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苒将信将疑,犹豫一下,“那你为什么一定要过去?”
祁家骏淡淡地说:“我想换个环境,换个活法。”
“阿骏,我不知道你这么讨厌祁氏的工作,也许我太自以为是了,尽拿那些大道理压着你。”
“不关你的事,其实工作就是工作,没几个人能有热爱工作的幸运。很抱歉,小苒,让你失望了。再见。”
任苒有满心疑惑找不到答案,想来想去,只得拨通父亲任世晏的手机。准备问一下祁家最近的情况,不料接听手机的竟然是季方平。
“他刚出门,手机忘在家里了。”季方平声音冷漠地说。
她当然无意与之对话,“谢谢,我回头打给他。”
“等一下,任小姐,现在有胜利感吗?你让一个男人不顾家里所有人的反对,哪怕一分钱都拿不到,也一定要去澳洲摆脱他的婚姻。想想看,我当年不过是默默等待,就被你憎恨挖苦了一个够。不知道你是怎么评价自己的行为的,果然所有的道德都适合用来约束别人,你的双重标准还真是让我好笑。”
任苒没料到她如此主动发难,“请不要对你根本不了解的事情说三道四。”
季方平发出一个冷笑,“别忘了我是祁家的律师,祁太太、莫敏仪都来跟我咨询过,对于这件事,我比你想象的的要了解得多。莫敏仪也许有些傻里傻气,不知道该怎么对付你才好,祁太太可是明确说了,她绝对不接受儿子选择你。”
任苒深吸一口气,让声音平静下来:“季律师,想必你等今天这个回敬我的机会很久了吧。不过让你失望了,有道德底线的人根本不需要别人来质疑,自己就先要接受良心的拷问。不管以你的眼光了解到什么,以你奇怪的心态参合了什么,我都可以站在我妈妈面前说,我从来没忘记过她给我的教导,无需因为卑鄙、心底恶毒而感到羞愧。”
不管季东平再说什么,她猛地挂上了电话。
任苒本来就心情不好,这一番话越发让她极度郁闷——更重要的是,她充满了自我怀疑。
正如她说的那样,她其实没有间断过拷问自己:如果祁家俊的婚姻不够美满,她是不是全然无辜?
当然,她的确努力保持着与祁家俊的距离,但她并没有按最断然的做法,和他彻底不来往。
在母亲离世、与父亲的关系只余一个节日问候以后,祁家俊是这世界上她最亲的人,她不能想象失去他的关心,而这份感情该如何界定性质,她完全茫然,不愿意多想。
如果在众人眼里,她都是祁家俊婚姻破裂的原因,现在祁家俊要远走澳洲,也与此不无关系,那么她那样刻意不介入他的生活,就显得十分可笑了。
她在努力坚守,却不知道这样的坚守是不是一种逃避。
甚至她将这段感情定义为兄妹之情的努力也是自私的,她怎么能如此否定祁家骏对她的付出。
想到她母亲,她控制不住一阵悲伤。
任再第二天请了假,开车直奔机场,从国内到达斤出来的祁家骏看到她很吃惊,“你怎么来了。小苒?”
“我打电话问家钰姐,她告诉了我航班。”
祁家骏无可奈何地一笑,“她真是多事。”
任苒并不说什么,从背包里拿出一个装在布套里的保温饭盒递给他,“拿着,我走了。”
祁家骏连忙拖住她,“别走,这是什么?”
“午饭。你不是下午两点的飞机吗?你要是喜欢吃机场的饭菜或者飞机餐的话,就扔了得了。”她甩他的手,他却紧紧握着不放。
“小苒,陪我坐坐。”
她本来还要赌气,可是抬眼看到祁家骏消瘦的面孔和眼中的恳求,心顿时软了,默默接过他手里的旅行箱帮他拖着,两人去了另一个飞国际航班的航站楼,在候机大厅找到相对安静的位置坐下。
祁家骏打开保温饭盒一看,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米饭配着几样菜,都是他爱吃的口味,他大口大口地吃着,一边说:“真好吃,小苒,你现在烹饪手艺比以前厉害多了。”
任苒坐在一边不吭声。
祁家骏全部吃完,“很久没吃这么多,快撑死了。看在我这么捧场的份上,别生气了。”
“我没生气,我只是难受。你去澳洲,是不是为了让别人不说我们闲话?”
