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愿意啊,我喜欢那边的安静,还可以跟晶晶做伴。”
于佳若有所思地看着女儿,左思安跟平常一样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她并不怎么与同事谈论家常交流育儿经,但也多少听到同事抱怨最多的就是儿女突然不复同年的可爱,各种叛逆轮番来袭应接不暇,她却几乎完全没有遇到这个问题。左思安的情绪失控期很短暂,从西藏回来以后,她跟从前一样听话温顺,甚至到了让于佳隐约不安的程度。于佳一向信奉科学与理性,并不敏感,当然鄙弃内心这种没由来的狐疑。她只觉得女儿的年龄,爱好安静的乡村田园生活未免有些奇怪,不过考虑到刘湾只有老弱妇孺,左思安住在那里,有细心的梅姨照顾,有晶晶做伴,确实比把她一个人留在江汉放心得多。
于佳打电话去征求梅姨的意见,梅姨当然满口答应。
相比酷热的江汉市,200公里以外的刘湾的夏天要相对平和的多,早晚的空气新鲜而清凉,就算烈日当头的中午,站到树荫下,也不至于像在城市里那样热得只想伸出舌头喘气。
过了几天,刘冠超也回了刘湾,他们三个人每天给菜地浇水拔草,喂鸡和猪,到离村子不远的一条小河钓鱼,去后面小山上采蘑菇,辨别各种野果。刘冠超分别给她们补习功课,或者由左思安给他纠正英语发音,晚上院子里的桂树下纳凉。听梅姨讲去别的村子出诊碰到的有趣事情,或者听晶晶讲她异想天开的小故事。
左思安并不觉得这样平静重复的日子单调,梅姨待她一如从前一样亲切,同事尊重她的距离感,晶晶正处于她潜意识里最留念的年龄,聪明活泼而又友善,阳光的性格会让所有与之相处的人觉得开心。她甚至想,如果她能过选择,她愿意永远住在这里。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已经让她不安,她不想细细探究自己内心深处隐秘的悲哀,更不愿意暴露在别人面前。
这天傍晚,天气阴沉,左思安在后院按动压力泵,将井水打出来装满一桶,双手拎起来,一回头,赫然发现高翔站在她身后。她一惊,脱口问他:“你怎么会来这里?”
“梅姨托我买几种药,我回清岗开会,正好给她送过来。”
“哦。”
她正要从他身边走过,他接过了桶,毫不费力地提起,径直送到厨房交给梅姨,重新出来,打量着左思安:“好像又长高了一点儿。”
她低下头,回避他的目光,轻声说:“嗯,我有一米六四了。”
乡村的黄昏充满人间烟火味道,淡青色的炊烟在各家屋顶袅袅升起,天空的云层快速聚散,暮色来得比平时浓厚许多。左思安站在水井边,头发绾成马尾,发梢拂在后颈间,她仍旧穿着学生气十足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可是不仅身材高了,而且从面孔到站立的姿势都褪去了最后的孩子气,整个人都散发着少女的气息,看上去竟然有几分陌生的感觉。
“听说你中考成绩很不错,祝贺你。”
“谢谢。”
两人同时静默,只听到头顶上方倦鸟归林,拍着翅膀“呼啦啦”掠过,空气中有某种令人不安的东西在流动。好在这时晶晶跑了出来:“高翔叔叔,谢谢你又给我拿来了这么多书,这次我去省城,于阿姨也给我买了好多书。”她拉了一下左思安:“小安姐姐,妈妈让我们去摘些南瓜藤回来。”
这个季节的嫩南瓜藤叶切得细碎,用盐稍微渍过,配上红辣椒炒后就是一道十分美味的菜,在城里很难吃到。其他菜也是梅姨自家菜园出产,十分新鲜,高翔却吃得有些兴味索然。当然,梅姨确实托他买药了,但他是在听到左思安也住到刘湾才亲自过来送药的。真正见到左思安,除了意识到她确实已经长大之外,他有些悲哀地发现,他不仅开始为自己的行为找借口了,而且似乎没办法再坦然面对她了。左思安一直低头吃饭,刘冠超更是看也不看高翔,只有晶晶浑然不觉地跟平常一样谈笑着。
这时屋外一道闪电掠过,大家都下意思地侧耳等待,隔了不久,一声炸雷响起,雨点急骤地落在天井内,很快越下越大,越来越密集。高翔放下饭碗,跟梅姨告辞,梅姨挽留他:“等雨小一点再走,或者干脆在这里住一夜。”
“不用了,明天早上公司还要开销售会议。”
梅姨只好塞给他一把雨伞,他向停车的池塘边走去,尽管才六点多钟,但天色漆黑,狂风大作,大雨倾盆而下,打着伞也不过聊胜于无罢了、走到车边,他拿出车钥匙,一回头,恰好一道闪电照亮四周,只见左思安撑了一把雨伞,站在他身后不远的地方。他大吃一惊:“下这么大雨,你跑出来干什么?”
