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展在美院小礼堂举行,里面多的是打扮怪异的男生女生,象赵启智和邵伊敏这样穿得中规中矩得也不是没有,但一看而知是别的学校跑来凑热闹的。赵启智算是一个跨校文学组织的活跃份子,熟人不少,不断有人过来和他打招呼聊天,直到电影开场。
当天晚上放的电影是《与狼共舞》,这部长达三小时史诗片很投合爱热血沸腾的学生的胃口。也不知他们哪搞来的原声配字幕拷贝,邵伊敏英文不差,但也只是词汇量大、阅读可以,她想看这种电影倒是个学习听力和口语的好方法。
电影散场后,赵启智还是骑车带伊敏回学校。已经过了十一点,街上空空荡荡,时不时一辆汽车一掠而过,行人基本很少,寒意也更重了。
“喜欢这片子吗?”风把赵启智的声音刮得有点零落。
“喜欢呀,故事动人,演员出色,配乐、画面都很壮丽。”
“我欣赏邓巴离群索居的生活方式,我觉得他很大程度是被印第安人质朴纯真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吸引了。这部片子既有写实主义风格,又有浪漫主义色彩,真是难得。”
一上升到这样形而上的程度来讨论,邵伊敏就有无力感,她习惯于把电影和人生分开看,似乎从来没找到从电影或者小说的微言大义里体会人生真谛的感觉。事实上她还有点怀疑自己冷血,刚进大学那一年,正值《泰坦尼克》引进,她跟风和几个一样没男友的同学结伴去看,居然在同学感动得一塌糊涂、哭得稀里哗拉时,她一点反应也没有。只在看到船快沉没,一个母亲搂着一对儿女静静迎接死亡时才红了眼圈,和别人的泪点实在相差太远了。
这会她只能用“嗯”、“对”这样的单音节词回答赵启智的观后感,可是这并不妨碍赵启智的开心。他平时见惯了文采斐然、谴词造句务求华丽、看法不走偏锋不爽的各类才子才女,而且他自省的时候,觉得以上毛病自己也挺齐全的,现在看一个女孩子如此冷静不敷衍地听自己高谈阔论,反而更觉可贵。
赵启智一直将邵伊敏送到宿舍楼下,邵伊敏对他笑着挥手跑进去,她已经接近于冻僵了,只想,用这种方式确定自己正常与否,好象真说不上是个好主意。
周六邵伊敏照常去给乐清乐平做家教,这次两兄妹都算情绪平静,孙咏芝更是重新当回了体贴妈妈,中间休息还端了三碗甜汤进来。课上完了以后,孙咏芝和她结算了报酬,约定下学期照样上课。这是寒假前的最后一节课了,她已经买好了火车票准备明天回家。
她正要告辞,乐清巴巴地说:“邵老师邵老师,我们去打电动吧,我妈要带乐平逛商场买衣服,我没兴趣。”
邵伊敏有点尴尬,毕竟当着家长被学生约着打游戏似乎不大好。好在孙咏芝并不介意:“伊敏,今天钟点工请假,我是打算带他们出去的。如果没什么事,就陪乐清玩玩,晚上正好一块吃饭。”
“晚上我还有事不能一块吃饭,”伊敏和赵启智已经约好去美院看最后一场电影了,“现在去玩一下是可以的。”
乐清大喜,他早就想和邵伊敏再较量一下了。大家一齐出门上了孙咏芝的POLO,还是去了那家商场。孙咏芝带了乐平血拼,邵伊敏带乐清继续上楼。
换游戏币时,乐清抢着掏钱,邵伊敏拦他:“哎,我今天刚领了工资呢,我请你。”
“我妈刚给钱我了,还让我别用你的钱,说你勤工俭学很辛苦。”乐清认真地说,“她不说也一样,男生哪能让女生出钱。”
邵伊敏被逗乐了,眼前十五岁的乐清已经比她高出了半个头,认真的样子俨然颇有男子气概,可一转眼,对着游戏机,就没了矜持,一脸的孩子气全露了出来。
“说好啊,只玩一个半小时,我还和人约好了晚上有事。”
“是男朋友吗?”
“同学。”
“男同学吗?”
