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甘璐回家洗了澡后,早就过了平常上床的时间,第二天还要上班,然而她躺在床上却睡不着。刚知道丈夫前女友的存在,又重遇自己的前男友,一向波澜不惊的生活似乎悄然暗流涌动,拿着惯常打发睡前时间的推理小说,也无助于她安心入睡了。
她想,她的父亲因为一场失败的婚姻开始愤世嫉俗,一蹶不振。为什么亲历同一场灾难的她,明知道婚姻的可怕与脆弱,竟然早早选择了结婚不说,还劝父亲为现实的理由再婚。
如果在两年前那个深夜,聂谦早一点接电话,马上讲出那句话,她还会在第二天跟尚修文去民政局登记吗?
想到那样自我的聂谦在计划未来时根本不考虑她,却也曾经因为她的一个电话飞回来,伫立在她工作的学校外,她不能不惆怅。
那么,他的初恋跟她一样,不算雁过无痕,却终于在各自心底泛起涟漪后再各自平息,这可说是最好的结果了。
然而尚修文过去的恋情呢?
按照他的说法,他们结识时,他已经与贺静宜分手三年了。从小到大,她身边一直有一个现成的困于旧事不能自拔的典型男人样本——就是她的父亲甘博,她不认为尚修文从性格到行为与她父亲有任何相似之处。
可是,她不能说服自己对一切漠然置之。
两年前的同一时刻,甘璐同样在床上辗转。她已经和尚修文约好,第二天去拿结婚证,然后去马尔代夫蜜月旅行,不办仪式,也不请客摆酒。
尚修文的说法是,他父亲几年前去世后,母亲从邻省调过来,除了舅舅吴昌智一家在J市,另有一个远房堂兄尚少昆长年在国外生活以外,并没什么亲戚故旧在本地,而且他母亲不爱热闹张扬。甘璐的家庭结构就更特殊一点,父母离婚了不说,且早已经翻脸不相往来,绝对不会坐到同一张桌上吃饭。听到不用摆酒,她简直松了口气,欣然同意尚修文的安排。
意见再怎么一致,回来以后,甘璐一样犹疑了。她在家里走来走去,甚至给聂谦打了电话,却又马上挂断,断然否定了自己的可笑举动,那天晚上她失眠了。然而长夜漫漫终究会过去,新的一天总是会如期到来。
晨曦透过窗帘照进屋内,她爬了起来,走上阳台,这个小区绿化极佳,从哪个角度看上去都是满目青翠,清晨空气清新,小鸟啁啾,更衬出一派宁静美好,她想,没有必要再多想了,接下来要做的,不过是好好生活。
她精心化好妆,换了一套妈妈带给她的灰紫色直身裙下来,只见尚修文站在车边抽烟。他穿着熨贴的灰色西装,打了灰蓝两色的领带,身形修长而挺拔,这是她头一次见他穿得如此正式,居然没有以前惯带的那点漫不经心。他看到她,眯着眼睛笑了,丢掉烟头,握住了她的手:“很漂亮,璐璐。”
那是一个俗称“十月小阳春”的深秋早晨,飒飒秋风不带寒意,阳光温暖和煦,他的手坚定地包裹住她的手,他的眼神和微笑同样温柔。一瞬间,所有的不确定似乎化为烟雾袅袅散开。她想,两个有诚意的人,没理由会将一个婚姻经营失败。
两年的婚姻生活,她并没有后悔过自己的决定。不管是那个不受她欢迎的工作调动,还是冷漠的婆婆,都没影响到她与尚修文的相处。
她没想到,真正的考验是以这种方式来的。
第二天,甘璐看到镜子里略微憔悴的面孔毫不吃惊,再不是20出头可以肆意熬夜的年龄了,她只能化上淡妆让自己显得精神点。
吴丽君吃着早餐,一如既往的沉默,她早上有一个在下面地级市开的会议,要出去两天,秘书打电话上来说车已经到了楼下,她拎了包已经走到门口,才状似无心地问:“你父亲那边,没什么事吧。”
她与甘博只见过一面,交谈了几句话,此后再不曾有什么往来,和陆慧宁索性连面也没见。好在甘博向来对于人情往来很漠视,陆慧宁则耸耸肩,表示见见女婿足矣,甘璐倒不用操心亲家之间应该有什么交集,现在听她难得地关心一问,马上笑着说:“小事,已经解决了。”
吴丽君点点头,径直出门。
接近中午,甘璐收到尚修文发来的短信,告诉她已经返回,下午会去学校接她下班,一块吃饭,庆祝结婚周年纪念日。然而到了下班时分,尚修文打来电话,告诉她公司出了点事情,现在与冯以安一块赶去处理,恐怕不能接她了。她当然说没事,回家后才记起,因为吴丽君去外地开会,她已经嘱咐钟点工今天不用做饭。
她烧水煮面条对付了一餐,然后抓紧时间准备上楼继续写楼案,门却突然开了,吴丽君匆匆进来,她吃了一惊:“妈,您不是说明天回吗?吃过饭没有?”