四周归于黑暗,他听不到回答,只听得雷声沉闷地滚过头顶,瓢泼大雨“哗哗”洒落,他怀疑她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他摸黑走过去,凭直觉握住她的手,开车门将她塞了进去,再收伞坐到驾驶座上,开了车内顶灯,只见左思安跟他一样,衣衫已经大半淋湿了。
他将椅背上搭的一件西服外套罩到她身上:“你有话跟我说吗?”
左思安抹了一下满脸的雨水,点点头:“对不起,我不知道我会害得若迪姐姐跟你分手。”
高翔怔住。
“我本来想找若迪姐姐解释,可是我妈说两人之间的事情掺进第三个人只会添乱,你们是大人,自己能处理好,我觉得她说的也对。”她伸手推了一下他的胳膊,怯怯地说,“你别生我的气。”
高翔哭笑不得:“我妈去你家闹,其实该说对不起的是我,你倒来跟我道歉。”
她一下沉下脸来,停了一会儿,看着前方,清清楚楚地说:“你不用跟我说对不起,你说什么都没用。我讨厌她。”
高翔只得承认,他还真没什么可为自己的母亲辩护的:“你追出来就是想跟我说这个?”
“我答应妈妈不见你了,今天算是意外碰到,不算我说话不算数。我看你不大想理我的样子,再不讲,以后更没机会了。”
“小安,有两件事我必须跟你讲清楚。第一,不管我母亲说了什么,我跟若迪是成年人,分手的原因很多,但肯定不能怪你,你更不用为这事怪自己。第二,我今天来刘湾给梅姨送药,其实是想看看你。”
她眼睛一亮,随即又黯淡下去:“不用担心我了,我会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啊。”
不知道为什么,她这样孩子气的嘱咐让他好笑,又有些微微的牵痛,忍不住想逗逗她:“什么样才叫‘好好的’?”
她果然茫然了,拥着他的西装认真想了想,不得要领:“我不知道,每个人想法都不一样,比如我妈,她做她喜欢的工作时最开心。‘好好的’应该就是能过自己想过的生活吧。”
“如果我想过的生活包括想经常见到你怎么办?”
她的嘴一下半张开来,呆呆看着他。他再次意识到她已经是妙龄少女,眼波清澄如水,面孔湿润,从内散发着难以描摹的光彩,随便一个发呆的表情都不经意地带着娇憨,顿时懊悔刚才那句话未免有些调笑的意味,连忙说:“除了让爸爸回来以外,你想过的生活是什么样的?”