邵伊敏大吃一惊:“我还以为这问题只有乐平问得出来呢。是,男同学。玩吧,开始计时了。”
“他在追求你吗?”
邵伊敏警告地瞟他一眼,她从来没打算和学生讨论这类问题,而乐清以前很是装酷,发现同是电动迷后才突然热情了许多,但平常也没表现出有关注这个的兴趣。她的眼神很有说服力,乐清投降:“好好,不说就不说。”
两人专心开始玩游戏,只偶尔交谈和游戏有关的只言片语。伊敏一边玩一边注意着时间,玩了一个小时多一点,突然两人同时肩上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是乐平,兴奋得两眼放光,在喧闹的环境下扯着嗓子叫:“你们猜我刚才看到谁了。”
“木村拓哉。”乐清漫不经心把注意力转回游戏。
“什么呀。”乐平插到他们两人中间,“小叔叔带着个美女在楼下买衣服。”
乐清好笑:“我以为什么呢?还特地跑上来跟我们说这呀。”
“我逛累了嘛,跟妈妈说了上来找你,就在这里等她上来,我们喝汽水去吧。”
“别闹,等这一盘结束。”
乐平探着头左顾右盼:“你没邵老师厉害,哎呀,笨,快闪,哈,中招了吧。”
邵伊敏和乐清已经习惯了游泳厅里的高分贝电子音乐,现在对乐平的唠叨却都有点招架不来了。伊敏结束了这一局,看看腕上电子表,时间也差不多了:“不玩了,我请你们两个喝汽水,喝完我也该走了。”
出了游戏厅旁边就是美食城、甜品站,伊敏回头问他们喝什么,乐清已经拿下巴指下空位置:“你们坐着,我去买。”那姿势颇有几分帅气。
乐平是被哥哥照顾习惯了的,一点不以为异。过了一会,乐清一个托盘端了好几样东西过来,放在乐平面前的是七喜和一球巧克力冰激淋,放到邵伊敏面前的是橙汁加一球草莓冰激淋,最后把冰可乐放自己面前。
“乐清你不吃冰激淋吗?”
“他嫌腻呢,从来不吃,邵老师别管他。”
伊敏忍住笑,想今天算是被个小男生照顾了。乐平一边吃着冰激淋一边报告八卦:“小叔叔带的那个姐姐好漂亮,挑衣服的品味也好。我想让妈妈也给我买那个牌子的外套,她说学生不合穿,我说那你买,她偏偏又说,象她那样的半老太太也不合穿了。”
乐清不客气地说:“照你吃甜食的劲头,很快会什么也不合穿的。”
两个孩子相貌奇似,但过了初二以后,乐清有又高又瘦的趋势,乐平的身高却不见长,确实有点圆嘟嘟的婴儿肥,不过乐平不在乎,她和乐清也是一相互打击习惯了。她继续八卦:“我喜欢那个姐姐的耳环,不知道妈妈什么时候准我去穿耳洞。邵老师,你怎么不穿耳洞?”
