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分别身着红衣、青衫的两个年轻男人,前者提灯引魂,后者化成黑蛇撼动地脉,借着从秘境里泄露的邪祟和六道封魂阵之力,硬生生与白虎天诛域抗衡,哪怕仅仅几息时间便分出胜负,也终是让他们夺走了魔龙一魂一魄。
麻烦的是,那是胎光主神和伏矢命魂(注),哪怕再也无法令罗迦尊复生,落在这等手段诡谲之辈手里到底也是一大隐患。
静观身为人法师,自然不会是什么傻子,眼见那两人蛰伏到最后方才出动,一经得手便抽身撤退,焉能不知对方早有谋划。以他这般年岁城府,在事后听完白石和萧傲笙的讲述,已经对此事来龙去脉有所掌握,心里难免蒙上一层阴翳。
魔族是玄罗五境的禁忌,亦是当初活过浩劫之人共同的梦魇,静观知道能困他们一时却不可阻其一世,只是没想到这才过去千年,对方已经准备卷土重来,此事必须早早上禀尊神,不可不防。
更何况……他想起那个红衣提灯的男人,眸中冷色更甚。
《奇门六册》上不知记载了多少离经叛道之法,在玄罗曾被一度封杀,如今虽然解禁,流传于世的却不过凤毛麟角,公认最完整的手稿就藏在重玄宫的藏经阁里,能有权翻阅者寥寥无几。静观性子散漫本不在意这些,直到两百八十年前在朝阙城施展梦魂咒时为人所破,事后拜托了精通咒法的净思追查,对方才告诉他——那帮助狐妖干涉天选明主的背后黑手,身怀《奇门天香册》。
那是静观少有被人直接打在脸上的经历,事后他对此上了心,此番看到当年那只五尾妖狐已经突破到八尾,还来不及算旧账就为这进境心惊,紧接着便与当初躲在幕后的施术者正面交手。
姬轻澜那一手提灯引魂、焚香召灵的奇诡术法在如今算得上别无二家,静观与他甫一遭遇便觉得有些异样的熟悉,本有惜才之心,奈何对方与魔族为伍,容不得他不多想。
只是眼下,并非纠缠这些的时候。
“御飞虹的丹田毁了,三十年苦修化为乌有。”暂且按下心中疑窦,静观冷嗤一声,眼见萧傲笙抿紧了嘴面露忧色,心里叹了口气——
他不是没有办法,而是不能做。
“御朝江山三百载,六代嫡传血脉断;偏生寡宿入中宫,横生变数续断弦”这批语是天法师常念亲自推演出来、得尊神下过御令,算是在天道上钉了钉子,如今御飞虹虽然大难不死,却失去了维护地位的力量,御朝本来僵持的各方势力即将失衡,少帝无能主持大局,内乱一旦起来,则国祚将亡,正合了天命。
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人对御飞虹施以援手都是跟天命作对,她能在老天爷手底下暂且捡一条命已经是大幸,还敢奢望什么呢?
不服天命者自古有之,却无一落得好下场,就连净思……不也付出了代价?
世人都说三宝师已是半神,世间无所不能之事,谁又知道他们也只是在条条框框里循规蹈矩呢?
静观心中唏嘘,面上分毫未露,只是看在已逝故人的面子上敲打了萧傲笙几句:“此番大祸是你失守之过,哪怕有斩魔之功也不能相抵,过两日便随本座回天净沙领罚,然后准备接管剑阁吧……好歹是你师父留下的,哪有一直让净思代管的道理?”
萧傲笙五指收紧,喃喃道:“我……我怕担当不起剑阁重任。”
重玄宫分设四阁,其中剑阁主掌对外征伐防御,能坐上这位置的人必须得有傲视玄罗五境的实力,当年净思破例邀请萧夙入主剑阁,真正让众人闭嘴的却还是灵涯之锋。
萧傲笙这话并不是故作谦虚或怯懦,只是他很有自知之明,晓得自己如今虽然突破瓶颈,但还达不到这等境界。
“担当不起也要担当,萧夙死了,这就是你的责任,萧傲笙。”静观沉声道,不到他腰间的身高现在看着却极有压迫感,“魔族蛰伏待机,随时可能出乱子,我等都要做好准备,没有谁还能旁顾,难道他日魔族犯境,你还要落于人后?”
