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姑娘的手伤得厉害,现在也只有一根手指头能动,正用力勾着他的衣袖,死死盯着他,奈何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北斗看得心悸又心软,奈何自己已是这般行尸走肉,哪里还能做什么,便只好抽回衣袖,对男人行礼道:“走镖信义为先,这一回我们如约而至,只希望您能够好生待她。”
男人肃然道:“不敢失约!”
北斗没有久留,一个月的时间已过大半,他怕自己会露出端倪,便狠心告辞。
幽瞑在小巷等他,手里是一壶新打的酒,北斗看着他悠哉哉的模样莫名就有些不忿,抬手夺了酒壶,语重心长地道:“小神仙,我不知道你到底多少岁数,可看起来身量还小,这东西还是少喝,免得以后长不高。”
幽瞑:“……”
千机阁主在重玄宫横走多年,从未有谁如此胆大包天,尤其北斗这句话不知戳了他哪个痛脚,脸色刷地沉了下去,冷笑道:“事情办完了?接下来还有什么打算?”
“我……我不知道。”北斗垂下眼,“我想求仙问道,可是我已经死了;我没有亲人,没什么牵挂离别,我……”
刚刚还理直气壮的人顷刻变成弃猫样,幽瞑的火气都降了些,他眼珠一转,道:“不如,你晚上陪我走一趟,我带你看好东西。”
北斗茫然地看着他,点头应了。
然而,北斗没想到幽瞑竟是带他回了宋家大宅,彼时夜深人静,护卫们把整个宅子守得水泄不通,廊下和院子里还摆了香案与白纸红字的灯笼,看得北斗有些惊疑不定。
幽瞑带着他直接翻入宅院,如进无人之境般,来往护卫和奴婢没有一个发现问题。他们径自进了正院,将主屋瓦片揭开一块,能清楚地看到下面的情景——
宋灵身上只穿了一件画满血符的白色衣服,整个人被绑在床上,那个自称她叔父的中年男人一改白日神情,正大口大口地喝药,北斗看到那药罐里的残渣都是暗红色,散发着一股子腥臭味道。
男人喝完了药,脸上就窜起不正常的潮红,边走边脱衣服,朝宋灵一步步逼近。
“他——”北斗惊怒交加,下意识就要跳下去,却被幽瞑一把按住。
“急什么?刚开始呢。”幽瞑勾起嘴角,示意他继续看。
男人已经走到床边,俯身抵着宋灵的额头,少女惊恐无比地扭动身躯,却根本挣不开桎梏。很快,男人的身体发生变化,原本干瘦的体魄变得魁梧,肌肉上血管筋脉高高鼓起,看起来十分可怖。
北斗瞪大了眼睛,就听见幽瞑的声音在耳中响起:“他是绝脉之命,注定命数不长且没有子嗣,为了强健体魄和延续香火,他给自己种了血蛊。这种蛊虫是贪食鬼所化,能够帮他吸收能量改善身体,但是对血食要求极高,要吃七个阴年阴月阴日阴时生的少女才能养活……这个小丫头,就是第七个。”
北斗瞳孔紧缩:“你说什么?!”
幽瞑掏出那张通秽脸皮丢给他:“这是袭击你们那怪物本来的样子,仔细看看吧。”
这张年轻男子的脸,纵使伤痕累累,还能依稀看出与宋灵相似的眉眼轮廓。北斗在这一刻觉得自己好像活了过来,因为已经变成行尸走肉的身体竟然会觉得冷。
“他们兄妹俩是一对游方卖唱人,结果被这家伙派出去的探子看中了。”幽瞑环着胳膊,“探子杀了哥哥,掳走妹妹,却没想到做哥哥的太不甘心,竟然化身厉鬼一路追杀。于是,探子身受重伤,可他为了保自己一家老小的命,必须要把这货物送回宋家,便干脆拔了妹妹的舌头,毁了她的手指,然后铤而走险去了白家村……”
“……”
“妹妹不能说话,不能书写,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被交给一群傻镖师,一天天靠近魔鬼所在,而哥哥变成了怪物,在后面紧追不舍。”
“……别说了。”
“哥哥在白家村找不到妹妹,就发疯屠戮了村子,顺着宗族血气一路追了过来,好不容易他们兄妹见面了,可是傻镖师们什么都不知道,阻挡他把妹妹救走,甚至不惜与他同归于尽……砰地一声,他就这样在妹妹面前变成碎肉,彻底死了。”
“……我让你闭嘴!”
