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们就不要拦着我为子瑜讨回公道。”
“你讲讲道理好不好?公道?你有没有想过,别人对公道的看法也许跟你完全不一样,左学军穷追子瑜不放,何尝又不是在给他女儿讨公道。如果你不帮子瑜逃跑,他也不会……”
不等他说完,
陈子惠已经怒火中烧,扑向了他,高翔及时站起来,拦在他们两人中间,喝道:“都别说了。你们这样吵,让外公怎么想。”
室内安静下来,一直沉默不语的陈立国开了口,“子惠,我对不起你和子瑜的妈妈。”
一言既出,他已经老泪纵横,陈子惠僵立着,怒气消散,眼泪顺着脸颊流了下来。
“可是高明说得对,陈家还要在清岗立足做生意,酒业公司到了发展的最关键时期,你不能这样弄得鱼死网破,对谁都没有好处。”
“生意生意,你们眼里都只有生意。难道子瑜就这么白白死了?”
“不要再纠缠这个问题了,子惠,我命里本来就不该有儿子,当初如果不要他,你母亲也不会早走。”
陈子惠气极败坏,可是又觉得伤心:“您这叫什么话?我好好一个弟弟,怎么叫本来不该有的?”
“这也许是天意,走的走了,活着的还要好好活下去。”
尽管陈子惠没再反驳,但高翔知道母亲很多时候一意孤行到了偏执的地步,他第二天要返回省城,决定在走之前跟她好好谈谈,可是发现她已经一声不响出门,也不接手机。
他和父亲急得团团转,正无计可施的时候,陈子惠回来了,她不理会高明的追问,对高翔说:“小翔,你今天别急着回去,妈妈有件事要你去做。”
“什么事?你刚才去哪里了?”
“我去左学军家见他的老婆于佳。”
高明与高翔都大吃一惊,高明急得直搓手:“叫你不要去找左学军麻烦,你索性上门去骚扰人家妻子,你到底想干什么?”
“左学军的女儿查出怀孕时已经有五个月了,可是当时她有严重的炎症感染,不能进行引产手术,治疗一直拖到现在,算了算有六个月了,县城医院怕有风险,建议她去省里动手术。六个月你们知道是什么概念,已经是一条成形的小性命,就算早产也是有存活的可能的。再说月份大了引产,对那个女孩也有危险。真要这样的话,不如生下来。”
高明父子脸上浮现出同一个表情,嘴微微张开,怔怔看着她。好一会儿高明才问:“这是谁告诉你的?”
“这你不用管。我刚才去找于佳,跟她谈判,要求她让女儿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交给我们,我以后就再不去找左学军的麻烦。不然,我就一级一级上访,一定要告倒他,让他休想再在官场上混下去。”
高明喃喃地说:“你疯了,你肯定是疯了。”
高翔看着母亲眼睛里精光闪烁,表情狂热,心底与父亲有同感,勉强开口,“她女儿才14岁,怎么能生下孩子。她不可能跟你做这种交易。”
“我不相信她会眼看着我把她老公整得身败名裂。”
这个森然威胁让高明、高翔父子都有点不寒而栗,高明勉强开口,“她不会理你的。”
陈子惠不理会丈夫的插言,直接对高翔说:“她不肯跟我谈,你爸爸肯定不愿意出面做这件事。小翔,我要你去跟她好好谈谈,把利害关系跟她讲清楚,最重要的是让她知道如果不答应我会有什么后果。”
高翔拦住要发作的高明,恼怒地说:“妈妈,我不会帮你做这件事。”
“你要不帮我,我就自己去,你们谁也休想拦着我,也别指望我善罢甘休,到时候闹得不能收场也别怪我。”她咬着牙补充道,“那是子瑜的骨肉,也是我们陈家的后代,不管花什么代价,我都要带回陈家。”
☆、07
第三章 2012年,刘湾
从长途车一进入清岗市区,左思安就迷惘了。