“……我只站在玄微之后,但凡一息尚存,剑前绝无邪祟活口。”
萧傲笙深吸一口气,眼中已尽是凛然之色,静观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了一番,觉得这才算是有点样子了。
他想起刚才给御飞虹修补腹腔时的情景——那个女人,哪怕已经痛到极致,也要清醒地看着静观将骨肉内脏一点点修复,至始至终没有哭过一声,只有一双眼睛熬得血红。
能靠自己在群敌环伺中坐上王位的女人,恐怕不会因为失去丹田而坐以待毙。蓦然间,静观又想起当年在梦魂幻境里对自己横刀的御斯年,觉得这御家的人也许骨子里就有麒麟之血——看似如泥土般中正平衡,地表之下又有炽烈在燃烧。
他难得动了收徒的想法,可念头刚刚升起又想起天命御令,只能烦躁地将它按下去了。
萧傲笙看了眼他身后紧闭的房门,又问道:“暮残声怎么样?”
静观回过神,眉头微皱:“难说。”
硬抗魔龙,强引天变劫,暮残声全身上下没有一处好地方,他用仅剩的力气摇摇晃晃走到了断壁下,然后就像断掉了最后一根线,彻底垮了下来。
在净思抱着他回来时,静观甫一上手便觉得这妖狐还能活着,就已经是奇迹了。
“龙毒浸肺腑,劫雷入气海,皮肉筋骨毁了八成,浑身几乎都散架了,全靠元神撑着。”静观这辈子很少佩服谁,更别说这还是个妖族后生,可现在难免带上几分赞赏,“他的意识竟然还没散,否则早就一命归西,连救都不必了。”
萧傲笙闻言握紧玄微剑,艰涩道:“能救吗?”
“当然能。”静观瞥了他一眼,“这妖狐也算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体内劫雷与龙毒相冲虽然痛苦,却能洗精伐髓,利用这力量帮他重塑肌体,只要……他能熬过来。”
萧傲笙听见他语气微妙,迟疑片刻:“心魔劫?”
自天定劫过后,渡劫者除了天雷还要接受心境的考验,须知众生在世皆有七情六欲,难得不生执迷,若是步入其中,稍不留神便要沉沦不复。
萧傲笙自己也在入魔关口走了一遭,现在想起来还冷汗涔涔,不禁对暮残声倍感担忧,可这事旁人无法帮手,只能靠他自己。
这样想着,他目送静观打着呵欠走远,便把目光重新放回那扇紧闭的房门上。
门内是一间被临时清理出来的石室,里面一应疗伤用物俱全,这才把伤势最重的暮残声和御飞虹堪堪拉回人间。此时石室被一道冰墙隔开,这厢御飞虹泡在药浴里昏睡过去,那边暮残声还在净思手底下挣扎。
有地法师源源不断的灵力作为支持,暮残声没有变回原形,而是敞开衣衫趴在石床上,一面克制着脑子里翻滚不休的虚象幻听,一面忍受冰冷手指挑开伤口修补骨肉的过程。
净思剖开他的背,用手指将那几乎寸寸断裂的脊骨一段段取出来,暮残声感觉她不是在救人,而是在铸造什么兵器一半精细得令人难以忍耐。
“你……”
“敢用己身引天劫,没有灰飞烟灭算你运气好。”她的声音冷淡依旧,“脊骨是肉身的支柱,你的这根骨头承受不住天劫之力,就算修好了也不长久,必须换掉。”
暮残声有心以下犯上地骂句“疯婆子”,可架不住脑子里嗡嗡作响的声音越来越嘈杂,他不想就这样昏沉过去,只能耐着性子跟净思说话:“你要……做什么?”