祁家骏的脸沉了下来,他仔细将饭盒擦干净盖好,重新装入布套里面,放到一边。任苒不安地看着他,“阿骏,其实我不在乎别人说什么……”
“我在乎,小苒。猜测我们关系的全是我们的亲人,我不介意告诉他们,我一直爱你,可是如果我把你放到和当年的季方平没有两样的位置上,我会鄙视自己,也没法再面对你。我们之间的感情,经不起这样的亵渎。”
任苒垂下头,双手紧紧握在一起“我不能去跟每个人解释,我的婚姻是一个错误,早就已经名存实亡,和你没有关系,那样会伤害敏仪。她是我儿子的妈妈,从一开始,我并能好好待她,至少这一点面子我要留给她,所以,小苒,对不起,我想来想去,唯一能做的是什么也不说,走的远远地,尽量让你远离这件事。”
任苒的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祁家骏伸手轻轻拍她的肩头,“别哭,没什么可伤心地。这对我来讲,也是一个机会。现在祁氏的情况渐渐好转,有爸爸和姐姐足够了,我还来得及去做一份更适合自己的工作。”
“昨天听家钰姐说,你准备去她的同学肖钢在悉尼般的那个IT公司工作。肖钢最开始有意找你入股。可是祁伯伯和赵阿姨生你的气,一分钱也不肯给你。”
祁家骏没想到姐姐什么都跟任苒说了,烦恼地皱眉,“我没打算拿他们的钱,别人能在澳洲生存下去,我也能。”
任苒沉默一下。转移话题:“你留在悉尼工作就好,最好不要去墨尔本,敏仪说的那个人不能不提防着。”
“别担心,虽然我比较喜欢墨尔本,不过显然悉尼的工作机会肯定多一些。”
她稍徽放心,“如果在悉尼工作就得租房了。你记得上那边的中介网站好好看看,做一下对比,不要只听经纪一说就点头租下。”
祁家骏忍不住笑了,“小苒,你是不是对我独立生活的能力很没有信心?”
“不是啊,我自从负责一个小组的工作后,就变得越来越唠叨了,这大概是职业病。”
“我知道你不放心我,有什么话就直说,小苒。”
任再迟疑一下,终于欺斯艾艾地说:“家钰姐觉得,近两年澳洲IT业明显恢复景气,肖钢的公司做IT服务,发展前景不错,只是她很遗憾现在家里不肯调资金给你。其实,……那个,我目前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如果……”
“小苒,我不能再拿你的钱了。”
祁家骏的口气毫无商量的余地,任苒不吭声了。
“对不起。小苒,这次去澳洲,我想让自己真正独立。本来就没打算要家里的钱,更不用说找你借钱了。”
任苒抿紧嘴唇,一声不吭。
祁家骏无可奈何地摇一下她的肩头,“生我的气了吗?”
“阿骏,创业想要直奔是很自然地事。我一向以为,我跟你之间,用不着计较谁拿了谁的钱。”
“我比你大两岁,小苒。”他看着前方。平静地说,“你已经工作了三年多,而我一直过的是二世祖的日子,除了最近一年,我没正经做过一份工作……”
任苒打断他,“可是家钰姐说你这一年工作努力的程度让她和祁伯伯都很吃惊。”
“是呀,我努力了。不过祁氏并没在我手里起死回生,也许在很长时间里还得苦苦挣扎,仰仗陈华的帮助……”
任苒再度打断他,“不要去跟他比,阿骏。”
祁家骏笑了,神情平静温和,没有任何负气之态,“从小我就被拿来跟他比,由不得我。这一年时间让我知道了,我确实不用跟他比,他做到的,我可能永远没法做到。我不是商业奇才,对IT公司的运作没有概念,要学习的东西很多。肖钢愿意雇用我,是因为他和一起创业的同学都是做技术的,他们需要有可靠的人去傲市场。如果拿着你的钱去当合伙人,听起来也许很风光,可是无论成败,我再想到你。都不可能坦然了。不,小苒。我宁可去从一份普通的工作做起,这样我才能才能单纯拥有对你的感情。”
任苒怔怔看着他,眼中有酸涩的感觉,她努力想调动起一个笑意,却还是没成功。祁家骏回过头来。注视着她,笑容里带上几分苦意,“我知道,你不想我提感情。放心,我不会再提的。我这一去前途茫茫,至少要先赚出离婚赡养费,给敏仪一个交代,哪还有资格拿感情来困扰你?”