眼前的清岗全然没有旧时县城痕迹,已经是一个颇为像样的城市,满目都是高高低低的楼房,道路规整宽阔,车辆川流不息,各种广告牌随处可见,作为清岗唯一的上市公司,“清岗大曲”的广告在省城都十分醒目,在这里更是几乎无处不在,占据了所有醒目地段。
在长途车站下车后,她不得不问路,然后坐上出租车才找到清岗中学。
左思安第一次来此地时,只有13岁,刚刚上初中二年级。
当时清岗的行政建制还没有由县升为县级市,与她出生长大的省城相比,县城显得小而破旧,一条四车道的马路是主干道,有数的几路公交车横贯县城,既没有什么特别的物产,历史上也没出什么名人。外地人如果对它留有印象,无非就是这个小小的县城里有一所以教学质量过硬、升学率高得惊人和管理严格著称的清岗中学,在省内教育界差不多是一个神话,当然更是本地人的骄傲。
她父亲左学军原本在省农业厅任职,因为表现出色,被委派到这里担任副县长,接受为期两年的挂职锻炼,通常来讲,这意味着下一步的升迁。她母亲于佳在省城水利科学研究院从事大型水利项目的地质勘测研究工作,经常要出差。于佳主张送女儿住校,但左学军一向疼爱女儿,不肯同意,两人商量之后,决定由左学军将女儿从省城转学到清岗中学初二的重点班继续上学。
那个时候的清岗中学尽管早就名声在外,但只有两座灰扑扑的六层楼教学楼、一座三层楼的简易宿舍和一个土质操场,看上去毫不起眼,而她眼前的学校面积扩大到过去的几倍之多,教学楼呈品字型展开,堂皇气派,操场中间的足球场绿茵平整,没有一根杂草,四周环绕着塑胶跑道。再过去一点是两个标准的篮球场,刚下课的学生三三两两从教学楼里出来,有好动的男生已经迫不及待过来开始打篮球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
一个严厉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一惊,猛然回头,高翔正站在她身后不远的地方,冷冷看着她,等着她的回答。
“以前操场比这个要小得多,也没有塑胶跑道。我记得过去男生都爱踢足球,”她并不探究他怎么也会出现在这里,答非所问,语气十分轻松,“现在他们好象更喜欢篮球了。”
“你在这里干什么?”他不理会这个打岔,再次问她。
“随便看看。”她转头继续看向校园内,“不知道学校是什么时候扩建的,新教学楼真漂亮,那边那座楼好象也是新修的。”
他也从这所中学毕业,为学校扩建捐过款,还曾经回来参加过学校的周年庆,当然比她了解这里的变化:“那边是图书馆,要不要进去观光一下?”
她并不理会他语气中的嘲讽意味,摇摇头:“不用,我看完了,正准备走。”
她转身便走。高翔一把拖住她的胳膊:“你打算去哪里?”
“汽车站。我想去刘湾看看。”
他显然想不到她会提到刘湾,怔了一下,松开她,顺手拿过她手里的那只轻便旅行袋,“上车,我送你过去。”
他并不看她,径直走到车边,打开后座门,将旅行袋扔了进去,然后坐到司机座上。她有些茫然,可还是走过来,拉开副驾座车门坐了上来。
向东出了清岗城区后,地形从平原向丘陵地带过渡得十分明显,公路两旁不再是大片的农田,海拔不高的山脉连绵起伏。车子在平坦的公路上走了一个多小时,两个人都保持着沉默,只是在看见路标显示前方右拐就是刘湾,左思安才喃喃地说:“通到村子里的路都修得这么好了,我记得……”
她打住,并没有说下去。然而两人都清楚记得过去那条天晴时灰尘滚滚,下雨时泥泞而坑坑洼洼的土路,与眼前这条虽然仍旧狭窄,但却十分平整的水泥路有天壤之别。