脊骨被取出,暮残声就跟烂泥一样瘫在床上再也爬不起来,可也不知道净思用了什么法子,这取骨的过程并不疼,好像只是从衣服上抽走了一根线,让他怀疑自己的血肉之躯都变成了木偶。
净思没有回答他,而是摊开手,化出了灵涯剑。
灵涯剑已经断在击破魔龙之身的刹那,净思花了一番功夫才找回所有碎片,它也许还能重铸,但是没有萧夙,世上也无人能再现灵涯风采。
她将碎片放下,在暮残声无法转头的时候,一手按在了自己后颈大椎上,指尖划开皮肉而无一丝血迹,轻轻松松掐住了骨端。
世人皆说地法师善于咒法,如常念和静观这样的同修还知她善武道,可是只有萧夙知道——净思还跟他学过三神剑铸法。
净思不是剑修,也不会冶铸,自然不可能学会真正的三神剑,可她将《奇门天玄册》练到炉火纯青,在咒法一道上算是巅峰极致,哪怕剑道不通,也难免另辟蹊径。
在萧夙死后一千年里,她创出了移形术,将活物视若死器,留其神而取其形,形散而神留。
净思的骨头并不森冷苍白,带着一股冰玉般的晶莹剔透,她反手将自己的脊骨一点点往上拔起,乍看跟抽出了一条白练般。暮残声看不到,只能听见一阵令人惊悚的异响在身后响起,仿佛龙蛇抖擞,又似长锋出鞘,惊得他头皮发麻。
紧接着,一股极寒之意从背后传来,仿佛有一根冰锥被生生嵌入,抵在他后脑与尾骨之间,两端如有灵蛇开口咬合,“滋溜”两下便与断骨处连接起来,前所未有的疼、痒和冷都一齐涌了上来,暮残声在这一刻脸色剧变,差点就要挣扎爬起,被净思一掌按住后脑,动弹不得。
“你敢动,我会杀了你。”
她声音很轻却令人毛骨悚然,暮残声无法回头,自然也不知道净思的脸色有多难看。
脚下微动,精纯的大地之力便自发涌上,融进了她的身体里,凹陷的皮肉飞快隆起如有生命般窜动,连接、正位,形成了一道新骨,破口处皮肉愈合,浑然天成,哪怕是静观和常念也看不出端倪。
然而,地精凝形终有尽,需得更换替代,到底不如她天生的脊骨。净思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法体有了缺陷,可她面如止水,下手的动作也没有半分迟疑。
她将自己的脊骨移植给暮残声后,又把灵涯断剑拿起,掌心窜起一团幽蓝火焰,将碎片全部熔为铁水,然后从上到下浇筑在新移植的脊骨上。
极寒遇极热,冰火两重天,暮残声一头磕在床板上,恨不得自己当场死过去。
他当然没死成,却是彻底昏睡了过去。
暮残声做了一个梦。
梦里他被层层寒冰封冻,一把长戟穿过冰层钉入胸膛,将他牢牢刻在了山崖上。他的意识在大脑里残存一线清明,肢体却连动根手指都困难,仿佛这冰雪成了墓地,而躯壳变为棺椁,他在这重重束缚下失去了呼吸、心跳,仿佛活着的死尸,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
我会腐烂的。暮残声这样想,他奋力地想要打破这些桎梏,可是一点用都没有,似乎只能期盼在肉身腐烂后,灵魂终得自由。
可惜这冰不知有什么玄妙,被封冻的他没有腐坏朽烂,保持着最初的模样,煎熬只能持续。
无数人在他面前走过,却好像都看不见他。
“已故之身……离世之人……骨肉融冰……魂魄不安……”
恍惚间,有这样的声音响起,暮残声茫然地想要眨眨眼,可他连眼皮也掀不动,只能感觉这声音越来越清晰,似乎说话的人从外界钻到了他身边,最后抵达他的心脑。
离得近了,暮残声才听出这正是自己的声音,却带着毫不掩饰的恶意和嘲讽。
他自然不认,在心里问道:“你是谁?”
对方似笑非笑地重复:“你是谁?”
两道声音无缝衔接,暮残声甚至觉得对方是在自己心底发声……不,那的确是在心里发出的声音!
对方应该才是这冰下尸身的主人!
暮残声眼前一黑,下意识地想要冲出去,结果这一下竟然真的脱身开来,仿佛孤魂般漂出冰层外,转头注视这具自己待了许久的躯壳。
然后,他愣住了。
冰下尸身乃是一位身形颀长劲瘦的成年男子,白色战袍半身染血,数不清有多少伤口,当胸一戟应是致命伤,半开的眸子赤红如火,背后厚重的冰雪里还凝固着九条张开的白狐尾巴。
他的容貌熟悉到可怕,如果暮残声再长大一些,有幸突破到九尾境界,就该是这般模样。
这一刻有战栗感从魂魄深处传来,暮残声的声音艰涩,再问了一遍:“你是谁?”