任苒再也控制不住,眼泪重新落了下来。
“小苒——”
任苒突然转身,伸手抱住了他,他微微一震,随即紧紧楼住她。
“别为我担心,想通那一点儿后,我轻松了很多。我以前一直过得不认真,总以为既然得不到你的爱情,就有权放纵自己。到后来我才知道,我不能把什么都归咎于命运。选择是自己做出的,每一个放纵都有后果,有时这后果伤人伤己,也不得不承担。现在明白这个道理,还不算太晚。”
任苒几乎要说:不如你留在北京。可是这句话哽在喉间,她到底没办法讲出口。
两个人都再也没说什么,只体会着这样倚靠着的亲密感觉。从童年到现在,兜兜转转,给了他们最大安慰的,始终就是彼此。
任苒想,她无法去弄清这份感情算是亲情、友谊还是爱了,也许爱本来就是一个极其宽泛的概念,就算有人指责她,她又怎么可能否定她们之间的感情。
往事一点点在眼前展现。
她四岁时,他带她玩捉迷藏,她走丢了,他在Z大2的校园里找了三个小时,把她找回来,当时,他不过六岁。
十六岁时,他陪她经受了母亲去世的悲痛;她被父亲带到一个陌生的城市读书,他特意考过来陪她。
十八岁时,她离家出走,沉浸在对一个男人不可理喻的爱慕里,完全忽略了他的感受,他仍然不断去深圳、去广州找她。
二十二岁时,他开车去北海接她回家,让她知道,就算失去爱情,也不是末日。
……
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满目全是脚步匆匆来去的旅客,每天上演着无数聚散离合,没有人注意到这一对静默的年轻男女;他们也无视着眼前的熙熙攘攘,人来人往。
然而时间不会止歇于任何一刻。
任苒看着祁家骏换好登机牌,托运行李,马上要入安检,她再次叮嘱他:“别把敏仪的警告不当一回事,不要随便去墨尔本。”
祁家骏微笑,“我会爱惜自己的。小苒,放心。”
他张臂再度抱一抱她,马上放开,大步走进安检,任苒一直注视着他挺拔的背影,而他似乎感受到她的注视,在进去的刹那回头对她挥手微笑,那个笑容明朗,是她从小便已经熟悉的,她勾起嘴角,努力笑得开心,同时向他挥手。
他消失在她的视线里,她的心空空荡荡,理不清是什么滋味。她想,也许分开一段距离,他们能将感情看得更清楚。
祁家骏去了悉尼后,很快开始工作,并跟肖钢以及另外一个中国人合租住下。他在网上告诉任苒这一消息,她顿时松了口气。
春节假期到了,从到澳洲留学起,任苒就习惯了一个人的除夕,不肯参与聚在一起包饺子吃饭、喷瓜子吃零食看春晚的集体娱乐。
最初,她是想独自怀念与祁家骢在双平岛上度过的那个春节,那是她那段爱情里最美好的日子。
以后,她不用再刻意怀念什么,甚至想做到忘却,也习惯了独自一个人过节,像过平常日子一样。
北京下起了小雪,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增添了几分节目气氛。
任苒窝在家里,照例打电话给父亲,问一声新年好。任世晏关切地问她:“有没有吃饭?”
她一个人,当然并没心情做年夜饭,只随便做了点东西吃了,“吃过了。”本来打算说再见,却鬼使神差地说:“我在看妈妈留下来的一本书。”
摊在她膝头上的,的确是《远离尘嚣》这本书,这是她用来让自己平静的法宝,而几年来头一次在父亲面前提起母亲,让电话那边一下沉默了。
“春节快乐,爸爸,再见。”
“小苒,你母亲一直爱看书,我记得她喜欢狄更斯,还有托马斯?哈代。”
“我拿的就是托马斯?哈代的小说,她在最后……住院的时候,一直在看这本书。”
任世晏再度沉默。任苒想,不管是指责、辩解或者忏悔、原谅,都无法修补他们父女之间的关系了,到了现在,母亲到底只存在于她心中,她又何必跟早已经开始另一段生活的人谈起。
“春节快乐,注意身体,我挂了。”
北京这一年春节由全面禁鞭改为限制鸣放,从早上起,老式宿舍区内鞭炮响得此起彼伏,不绝于耳。骤然经历这样久违的喧嚣,衬得她一个人越发孤单。
她开着电视机,让室内多少添点热闹气氛,歪在沙发上给客户、同事分别发着短信,客厅门铃突然响起来,她有些意外,她这里一向少有访客,更何况是在大年三十的深夜。她走到门边从猫眼望出去,不禁一怔,站在门口的是陈华。他肩上头上沾着雪花,手里拎着一只红色塑料桶,显得多少有些不搭调。
她拉开门,两人四目相对。不等她开口,陈华彬彬有礼地问:“我可以进来吗?”