“他回来就可以了,一个人想要的东西太多就是贪心,到头来也许什么都得不到。”
“又不是让你写作文,弄这么一句讨好老师给高分。”
她的脸微微一红:“我说的是实话。我只想让生活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不知道这要求是不是已经过分了。不过,总要努力一下吧。”
“所以你决定放弃别的愿望。”
“我没有放弃别的,除了……答应妈妈不再见你。”
他扶一下心口,半真半假地说:“真让我受伤。”
“我是想见你的。”她脱口而出,看他的神情一下严肃起来,不安地垂下眼帘,小声说:“可我想过了,我给你添了很多麻烦,也许还干扰到了你的生活,不见我,大概对你更好一些。”
他伸手过去,按住她的肩头:“对不起,小安,我不想弄得你困扰,见不见我,由你自己决定,但是我必须再告诉你一次,你对我来说,从来就不是一个需要解决的麻烦,你信任我,这一点对我很重要,我很珍惜。你还小,并不是所有问题都需要你克服自己来解决,需要见我的时候,只管给我打电话。”
她没有回答,只是突然一侧头,将脸贴到他的手背上。他有些意外,可是心一下被触到,又有小小的伤感掠过,他想,这个罕见的亲密举动更像一种无声的告别:这女孩子决定放弃他了。这时,车窗外有手电筒光朝里一晃,她抬起头,镇定地将西装递还给他:“肯定是小超不放心来找我了。你回去吧,开车小心。”
她开车门下去,撑起了雨伞,刘冠超果然披着蓑衣,拿着手电筒站在大雨之中。高翔打开车前灯照亮前方几米的路,暴雨滂沱,雷声轰隆,她与刘冠超往回走着,身形瘦小,却有一种不肯回头的孤绝坚定。
高翔注视着她的背影消失于车灯笼罩范围,手背犹留着她面颊的余温与温柔触感,他突然意思到,他用半真半假的口吻讲出的那句话,其实并不是一句玩笑。
如果再见不到她,他会觉得受伤,某种他无法定义、不能确定产生于何时的感情,已经悄然占据心底,甚至开始左右他的行为。
第十一章 1999年,汉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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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翔越来越忙碌。清岗酒业在进行大规模的扩张,他主管的销售工作越来越繁杂自不必说,而宝宝终于学会走路,只是身体虚弱依旧,走几步便蹲下喘息,气管炎症和肺部感染反复发作,几次检查,医生都面露凝重之色,不能确认他具备做根治手术的身体条件。陈子惠更是对第一次手术心有余悸,总觉得把宝宝再度送上手术台是无比凶险的事情。
照顾这样一个始终没能摆脱死亡威胁的孩子,也花去了他很多精力。高翔对此并无怨言,一方面,他对宝宝产生了真正的父子感情,把这孩子看成了自己的儿子;另一方面,他多少在宝宝身上看到了左思安的影子——另一个需要照顾的孩子,哪怕已经长成少女。可能正因为他能给她的照顾如此有限,必须袖手旁观她去应付一个又一个变故,所以他才把更多的关心投注到宝宝身上。看着宝宝一点点长大,享受照顾他的乐趣和孩子的依恋。
然而孩子和工作并没能把他的心全部占满。他既没法儿说服自己彻底放下左思安,也不能像过去一样理直气壮地将对她的关心定义为同情,只能像当初安慰她一样对自己说:时间可以解决这些问题。
1998年年底,高翔一个大学同学从外地出差过来,他约了另外几个同学一起吃饭,然后去酒吧喝酒听歌。大家相叙甚欢,加上四周太过喧闹,手机响了很久,他才留意到,一看居然是于佳的手机号码,连忙接听。
于佳没有任何问候,开口便问他:“小安有没有跟你联络?”
他不悦地回答:“于老师,你就算不相信我,也该相信你女儿,她已经是我见过的最听话、最守信用的孩子了,这几个月根本没跟我有任何联系。”
“她……跟我吵架,跑出了家,我找不到她,只能猜想她也许会去找你。”
他大惊,顾不得跟朋友说什么,抓了外套出来,问:“她会不会去同学那里?”
“她最亲近的同学就是小超,我已经去他家找过他,他说没见到小安,现在他跟我一起在到处找,我没办法,才打电话给你。”
“那她会不会又跑去刘湾了?”