冰下的人终于抬头,两双几乎一模一样的赤红眸子对上,他的语气如同吟唱:“天狐九尾,白虎之主,纵横五境临神者,长戟饮血破万魔……汝披荣光缠满身,亦负千钧在脊背,履冰凝渊,寸步难移……终到了,山穷水尽,魂骨分离,唯留一颗不死心,沉入混沌不复醒。”
暮残声听得毛骨悚然。眼睁睁看着对方向自己伸出手,却被阻隔在冰层下,只有那声音透了出来。
“我是你……”冰下的人微微一笑,眼底却是刻骨的寒意,“这是你的命。”


第五十六章 命局
小剧场—— 心魔:最后那句话四舍五入是“我喜欢你” 大狐狸:拒绝。 心魔:我哪里不好吗? 大狐狸:你作了多少妖心里没点逼数吗? 心魔:…… 大狐狸:怎么不说话了? 心魔:我在想一只狐妖哪来的逼数说别人作妖→_→ 明日上线反派组副CP
在他话音落下刹那,暮残声鬼使神差地动了,两只手掌隔着冰面相抵,他脑子里如有雷霆炸开,两眼蓦地一花,冰天雪地与长戟古尸都在他眼前飞快掠过,待他再睁开眼睛,悚然发觉自己又回到了天铸秘境里。
无尽的血色浸染天地,万千邪祟倾巢而出,啃噬着被困其中的鲜活生灵,炼狱降临在世间,百鬼嗜血啖肉,无数怨魂随着业力如潮水般汹涌而上,有时还为了争抢食物彼此吞食厮打,浑然看不出活着时候的半分风采。
暮残声大惊之下本能地想动手,却发现自己如同空气一般穿了过去,只能像无根浮萍般漂浮在天幕中,看着下方血流成河。
巨大的魔龙在天际腾挪翻飞,狰狞爪牙几乎把笼罩秘境的结界都撕开了缺口,就在天光漏入的刹那,一把剑点星而来,却在刺进魔龙眼睛之前被一只手死死抓住。
暮残声眉头一皱,只见这一攻一守双方竟都是熟人——萧傲笙,御飞虹。
不……这两人神色皆有异,分明是先前换魂移体后的模样。
这算什么?他们的魂魄不是已经各位其位,魔龙不是已经毁于天劫,秘境不该已经关闭了吗?
暮残声惊疑不定地看着这一切,“御飞虹”已然入魔,几个交手后他就夺回玄微剑,向着眼前之人毫不留情地刺下,与此同时,魔龙已经与他们擦肩而过,转眼就冲出了秘境。
那一瞬间秘境之中风起云涌,无数邪灵厉声尖啸,似乎是被封印千年的困兽终于挣脱了牢笼,紧随在龙尾之后向缺口冲去,仿佛飞火卷流星,在天幕上划过一片片腥风血雨。
“萧傲笙”终于动了。
在即将被“御飞虹”一剑穿心之前,她双手化为漫天掌影劈开剑风,趁着这机会欺身而近,凭借强横真元在近距离炸开的冲力震开玄微剑,然后反手抱住了“御飞虹”,两道人影几乎交叠在一起,直到玄微剑倒飞下来,没入血肉之躯。
剑尖贯穿“御飞虹”的咽喉,擦着“萧傲笙”的颈侧掠了过去,热血顺着剑身流淌过另一人的肩头,那双遍布血丝的眼睛顷刻就模糊了,可她没有松手,借着这冲力带两人一同撞出缺口,在结界封闭之前离开了这片天地。
可是暮残声知道,她背上的“御飞虹”活不了了。
一股强烈的惊怒和悲恸从心里升起,前者来源于他自己,后者似被“萧傲笙”感染,哪怕在这片天地湮灭之后仍分毫不减。
暮残声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又是那具被封冻在冰层下的尸身。
他声音嘶哑:“这是什么意思?”