她只得侧身,他走了起来。
“春节好,陈总,这么晚有什么事吗?”
陈华微微一笑,“不好意思,我似乎是个不速之客。这个送给你,任苒。”他将手里拎的塑料桶放到地上。
“是什么?”
陈华揭开桶盖,一股咸腥味道散发了出来,任再定睛一看,里面居然装着大半桶海蟹,挤挤挨挨地动弹着,吐着泡沫。
这份意外的礼物让她有些哭笑不得,正要说话,心中却骤然涌上一丝疑惑,她不去理会,努力保持着正常语速:“陈总太客气了,我不敢当。”
陈华不禁失笑,“这么正式,你是存心堵住我,不让我说你不想听的话吧。”
“我还可以更正式一点儿,比如,陈总,谢谢你对我工作的大力支持……”
“真要谢谢我的话,”陈华不理会她刻意保持距离的语气,“任苒,做晚饭给我吃吧。”
任苒吃惊地看着他想不通,他怎么把要求提得这么理直气壮。
“你看,飞机晚点,我一直没吃什么,而且今天是大年三十,这么晚了,让我一个人去满街找餐馆再一个人吃饭也不够人道。”
任苒无可奈何:“我打算明天出去玩几天,家里什么也没准备。”
“我没敢想让你给我做一桌菜出来,现在提这要求注定是自讨没趣,做你以前爱做的海鲜粥就可以。”
任苒下意识地看向面前那一桶螃蟹,有些疑惑他的来意,可是却再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需要我帮忙打下手吗?”他反客为主地问。
任苒只得叹一口气,“不用了,你请坐。”
陈华脱下外套,坐到沙发上,一眼看到身边放的那本《远离尘嚣》,他几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拿起了书。
他当然清楚地记得,任苒随他离开深圳,一定要带上这本书;隐居广州和后来去双平时,一直都在看这本书。在双平岛上,她会躺在吊床上看,几年过去,书脊已经磨得泛白,边缘略有破损,内页纸带着暗黄,书角微微翘起,显然,任苒看这本书的时候很多。
任苒接过他的外套拿去挂起来,回过头来,连忙伸手从他手里拿过书,走进卧室放好,然后一言不发,径直拎着桶进了厨房。
她先捡了几只螃蟹出来洗刷干净,放入蒸锅蒸熟,再用刀斩开,剔了蟹肉出来,和敲碎的蟹钳一块放入砂锅里,加入米、食用油、姜丝和水,等烧开后,调成小火煮着。这是她在双平学会的,多年没试,做起来却不假思索,没有一点粥很快煮好,任苒装了一盘家乡的腌笋丝,一块儿端出来,“只有这些了,请随便慢用。”
陈华吃着粥,跟过去一样,他吃什么都不会流露很有胃口的样子,可是吃过一碗后,他要求任苒再盛一碗,全部吃完,他说:“谢谢,很好吃。”
任苒笑:“别客气,时间不早了,饭也吃过了……”
“别急着逐客,我们谈谈吧。”
第三十二章
任苒无可奈何,却深知陈华根本不好打发,她只得收拾了餐具,托张椅子坐到他对面,摆出一个认真交谈的架势。
“陈总,您有什么话要谈?”
陈华拿出手机,按了一个键,里面传来轰隆隆的声音,任苒一下子呆住,这个别人听来没有意义的声音落在她耳里,她马上分辨出,是双平特有的海浪声。
双平是一个类似盆地的小岛、四周高中间低,只有一窄条沙滩、其余地方四周全是悬崖峭壁和深深浅浅的洞穴、海浪日夜不停冲刷回旋,乍听之下,声势如同雷鸣一般,十分杂乱惊人,等到习惯以后、更可以辨出其中的节奏感,完全不同于别的地方潮汐涌上沙滩一波一波温柔拍击的声音。
有几年时间、这个声音如同面前这个人一样,时时萦绕她的心间,以至不管到了哪一处海边,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回忆、比较。
她完全没想到,在已经渐渐淡漠以后,此刻在这深居内陆的斗室中会再次听到久违的响声。
这时,窗外响起一阵密集的鞭炮声,淹没了手机里传来的海浪声音,同时让任苒从失神状态中清醒过来,她艰涩地说:“这么说,螃蟹是从双平带回来的,还特意录下海浪的声音给我听,陈总好雅兴。”
“昨天我在双平。”陈华收回手机,靠在沙发上,“到了半夜还是睡不着,走到海边抽烟,突然很想给你打电话,可是拿出手机,才想起那里没有信号。”
“想跟我说什么?现在说吧,我可以配合一下,假装我一直在等你的电话。”
陈华嘴角露出一个隐隐的笑意,“我就知道放这录音给你听,会被你嘲笑,不过没关系,我还打算继续抒情。”
任苒倒无话可说了。
“任苒,我已经失眠了好几年。你以前就知道我睡眠不好,对吗?”
