惊觉,她不假思索地爬起身,光着脚奔到窗边掀开窗帘往下看,楼下已经没有那辆车了,月光冷冷清清,照得地上如同打霜一般灰白。
她说不清是失望,还是松了一口气,泪水却扑簌簌地落了下来。她一直站到全身冰凉,才回到床上继续睡,仍然睡得非常不踏实,早上被爸爸敲门叫醒,如梦游般起来洗漱。

薛凤明带毕业班一向走得早,早点摆在桌上,王涛一边吃着,一边看报纸,却跟王灿一样,有点儿心不在焉。隔了一会儿,他咳嗽一声,将报纸折好,摆出一副有话要说的架势,王灿倒乐了。
“爸,您这表情,跟妈神似,难怪别人说夫妻做久了会有夫妻相。”
王涛好笑,“小灿,晚上你妈可能会跟你谈谈,你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王灿撒娇地笑,“谈什么您能透露点儿不,好让我准备充分一点儿。”
王涛再咳嗽一声,显然讲得有些为难,“你和你男朋友是不是出了点什么问题?”
王灿的笑在脸上僵住,一下说不出话来了。
“你妈说这段时间你情绪很反常,也不怎么出去约会了,昨天晚上,她好像看到有别的男孩子送你回来。我不主张干涉太多,让她别管得太细,你能处理好。不过你也知道你妈,晚上是肯定要和你好好谈谈的。你做好准备,她说什么你就听着,别跟她唱反调。”
王灿没想到妈妈眼光如此锐利,毕竟还是看到黄晓成了。她一脸茫然,王涛不忍心地安慰她,“你妈又不是头一回和你谈心了,怕啥?”

王灿倒是不怕她妈,就是对要谈的内容有点儿抗拒。不过她了解妈妈,知道再怎么也是挨不过去的,谈就谈把,谈过之后不必再装若无其事,也能算是解脱。
到了报社后,她就没余暇考虑这件事了,尽管感冒没好,但她这几天工作排得十分满。
眼下楼市看上去繁荣火热依旧,但国家的调控政策也一个接一个下来,银根紧缩的影响隐约出现。报社照例又要做研讨会了,这次的主题自然是谈政策对于本地楼市后市走向的影响。部门开会拟定了论题、圈定嘉宾名单,各人负责一摊分头行动。王灿除了完成手头的采访任务外,忙这事就忙得脚不点地了。
她照例打电话到银行信贷部,核对出席研讨会的嘉宾,对方告诉了她一个陌生的名字,“以后就是李主任负责这个工作了。这次会和我们新上任的副总一起出席会议。”
她迟疑一下,控制不住地问道:“那陈向远主任呢,是不是调走了?”
“他递交了辞职报告,不在银行工作了。”

放下电话,王灿心想:他毕竟还是离开银行去了信和,这选择也对,与其被贬去偏远的支行,不如去执掌一个公司的财务。可是不管他去哪里高就,跟你都没什么关系了。
正茫然间,陈向远通过MSN发来一个消息,“不要对电脑时间太久,出去走走再回来工作。”
王灿感冒没有全好,长时间工作下来,的确觉得头痛,眼睛有些发涩,颈部也有些僵硬。但陈向远这个善意的提醒让她想起昨晚在楼下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那辆车,她不知怎的一下被激怒了。
“不劳你关心。”她发过去一个冷冰冰的回答,顺手就把他从联系人中删除了。

王灿接着写采访提纲,写着写着,速度越来越慢,似乎才意识到自己刚才干了什么。她垮下肩膀,一下伏到办公桌上。
也不知伏了多久,杨主任路过身边看到了,问:“王灿,没事吧?不舒服的话别硬撑着。”
她头也不抬地闷声说:“没事没事,上吊喘口气罢了,放心吧主任,我会接着卖命的。”
杨主任哈哈一笑走开,他一向赏识王灿,这个看着娇滴滴的女孩子不光好学嘴甜,而且做事认真不怕吃苦,交给她的工作通常都不用他再操心了。
王灿直趴到枕在额头下的手臂酸麻没有知觉了才抬起头来,她咧着嘴抬手整理一下散乱的头发,她并不理解自己刚才的冲动,可是她想:算了,难道你还存着挽回的侥幸心理吗?何必折磨自己。虽然这个举动做得既幼稚又没有风度,但删除他,如同删除记忆,彻底结束了也好。