“小安是三个小时前出去的,长途车早已经收班了,我给梅姨打了电话,请她见到小安,马上通知我。”
“我也去找,有消息我们再联系。”
大半个小时前,高翔的手机还接到另一个电话,不过只响一声便中断了,他只当是别人打错,也没在意。此时记起,他急忙翻找出号码打过去,接听的是一个中年男人,告诉他这是便利店内的公用电话。
他大致形容了左思安的样子,老板肯定地告诉他:“你说的这女孩子确实来打过电话,先打的是一个长途,没有人接,然后又打了一个手机号码,又马上挂断说算了。我看她穿着校服,看上去很单薄,这么晚不回家,还特意问她是不是有什么麻烦,她说没事,买了一袋热牛奶就走了。”
高翔因为出来喝酒,没有开车,问清便利店的地址,是在市内另一个城区的沈阳路上,出来拦了一辆出租车赶过去,顺利找到便利店,但在附近并没有看到左思安,他只得叫出租车尽可能慢地向前开,以便利店为中心,在附近兜了半个多小时后,司机固然不耐烦,他也觉得这样漫无目的地转下去,能找到左思安的可能性实在是太小,转回到沈阳路后便结账下车。
时值隆冬,天气阴沉,寒风瑟瑟,气温很低,绝对不适合在外踟蹰。高翔无可奈何地站在街头,点燃一支烟抽着,考虑去哪里比较靠谱一些。一对青年男女从他身边经过,女孩子说:“哎哟,赶不上这一趟了,电车该不会收班吧?”
那男孩子安慰她道:“不会啦,1路电车要到10点半才收班,应该还有几趟车。”
这时1路电车正从面前驶过,高翔心中一动,记起左思安从前说过,1路电车是她父亲以前带她上学坐的线路,她心情不好的时候,会一个人坐上去,从起点坐到终点。
他扔了香烟,跟上这对男女,走到前面不远处的车站,就着昏黄的路灯研究站牌,发现全程有14站,沈阳路在行经路线的中间,他给于佳打电话,让她在离家不远处的起点站中山路找找,然后他拦下一辆出租车,去终点站嘉兴路。
嘉兴路是几路公交、无轨电车的终点站和换乘点,虽然已经将近晚上10点,但车辆进进出出,乘客上上下下,依旧十分忙绿。
高翔花了一些时间才找到左思安,她坐在车站后面一处大院的栏杆上,两眼空茫地看着前方。他并不确定她会坐着电车一直到终点站,只是纯粹来碰下运气而已,悬着的心落地,怒气生起,走过去压低声音问她:“你搞什么鬼,左思安,离家出走很好玩吗?”
她愕然仰头,一张苍白的面孔上全是仓惶,他曾经在阿里狮泉河镇招待所见过她几乎完全一样的表情,他的心一下软下来,将外套脱下来披到她身上,在她身边坐下:“好了,我不是怪你,不过一个人乱跑真的很危险。”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他反问她:“你在沈阳路那边晃了多久?为什么打我的手机只响一声就挂断了?”
“我……觉得还是不要一有事情就打搅你的好,对不起。”
“真有骨气。离家出走也最好穿暖和一点儿,带上点儿钱,流落街头挨饿受冻的滋味可并不好受。”
这个取笑让她低下头去:“我知道,以前我走丢过一次。”
“什么时候?”
“五岁。那天幼儿园的小朋友都被接走了,我爸爸还没来,我趁老师跟门卫不注意跑出去,想坐1路电车自己回家,可是不小心上错了车,坐了几站,觉得不对,就下来了,淋着雨一个人在街上走了好久,被一个好心阿姨送到了派出所。”
“后来你爸爸去派出所接你了?”
“嗯,他到处找我,都快急疯了,我一看他的脸色就吓哭了,警察还劝我别怕,说你爸爸不会打你的。其实我当然不是怕挨揍,他从来没有打过我……”她有些哽住,停了一会儿才继续说,“我只是知道,爸爸也在害怕,他和我怕的都是同一件事,那就是他再也找不到我。”
“小安,你不能这样一直停留在过去。”
“我知道,我知道,谁能一直停留在过去啊。我跑出来,也没指望谁来找到我,我只是……实在太难受了。”
高翔轻声问:“告诉我为什么。”她不说话。“你是打算在这里坐一晚上不成?”