“这是他们的命。”尸身在冰下笑得恶意,“萧傲笙为救御飞虹和死守封界令选择换魂,也因此被魔物蛊惑步入歧途,反而放出了魔龙元神,然后死在自己想要保护的人手里。”
“不可能!”暮残声毫不犹豫地反驳道,“我亲眼看到,魔龙死了,他们从秘境里出来了。”
“看到的、听到的……甚至经历过的,一定就是真的吗?”尸身眼皮一掀,语气凉薄中带着几分刻骨讽意,“你好好想一想,御飞虹做不做得出这种事?如果没有你缠住魔龙,她会不会为了阻挡群邪越界,杀了萧傲笙?你可别忘了,这是她命中大劫,要么有人替她顶灾,要么她自己去死。”
暮残声握紧双拳。
御飞虹是下得了这个手的,纵然相识不久,他也能从秘境之事里窥见这位寡宿王的心狠手辣,对自己尚不吝惜,何况他人?
“他们都是死在这秘境里的人,一个没了性命,一个没了魂灵。”尸身嗤笑,“萧傲笙被挚爱之人背叛,沦为魔物死不瞑目,大好前程化为乌有;御飞虹亲手杀了萧傲笙,虽来不及阻止魔龙出逃,却截住了万邪越界,还让对方替自己应了命劫,可谓一箭双雕。然而她再也不能用‘御飞虹’的身份姓名活在世上,只能变成那个深爱又愧疚的男人,亲眼看御氏王朝社稷倾覆,终于道心崩溃,化为剑邪卷入洪流,落个不得善终的下场……这,是他们的命。”
剑邪。
这两个字就像毒蝎子的尾巴在暮残声脑中狠狠蛰了一下,疼得他额角直抽,恍惚觉得自己在哪里听过,可又什么都想不起来。
他撑着额头才觉冷汗涔涔:“不可能,我缠住了魔龙,找到了重启灵涯的办法,御飞虹选择将魂魄归位唤醒萧傲笙,如果是这样,根本不会……”
尸身凝视着他:“若有你在,当然会有这一线余地,可是你根本没有进入秘境呢,何来一句‘如果’?”
暮残声浑身一震,他不可置信地指着自己:“我没有进入秘境?”
他与魔龙死斗,引天劫降世,亲手将心动之人的骨灰扬入风尘……这具空与自己容貌相似的尸身,凭什么否定他存在与奋战的痕迹?
暮残声放下手,眼中已经带上杀意,下一刻却又僵住了——他记得这些事情,却在这瞬间想不起一星半点的场景画面,仿佛这一切只是别人在耳边闲谈的余音,但闻始末不知细节,如同他吹了个五颜六色的泡泡,来不及沾沾自喜便被人戳破,除了转瞬即逝的浮沫,那些颜色都与他再无干系。
他真的进入过天铸秘境吗?
暮残声忽然觉得这一切都变成了镜花水月,难以言喻的惊怒在心底燃起,他只觉得脑子一抽一抽地疼,如果不是隔着一层冰面,哪怕这尸身跟自己长得再像,也要把对方的脸都扇烂。
“如果……”他忍着头疼,咬牙切齿地道,“如果我不在里面,又在哪里?”
尸身的笑容收敛了,他用近乎漠然的语气说道:“你的命,我已经说过了。”
暮残声反问:“可你刚刚还说‘我是你’?”
尸身的手指抚摸冰层,道:“所以我们都在这里。”
一瞬间,耳边如有惊雷瓢泼连响,寒意从暮残声脚底直冲天灵。
眼前风云骤变,他的身躯陡然拉长变大,已经长成与冰下尸身一般无二的模样,踉跄脚步后退,直到背部抵上冰壁,才抬头看着前方不断逼近的数道模糊影子。
更远一些的地方,乌泱泱的魔族大军几乎在苍白冰原上连成一片黑色海浪。
眼前有千军万马,他周遭只剩残兵败将,空留一把戟握在血淋淋的手里。
不知是谁轻声劝道:“饮雪君,把白虎印交出来,本座可向归墟立誓,不会再犯你所到之地。”
暮残声茫然无比,却觉得有一股炽烈的愤怒在胸中燃烧,身体如有意识般笑得直打颤,半晌才道:“好啊,你要说到做到。”
手松开长戟,颤抖着缓缓按上心口,然后一点点往外延伸,伴随着虎啸风吟,牵引出一道冷白如金戈的光。
暮残声本能地想要住手,把这道光按回心中,可是这身体的灵魂仿佛分裂成两个,根本不听他使唤,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将这道光彻底抽出来,在掌中凝成一块白虎印玺。
“你要白虎印,我给……但是,你得有命拿!”