“我怕痛,不打算试。”邵伊敏准备快点吃完走人了,她没兴致陪小姑娘谈这类家常。不料一大勺冰激淋刚放进嘴里,一个人老实不客气坐到了她旁边的空位上,两个孩子齐叫:“小叔叔,你怎么来了。”
乐平急问:“小叔叔,你带的那个漂亮姐姐呢?”乐清坏笑:“平平已经跟我们报告半天狗仔新闻了。”
“她走了。”苏哲的确在刷了好几件衣服以后,突然有点意兴索然,请“漂亮姐姐”自己打车回家了,他递张纸巾给邵伊敏,示意一下她的嘴角。邵伊敏只好接过来印下嘴角,果然沾了点粉红色冰激淋。
“小叔叔,她是你女朋友吗?”乐平满怀期待地问。
苏哲取纸巾直接伸手过去擦下她的嘴巴:“女孩子,太过八卦了不够斯文大方,你只要知道她是我朋友又是女性就行了。”
邵伊敏将橙汁一口喝完,伸手拎起包:“我到时间得走了,乐清乐平,下学期见。”她转向苏哲,礼貌周全地点点头,“再见。”
乐清乐平齐说:“邵老师再见。”
苏哲笑着看她笔直走向自动扶梯,旁边乐清鬼鬼地对乐平说:“你只知道小叔叔的八卦,不知道邵老师的八卦吧。”
乐平大感兴趣:“快说快说。”
“邵老师跟我说了,今天晚上有男同学约她。”
没等乐平继续追问,苏哲敲一下乐清的脑袋,笑骂:“这样议论一个女孩子很没风度,更不用说她是你们的老师了。你们的妈妈说马上上来,在这坐着别走开,我也走了。”
第 12 章
邵伊敏转到三楼下行自动扶梯时,发现苏哲突然无声无息站到了身边。他个子高,穿着一件蓝紫两色的格子绒布衬衫,配深色便裤,手里拎了件厚外套,脸上是一贯的淡漠,可是伊敏得承认,他长相英俊还是其次,更重要的是有股在人群中显得突出的气质,可能这份淡漠就是太知道自己对别人的影响了。她一向奉行“敌不动我不动”,也保持着直视前方,却正看到孙咏芝拎了几个袋子乘自动扶梯向上而行,她点头致意,而孙咏芝带着错愕的表情也点了下头,同时不赞成地瞪下苏哲,苏哲咧嘴一笑,三人交错而过。
下到一楼,邵伊敏准备往外走,苏哲拦住她:“我送你回学校吧。”
“我以为我们刚刚讲过再见了。”
“晚上好,我们又见面了,真巧。走吧,我的车停在下面。”苏哲很是有礼地说
他们站的位置正好是一楼的名表区,人不算多,但伊敏确实感觉看向苏哲这边的眼光不算少,她只好妥协,随苏哲下到地下停车场。苏哲拉开副驾门,她坐了进去,苏哲也上车,将外套扔到后座上,发动了汽车。
“以后不用这么客气了好不好?这个城市公交很便利。”
“晚上有约会吗,和男同学?”
“你只要知道他是我同学又是男的就可以了。”
苏哲大笑:“保持这样总能逗我开心的势头,我想我会爱上你。”
邵伊敏想,活了二十岁,倒是头回有人夸自己幽默了,可是对此人良好的自我感觉还真是服了:“刚刚看到孙姐的眼神没?”
“惊奇和警告,看到了。”
“我不会喜欢身边有个让人看了会惊奇的人,更别提警告了。”
“你也不喜欢生活中所有的意外惊喜吗?”
“我对意外的看法一向是惊则有之,喜却未必。”邵伊敏经历的意外无一例外地让自己难堪,比如从青少年宫学书法出来碰到父亲和另一个阿姨上演执手相看泪眼;比如半夜被雷声惊醒,爬到窗前却看到某个男人送妈妈回家;比如无意中听到亲戚的议论,看到她又集体静默。
苏哲点头,并无不悦之意:“你的防备之心太重,会错过很多人生乐趣。”
“让我错过吧。”邵伊敏微笑,“每周玩两个小时电动游戏,让耳膜被震木,眼睛被晃花,这点代价我付得起也愿意付。至于我付不起代价的游戏,我不玩。”
“很谨慎的生活态度,我不赞赏,不过能理解。看来你对自己的未来有明确的安排了,找一份正当的职业,应该是教师吧,嫁一个可靠的男人,过没有任何冒险和意外可言的生活。”
“不用激我,”自己没和任何人讲的人生规划被眼前这个男人一口说出,邵伊敏有些心惊,“我知道我们计划的是一些事,而发生的可能是另一些事,可是那也不代表我会去给自己没事找事。”
苏哲将车突然驶到路边急停下来,转头看她:“如果我心血来潮一定要来招惹你呢?”