任苒干笑一声,“你想问什么?我知道关于你的私密还真的不少,比如你爱裸睡,不知道和在我之后的女友一起是不是还保持着这习惯。”
这个嘲讽并没让陈华动容,他凝视着她,“和你在一起的那段时间,是我最潦倒的日子,可也是我睡得最踏实的日子。”
任苒苦恼地低下头,端详着自己的手。
“其实我要说的部分一点不抒情,走在海边,我突然知道,为什么这几年的春节,我都不由自主要去双平。”
“每个人都有一点癖好,并不一定要找出一个理由来,更没必要对别人解释。”
“你看,你铁了心要拦住我说下去。就算有信号,我也能想象得到,你不会欢迎我的电话。我傻乎乎弯着腰抓了大半晚上的这桶螃蟹,就像上次想带你去双平看日落被你拒绝一样,这些事只在合适的时间做才算得上浪漫,时过境迁,就成了可笑、徒劳。不过我似乎没为你做过什么徒劳的努力,现在补上,可笑也无所谓了。”
“那倒不必。”任苒微微一笑,“你以前也不介意偶尔做一点平时不屑做的事哄哄我,比如拿着花陪我招摇过市。在这方面,我没什么遗憾,我可以毫不保留地夸奖你,对于一个爱幻想的傻姑娘来讲,你确实已经满足了她的全部想象。”
“也就是说,你对过去毫无遗憾?”
任苒后悔坐在他面前了,这间客厅狭小,她只是单纯不想与他并坐在那张沙发上,可是现在这样面对面,她要么与之对视,在他的视线之下,她越来越难以保持镇定;要么避开他的目光,而他步步进逼,根本不给她闪避的机会。
“我的遗憾不同于你,陈总。我很遗憾那一段过去成为你刻意唤起我的记忆,对我来讲,这是一种困扰。”
“对你这样有一点固执的女孩子来讲。一本妈妈留下来的书尚且会一看近十年,绝口不提过去,可以去淡漠、遗忘才是最大的困扰。”
“你多虑了,陈总,我怎么可能淡漠呢,我也没必要去忘记什么。”任苒清晰地说,“不过,我始终没办法像你一样毫无保障地把过去和现在这样联系起来,双平对我来讲,是回不去的一个地方。最美的风景留在过去,我和我爱的人曾经经历过,已经足够,无需拣特定的日子和一个陌生人去重温。”
“总而言之,你既不想重提过去,也不想重新开始,根本不想给我任何机会证明我爱你。”
“我还是那句话,陈总,你并不爱我,你只是觉得我应该一直爱你。我想象得到,你能做的证明无非就是无微不至地照顾我吧。”她微微笑了,“我现在有一份过得去的工作,托你的福,手头海鸥数目不算小的存款,我的物质欲望并不强烈,可以在这个城市生活的不错。锦上添花是一件好事,只是这个诱惑没大到让我低头的地步。”
“尽管你不会相伯,似乎也不打算接受了,我还是得把我准备给你打电话讲的话讲出来,我没有自大到会认为你应该一直爱我,事实上,我一直爱你。”
外面鞭炮远远近近地持续响着,不停有烟花带着啸音升腾而起。从窗外掠过。任苒突然都有一个奇怪的感觉,此情此景,他们仿佛在某个时候曾经经历过,然而记忆如同烟花迸裂后飘散开来的碎片,在脑海中浮动不定,稍纵即逝。
她曾以那么大的热情爱他,曾那么渴望从他那里得到爱。
然而曾经渴望的,如今摆在她面前,却失去了诱惑。
她看着陈华,迷惘而难受。
“你会一直爱着某个人,后来让助手打发她吗?这种爱的方式。恐怕我接受不了。”
陈华默然良久,“那是我犯的一个错误,我愿意用以后的日子来弥补你。”
“不用了,陈总、你对我没什么亏欠,我不需要弥补。过去的事让它过去好了。我爱过一个叫祁家骢的男人,你是陈华。也许你能证明不管你叫什么,你都是你。可对我来讲,你只是陈总,两个陌生人,不适合再来谈论感情了。”
她一口气说完,便要起身站起来,可是陈华的动作更快,伸出一只手按住她,那个力道让她停留在原处不能动弹。她诧异地看着他,只见他俯身过来,面孔离她很近,犀利的目光逼视着她。
“你设想你将来会过什么样的生活,任苒,从此不再爱任何人吗?”