北斗目龇俱裂,他死死卡住幽瞑的脖子,却半晌发不出力气,明明不知寒冷,却在这一刻浑身发抖。
幽瞑笑着说出最后一句话:“然后,我救了最聪明也最傻的那个镖师,让他再做一次选择,而他仍把妹妹送到了魔鬼身边。”
粘稠的血水从北斗眼眶里流了出来,幽瞑拍开他的手,缓缓站了起来,冷笑道:“天真的人啊,现在知道一个道理了吗?善良,其实跟愚蠢没有两样。”
北斗的身躯好像在夜风中成了雕塑。
屋里,中年男人浑然不知房顶上有了不速之客,他伸手掐住宋灵的脖子,缓缓咬向她的颈侧,那是少女身上最嫩的地方之一。
下一刻,血浆喷溅在宋灵脸上,她愣愣地瞪大眼,看到中年男人的头颅飞起,尸身被人一脚踹开。
北斗一言不发地斩断绳索,然后脱下外衣盖在她身上,低声道:“对不起,我带你走。”
话音未落,宋灵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挥手给了他一个耳光,声嘶力竭:“我恨你!”
她被拔掉的舌头、被掰断的手指,在这一刻竟然都长好如初,自己都愣在当场,北斗却不觉意外,只是看了一眼头顶碎瓦处。
幽瞑已经不见了。
北斗没有吭声,也不知道疼,他有些粗鲁地把宋灵背起来,然后看到被惊动的护院们冲进屋子,看到尸身后先是惊恐,然后就反应过来,一边叫人,一边向他挥刀劈砍。
很多人,很多刀,很多火光。
他只有宋灵,只有自己,只有幽瞑留下的一把刀。
幽瞑再见到北斗,是在五十年后。
百年之期将近,他准备回重玄宫继续抬杠,却在临行时忽然想起了这件快被自己忘掉的事情,又一次回到白家村。
曾经被通秽毁掉的村庄历经五十年光阴,早已经改头换面,重建成另一番模样,村名和大姓也都改了。幽瞑骑着白鹿走在乡间小路上,行人没有能看到他的,而他的目光扫过四周,不禁回忆起当年那个恶劣的玩笑。
对于幽瞑来说,那件事早已注定了后续,自己只是一个旁观者,不在乎是非恩怨怎样落幕,只有些在意那个聪明又不开窍的镖师。
他不否认自己对北斗有种恶意,在看到对方的第一眼,这种恶意就从心底不能言说的地方蔓延出来。幽瞑承认自己在迁怒,哪怕那只是因为对方与心中那人长得有些像,就连脾气也类似。
幽瞑一直想看到那个人崩溃的模样,可惜当年没看到,在北斗脸上竟然也没看到。五十年前的那个晚上,在他以为北斗会断弦的时候,那个人猛地抬手给了他一拳,抄起短刀就跳了下去,从始至终,一言不发。
他在那一刻忽然发现,其实北斗跟那个人一点也不一样。
那就没有意义了。
幽瞑这样想着,漫无目的地踱步,猛然看到当年土地祠所在被改成一间小院子,里面有个老妇人正在晒药草。
哪怕色衰容改,幽瞑也能认出这是当年的宋灵。
她老了,身体倒还硬朗,有蹦蹦跳跳的小孩子从屋里跑出来,围绕着她嬉笑打闹,后面一个老头放下烟枪,端着一锅糖水出来招呼孩子们喝,然后又亲自送了一碗到她身边。
宋灵只喝了一小口,就催促老头喝,幽瞑仔细看了一会儿,这就是个寻常的人族老头子,并非北斗。
他猜到以北斗的能力和倔气,能够把宋灵送出沣州,可他不知道北斗后来如何了。只是五十年过去,那家伙的骨头怕都烂了。
幽瞑这样想着,忽然就有些兴致缺缺,可到底是没急着走,而是在这村子多逗留了一天。
当天晚上,月光如水洒向人间,有窸窸窣窣的轻响在夜深人静后悄然响起。幽瞑骑着白鹿循声而去,看到一抹白影翻过宋灵家的院墙,停在了角落里。