晚上王灿去医院输液,回到家时间已经不早了,但薛凤明还是像王涛早上预报过的那样走进了她的房间,摸一下女儿的额头。
“烧好像退了。小灿,很累吗?”
王灿“嗯”了一声。
“那好,妈妈只简单地跟你说一下。”她理一下王灿光泽健康的头发,“昨天晚上送你回家的那个男孩子是谁?”
“一个朋友。”
“小灿,你是有男朋友的人了,女孩子端庄一点儿比较好,不要让除了男友以外的男孩子送到楼下,免得邻居闲话,也免得男朋友会起误会。”
王灿无言以对。
妈妈看她发怔,越发把语气放柔和,“我自己的女儿,我心里有数,我也不是那种老古板。但是如果总有不同的男孩子送你回家,别人难免会往不好的方面想。我们住的又是你爸爸单位的集资楼,邻居都是同事或一个系统的,大家都认识,有些人也爱在意这些事情。”
王灿长叹一声,“知道了,妈,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你和小陈是不是闹意见了?怎么你去输液,他也没有陪你?他真的忙到这种地步了吗?”
王灿突然将心一横,“我们分手了。”
薛凤明没想到听到如此直接的回答,一下怔住,然后急了,“上次他来看你,你们还好好的,怎么说分手就分手了?”
“我们性格合不来。”
这个答案如此笼统,当然没法让薛凤明接受,“他看上去很不错,又沉稳又有气质,性格应该是跟你能够互补的类型,你们因为什么闹意见了?在这件事上不要太任性。”
王灿木然不语。
“小灿,妈妈不是想事事管着你,可这关系到你一辈子的幸福……”
“我跟他认识的时间太短,离一辈子还太久。”
王灿漠然的语气让薛凤明怔住,“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垂下眼睛,“没事,真的。妈妈,不要再提他了。我想睡了,您也早点儿休息。”
她倒头躺到床上,合上眼睛不想再说话了。薛凤明有点儿被女儿不寻常的样子吓到,欲言又止,替她拉好被子,关上灯后出了房间。
“不知道小灿瞒了我们多久,女儿大了,不会再跟我们无话不谈了。”她有些失落,又有些担心,“唉,难怪她这段时间瘦得这么厉害。”
王涛横了妻子一眼,并不说话。她不仅有点儿光火了,“怎么了?我是和你商量好才去说的,这也是为女儿好嘛。”
“你呀,总把她当小孩子,事事都想操心到,可有时候又太高估了她的承受能力,没看出来她瞒着我们,也是不想让我们担心她吗?”
薛凤明一下沉默了。

 

第二十三章 回不去的从前

经过一段时间紧张的筹备,汉江楼市走势研讨会在一家酒店如期举行。
这次研讨会由本地一个大地产商赞助,请来了几位国内知名开发商代表和经济学家,各路告人指点品评,有人妙语连珠,有人语出惊人,不乏观点的碰撞,过程称得上精彩。
美国次贷危机造成的影响在中国已经一步步显现出来,与春末夏初那个座谈会相比,这一次来宾的态度全都发生了微妙的转变,谨慎依旧,乐观不复,着重于解毒目前央行政策对于地产市场发展的指向作用。
会议穿插了单独的访谈,采访到陈向远原先银行新上任的信贷部副总,看着对方穿着她熟悉的藏青西装工作服,王灿不禁有些怔忡。
与她的一场短暂的相恋对那个人造成了影响吗?也许就是这样过去了。不知道要过多久,才能恢复一个正常的状态。所谓正常,是不是就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如果一场恋爱真的事过便了无痕迹,是不是有些可悲?
这些思绪飞速地掠过王灿脑海,让她迷惘。

会议进行到一半,王灿的手机响起,是黄晓成打过来的,她走出去接听,顺便透一口气。他宣布他又来出差了,然后十分正式地邀请她明天去他的母校看银杏树。
王灿犹疑,她心情郁结,确实想出去透透气,可是又本能地觉得这个时候与黄晓成走得太近并不明智。
“我在学校论坛上看到,这几天正好是银杏叶最美的时候。再过几天有大风降温,树叶都该落了。时不我待,别再犹豫了。”
“可是明天上午我还有一个采访要做,哪有时间陪你疯。”
“我上午也得在项目现场盯着呀,我们约在下午,我去接你。”
“好吧。”王灿盘算一下,明天是采访一个楼盘的开盘活动,这类采访通常带点儿软文性质,不会花太多时间,稿子在下周楼市专刊出来时才交,不用急着写,“不用你接,我们在学校门口碰面吧。嗯,你打我电话。好,就南门。这会儿忙呢,不多说了。”
王灿收起手机,回身推开会议厅厚重的门,主讲嘉宾洪亮的声音扑面而来,“……政策的因素,永远是我们必须考虑的重点。中国楼市要健康有序地发展,仍有许多工作要做。”
她再一次对自己说,就这样吧,好好工作。