“理由,总该有个理由吧。”
“因为你很有趣,这理由足够了吧。”
暮色中苏哲微微含笑,英俊得有点让人窒息,但邵伊敏让自己正视他,“其实我没什么挑战性,几杯酒下肚就和你上过床了。现在也不过是害怕自己成为你魅力下的又一个牺牲品,想索性躲开点求个太平罢了。”
苏哲再次大笑,露出雪白的牙齿:“知不知道你的口气象是在哄一个蛮横无礼的孩子:哪,这颗苹果有点酸,还是去吃另一颗吧。”他倏地倾过身体,“可是我品尝过你了,宝贝儿,你很甜。”
他的声音低沉柔和,他的脸逼到离她只有不到十公分的位置,淡淡烟草味道和古龙水的清淡气息扑入她的嗅觉,她退无可退,只能苦笑:“我以为我们早达成共识了,忘了那件事。”
“我的记性一向好,而且我怀疑你也不大可能忘。”
伊敏点头承认:“不错,我没忘,所以我更想离你远一点,下学期我换一家做家教好了。”她手伸到车门处摸索开关,“我们现在再说一次再见好吗?”
“待会吧,”苏哲坐正身体,发动汽车,同时将车门落锁,“不然我又得跟你打招呼:真巧,今天第三次见面了。不逗你了,我送你回学校,这次是哪个门。”
“方便的话,南门,谢谢。”
苏哲点头:“你赢了,至少最近我不会招惹你了。我表哥和嫂子可能会达成共识,等乐清乐平初三读完送他们去加拿大读书。所以,接着教他们吧,也许是最后一学期了,我不想让他们觉得生活中没一样东西留得住。”
邵伊敏无声地笑了。
“不过我真的很喜欢你。看你故做镇定的样子,我总在想,是因为你有一个坚强的神经呢,还是你实在太稚嫩所以对男人没想法。”
“我有个同学从大一开始研究四色问题的简洁书面证明方法,一直研究到现在,我不认为那个问题有那么有趣,可是对他来说,那个问题就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了。所以,不要花太多时间研究我,不然你会发现本来只想消遣,却不知不觉变成了执念,多不好。”
“仔细想想,我这一生还真没对某个人某样事执着过,也许从你开始也不错。”
可是这句话吓不到邵伊敏了,她明显放松下来,懒懒靠着座椅背上看外面,冬季的夜晚来得迅猛,一转眼天色暗沉,路灯次第亮起。车子很快开到师大南门,伊敏拨动开关,发现门上了锁,回头看苏哲,苏哲笑了。
“去吧,从好好谈一场纯纯的青涩的恋爱开始,也许能让你开窍。”他开了中控门锁。“再见,玩得开心。”
邵伊敏下了车,车窗外的空气冷冽得让她不由自主一缩,她疾步走进平常爱去的一间面馆,一直走到最里面卡座,叫了一碗牛肉拉面,一边吃面一边等赵启智。
到了约定时间提前一点,赵启智准时出现了,邵伊敏出去坐上自行车后座,两人顶着寒风到了美院。已经放假了,又是周末,来看电影的学生更多了。赵启智对邵伊敏使个眼色,她顺他视线望过去,居然看到了罗音和“戴眼镜的小胖子”韩伟国,两人正站在一边窃窃私语着,样子应该算亲密了。邵伊敏忍笑,和赵启智先进去找位置坐下,他一边还在和熟人议论:“怎么最后一部电影选《走出非洲》压轴,感觉这部电影相对弱一些。”
其实反倒是这部1986年的奥斯卡奖电影给邵伊敏留下了深刻印象。从影片一开始年老的女主角Karen用沙哑的声音开始讲叙:“I had a farm in Africa, at the foot of Ngong Hills……”,她就被深深吸引,当男女主角在高空中握住手,优美抒情的主题音乐铺天盖地而来,邵伊敏发现自己头次毫无距离地深深沉浸到了别人编的故事里面。尽管结局看着悲凉,男主角Denys坠机而亡给女主角的生命留下一个永远的缺口,但伊敏并不伤感,她觉得自己其实不是被情节触动了。尽管一时说不清内心的那份感动,但这部电影却牢牢被她铭记了。