那是一具白骨,没有皮肉,也没有蛆虫,干干净净,除了骨架什么也不剩下,眼眶里亮着两点幽光。
幽瞑一眼就认出来,这是北斗。
他竟然没有化成朽土,而是无师自通了尸傀法,强行把魂魄拘在残骨里,将宋灵送到了昔日的白家村。
五十年,他保护着她成熟长大,保护她结婚成家,保护她子孙满堂,也保护这个村子重建新生。
他放弃了轮回的机会,用五十年去偿还那五十天。
他是个善良又愚蠢的傻子。
幽瞑从白鹿上一跃而下,走到了白骨面前,轻声问道:“不知者无罪,你本不欠谁什么。”
北斗自然也认出了幽瞑,当年他恨不得生啖其肉,过了五十年再见,他反而冷静下来。
“你本也只是袖手旁观。”白骨的声音有些古怪,“可你给了她一个机会,哪怕是最恶劣的手段,最后还要回来看一眼。”
“我跟你不一样。”幽瞑勾起嘴唇,“回答我的问题。”
“……不知者无罪,是狗屁。”北斗哑声道,“做了就是做了,我不会找借口,就尽力去弥补。”
幽瞑毫不客气地道:“愚不可及。”
北斗不语,他一身白骨在阴影下仍然森白,好在此时无人,幽瞑也不会被吓到。
“我曾经觉得你很像一个混蛋,现在……”幽瞑眯起眼,“你们一点也不像,他比你聪明。”
北斗抬起手摸了摸自己的下颌骨。
“不过,我开始喜欢你了。”幽瞑向他伸出手,“看你天赋不错,要做我的徒弟吗?”
北斗愣了一下:“你的徒弟?”
“做我的徒弟,我让你活过来。”幽瞑的笑容在月下微微发光,“我让你血肉重生,我带你求仙问道,我允你长生不老。”
“我已经……死了……”
“吾辈修行者视死如生,纵是白骨亦成活,算得了什么?”幽瞑有些不耐烦,“做我的徒弟,我不让你死,你就是活着的。”
白骨眼眶里的鬼火眨了眨,下一刻就黯淡了下去,整副骨架一下子散了。
“话多。”幽瞑弯腰把白骨都收进乾坤袋里,这才拍了拍手上尘土,自语道,“得了,回去吧。”
北斗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幼年丧母失父,少时受村人照顾习文学武,加入镖队走南闯北……往事一桩桩一件件地在脑海中闪过,好像过了一生那样长久,又好像只是眨眼般短暂。
当他再睁开眼,发现自己躺在一间陌生的屋子里,白玉砖,琉璃灯,连柱子上的鎏金花纹都是他前所未见。
“醒了就别装死。”
幽瞑站在他身边,低头注视着自己的杰作,那具残损的白骨已经被修复完好,筋膜经脉、脏器血肉都重生齐整,连皮都由他亲手画色,保证一百年也褪不掉。
北斗被他推到镜子前,看着镜中赤身的自己,胸膛随着呼吸徐徐起伏,淡淡的熏香钻入鼻腔,光裸的脚底传来些许凉意。
他似乎是活过来了。
可是北斗知道,这些感觉已经和以前不同了。
他活了过来,又好像还是死人。
“我用了灵傀术的‘造’字诀,重新给你造了一具身体,只要你修行有成,傀儡之身更胜血肉之躯,保证比以前更鲜活灵动。”幽瞑把手放在他肩膀上,眼底有恶意的笑,“叫‘师父’,我就教你。”
“……”北斗沉默了很久,终是开口,“师父,我有两个问题。”
“说。”
“我是回不去了吗?”
幽瞑反问:“你还留恋着什么呢?”
北斗愣了一下,半晌才摇摇头。
“这就对了。不管是对是错,你都已经还清了,如今脱胎换骨,你就只是我幽瞑的弟子,除了我,没有谁能说你半句不是,你可以为我、为自己而活,其他都不需要管。”幽瞑拍拍他的脸颊,语气玩味,“占大便宜了,你这蠢货。”
“……师父,最后一个问题。”
“你咋这么烦?说!”