“太冷了,我打算再坐一会儿,然后搭最后一班电车回家的。”
高翔又好气又好笑:“这么说我妨碍你迷途知返了。回家以后打算怎么办?继续跟你妈妈吵架,还是冷战?”
“我不会跟她吵了,我回去收拾一下东西,明天就去申请住校。”
“到底出了什么事?”
左思安看着他,昏暗的路灯灯光下,她的一双眼睛里盛满了悲哀:“我妈妈说要和我爸爸离婚。”
高翔沉下脸:“他们大人吵架耍花枪,又不是第一次说离婚,也没见他们离,你何必这么认真。”
“这次不一样,我妈妈她……喜欢上别的人了。”
高翔皱眉,带着责备的口气说:“小安,你不能胡乱猜疑你妈妈。”
“我没乱猜,其实第一次看到那个人,我就觉得不对劲。”
“他是什么人?”左思安平铺直叙地继续说:“他就是那次跟妈妈一起去贵州出差的那个外国地质专家,他们一齐遇险,一齐得救回来,我去机场接妈妈,妈妈介绍说他叫Peter,姓很长,我忘了。Peter看我的表情过于亲切,我当时就觉得很奇怪。回来的路上,他们两个一句话也不说,看都不看彼此,可是……那个感觉绝对不是普通一起共事的关系。”
高翔微微吃惊。以前孙若迪曾一再跟他说过,她觉得左思安似乎有一种不声不响之间就能了解所有事情的能力,他认为这只是孙若迪疑心过度的渲染,现在不免对左思安这种过分敏锐的感知有些担忧。
“后来我两次看到那个外国人送妈妈回家,妈妈接手机有时候会去阳台,讲的都是英文。今天她跟爸爸打电话说跟他已经没有感情了,要他回来离婚,我再也忍不住,就出去质问她。”
“她说了什么?”
“她没否认。”她声音颤抖地说,“眼看爸爸明年春天就要回家了,他们如果离婚……”
她停住,一下瑟缩成了一团,高翔伸手搂住她。他知道她的全部希望都不过是父亲回来,一家人跟过去一样生活在一起,现在希望一下破灭一半,而且是由母亲亲口证实的,可以想见她的绝望与愤怒,不禁恻然。一些等车的乘客有意无意地好奇地看向他们这边,他不想坐在这里供人参观,拉她起来,走出车站拦出租车坐了上去。
“不早了,你妈妈一直在到处找你,我先……”
她突然一下暴躁了,提高声音说:“我不想见她!”
他只得说:“好好好,但我总得告诉她一声,我已经找到了你。”她默然,他打通了于佳的手机:“我找到小安了,但她现在情绪不大好,不愿意回家,我再劝劝她。”
他让司机将车开到华清街,带左思安进了那间门面小小的咖啡馆,招呼店内唯一的女服务生上咖啡与热可可,那个明艳照人的女孩子顺手先放了一块巧克力蛋糕在左思安面前:“吃吧,下午才做好的。”再转头熟络地对高翔说:“不许欺负这么小的妹妹啊。”
高翔苦笑:“别胡说。”
那女孩子嘻嘻一笑,一阵风般转到后面,很快端上咖啡与热可可,然后自顾自回到吧台,戴上耳机听音乐。
“这间咖啡馆叫绿门,离我公司和以前住的地方都很近,我经常过来喝咖啡。”
“我记得,上次,你也从这里买过热可可给我喝。”她跟过去一样,双手取暖般将杯子合捧着。
“不管怎么说,现在已经快年底了,你父亲很快就会回来,夫妻之间的问题需要两个人当面沟通解决,你不用急着下结论。”
“我怕他们见了面只会吵得更凶,妈妈提到爸爸,总是很冷淡。他们结婚17年了,以前一直都很好,直到……”她打住,脸色更加苍白。
高翔连忙说:“你别胡思乱想,这不关你的事。我觉得你爸爸去援藏这么久,对于感情或许真的会有影响,他如果还在乎你母亲,就应该表现出诚意来挽回。靠你哭闹、吵架、离家出走或者住校,可拯救不了他们的婚姻。”