吴丽君脸色铁青地问:“修文呢?”
“他说公司有事,晚点回来。”
吴丽君怔了一下,匆匆走进了她的房间。
到了晚上将近11点,甘璐靠在床上,照例看着推理小说,她临睡前看推理的习惯可以追溯到中学,紧张的功课后,似乎只有看看疑云密布的侦探故事,才能让自己放松下来。今天她手里拿的是英国女作家约瑟芬·铁伊写的《时间的女儿》,这本书将推理与历史悬案巧妙地结合起来,文风简洁而引人入胜,本该更引起她的兴趣,但她确实有些神思不属,听到楼下门一响,尚修文回家,她才吁了口气。
尚修文先进了他母亲房里,过了好一会才上楼。他走到床边坐下,神态有点疲惫地抬手摸摸她的头发。
“公司没什么事吧?”
“有一点麻烦,不过没关系。”尚修文看着她,“璐璐,有些事,我想跟你解释清楚。”
甘璐静静听着。
“贺静宜是我以前的女朋友,我们恋爱过几年,然后分手了。”尚修文声音平静,仿佛在客观讲叙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情,“和你认识的时候,我跟她应该已经分手三年了,再没联系。一个来月前,我们偶然碰到,我才知道她到亿鑫集团工作,而且做到一个很高的职务。至于我去J市,不是为了特意跟她碰面。她代表亿鑫去那里洽谈投资采矿业,跟舅舅的钢铁公司有业务联系,并且有意跟旭昇一样,参与一个国营炼钢厂的兼并,既有合作,又有竞争,舅舅希望我过去帮着确定某些条款和细节。我们在J市碰了几次面,昨天你给我打电话时,我说我跟一个朋友谈话,那个朋友就是她。”
他讲得十分详尽。当然,甘璐还有很多疑问:分手多年的女友会在夜半时分打来电话长谈吗?你母亲对她的态度为什么那么奇怪,警告你别去见她?钱佳西看到的那个应该不属于商务谈判的会面怎么解释?
可是她决定什么也不要问了。
她与聂谦分手不到半年,便认识了尚修文,他随后展开追求,她没有拒绝之意。尚修文看到她与聂谦偶遇时,她也并没有介绍说,这是我的前男友,因为没那个必要。如果有人要仔细盘问她的心路历程,她只会说,生活中并无绝对的坦白。推己及人,许多事情是根本无须解释和细究的。
更何况,尚修文看上去十分坦然,微微倾过身子,伸手握住她的手:“满意我的解释吗?”