北斗深吸了一口气,抬手在幽瞑头上比了比,语重心长地道:“师父,你是不是锯我腿骨了?我原来比你高一个头啊。”
“……”
“师父?”
“逆徒,闭嘴!”


第204章 番外五 多情却似总无情
落雪三寸白,凋霜一丈青。
姬轻澜这天起得格外早。
凤袭寒醒来的时候,窗扉已经被打开,微凉的风裹挟碎雪吹拂进来,冲淡了屋里温暖馥郁的香料味道,他披衣下榻,出门就见姬轻澜站在一树老梅下,用一根鹤羽将花间清雪扫入瓷缸,旁边石桌上的红泥小炉烧得正旺,一方小罐里装着的是素心岛特产茶叶“露白”,有净灵固元之效,哪怕在这灵气丰沛之地也是一年一产,数量稀少。
姬轻澜的喜好随他师父,比起清淡的茶水,更喜欢烈酒过喉的痛快,可是自从跟凤袭寒在一起,他不声不响地改了许多,让自己愈发贴合凤袭寒的心意,虽还有些执拗性子,却也坦率得可爱。
将搜集到的梅雪倒进水壶,姬轻澜抬头见他就要拾级而下,连忙上去拦住,从屋里拎了件大氅和一双长靴出来,没好气地道:“这天寒地冻的,亏你还是个医修,对自己的身体上点心行吗?”
六十年前寒魄城血战时,凤袭寒不仅前往助阵,还在最后跟着暮残声一同进入天铸秘境,可谓将生死置之度外,眼看败势难挽,暮残声魂祭法印,开启了白虎天诛域,血洗天铸秘境,唯有非天尊逃了出来,而凤袭寒在最后关头凭借青龙法印保全性命,却也留下了不可疗愈的旧伤。
越是天寒,他的伤势就发作频繁,姬轻澜不知找了多少办法,终无济于事,只能看他一次次地苦挨,也正因此,凤袭寒的修为在六十年里不进反退,若非青龙法印伴身,他早该衰竭至死。
姬轻澜一直把这件事揽在自己身上,哪怕凤袭寒多有宽慰,可他不能释怀,不仅费尽心思配了许多有益身体的香料,平日里的琐碎之事更是毫不放过,有时候连凤袭寒都觉得自己在他眼里成了易碎的瓷娃娃。
这样想着,凤袭寒脸上已经情不自禁地露出微笑,顺从地添衣换靴,携着他走到石桌边坐下。
姬轻澜没用法力,耐心地等待雪水烧沸,又去厨下端了碗热汤面回来,道:“小凤凰,先吃点东西吧。”
凤袭寒的名字意境虽好,难免有些高处不胜寒的寂寥,姬轻澜早先不觉得,后来读多了诗书,再看他年纪轻轻就得担负重任,难免有些心疼,是故平日里越是言行谨慎,私下相处就越亲昵放纵。
“长寿面。”凤袭寒用筷子拨弄了下,发现整碗面条都是由一根做成,这才反应过来今天恰好是自己的生辰。
作为人族,凤袭寒的寿数已经很长了,他早该培养继承人,可这些年来世道不好,百年灭神打击的不只是神道,玄门也深受影响,好苗子越来越少,能坚定心智修行的更是寥寥无几,哪怕老一辈的大能还在肩挑重担,也不能改变宗门伶仃的现状,而这世道越是正道江河日下,邪祟就从人心里不断滋生。
若非这般,魔祸何至于此?
凤袭寒从不会浪费姬轻澜的心意,他把长寿面吃了个干干净净,这才问道:“你今天起了个大早,就为了给我庆生?”
姬轻澜反问:“你不高兴吗?”