“除了这样,我不知道该做什么了,我害怕……”她再一次停住,呆呆看着他,眼里滚动着泪光,紧紧抿着嘴唇不肯说话,他不必问,也知道她害怕的是父母的关系最终无可挽回。
他想了想:“如果你信任我的判断,我找你妈妈出来谈谈,看她到底是什么想法。”
她先是沉默,隔了好一会儿才无声地点点头。
高翔将左思安送到不远处自己的公寓里,重新下楼走到绿门,喝着咖啡等了一会儿,于佳坐着出租车匆匆赶来。她坐下后便向高翔道谢:“不好意思,我回回食言,只能向你求助。”
“于老师不必客气,我本来不想过问你的家事,但是关系到小安,我不得不找你好好谈谈。”
于佳苦涩地说:“她大概跟你说我背叛了她父亲吧。不管怎么样,她都觉得是我的错:她父亲提‘离婚’,她怪我把他逼走了;我提‘离婚’,当然更得归罪于我了。”
“你清楚你女儿的敏感和她对父亲的感情,应该想得到,现在谈到离婚,对她是很大的打击,有什么事不能等她父亲结束援藏回来之后再说呢?”
“回来?现在的问题是,他恐怕不会回来了。”
高翔怔住:“这是什么意思?”
于佳默然片刻:“她父亲接替已经干了大半年的同事援藏,按道理讲只需要干到明年四月就能够回来,可最近半年,我跟他谈到这问题,他就闪烁其词,上个月被我逼得急了,居然说那边很需要他,他想留下再干几年。”
高翔好不惊愕:“他难道不明白他女儿也很需要他?”
“他已经在他女儿最需要他的时候走了,你忘了这点吗?我问他,那我和女儿怎么办。他说除了阿里人手紧缺之外,还有另外一个考虑。他如果现在就回来,原则上只能回汉江市,如果继续援藏,多干几年,可以争取调到四川成都或者青海去工作。他让我不妨先过去,把小安也带去那边上学,彻底脱离这边的环境。你觉得我听了这话是什么感受?”
高翔无法作答,当然于佳也不需要他的回答:“我直接告诉他,他没跟我商量,没跟女儿告别就去援藏已经非常不对,再提这种要求,已经称得上荒唐了。这里有我的事业,小安也已经日渐恢复平静,学习成绩很优秀。我不会放弃我的工作,我的专业,带着女儿背井离乡,只为了到了离他近一点儿的地方接着过两地分居的生活。他要是能够顾念我和女儿,按时回家,我愿意给他机会修补我们之间的关系;如果他坚持继续援藏,就先回来跟我办离婚好了。我让他考虑一下再给我回话。今天晚饭后,他又打回电话,开口还是那一套;阿里很落后,很需要人,他的工作才刚刚理顺,不能说走就走。我马上打断,说我不想听这些大道理,你无非就是不想回来,我对你已经失望透顶,剩下的一点儿感情也快消磨光了,我们离婚吧,然后挂了电话。我火气上来,声音大概大了些,小安听到了,马上冲出来跟我吵了起来。”
“你可以跟小安解释清楚啊,这明显是她父亲有问题,她并不是不讲理的孩子。”
“我能怎么解释?她一直是讲理、温顺的好孩子,唯独对她爸爸有盲目的信任和爱,不肯看到他的任何不好。她爸爸在这件事上从头到尾表现得很差劲,你见到小安抱怨过他吗?完全没有,她反而更一心盼着他回来。我刚说是她父亲不肯回来我才提离婚,她马上指责我背叛了她父亲,伤了她父亲的心,才弄得他不肯回家。我的心凉透了,我再怎么用心照顾她,也换不回她能给我哪怕只有对她父亲的一半的宽容与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