任苒一怔,随即笑了,“我们不要把生活弄成一个末流肥皂剧好不好?不,我并没有心如死灰,也不想活得孤单悲惨。我猜我……会爱上一个性格温厚的男人,前提是他先很爱我。主动去追求一个人,对我来讲有一点难度了。相处到一定程度。我会结婚,在合适的地方安下家,我会尽力当一个贤惠的妻子,像我妈妈那样——”
说到这里,她猛然打住了,心底泛上一阵尖锐的疼痛。
像妈妈一样吗?性格那么善良、坚强、勇于牺牲、慈爱的母亲,是她从小就想成为的人。然而现在不假思索地讲出来,却几乎是一个自我诅咒。
母亲是因为无望的爱情,还是对她的责任在忍受不忠的婚姻?父母之间的爱是从哪一刻开始动摇直到不复存在?如果所有的感情都谈不上永恒,是不是我们只能享受眼前欢娱,无须希冀与怨恨?可是母亲怎么能在那样的绝望以后,仍然希望她能保持天真的心态,不受伤害地成长……
自从知道父亲的私情以后,这些问题长久而反复地折磨着她,随着时间流逝,她发现。不知道从哪一天起,无需别人再来开解她,她不再苦苦思索,与自己纠结;可是压到心底,并不代表淡漠或者遗忘。
她痛苦地将头扭开。
陈华显然清楚她在想什么,他的手加了力道握紧,“这么多年,你还是没法为你妈妈释然。你看,所有的感情都是一个冒险,哪怕对方是一个你认为的温厚好男人。那么不如跟我在一起,我爱你,如果你需要婚姻做保障,我乐于求婚。”
任苒吃惊地看着他,他的神态平静,可是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闪烁着陌生的光芒,她没有看到过这样的他,不禁迷惑不解,却很快镇定下来,客气而慎重地回答:“你要真的像你认为的那样了解我,就会知道,其实我不可能对婚姻寄予厚望,婚姻什么也保证不了。我这就答复你——谢谢你,我不接受这提议。不爱一个人,却跟他结婚,那不仅是一场冒险,还根本违背了我的原则。要是不小心再一次爱上你,我会输不起;要是始终不爱你,那我成了什么?”
“你在不知道我是不是爱你的情况下就跟我在一起了,现在给我一个机会,证明我可以爱你,让你生活得幸福。如果你始终不爱我,那也是我愿意承受的结果。跟我在一起,任苒,我不会强加你任何事情,相反,我会给你绝对的自由,让你做你想做的事情,过你想过的生活。”
他的声音低沉,满含着魅惑。隔着衣服,她能感受到他手掌的温度和力度,他的身体离她十分近,带着无形却强烈的压迫感,她突然又呼吸困难的感觉。没等她说话,他突然站起来,同时拉起她,双手收拢,紧紧抱住了她。
他的嘴唇灼热地压倒了她的唇上,几乎没一刻停顿地吻下来。
这个吻带着汹涌的贪婪与热情,不容抵挡,一时之间,任苒似乎失去了行动的能力,只能被动地回应着。
正在此时,她的手机响起。音乐铃声盘旋在室内,让她清醒过来,她用力摆头,挣脱了他的嘴唇,哑声说:“放开我,请……”
铃音继续响着,他轻轻松开了她,她努力撑着,茫然四顾,,找到手机放的位置,走过去拿起来一看,是祁家骏打来的。她顾不上说什么,走进卧室接听。
祁家骏那边并没放假,他告诉她,加班完毕后,他和肖钢还有其他几个同事一块儿吃了消夜,然后聚在一起聊天看电视算是过节。现在他已经回房休息,一时睡不着,想到马上是国内的午夜了,于是给她打电话。
任苒终干让紊乱的呼吸节奏平缓下来。
“听到我这边的鞭炮声了吗?”