“我只希望,我们之间以后都不需要这样的解释。”她感喟地说。
尚修文点点头:“这两年婚姻,我很快乐,璐璐,相信我,我珍惜我们的生活。”他起身去外面书房,打开他书桌的抽屉,很快取了一个精致的海蓝色小盒子回到卧室交给她:“结婚纪念日礼物,早就买好了,希望你喜欢。”
她打开一看,是一对光泽柔润晶莹的白色珍珠耳钉。她凝视了好一会,抬头看着尚修文:“我很喜欢。”
尚修文俯身吻一下她的额头:“喜欢就好,你先睡吧,我去洗澡,待会还得处理一点公事,不用等我。”
看着尚修文出去,甘璐将礼物放到床头柜上,抚一下自己的耳垂,那里佩着一个小小的铂金蔷薇花型耳钉,是尚修文在他们结婚一周年时送给她的,她骇笑:“你不至于没注意到我根本没穿耳洞吧。”
“我陪你去穿啊,你的耳垂这么饱满漂亮,不戴耳环可惜了。”
第二天,他果然陪她去穿了耳洞,然后替她戴上耳钉。她承认,当老师不能随意佩戴过份打眼的首饰,她一直留短发,小小的耳钉倒是很适合她。
可是,她此刻想起的是昨晚在电视屏幕上看到的贺静宜。她上台站定,神情镇定自若,摄像师给她一个面部特写镜头,耳朵上的钻石耳钉在聚光灯下闪过一个小而耀眼的光芒,让甘璐印象深刻。
她倒并不是胡乱联想,可是一个男人关注的某些细节不是凭空而来的,想到他曾经用同样恋恋的目光注视过另一个女人的耳朵,尤其这女人的面孔已经清晰出现到了她面前,她不能不有点违和感,同时,不能不再度说服自己,有些事情无须细究。
接下来几天,尚修文早出晚归,两人碰面交谈都不多。
这天甘璐去参加教学竞赛的初赛,比赛在市里另一所重点中学一中的礼堂举行,这里是甘璐的母校,一进校园便觉得亲切,还特意去看了以前的老师。
一中这边做的是政史地三科赛场,按照规则安排,所有参赛老师都要现场说课时间10分钟,同时演示自己准备的多媒体课件与ppt电子演示文稿;然后接下来是则10分钟作品介绍与答辩,演示自己的参赛作品,回答专家评审的现场提问。
甘璐拿到的号码比较靠后,排到了下午,她只能坐在那里,认真观摩别的老师讲课,一边做着笔记。
比赛到中午告一段落,大家进餐后便在礼堂内午休。甘璐买了份晚报打发时间,随意翻到民生经济版的一篇报道时,一下被吓了一跳。
前几天这家报纸刊登了根据一个神秘读者报料采写的报道,曝光本市某个楼盘采用劣质钢筋,建筑质量堪忧,那篇报道图文并茂,配发了在建筑工地现场钢筋加工防护棚拍到的一堆直条钢筋,并称找专家初步鉴定,无论直径与强度均不符合标准。当时办公室几个老师都看到了这个报道,同时感叹现在房价虚高,奸商还要玩花样,实在黑心得骇人听闻。
而今天登出的是后续报道,称有关部门高度重视这一情况,在全市范围内展开了建筑工地钢筋用材普查,对部分钢筋的强度、抗压抗折等技术指标进行检测,封存了一批劣质钢材,同时特别点出几家供应不符合规格钢材的供应商名称,尚修文与冯以安合伙经营的安达建材商贸公司赫然就在其中。
从结婚开始,甘璐与尚修文的经济就完全独立,尚修文明确告诉她,不需要她负担家用。她当时笑道:“言下之意,是不是要我只管自己,不用问你的收入。”
尚修文也笑:“做一个建材供应商的生涯是很枯燥无趣的,而且发不了大财,不过幸好利润还算过得去。养家糊口是我的责任了,不用你操心。”
父母离婚后,她与父亲生活。甘博收入不高不说,而且根本没有一点算计。过了几个月捉襟见肘的日子后,甘璐被迫早早开始接管了他的工资,计算家里的开销,尽可能将钱花得合理,这样的日子一过十余年,她早就厌倦了,现在乐得逍遥,当然不反对这个安排。
尚修文平时很少主动说到公司的经营状况,跟她谈及公事从来都是一带而过。他开着一辆旧款宝来,并没什么奢侈消费,但讲究生活品质,出手绝不小家子气。甘璐觉得,这样钱不多不少,无须操心的小康状态简直完美,她很满意。
然而现在他的公司出了事情,她再置身事外就说不过去了。
尚修文除了比平常忙碌,并没什么异常,可是吴丽君这几天的焦灼神情是很明显的,差不多每天都要等尚修文回来后跟他单独谈上一阵子。甘璐猜想,至少婆婆是早知道了这件事。