第二天,站在黄晓成母校理工大的南门口,王灿只觉得既熟悉又陌生。
理工大在国内算是名校了,校园占地面积极大,后面那座无名小山种了很多银杏树,这个近深秋的时节,正是满山树叶金黄的时候,风景颇为怡人。
王灿读的学校跟这里离得不算远,以前读书时她就跟同学一块儿过来玩过,和黄晓成相恋之后,到这边的次数更多了一些。
“在想什么?”黄晓成匆匆赶来,对她打着招呼。
王灿看着黄晓成,再看看自己,禁不住好笑,他们今天颇有默契地穿着牛仔裤球鞋,跟校园里在他们身边往来的学生看上去没什么两样。“我们居然一块儿过来装嫩扮大学生,太可耻了。”
“我毕业后再没回学校,看看这些孩子就知道,再怎么穿得跟他们一样,也没法有跟他们相同的神态。”
这也是王灿的感觉,刚才让她感喟的,正是眼前这些开朗无忧的面孔,她摇摇头,“我倒不为这个感到遗憾,反正人总得长大,得到一些东西,再失去一些东西,很正常。”
“要是失去了其实并不想失去的那一部分怎么办?”
王灿一怔,实在难以回答这样若有所指的问题,只得说:“难得赶上银杏叶黄得最好的时候,走吧,去山上看看。”

这天天气不错,天高云淡,午后阳光柔和温暖,风略带寒意地拂面而来,让人神清气爽。两人顺着林荫道向学校后面走去,前方灰色的教学楼,两旁张贴着各式花花绿绿告示的公告栏,骑车或者步行的学生谈笑风生而过……那段并不算遥远的青葱岁月与眼前景致重合,只是走在同样的一条路上,却清楚地意识到时光已逝,他们一时都沉默着。
转过又一座教学楼,满山满地的金黄赫然全部出现在眼前,浓烈的色彩让人情不自禁地兴奋起来。这是我从最爱的精致,她和第一次看到时一样,加快速度跑过去,一口气顺着小径冲上山,待站定时,已经累得半弯下腰,手扶膝盖喘起了粗气。
黄晓成脚步并不慢于她,却还是气定神闲,显然体力要比她好许多。
“我真的老了,以前跑上山跟没事人一样,现在居然喘成这样,天哪。”
“你感冒才好,赶紧坐下来擦擦汗,别着凉了。”

这天不是周末,少量学生在山上坐着看书,当然也有情侣或相依漫步,或并坐晒着太阳喁喁细语。
王灿和黄晓成在一棵大银杏树下席地坐下。黄晓成打量四周,笑了,“学校BBS上有一个常年热帖,各届校友讲自己与女友最先牵手接吻的地方,回帖无数,盖楼盖了好多年。你猜排在最前面的是哪里?”
王灿不禁微笑,答案是显而易见的。相较于本地其他学校,理工大一向以学风严谨著称,可是读理工科的并不全是书呆子,他们怀春恋爱起来,浪漫不亚于其他学校的学生,这座小山当然占据着他们的青春回忆。
更重要的是,这里其实也正是他们初次接吻,然后陷入热恋的地点。

那时新的学期开始不久,正值初秋时分,银杏叶还没开始转黄。阳光比今天更灿烂一些,温度也更高一些。不过她和黄晓成并不是单独过来,而是跟包括何丽丽在内的好多同学一块儿来这座山上。
她与黄晓成有一个夏天的约会,相处愉快,但关系尚未明朗。走着走着,他们离开人群,落到了后面,两人漫无边际地闲扯,都知道会发生点儿什么,却又都不得要领。
她不记得他们是怎样拥抱到一起的。当一个急促的吻落到她唇上,她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时,前边已经传来何丽丽的叫声:“黄晓成,你在哪儿呢?”
两人匆匆愤慨,一时不好意思看对方,手却扣到了一起,再没分开。同学们看到后,开始打趣他们,黄晓成却十分坦然。王灿的心飘飘荡荡,回到学校后看到何丽丽连日阴郁的脸色,才发觉自己在某些事上可算反应迟钝了。