“我当然是喜不自胜。”凤袭寒抬手刮了下他的鼻子,“所以,倘若你没有别的事情,我可就不多问了。”
姬轻澜闻言,连忙一把按住他的手:“那可不行,吃了我的面,等下还喝我煮的茶,总得答应我一件事吧。”
“尽管说,哪怕天上星水中月我都给你。”凤袭寒笑了起来,百多年来他鲜少有真正放松的时候,而这些愉悦的时光无不跟姬轻澜有关。
“倒也不必。”姬轻澜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他犹豫了一下才道,“我想回寒魄城一趟。”
凤袭寒怔了怔,随即明白过来——七天后,是饮雪君的忌日。
自那一战已有六十年,寒魄城虽然坚守不破,可那座城已经不复曾经,它失去了半数以上的骁勇战士,甚至失去了如天空般庇护他们的君主,只剩下一些小妖与人族百姓混居,借着白虎结界的余威,在这乱世里寻得安身一隅,曾经在百年灭神里水火不容的两族,如今都是战火中艰难求生的可怜之辈。
原本姬轻澜每年有半数时间都会留在寒魄城,饮雪君死了,他这个弟子却还活在世上,没有叫外敌入侵恩师守护之地的道理。如此一来,姬轻澜与凤袭寒不得不分居两地,好在凤袭寒从来不会对此介怀,无论事务多么繁忙,只要一得空就会赶去陪伴姬轻澜,而当他实在抽不开身,姬轻澜又会跋涉千里来到他身边,数十年如一日。
然而,去岁暮春时,罗迦尊与非天尊再次联手,率领群魔攻打寒魄城,失去了饮雪君亲自坐镇,白虎结界在魔龙翻天之力下濒临破碎,姬轻澜出城迎战,结果斗了个两败俱伤,幸亏妖皇玄凛及时赶到,又有重玄宫拨兵来援,否则那一天寒魄城就会被夷为平地。
凤袭寒作为人法师的弟子,又有青龙法印和凤氏千年功德为倚仗,在百年灭神里声望渐高,早已是盛传天下的人族大贤,待到魔祸爆发,他当仁不让地成为人族统帅,喜怒不形于色,却在那一刻感到了阔别已久的恐惧。
他强压反驳,把姬轻澜带回了素心岛。
百多年前魔族来袭,连破十六座岛屿,素心岛也未能在战火中保全,凤袭寒上位后对整个族地进行了大刀阔斧的修整重建,把族长居所迁到东山附近,是为看顾镇魔井,也是把自己置身于最重要的地方,而他所住的这座庭院是由自己亲手画了图纸,又让姬轻澜一点点把它装填布置,成为他们共同的家。
自打魔族又一次掀起战火,凤袭寒作为人法师弟子,肩负着统领五境人族联军的重担,已经有许久不曾归家,可这次他把姬轻澜押回来后,宁可自己疲于奔波,也不准对方出岛半步,把他一身医术都用在了姬轻澜身上,耗费一年有余,才把那濒临破碎的魂体修复如初。
姬轻澜不是没有跟他爆发过冲突,可青龙结界屹立不倒,只要凤袭寒不死,饶是他烧了素心岛也出不去,久而久之,他就只能安心留下养伤,如今总算能当面提起出岛事宜。
去年的忌日,姬轻澜没能去成,凤袭寒替他到寒魄城处理了事务,又在冰壁前祭酒,如今看着他恳求的样子,心里难得一软。
“我陪你一起去。”凤袭寒提起水壶冲泡茶叶,“不过,你伤势还没好全,得跟在我身边不要乱跑。”
“我不是小孩子了。”姬轻澜嘟囔了一句,眼中流露忧色,“我在素心岛养伤一年,也不知道外面现在是个什么光景。”
“……情况不大好。”凤袭寒沉默了下,终是决定实话实说。
如今道魔之战已近终末,魔族占据了绝对优势,已经将北极之巅团团围住,不必等待太久,重玄宫就会从天陨落,没了这个玄门魁首,其他势力的反抗都不足为惧,是故曾经力主灭神的人族也好,隐退百年的妖族也罢,五境四族重新集结起来,全力支援北极之巅,可惜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欲解燃眉之急也非易如反掌。
姬轻澜犹豫着道:“等看过了师父,我……还想去重玄宫,看看师祖。”
所谓师祖,指的自然是净思。“饮雪君乃地法师亲传弟子”这一消息从来不是什么秘密,在姬轻澜的印象里,这位师祖高居重玄,冷厉果决,威严深重,叫他连看一眼都觉惴惴,唯有暮残声还敢嬉皮笑脸,可谓壮士。可要说他们师徒情深,姬轻澜又不觉得多么亲厚,尤其是当年因为琴遗音的事情,净思与暮残声的关系彻底冰裂,此后百年不复相见,一直到暮残声战死寒魄城,净思也没有亲自去看上一眼。