十来分钟后,就进入了刘湾。高翔将车停在村前的水塘边,两人下车,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刘湾是一个坐落在山脚下的自然村落,两百多户人家,一部分仍保留着明清时代的旧式建筑,灰墙黑瓦,经历风雨冲刷和反复修补之后,显得颓败沧桑;另一部分则是新盖起的楼房,方方正正的平顶上架着卫星天线和太阳能热水器,镶着绿色玻璃塑钢窗,外墙用俗艳的几色瓷砖拼接出图案。两种建筑交织在一起,显得突兀而不协调,让人有时空错乱的感觉。
高翔清楚看到左思安脸上的的错愕表情,依旧冷冷地说:“这个村子里的旧居只是年代久远,算不上文物,对手头宽裕的村民来讲,与其费力修缮,当然不如扒掉重建划算。至少还有一些房子保持着原样,可以满足你的观光愿望。”
她一怔,心平气和地说:“我知道我出现得很贸然,向你提的要求也不合理,你拒绝我,我没什么可说的。不过你完全可以不必送我过来,或者,你先走也行,我自己坐车回去很方便。”
她开了后车门,拎起旅行包,向村子里走去。高翔被结结实实地噎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自嘲地想,既然已经从临江饭店赶到清岗,再送她到这里来,他的嘲讽来得违背他一向处世的风度,也完全没有必要。他站在池塘边,看着一群鸭子悠然游过,让情绪完全平静下来,也向那边走去。
☆、08
三
午后时分的村子里十分安静,一只黄狗趴在墙角晒太阳,看着有人从眼前走过,叫也懒得叫一声,几只母鸡领着一群被染上红红绿绿的鲜艳颜色以区别主人所有权的小鸡闲荡着,啄食着草丛里的虫子。
左思安走到村子东头一个老房子前站住,对着院门呆呆出神。
高翔从后面走来,“里面没人吗?”
“那棵桂树怎么不见了?”
院门敞开着,她手指的方向是院内一个长着杂草的浅坑,光秃秃的院子看上去有些怪异。高翔还没来得及回答,旁边一个略有些驼背的老头走两步歇一歇,慢吞吞走过来,停住了脚步:“你也记得这里有棵大桂树啊。”
“嗯,那棵树呢?”
“那棵树五年前让刘家长房的大儿子刘冠文硬生生挖出来卖了,树是他家太爷爷那一辈人种的,比我年纪还大,一向开得最早,谢得最迟。天气好的时候能开上三轮,半个村子都闻得到香气。”老头看上去有气无力,讲话声夹杂着喘息,语气是批判的,神情却几乎带着几分得意洋洋,“唉,养什么也不能养个败家子啊,就差揭瓦卖房羞辱先人了。”
左思安怔怔站着,依旧盯着那个浅坑,仿佛想从坑里找到那棵大桂树的去向。老头眯着昏花的老眼好奇地打量他们:“你们不会是来找刘家二房的那个小儿子刘冠超吧?他是不是又干了什么坏事?”
左思安总算把注意力拉了回来,惊诧地问:“刘冠超?他怎么可能干坏事?”
“你还不知道啊。”老头更加眉飞色舞了,“刘冠超干的事比他那个堂兄更丢人现眼,说起来,刘湾这么多年也只出了他一个坐牢的……”
这时屋里里走出一个头发花白的半老太太,厉声喝斥:“刘老七,你又在说什么闲话?”
老头并不难为情,呵呵一笑,“这些事又不是我编出来的。”
那老太太瞪他一眼,不再理他,转过头来,目光从左思安身上划过,先认出的却是高翔,“小高,我正准备给你打电话,上次你资助动手术的那孩子恢复得很不错,她父母一再嘱咐我要对你说声谢谢。”
“没什么,梅姨,还有类似病例的话你记得通知我。”
“放心,我一定会去麻烦你。对了,你总说没时间,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这是你女朋友吗?”