下一刻,印玺在掌中碎裂开来,不似化成封界令那般一分为二,而是如最普通的玉石般支离破碎了,唯有一只白虎从中跃出,见风即长,转眼间已经顶天立地,向着前方扑了出去。
仿佛天柱轰然倒塌,眨眼间天幕皆白,大地震颤悲鸣,无数山崖从顶端断开,大小碎石随着积雪乍然滚落,那些动作略显迟缓的魔兵都被这场大雪崩埋了下去,间或有人挣扎着站起,也很快被落石狠狠碾碎。
就在同一时刻,暮残声听见自己发出了一阵笑声,声音越来越大,几乎盖过了天上滚雷。然后,他看到自己重新握起长戟,却是反手将戟尖对准了自己胸膛。
电光火石一瞬间,快得连他都来不及眨眼,长戟已经贯穿心口,去势不绝,透体未歇,将整个身躯都钉在了背后冰壁上,在血滟溅开的刹那,层层积雪与冰霜都从上方砸落,为这形骸铸成牢不可破的棺椁。
一声巨响过后,骨肉融冰,魂魄封冻。
暮残声不可置信地低下头,死死盯着刺穿自己胸膛的长戟,原来他不曾脱离冰雪,仍在这下面寸步难离。
尸身的声音重新在他心底传来:“想起来了吗,自己是怎么死的?”
“我……”暮残声头疼欲裂,无数细碎的画面在他脑中跟走马观花一样闪过,可是他什么都看不清楚,唯有这汹涌上来的悲愤不甘几乎要将他湮没到无底深渊里去。
他本能地想要说点什么,又怕自己这一开口,就否决了前半生的所有。
“命数这种东西,起初谁都不愿去信,哪怕被人指着鼻子骂‘不得好死’,也总是一笑便抛之脑后,直到灭顶之灾降临的那天。”尸身的声音越发沙哑,“到了这种时候,就会后悔当初没有信命,没能早早竭尽全力去与天相争,就如同我们。”
暮残声喃喃道:“我们?”
“一颗不死心,让我们身陨灵不灭,却无法以亡者之身挣脱困局,所以我用这颗心分出了你。”尸身轻笑一声,“我清楚地知道自己已死这个事实,新生的你却浑然不知,于是我把这些遗憾都告诉你,让你做一个从源头开始弥补缺陷的美梦,一点点恢复活力,直到现在……”
暮残声在梦里阻止了魔龙出逃,延缓魔族卷土重来的进程,为本该到来的黑暗点燃了一把烈火,在那些本该惨死之人此起彼伏的欢呼声里,带来劫后余生的强大力量。
封冻在冰下的尸身,需要这种力量破开桎梏,让自己重新活过来。
暮残声哑声道:“活?”
“我们再次融为一体,打破这冰,重新回到人间。”尸身费力地将手掌握上戟杆,“把你的力量给我。”
把力量给他,重新活过来,就能把美梦变成现实,让死亡焕发新生,给一切遗憾以弥补机会,他曾经拥有的都还回来,想得到的终不再错过,就连失去的也再度找回……
暮残声感受到胸中那股强烈的求生之欲如熔岩翻滚不休,带起他情绪的共鸣,下意识地,他握紧戟杆,闭上了眼,然后——
一道雷光顺着戟身倒流入体,顷刻贯通尸身的四肢百骸,刹那,一道刺耳的惨叫响起,暮残声只觉得脑子里一嗡,身体便如风吹浮萍般从冰下飘了出去,惊魂未定地看着那具冰下尸身被陡然窜起的雷火灼烧。
这火焰取自雷法,不融化冰雪,只煅烧骨魂,尸身在其中受此煎熬,原本与他相似的面容和狐尾都如画皮剥落,身体也融为黑色血水,只剩下一张没有七窍的面目凝固在冰下,乍看像张人皮纸。
它没有眼睛,暮残声却总觉得对方在盯着自己,想起刚才那鬼使神差的蛊惑,简直毛骨悚然。
这是心魔劫。
与魔物精心编织的陷阱相似,却有天道作为倚仗,故而更加肆无忌惮,无心无魂无生命,却能吞食渡劫者的记忆和感情,从中模拟出最真实的假面,直击人心最薄弱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