“为何突然有这个打算?”凤袭寒很清楚,姬轻澜心里未尝没有怨及净思的想法,须知六十年前那一战,若是净思愿意出手相助,结局或许就能改写,可那个时候净思放弃了救援弟子,而是赶往中天境抢夺销声匿迹近两百年的麒麟法印。
“我想找到饮雪。”姬轻澜紧握着滚烫茶杯,声音微哑,“师父的遗体,还缺这一块肋骨。”
当年琴遗音被重玄宫镇压前,搜遍了整座雪原寻找暮残声散落的骸骨,却无论如何都找不到饮雪,当姬轻澜接手了寒魄城,也在这里掘地三尺,仍是一无所获。久而久之,连姬轻澜都不禁认为,饮雪作为暮残声以骨铸造的本命武器,在最后一战里饮血无数,很可能已经随主人一同消亡。
“你不是说饮雪已经被毁了吗?”凤袭寒听到这里,目光微动,手掌下意识地按住腹部。
“小凤凰,昨天你回来之前,我坐在廊下听雪,想起很久以前跟师父在寒魄城里的日子,不知不觉地睡了过去……然后,我做了一个梦。”姬轻澜捂着隐隐抽痛的额角,自打他去年在素心岛醒来,就落下了不时头疼的毛病,好在记忆没有缺失,神智也清醒,凤袭寒说是伤势遗症,不能用重药,少思少虑就会好转,他听话地在素心岛养伤,已经有一段日子不曾发作过了。
凤袭寒放下刚喝了一口的茶水,起身揉按他头上穴道,眼神悄然暗了下来:“你梦见了什么?”
姬轻澜似乎不疑有他,认真回忆起来:“我梦到师祖去寒魄城,看望师父……”
梦里当是暮春时节,寒魄城里的草木都已抽枝生叶,虽然还是常年不化的皑皑冰雪,玉龙川却已经破冰流淌,几个少年和小妖合力捕鱼,捞上来的雪斑鱼长约半臂,肚腹鼓涨,正是一年里最肥美的时候。
姬轻澜提灯从街头巷尾走过,本是再寻常不过的闲逛,冷不丁看到白衣女子从酒坊走出,手里拎着一坛梅花酒,抬头时四目相对,净思神色不变,他愣在当场,直到她转身离去,才急忙跟上。
这一走就到了断天崖,它本是没有名字的,隐没在千里雪原里半点不起眼,可它是天铸秘境的边界所在,当暮残声开启白虎天诛域,这里就成了白虎结界的阵眼所在,由于山崖在战时从中坍塌折断,故有了“断天崖”之称。
净思将那壶酒倒在冰壁前,拂开落雪看着那长眠冰下的白发妖狐,半晌没有说话,就当姬轻澜以为气氛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她终于开口道:“你还没有找到饮雪,就让他至今死无全尸?”
姬轻澜鼻子一酸,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要发抖:“回禀师祖,遍寻不得。”
“他的眼光不好,找道侣是这样,没想到选徒弟更甚。”净思忽然转身,一袖抽向姬轻澜面门,饶是他的修为今非昔比,这一下也没能及时避开,结结实实地挨了一巴掌。
姬轻澜被她漠视多年,还是头一回真正被她打,压抑六十载的怨气终于爆发,反手揪住了净思医修,厉声道:“他的确是眼光不好,才会有你这样的师尊!”
话一出口,姬轻澜已经做好了跟她动手的准备,却听净思冷冷道:“以为本座为什么打你?有眼无珠的东西,你跟了暮残声一百多年,受他真元洗精伐髓,别人找不到饮雪也罢,你也不行?”
“饮雪是本命法器,很可能已经……”
“愚蠢!”净思抽回衣袖,目光锋利如霜剑,“饮雪是他近心肋骨所化,一生修为与之相连,更聚集白虎之力,纵是天罚也难断,只要白虎法印还在,谁都毁不了饮雪。”
姬轻澜瞳孔骤缩:“可我已经把这里……”
“你口口声声自称弟子,却还不够了解你的师父。”净思转过身,手指隔着冰层落在尸身唇角那丝笑容上,“他这一生恩怨分明又睚眦必报,既然是含笑而去,必定不会让敌人好过,饮雪若未遗留在战场,自然是钉在它欲杀之人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