王灿抱膝而坐,想得出神,忽然觉得不对,她侧头看一下黄晓成,他一脸戏谑地看着她,分明知道她正在回想着什么,她不由得一窘。
不过黄晓成一向懂的见好就收,并不趁势说什么,而是躺在铺满银杏落叶的地上。两年多的时间,他在那个大都市打拼,意气风发也好,筋疲力尽也好,似乎少有这么静谧的时刻,供自己止歇一下狂奔的步伐,好好回首已经远去的学生时代。他不禁舒服地叹息一声,“毕业以后,对学校最怀念的就是这个地方。去上海的第一年秋天,我在杂志上看到一张银杏树林的照片,发疯一样地想回来看看。可是刚上班没多久,毕竟没敢真疯到位这个理由而请假。”
他良久没听到王灿出声,侧头一看,她正抬起地上的落叶端详着,秋天的银杏叶有着金灿灿的颜色,脉络舒展,形状如同花瓣般优美,而她凝神看着树叶,神情变幻不定的样子,他仿佛是头一次见到。
“怎么了?”
她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没事。”
黄晓成胸中不自觉地涌起一阵温柔的情绪,却仍然笑着,“小灿,我一直以为你不会学文艺女青年伤春悲秋。”
她斜睨他一眼,“你会想念学校也让我吃惊啊,我也一直以为你只会向前看,不会表现得这么感性。”
黄晓成语塞,停了一会儿,他轻声说:“其实我是想你,小灿,非常想。”
王灿惊得一时呆住了。
小鸟在头顶树上啁啾鸣叫,落叶被偶尔偶尔走过的人踩得沙沙作响,衬得四周更是安静。
黄晓成依旧那样躺着,眯着眼睛透过树叶看着天空,“小灿,我们可以重新开始吗?”
王灿维持着那个惊呆的表情,拿着银杏叶的手停在空中,好一会儿没有回答她。黄晓成又是无奈,又有些好笑,坐起身将那片树叶从她手里抽出来,她才回过神来。
“别拿这种事开玩笑。”王灿板起脸。
黄晓成静静地看着她,神态显然没有任何戏谑的意思。王灿心烦意乱地避开他的眼神,气馁地想:果然何丽丽比你聪明了不止一点半点,果然你一直迟钝得可笑。
她带着一点儿挖苦的口气说:“你们学校论坛没人开贴讨论分手复合这种事最好选什么地方吧,我敢说故地重游的时候开这个口肯定不是一个好主意。回忆如果不愉快,重新开始就是一个笑话;回忆太美,越发让人不知道当初分手是为什么,还谈什么再开始。”
“我知道我欠你一个解释。”
“不——不需要,真的。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好了。”
“小灿,我能肯定你是爱过我的,”黄晓成依旧凝视着她,“可是我不大能肯定,你有没有恨过我?”
王灿默然。
“有时我有一点儿幼稚的念头,希望你恨我,也好过淡忘。大部分时候我又想,我有什么资格要求你记住我。”
王灿艰难地开了口,“我们不见得非要以恨的方式来记住一个人吧。”
“这么说,你是决心忘记我了。”
王灿看着他,一向笑意盈盈的眼睛里有一点儿让他陌生的东西,隔了一会儿,她从包里拿出采访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那里夹着一片枯黄的银杏叶。
“那年夏天,我一空下来,就胡思乱想,也没能想明白你为什么会说走就走。到了秋天,我在理工大鼓劲采访,突然意识到时间过得很快,应该又是银杏叶黄的季节。过来后我才发现,刚下了一场急雨,树叶落得差不多了。花开花谢四级轮回,很多事情都没有答案。我捡了这片叶子放在本子里,后来再没来过这里。”
黄晓成怔住,好一会儿才艰难地说:“对不起……”
“不管怎么样,都过去了。你看,我对你坦白我做过那么文艺腔的事,就是想说我真的放下了。我不想再追究原因,我们没必要特意跑来这里清算旧账。”
“我没办法忘记。隔一段时间,我总会再看看那个帖子,然后想起跟你在一起的日子。你给了我最甜蜜美好的回忆,只有在失去以后,我才知道,我放弃的是什么。”
王灿讪笑一声,“这算是给我一个迟到的安慰奖吗?尽管分了手,我还算一个不错、值得记住的女朋友?”
黄晓成没有理会这个嘲讽,平静地说:“读高三那一年,我爷爷得了肺癌。我家境普通,父母既要给爷爷治病,又要供我读书,担子非常重。到了我读大四的时候,爷爷病情恶化了。他们瞒着我,想撑到我读完硕士,可我放寒假回家一看就明白了,让他们那样撑下去,我会恨自己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