他们母子二人都觉得没必要告诉她,往好的地方想,可以说是不想让她多余担心;往坏的方面想,她不能不再次感到了那个家里微妙的气氛,始终有一部分是避开她的。
她本能地想给尚修文打电话,却又忍住,想了想,还是起身出了学校,这里离尚修文的办公地方并不算远,她叫了辆出租车直接过去。
第九章(上)
安达建材贸易公司在一个不算热闹的地段一幢不起眼的写字楼内,门口挂着铜制铭牌,公司规模不大,外面是开放式办公区和接待室,里面是尚修文与冯以安合用的办公室。秘书兼前台小刘认识甘璐,先是一怔,随即笑着跟她打招呼:“尚总出去了,还没回来,进来坐坐吧。”
眼前所有的人都在忙碌,看不出有异样情绪。她刚踌躇,冯以安从里面办公室出来,嘱咐一个职员什么,看到她同样先是一怔,马上说:“甘璐,进来坐。”
她随他进了办公室,里面两张办公桌相对而放,靠窗一圈深褐色皮沙发,再加一组文件柜,没有多余的东西,收拾得简洁干净,只是尚修文桌上放着一个小小相框,里面是他们俩人去马尔代夫度蜜月的合照。
冯以安比尚修文小一岁,以前一向是个衣饰修洁、举止洒脱的公子哥模样,现在看上去却有几分无精打采,似乎还颇消瘦了一点。不知道是因为尚修文含着笑意说的“失恋”,还是眼前公司面临的意外。
“你一向是稀客啊,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甘璐从包里拿出那份晚报,他点了点头,显然早看过了,并不吃惊:“哦,你也注意到了啊,没什么大事,不用担心。”
甘璐想,对这事如此镇定,看来真是失恋有影响,她还是忍不住义正辞严了:“以安,建筑质量牵扯的责任太重大了,出了事谁也担不起,你们怎么能这样。”
冯以安倒笑了,指着报纸让她细看:“你先别急,再仔细看看这段。”
她顺他手指,再细看一遍报道,果然看出了一点别的东西,提到尚修文的公司,说的只是他们代理的钢筋型号不符合规格,与另外两家被直指为供应拼接劣质钢筋是有区别的。
“可是不符合规格也不对啊。”
“我们与建筑公司和开发商订立了明确的供货合同,严格按照他们要求的规格供应钢筋,每一个批次的货物都附有检验合格证书。”
甘璐需要动一下脑筋才明白他的言下之意:“你是说这是建筑商或者开发商的责任。”
“现在说谁的责任还早,不过不管从哪个层面讲,我们都是站得住脚的。这篇报道嘛,对我们公司肯定有影响,我和修文这几天都在商量善后。我很奇怪这个记者的报道角度。”冯以安皱眉说,“肯定是有所针对,我已经托人去打听了。”
“修文去哪了?”甘璐随口问。
一时间,冯以安脸上掠过一个奇怪的表情,马上回答道:“他今天中午有个应酬,我还真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哎,你今天下午没课吗?”
“我下午还得去一中呢。”
“我送你过去吧。”冯以安站了起来,很殷勤地说,甘璐挑眉看着他,他有点不自在地说,“怎么了?”
甘璐笑盈盈地说:“我觉得你似乎很急于让我走。”
冯以安有点狼狈,掩饰地打了个哈哈:“我是怕你赶时间好不好。”
甘璐也站起了身,看看表,也打了个哈哈:“我倒确实是要赶时间。”
他们的时间赶得非常巧。
下了楼后,冯以安刚要去一边停车场开自己的车,一辆火红的玛莎拉蒂GT双门跑车停到了写字楼面前,副驾座门打开,尚修文从里面出来,他看到甘璐,明显有点吃惊:“璐璐,你什么时候来的?”
甘璐还未及回答,司机座门也开了,探出一只黑色高跟鞋,然后两条浑圆修长的小腿斜斜迈了出来,一个穿着暗绿色真丝V领上衣、黑色花苞裙的高挑女郎随即立在了甘璐面前。
她比甘璐高出近半个头,似笑非笑看一眼甘璐,然后转向尚修文:“修文,怎么不给我介绍一下。”
尚修文的视线隔了车子投了过来,表情平静得近乎冷漠,他正要开口,甘璐先说话了:“你好,贺小姐。”
贺静宜微微诧异:“咦,你认识我?”