高翔有些尴尬,还没来得及说话,左思安声音低低地叫了一声“梅姨”,梅姨疑惑地打量她。
“梅姨,我是小安。”
梅姨惊愕地猛然张开手,在空中比划了几下,似乎要抓住什么,脚却牢牢钉在原处,完全不知道怎么样才好。左思安上前抱住她,她才缓过神来,“你这孩子……长高了好多,一走这么多年,先去了美国,还跟晶晶通信,后来突然寄一个明信片过来,就再没有音讯了。晶晶说那个明信片是从……”她皱着眉头苦思一下,“上了年纪记性差了很多,她说是从以前苏联旁边的一个国家,叫什么来着……”
高翔接口说道:“芬兰。”
左思安惊讶地看看高翔,高翔面无表情。
“对,从芬兰寄过来的。你怎么走得那么远?你一直在芬兰吗?那边是不是很冷?”
“不,当时我只是在圣诞节时去芬兰……游玩,后来我还是一直生活在美国。”
“你这次回来准备住多久?”
没等她回答,一直站在旁边看热闹的驼背老头恍然大悟地开了口:“原来你是以前那个城里过来的学生妹,总坐在院子里桂花树边晒太阳的。我说你怎么会打听那棵桂树哪里去了呢。”
提到桂树,正处于兴奋之中的梅姨一下哑然,嫌恶地瞪着那老头,“刘老七,你回去吃你的饭。再在这里胡说八道,以后休想我给你看病。”
梅姨是这一带唯一的乡村医生,打理着一个基本设备和药物还算齐全的卫生室,村民的小病小痛都由她处理,她在本地极有威望,刘老七再怎么皮厚刻薄,也不敢得罪她,只得陪笑道:“不过闲聊几句,你着的什么急。对了,我这几天胸还是闷得很,能不能再帮我量下血压。”
“我早跟你说了,光吃降压药没用,你这病得去大医院好好检查一下才行……”
梅姨话还没说完,一个老太太抱着一个孩子远远跑来,一边喊着:“梅家婶子,快救救我孙儿。”
那老太太已经跌跌撞撞,高翔马上赶上去伸手接过孩子,只见他大约只有四五岁的样子,嘴大大张开,鼻翼急速扇动,发出干涩的喘息声,嘴唇泛白,面部已经肿胀。
他把孩子抱进屋内,梅姨马上进行检查,她从说话的口音、衣着直到外形看上去都与寻常农村老年妇女没什么两样,只是动手处理病人时,娴熟自信的姿态顿时让她显得不同起来。
她一边查看小孩子,一边询问老太太情况,老太太惊吓过度,再加上一跑奔跑过来,说话颠三倒四:“这可怎么办啊,我真的不知道,我出门的时候,他在吃他妈妈寄回来的饼干,我只去菜地摘点白菜,回来他就这个样子了,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叫我怎么跟儿子媳妇交代……”
梅姨皱紧了眉头:“喉头水肿很厉害,不行,得马上送他上镇卫生院。小高,你去发动车子。”
高翔答应一声,正要出去,一直站在旁边没说话的左思安突然开了口:“梅姨,到镇医院需要多长时间。”
“开车的话,20分钟。”
“这孩子的样子应该是食物过敏引发的喉粘膜弥漫性水肿,舌头已经肿胀,挺不了那么长时间,需要马上进行环甲膜穿刺,不然会窒息的。”
“我也知道,但是我不会……”
“我来,我是医生。请准备消毒药棉,1%丁卡因溶液1ml,再给我一只7号注射针。高翔请帮我按住孩子。”
两人都是一怔,但左思安从神情到说话的声音都有着无可置疑的权威性,他们随即按她的要求行动起来,高翔站到另一侧牢牢按住孩子,只见左思安解开那孩子的衣服,让他的头后仰,接过梅姨递来的碘酒药棉进行消毒,左手食指和拇指迅速找准部位并固定,右手执着注射针垂直刺进去,然后回抽,那孩子猛然大声咳嗽出来。她固定住注射器,注入1%丁卡因溶液1ml,然后抽出,用干棉球按住注射处,一连串动作一气呵成,那孩子的呼吸明显开始恢复。
“好了,现在送他去医院。”
高翔抱起孩子疾步出来,这时已经有一大帮村民拥过来围观,到了池塘边,左思安接过孩子,跟梅姨和孩子的奶奶一起上车。
高翔加大油门,十五分钟后就到了镇卫生院,梅姨对这里十分熟悉,马上叫出医护人员,将孩子抬了进去,左思安对医生交代着孩子的情况,并提出后续处理意见,十分简练专业,医生也不禁惊讶地多看了她一眼。
梅姨安慰一边仍在瑟瑟发抖的孩子奶奶:“别怕了,你孙子的命算是抢回来了。”
那老太太千恩万谢,梅姨笑道:“你真是老糊涂了,救你孙子命的可不是我,是小安。”
左思安连忙说:“不必客气,医生会给他打抗生素和激素,一般观察12小时以后,医生会试着堵管,如果呼吸没问题,就会拔出穿刺针,穿刺的地方会自然闭合。等查清了过敏源,以后千万别再让他吃那东西就行了。好好照顾他吧。”
他们出来上车,梅姨问左思安:“小安,你是哪一科的医生?”