“真热闹,我给家里也打了电话,敏仪告诉我,小宝已经敢自己去放鞭炮了,拦都拦不住。”他叮嘱她:“你不要一个人闷在家里,多出去走走。”
“我知道。我跟车友会的人约好了,明天开车出发,自驾去张家口塞北滑雪场滑雪”
祁家骏笑了,“以前在Mt.buller(墨尔本附近的一个滑雪场),刚开始你跟敏仪摔得发誓再也不去了,后来到下午五点雪道要关闭了,你们还舍不得走。”
那是他们刚到澳洲的不久,祁家骏开车带她们去滑雪,后来三个人再也没有同行过,现在想起来,那样看不出什么忧虑的日子,显得十分遥远了。
她不愿意多想下去,“听说张家口有好几个滑雪场,还可以吃烤全羊,体会塞外风情,多过瘾。”
“那就好,戴好护目镜,玩得开心一点,一定要注意安全。”
通话结束,任苒心乱如麻,她放下手机,几乎想躲在卧室再不出去,却又不得不出去了。
她不看陈华,“陈总,时间不早了,请你……”
陈华走近她,她本能地退缩了一下,“请不要这样,不然我只好当你已经是在违背我的意思,强加于我了。”
“你明明对我有感觉,何必非要抑制自己。”
“那是身体本能反应,跟爱是两回事。”任苒疲惫地说,“你是男人,在我之前和之后都有女朋友,不必问我身体反应是什么吧。”
陈华几乎啼笑皆非,“刚才电话是祁家骏打来的吗?”
“对。”
陈华在她一步之遥的地方站定,静静地看着她,“又是祁家骏。任苒,你还是一个固执的傻孩子。我不想看到你把自己陷在他的生活里,他可能给你带来的只有麻烦。如果他像他宣称的那么爱你,根本不应该有你在身边,却去跟别的女人结婚生孩子,然后带着一个已婚男人的身份,不停来招惹你。”
‘陈总、你一向自负、强悍,能够完全按你的想法安排生活,做出判断没有任何犹豫,大概反容易忽略其他大部分人都是凡人。有时软弱,有时迷感,会犯错误,会做傻事。会伤害自己的同时伤害别人。并不总是清楚自己真正需要的是什么,应该始终坚守的是什么。我跟阿骏,都是这样的凡人,让我们过自己的生活,不用你来费心批评。“
陈华苦笑,“只要一涉及到他,你的牺牲精神就占了上风。没法客观。”
任苒井不生气,也笑了。“我要怎么说,才能让你相信。我并不打算牺牲自己。牺牲精神很伟大,可有时候是一种强加于人的情感。我妈妈牺牲了她的生活,想成全一个幸福的家庭给我,我还是幻灭了,我为她的牺牲感到痛心、不值,如果可以重夹。我情愿她活得自私一点。我永远爱我妈妈,不过,我不会走她的路:以后我会尽力做到不把我的感情强加给别人,也不接受别人的牺牲。”
“你爱祁家骏吗?”
“大概我们之间,不是你理解的那种爱。没错,我不怕对你承认,阿骏爱我,我也爱他,我们都对父亲失望,对未来恐惧,从我们还是两个孩子的时候起,就已经相互依赖得太深,不可能放弃彼此了。”
“你甚至弄不清这究竟是爱还是亲情,就准备把自己的生活跟他联系到一起了。”
“我们没谈到那些。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吧。但有一点,我很清楚,他是我生活中最重要的人,我不会伤害他的感情。仅仅只冲这一点,我也不可能跟你在一起一起。”
陈华不能置信地看着她,“你就因为这个原因,不打算给我任何机会?”