“久闻大名。”甘璐含着浅浅笑意,清晰地说道。
贺静宜若有所思打量她,笑了:“哦,还没请教你是——”
尚修文的声音平稳镇定地传了过来:“我太太甘璐。”
“久仰。”贺静宜对她点点头。
甘璐也同样点头,然后转头看向尚修文:“修文,正好我要赶去学校,你送我吧,省得麻烦以安。”
尚修文点点头,转过车子,左手轻轻扶住甘璐的腰,然后直视贺静宜:“再见,静宜。”
“我下午还有比赛,不想再为这个分心,有什么事晚上回去再说吧。”甘璐上车后,简单地说。
尚修文点点头,将车开到一中,却跟她一块下来,锁上车:“我下午没什么事,去看看你比赛吧。”
甘璐没有反对,两人一块进了礼堂,坐在靠后的位置,她抓紧最后一点时间,重新看着教案。总算几年老师做下来,至少可以做到在上课前摒弃杂念,不将个人情绪带上课堂,此刻她正是运用这门修养,说服自己将注意力集中到比赛上,不理会身边安静坐着的尚修文。
轮到她上台时,她是紧张的,拿起教案站起来,轻盈走上主席台。她以前只在师大读书时参加过类似的比赛,不过学校里纸上谈兵,大家状态相对放松,显然没这个正规。现在虽然经过私下反复排练,仍有点心底没底,好在准备还算充分,站到台上,她调整呼吸节奏,开始说课便镇定下来。
甘璐讲的课题是《鸦片战争后的中国社会经济》这节课文,限于时间,并不可能完全展开,但她做的多媒体课件简洁明了,引用史料丰富,略微沙哑的嗓音娓娓动听,表述流利。
尚修文看着台上的那个纤细的身影,隔着十余排座位与前面一排排脑袋,她的面孔显得有点小而模糊,她的声音却来得十分清晰,他突然想起了他们刚认识时的情形。
吴丽君从邻省调动过来任职后,尚修文也来到这个陌生的城市生活,起初颇有点离群索居的味道,待认识了冯以安,两人开始合作,偶尔也会结伴出去消遣。只是那些娱乐再提不起他的兴致,他只是懒散地待在热闹喧哗中打发闲暇时间罢了。
冯以安结交的朋友中不乏打扮时髦、谈吐活泼的各式美女,想形之下,甘璐长相秀丽,举止毫不张扬,谈锋不健,多半时候都是一个倾听的姿态,并不算引人注目。他看出钱佳西想将她介绍给冯以安,本来无意与她搭讪,却无意中听到钱佳西与她低语,劝她忘记旧人,开始新感情。
这恰好是头天晚上他母亲吴丽君放下报纸,字斟句酌对他讲的话。吴丽君固然一直忙于工作,更重要的是似乎母性天生不够强烈,从小到大与唯一的儿子都不算亲密,他与女友的分手更是母子两人之间的一个心结,轻易没人愿意触及。他当时的回答几乎与甘璐如出一辙:“谢谢您关心,不过您不提的话,我大概可以忘得更彻底一点了。”
甘璐的声音低而沙哑,让他心里一动,侧头看去,她微微垂首,视线落在眼前的茶杯上,眼神却似乎飘向了远方,嘴角那点笑意带着无可奈何。
尚修文本来不爱唱歌,那天却没有如往常一样吃完饭就走掉。
到了KTV,甘璐只喝饮料,滴酒不沾,给出的解释是乖乖女最爱用的借口:“我酒精过敏。”
旁人自然不信,偏要劝她喝,倒了百利甜酒,将杯子伸到她面前,半是诱哄半是激将,她只是好脾气地笑,任对方说得天花乱坠,没一点预备让步的表情,倒是钱佳西唱完歌回来,伸手夺了过去,一口喝干了,笑道:“璐璐不是装,真不能喝,我认识她这么久,也没见她喝过酒。快点歌,她的歌唱得很好。”
甘璐先唱了一首《温柔的慈悲》,幽暗的灯光下,只见她凝神看着屏幕上的歌词,那个神态专注而宁定,秀丽的面孔上散发着光彩。她果然唱得不错,略略沙哑的嗓音婉转低回,非常有原唱的神韵,赢得满场喝彩。一曲唱罢,她却不肯再点歌了,只笑着推托说:“现在咽炎比以前严重,医生警告不能过度用嗓。你们唱吧。”