散场后,他们和韩伟国、罗音两人碰了个面对面,罗音先对赵启智挤下眼睛,大有调侃之意。邵伊敏倒忍不住笑了,她一笑,罗音才觉出有点羞赧,解嘲地说:“今天这部电影不错,我一向喜欢Meryl Streep 和Robert Redford 。”
四个人一齐走出出礼堂去取自行车,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天空飘起了小小雪花,邵伊敏和赵启智家在北方,见惯了冬天的大雪,向来对本地这么点细碎雪花全不在意。不过罗音家在本省一个小城,韩伟国更是标准的浙江人,两人顿时惊喜了。
大家兴致都算不错,干脆推车慢慢步行。韩伟国和赵启智同读大四,赵启智已经接受了本校保研,而韩伟国刚参加考研,自我感觉很是不坏。问到两个女生,她俩一齐摇头,罗音已经开始断断续续去报社实习,她在自认为作家梦碎以后,把记者做为了职业目标。而邵伊敏也无意深造了,她从来把数学当成职业技能而不是爱好。
“我觉得原著远没电影来得吸引呀。”罗音对赵启智说。
“这部电影有原著的吗?哪里有卖的?”没想到邵伊敏先接了腔。
“我以为你不爱看小说呢,校图书馆就有,丹麦作家伊萨克?迪内森写的自传小说,得过诺贝尔文学奖。”
邵伊敏点头,打算回头借来看看。
赵启智说:“这么说对原著可不公平,原著语言平实,传递得更多的是作家在非洲的生活感悟,爱情只是其中的一部分而已。导演不过是将原作里的意向画面化了,当然Sydney Pollack 是个好导演,但如果没有原作丰富的文学基础,电影不可能传递这么多的人文气息。”
“原著很干巴巴的好不好,看看电影里的爱情多动人,Denys给Karen洗头那一幕,实在是浪漫到让人心折,后来周润发的洗发水广告就是从这里偷的师。还好Denys以这种方式挂了,不然他们的爱情一定会变质。”
“是呀,他们两人对爱和占有的理解太不同了,哪怕最后接受了对方的看法,但想要改变还是太难。”
罗音和赵启智惊奇地看向邵伊敏。罗音简直对她刮目相看了:“没错,你讲出了我想表达的意思。我白混了呀启智兄,理科生对电影的理解都比我敏锐。我果然最多只能吃记者饭了。”
韩伟国笑了:“不许歧视我们理科生的智慧。”
雪有渐渐下大的趋势,两个男生骑上车,带着罗音和伊敏往学校赶,直把他们送到宿舍楼下。
第 13 章
邵伊敏第二天傍晚带着简单的行李,和赵启智会合,冒着小雪去火车站。春运期间,从公汽开始就挤满了人,到了火车站,更是人潮汹涌。两人都是北上回各自老家过年,赵启智的车票比她晚将近一个小时发车,候车室只放当次车票的人进去,一片喧哗中,赵启智问她家里的电话号码,邵伊敏好不为难,家里的房子空了好久,电话早拆机了,只能把楼下传呼公话写给他。两人道了再见,她独自上了火车。
一个晚上后,伊敏返回自己的家乡,没人接她,她也习惯了。出火车站,坐上公交回到爷爷奶奶留下的宿舍,开门一看,发现老旧的两房一厅打扫得很整齐,暖气也开通着,不象很久没人居住的样子,不禁松了口气。桌上有张字条是她爸爸留的,大意是趁休息来整理过了,让她回来以后给他打电话,晚上上他那吃饭。
她脱了羽绒服,拎着行李走进自己的小房间放好,然后去洗澡,换好衣服后看看时间,已经接近中午了,她当然不会这么贸然往父母家跑。可是家里固然整洁,但也跟水冲过一样,没有任何生活必需品。
拿了钱,她下楼准备去超市买点东西。老厂区宿舍在市区中心,生活十分便利,可同时也意味着熟人多得抬头就是。这个上班的时间,迎面碰到的基本上是和她爷爷奶奶同龄的老先生老太太,他们才不管邵伊敏刻意的冷淡,只要一认出她,就一定会停下脚步问长问短,她毕竟从小到大就是个基本礼貌周全的孩子,没胆子冷下脸不搭腔,只好一一地回答:“对,放假了,回来过年。”“爷爷奶奶过两天也要回来。”“有地方吃饭,不麻烦您了。”“嗯,叔叔也会回来。”