任苒看着他,没有一丝闪避:“你看,你不能忍受这个,对不对?下次千万别跟一个女人说,你不在乎她爱不爱你,只要让你爱她就好。爱是一种需要得到回报的感情,没有人能够独自一个人不停地爱下去。尤其你这么自负的男人,对于感情的要求很高,我早就不是那个能够不顾一切爱你的小女孩了。”
这时窗外的鞭炮声骤然开始雷鸣般响起,烟花礼炮将天空映得通明。任苒看着窗外,平静地说:“雪下得小多了,陈总,早点回家休息,小心驾驶。”
陈华站到楼下,正值午夜时分,整个北京城笼罩在了铺天盖地的鞭炮声中,空气中弥漫着硝烟的味道,仰头看去暗沉的夜空流光溢彩,大团大团的烟花一刻不停地升腾盛放着。
这样的情景,让他想起了世纪之交的广州。
那个时候他好不容易从北京脱身。坐晚班飞机,正赶上市民在珠江畔自发的狂欢。他并无驻足旁观的兴致,下车后径直走进公窝,拿钥匙开门,却发现电视开着,荧光一明一暗之间,映照出躺在沙发上的那个女孩子。
他站在门边,十分意外。
半个月前,他将地址给了专程赴京找他的任世晏。他想,她应该早就随父亲回家了,没想到她仍在这里。
他走过去,蹲到沙发前,只见她楼着抱枕,苍白瘦弱地蜷缩成一团,眉目扭曲着,陷在恶梦之中,喃喃叫着妈妈。
他头一次意识到,她比他想象的更坚持、更执著。
他们见面的第一天,他就见证了她从天堂跌落到现实之中,在他怀里哭得伤心欲绝。
她向他披露她初萌的心动,那样胆怯,却又那样勇敢坦白,让他不由自主有微妙的心动。
在他最潦倒的时候,她投入他的怀抱。
她坚持陪在他身边,终于突破了他所有的冷静自制。
她给他最大的意外,将所有的钱留给他,没要一个承诺地离开。
他一直做的,不过是享受她的爱。
甚至他在澳洲的那个误会,都来得那么自私。
表面上看,他不想扰乱她的生活,断然转身走开;实际上,他不能忍受的是,在他已经将她的爱看得理所当然以后,却突然被她遗忘——这是他无法对她解释的部分。
这样从情感上依赖一个女孩子,让他有隐隐的不安。他想,如果她已经选择了另一个男人,那么。他也可以做到淡漠。
可是她已经占据他的心太多。
从最不受他意志控制的睡眠开始,一直到他的记忆。
那些相处留下的点滴细节,以隐秘的方式存在于心底,一经唤起,便悄然浮上心头。
他意识到,他拒绝展现在别人面前的一面,其实早就被她洞悉、接受。
她抚慰的,绝不仅仅是他因潜在的焦虑而无法沉稳的睡眠。
然而他无视那一切。仍然傲慢自负地分析她的情感,将她对他的爱归之于盲目崇拜。
他以为他看透了一个异想天开的小女孩的冲动,纵容她享受一个假期无妨。
直到分开以后,他才知道,付出那样的热情,需要多少决心和爱。
表面上看,那段关系是他掌握着主动,而实际上,一直是她比他勇敢、坚定。
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她独自寂寞地想念他,等待他;在他回过头来时,她的爱耗尽,开始一点一点遗忘他了。
六年过去了,她再没有在他面前流露出从前那样的脆弱。
正如她看着他的眼睛坦白承认的那样,她再不是那个不计后果直奔他而去的小女孩。
他已经永远失去了她吗?
寒风裹着烟花纸屑,混杂着小雪从天空飘洒而下。
不知过了多久,鞭炮声终于慢慢由密集变得稀稀拉拉,守岁的市民开始入睡,他一直注视着的那个房间也熄了灯。
他依然伫立在原处。
任苒站在黑暗的卧室中,撩开一点窗帘,看着楼下那个高大笔直的身影。
那是她曾不可理喻地深爱过的男人。
她扑向他,如同飞蛾扑火。扑向一种神秘的宿命。
飞峨不能抗拒火焰的吸引力,带着盲目的决心飞去,最终折损了它的翅膀;火焰不能抗拒飞蛾扑来的决心,于相遇交融的瞬间,燃烧闪亮得异乎寻常。
没人能在时间的川流里止步,不知不觉之间,她已经是一个谨慎的成年人,再没有扑火的勇气,却不后悔曾经经历过那样忘我的爱情。
烟花如昼的北京,正由喧嚣一点点进入沉寂,远远近近,一家又一家灯光熄灭,只余路灯昏黄的微光,将他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投在雪地上。
她慢慢放下了窗帘,在心里对他说:再见。
光荏苒而过,留下所有无法磨灭的回忆:曾经刻骨铭心的痛苦,曾经忘情沉溺的幸福,都是他们共同的经历。
她不怀疑他对她说重新开始的诚意。
只是,别后沧海,他们终于错过了彼此。
她想,她不顾一切的爱,也在那个骄傲冷漠的男人心里留下了印迹。对于她少女时期的痴恋来讲,这似乎是一个不算遗憾的结局。
蓦然回首。灯火已阑珊,而明天,是新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