“严格地讲,我现在还是神经外科第三年住院医生,要想成为神经外科的专科医生,还得通过至少三年的专业培训。”
“听说在美国学医时间特别长,也特别难。”
“是啊,时间很长,哪怕是大学毕业马上进医院院,再选择培训时间较短的科目,也差不多到30岁以后才可能独立行医。”
梅姨听得十份认真,也十分开心:“太好了,小安,没有正式系统学习一直是我的心病。我以前总想让晶晶学医,可惜她就是不肯。看到你成了医生,我比什么都高兴。”
他们回到梅姨家,这所房子保持着原样,跨进门槛是一个小小的天井,迎面是窄窄的厅,当地人称之为堂屋,放着八仙桌,供着先人遗像。左右两边厢房是卧室,梅姨招呼他们坐下,便说要去做左思安以前最爱喝的桂花米酒,匆匆进了堂屋后面的厨房。她的丈夫刘伯在她的扬声召唤下从后面走来招待客人,他是个矮小的男人,看上去颇为苍老,而且十分木讷内向,不擅言辞,两只手不安地在衣襟上擦来擦去,目光匆忙扫过他们两人,含糊不清地说要去菜园摘些新鲜青菜回来,匆匆走了出去。
“除了这屋子以外,什么都变了。”
“这么长的时间,一切都面目全非也不奇怪。”
轮到左思安默然了。这时阳光从天井上方斜斜照射下来,两人正好分别站在明暗分际处,相互看不清对方脸上的表情。终于她开了口,“我知道我变了很多,可是你还是你,并没有变。”
梅姨端了两碗热气腾腾的桂花米酒进来,跟从前一样,碗里都卧了晶莹洁白的水煮荷包蛋,洒着糖桂花,甜香的气息浓郁诱人。
左思安欢呼一声,接过来马上舀一勺吃下去,烫得直咧嘴,梅姨哈哈大笑,“国外肯定没有这个东西吧。”
“是啊,几年前在一个中国留学生家里吃到过他们自酿的米酒,没法跟梅姨你做的比。”
高翔向来不喜欢吃甜食,可是盛情难却,只得努力吃着,一抬头,发现左思安并没有像刚开始那样急不可待地大吃,而是将头俯得异常低,脸几乎埋入了碗中升起的氤氲热气之中。
“怎么了?”
“没什么。”
他听出她正努力将声音控制在平静之中,便不再追问。
☆、09
三
梅姨忙完过来坐下,左思安问她:“梅姨,小超他到底出了什么事?”
她有些不安,迟疑一下还是说:“他在你走的第二年退学了。”
左思安一下瞪大了眼睛:“可是他当时正在读高三,成绩很好啊。”
“是啊,小超这孩子从小读书的天份就很高,我总认为他肯定会是这个村子里第一个上北大清华的大学生,哪知道……”她叹一口气,“他突然就开始逃学,成绩一落千丈,离高考还有三个月,他干脆一声不响退学,跑到南方打工,他父母追过去找到他,打也打了,求也求了,他就是不肯回头。”
“晶晶跟我写信的时候从来没提起过这件事。”
“小超不让她说的。”
左思安喃喃地说:“怎么会这样?”