一路应酬到厂区外的超市,她的脸不知是笑还是冻的有点木了,只能拿手揉一下,想到回去可能还要这么演上一盘,她连吃饭的胃口都没了。
本地是不算大的工业城市,此时风气还算保守,象她这样父母都有半公开的外遇,一直闹到离婚再各自婚娶生子的,比报纸上的不相干明星绯闻更让人津津乐道记忆深刻,加上住的宿舍区,差不多每个人对她家的故事都耳熟能详。伊敏觉得爷爷奶奶恐怕很大程度上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宁可去加拿大定居的,她能想象那些老人此时在她身后必然接着在议论:“可怜的姑娘。”“一个人,爹妈都不管。”“跟孤儿差不多了。”
对这些议论和多余的好意,她一向有些哭笑不得,可也无可奈何。事实上她并不自怜,从不觉得自己有多可怜,最多也就是和父母不够亲近罢了,可是也只能被动接受众人的怜悯。她直奔超市,按出门前拟的单子把需要的东西买好,拎了满满两大袋子往家走。
“邵伊敏。”
突然一个男声带点犹豫不确定地叫她,她抬眼一看,眼前一个高个子男生一只脚撑着自行车停在面前,看着眼熟,却一时想不起姓名来:“呃,你好。”
“真的是你,邵伊敏,”这个男生开心地笑了,下了车将车支好放一边,显然看出她不大记得自己了,但也不介意,“我是刘宏宇呀。”
“不好意思呀刘宏宇,我这破记性,刚刚一下卡住了。”邵伊敏其实记忆力不坏,马上想起这个男生在毕业聚餐喝酒后还没头没脑对她说过“其实我喜欢你很久了”,记得他成绩很好,考上了北京一所名校的电子工程专业。
“好久没见了,刚才看到你,我也有点不确定,可是你走路的姿势没变,拎着这么多东西,还是这么大步流星的。”刘宏宇笑得很是明朗,“能碰到你太好了。”
邵伊敏微笑:“是呀,好久不见。”
刘宏宇比高中时期显得眉目开朗,自信果断了很多,伸手接过她手里的袋子放到车篓里:“太重了,我帮你送回去。”
邵伊敏买了小袋装的米、面、油再加其他生活必需品等东西,袋子的确沉得已经将她的手勒出了红印,她欢迎这样的帮助。
很快回了宿舍区,照例又是一路客气地打招呼加解释:“这是我的同学。”刘宏宇也不征求她的意见,把自行车锁上拎袋子示意她带路上楼。
邵伊敏开门,请刘宏宇随便坐,然后接袋子放进厨房,开始烧水,总算有煤气可用。刘宏宇打量小小的客厅,居然连电视都没有,他和其他同学一样,约略知道邵伊敏的家事,不禁有点为她一个人孤伶伶住这里难过,可是邵伊敏神情坦然,马上让他觉得自己的小伤感来得多余。
他的确喜欢过她,也借着酒劲说过自己年少心事,说完就没有勇气再去看她了。然后一个北上一个南下各奔前程求学,邵伊敏并不和任何同学留地址书信联系,连QQ也不上,假期很少回来露面。慢慢他也淡了,在北京眼界开阔,想法自然不同过去,但看到青涩少年时期暗暗喜欢过的女孩子仍是开心的。
“我这会有事,能不能留个你的电话给我,改天我来找你,这边还有老同学打算假期搞聚会,以前总没能联系上你。”
邵伊敏并不热衷聚会,但她也没孤僻到一口回绝的地步。刘宏宇从背包里拿个本子出来,写下自己的手机和家里的电话号码,撕下来递给邵伊敏,然后请伊敏留下号码。邵伊敏仍是把楼下小卖部公话号码写给他:“我没电话,如果找我,打这个号码请他们叫我吧,只要不是太早太晚都可以的。”
两人道了再见,刘宏宇走了。邵伊敏给自己煮了点面条,对付了一餐。在六人宿舍住久了,她倒是喜欢这么独处的感觉。找出小收音机,装了才买的电池进去,走进自己的小房间,调到音乐台,半躺到床上看《走出非洲》。书是昨天赵启智和她在校门口碰面时递给她的,他轻描淡写地说:“昨天看你问起这本书,我想校图书馆已经放假了,这本是我很早就买了的,你先拿去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