尚修文根本没点歌,两个人坐在大包房一侧,自然地交谈起来。他这才知道,她竟然是中学历史老师。她身上的确有教师的风度:斯文沉稳,有条不紊。可是尚修文总觉得,她那股子镇定坦然的态度,不见得属于教师的职业修养。
接下来尚修文有机会证实他的想法。他不打电话,她当然没有主动与他联系;他打电话过去,她毫不吃惊。
尚修文早已经养成了淡然旁观的生活姿态,一般女孩子很难抵住他看似无意却实则一眼看穿内心的锐利扫视,可是他没有在甘璐的举止里发现缝隙。她有女孩子的小情态小娇嗔,开开心心享受他的追求,却一点不问为什么。
直到他突如其来地求婚,她才算表现出了慌乱与吃惊,可是她仍然没问他行为的动机。隔了几天,她打电话给他,用如同此刻一般略为沙哑却清晰地声音告诉他:我同意。
甘璐结束了说课与提问环节,收拾好讲义回到座位。尚修文突然握住她的手,她微微一惊,正要挣脱,他倾过身子,轻声说:“幸好你手上还有一点冷汗,否则我会认为,任何状况、任何场合都吓不到你。”
他的掌心带着点薄茧,温度并不高,却干燥稳定,牢牢将她的手握着,她不再动,眼睛看着前方,同样轻声说:“我只是从小学到了一点,不管你慌不慌乱,某些事总会发生,不如镇定下来,倒可能会有享受过程的乐趣。”
比赛进行到五点半钟才结束,外面已经是暮色沉沉。尚修文与甘璐出来,一边走一边拨了电话给他母亲:“妈,今天我和璐璐都不回来吃饭。”停了一会,他说,“好的,我知道。”
甘璐并不说什么,上车后也打电话给家中的钟点工,告诉她今天只用做吴丽君一个人的饭,同时照例与她商量着第二天的菜谱:“还是炖山药排骨汤,对,再买一条鲈鱼清蒸,对了胡姐,看看有没西兰花卖,没有的话,买菜心也行,嗯,菜心加点蒜蓉清炒。”
放下电话,她回头看着尚修文:“我们去哪?”
“江边新开了一家海鲜餐馆,据以安说,食材全部是当天空运过来,很新鲜,我们去试试吧。”
这间海鲜餐馆从装修到格调都更像高档西餐厅,没有客人的大声喧哗与斗酒,只有背景音乐如水般流淌,空间高深,墙壁用深紫色为基调,挂的是文艺复兴时期巴洛克风格的油画,座位是古典风格的厚重天鹅绒沙发,台位之间用紫红色帷幕分隔,水晶吊灯投射下来的灯光照得餐具晶莹剔透。小小的情侣包房是不规则的椭圆形,装修得别具心思,更可以凭窗看到江边夜景。
甘璐拿起装帧华美的菜谱一看,价格果然不出意料的很不亲民,她同时想到,现在自己已经是典型为人妻的思维,出来吃饭不是以享受氛围、美食和情调为优先考虑,居然会大致算帐,看什么样的搭配比较经济合算,不禁有点好笑。
尚修文不等她多想,已经代她点好了餐,他一向熟知她的喜好,她也懒得费心再挑选了。
“贺静宜今天突然来了公司,然后中午约我吃饭,她说亿鑫集团在本地有一个商业地产项目投资,有意和我们公司签订建材供应合同。”
“生意的事我不大懂,修文。可是我想,她去J市,与你舅舅的公司有生意往来;回来本地,又与你有合作意向,大概不是一个单纯的巧合吧。”
“没错。亿鑫与舅舅商谈合作,还说得过去,毕竟旭昇公司是J市最大的民营钢铁企业,那边的矿产资源也是国内很多集团的投资目标。但亿鑫在本市的项目按正常途径讲,应该是与建筑商共同公开招标,代理商基本没有参与的实力。以我们公司目前的规模,和亿鑫也完全没有对等谈合作的资本,我已经明确谢绝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