梅姨摇摇头:“小超这孩子一直心思重,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他去了南方不过两三年,突然开始不断给父母寄钱回来,说是找到了一份不错的工作。老二夫妻还在清岗买了套房子,满以为以后可以享儿子的福了。谁知道八年前的一天,小超突然跑回刘湾,足不出户,我问他出了什么事,他也不肯说,过了不到一个星期,警察就过来把他抓走了。刘老七没说错,这是刘湾头一次有警车开进来。后来我才知道小超的罪名是什么黑客,攻击网络还有炒股票的公司,赚了很多钱,上了电视报纸,闹出了很大动静。”
左思安一脸惊愕,高翔却想起来了,大概七、八年前,他确实看过报道,一个叫刘冠超的男子因为涉嫌侵入、控制几家证券公司的计算机信息系统,非法牟利,被捕之后被判了三年有期徒刑。那个案子当时引起公众对于网络安全的热议,反响颇大。但是他完全没有把刘冠超这个名字和韦思安那个瘦小的中学同学、梅姨家那个倔强沉默的侄子小超联系起来。
“老二夫妇两人一向好强,出了这件事,没脸再回村里。小超坐了两年半牢,因为表现好提前放出来,根本没回家,谁都说不清楚他去了哪儿,在干什么。他只在三年前回了刘湾一次,住了两天,临走捐了一大笔钱给村委会,修好了村子通出去的那条路。唉,”梅姨又叹了一口气,“没想到又惹来不少闲话,说他肯定没走正道,不然哪会坐完牢出来没多久又这么有钱了。他不跟家里联系,只管寄钱,不过他父母都吓怕了,收到钱也不敢用,成天为他提心吊胆的。”
左思安好一会儿没说话。梅姨转移了话题,“我叫老刘去杀一只鸡,待会儿炖鸡汤给你们喝。”
“不用忙了。梅姨,晶晶现在在哪里?”
“她大学毕业后就留在北京工作了。跟她哥哥一样,一年到头只有春节会回家。”
“哦,刘伯再没有去城里工作了吗?”
“他年纪大了,身体也不太好,前几年还留在城里帮冠文和媳妇带孩子,现在孩子在城里上学,他就回来了。”冠文和晶晶是梅姨的一双儿女,提到他们梅姨表情并不轻松,她转移话题,“小安,就在我这里住几天吧。”
“不行啊,梅姨,我的假期不长,只能住一天,已经买了明天下午的机票去成都,再转道去西藏阿里看我爸爸。”
“你爸爸还在西藏?不是说干部援藏几年就可以回来吗?”
“他说他喜欢那个地方,就留下了。”
“几年前我在电视上看到过他事迹的报道,他真是了不起。”
说话之间,又有一个外村村民进来看病,左思安说:“梅姨你忙,我们出去转转。”
两人走出来,高翔的手机响了,是朱晓妍打来的,问他在哪里,他才记起她生日快到了,他们约好今天带她去给她挑一辆车做为礼物,只得道歉,“改天吧,或者你先去4S店看好。”
“算了,一个人去没意思。我在家把后天开会要用的PPT做完,等你晚上来接我去看音乐会。”
“对不起,晓妍,我现在在清岗,明天才会回来,你另外约个朋友陪你去音乐会吧。”
他放下手机,站在前面几步的左思安说:“刘湾现在手机信号不错啊,以前你要打手机,都得走到快到公路的地方才行。”
他当然记得,正如她没法忘记她经常坐在其下的那棵桂树,他也没法忘记他在这个村子里待的那近一个月时间:因为枯燥单调而显得格外漫长的白天、浓重得伸手都看不见五指的黑夜、偶尔几声狗吠衬得周遭更加安静、清晨繁复的鸟鸣鸡叫、冻雨打在屋顶黑瓦上,再从屋檐滴落到天井,带着催眠的节奏、菜园里白菜叶上的白霜……当然,还有一直走到公路才有的通讯信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