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绿檀与丹珠儿好奇期待的目光中,她将一切向燕灼华娓娓道来。

“此言当真?”燕灼华猛地坐直了身体。

朱玛尔跪坐在她对面,敛容道:“不敢欺哄殿下。贼人居所,的确就在白鹭书院。”

竟然来自宋元澈祖父担任山长的书院!

朱玛尔顿了顿,又道:“奴婢率羽林军,在书院暗房查获了大批违禁物品。”她从宽大的男装袖口中抽出一叠红布裹缚的物什来,放到案几上,轻轻推到燕灼华面前,“这是奴婢取了其中一物,请殿下过目。”

燕灼华看了一眼朱玛尔,又看了一眼那红布裹缚的物什,伸手揭开了那红布。

却见底下赫然一片明黄色。

非帝王不可用的明黄色!

燕灼华的心提了起来,她想象不出自己此刻是什么神情。

她已经拎起了那片明黄色的物什——展开来,那是一件九龙双珠的龙袍!

在白鹭书院的暗房,查获了龙袍!

燕灼华猛地站了起来,起的太急,脑海中都有了眩晕感。

“宋山长怎么说?暗房是谁的?”她攥着那龙袍的一角,紧紧盯住朱玛尔。

朱玛尔微微欠身,平静道:“据山长与院中知情学生所说,暗房为宋家三公子所建。宋元澈偶尔在暗房歇息,至于他在暗房中私藏的违禁物品,旁人一无所知。”

“是了,宋家老爷子那个老狐狸,事到临头自然要断尾求生的——连自己孙子都顾不上了。”燕灼华冷笑,眼睛很亮,“一无所知?好一个一无所知!”

她将手中的龙袍越攥越紧,继而大笑起来,恍若癫狂。

这是宋元澈心存反意的十足明证!

两辈子的心腹大患,灰飞烟灭就在眼前!

燕灼华先是大笑,渐渐的,她的笑声低了下去。

这报仇雪恨的梦太美,令她冷静后不敢相信。

她安静下来,摩挲着那明黄色的龙袍,良久没再说话。

十七立在案几旁,垂着头以余光看着她。

他的眼疾已经几乎痊愈,虽然长时间视物后还是会疼痛。

燕灼华不许他睁眼看,要他一定蒙着黑色布条。

然而在他小声抗议,说蒙着眼睛憋闷之后,她也没有再坚持了。

但是在她视线范围内,她总是要他闭着眼睛的。

十七小心地悄悄看着燕灼华。

她脸上闪过的种种情绪令他无端心惊。

燕灼华看着手中的龙袍,狞笑道:“咱们该回宋家看看了。”

宋家这会儿正乱作一团。

宋元浪本是久病之身,幼时就被医者言说活不过弱冠之年。

虽然众人心中隐隐有这么个意识,仓促间却也有些懵了。

毕竟这半年来宋元浪没有犯过大病,虽然一贯的体虚心悸,却也并非急症。

据说是前日半夜那场暴雨,让宋家四公子一命呜呼了。

究竟实情如何,外人也不知道。

燕灼华随行的御医也有查验,回来禀告,说是心弱而亡。

燕灼华当日听了,沉默良久,也不忍再亲眼去看。

这会儿宋家正在治丧,门楣都糊了白纸。

因着燕灼华还住在宋家,这丧事也不能大办,只在宋元浪原本住的竹屋处办了重丧。

见燕灼华回来,宋府竟也没有来迎接的人。

大房不知在何处忙乱,二房的老爷子书院出了事儿,孙子又死了,更是不可开交。

燕灼华也没在意宋家失礼之处,换了素净衣裳往后院竹屋走。

才走入竹林,就听到小姜氏刺耳凄厉的哭声。

那哭声着实瘆人,好似失了幼崽的母狼一般。

连绿檀这样向来从容和缓的人听了,都忍不住皱起眉头,叹气道:“这宋四公子的母亲已经足足哭了三日了——竟像是要跟着儿子一起去了…”

燕灼华驻足,蹙眉听了片刻。

小姜氏的哭声与风动竹叶的声浪合在一处,真是说不出的凄清。

“罢了,去看看宋家主事的有谁在,传到我院里去。”燕灼华又望了一眼竹林深处,恍惚间仿佛又看见那清秀的少年。

他立在竹林深处,举一盏清茶,正同她含笑告别。

此一别,人鬼殊途。

十七跟在燕灼华身后,见丹珠儿这便要去传人,不禁皱了下眉头。

他犹豫了一下,开口道:“殿下,如此只怕并不妥当。”

燕灼华讶异地看向十七。

他本就是寡言少语之人。每常她逗弄着,都不能让他多说几句;如此主动的开口提出自己的看法,可算是破天荒了。

因着这份“破天荒”,燕灼华便拿出破格的耐心与好脾气来。

她柔声道:“怎么不妥当?”一面说着,一面将手轻轻搭在十七胳膊上。

十七垂眸,看了一眼搭上自己胳膊的柔荑,睫毛缓缓眨动,他低声道:“殿下若要问罪于宋家,怎可身处于宋家。君子不利于危墙之下…”他猛地顿住了,后面这句话他是从哪里知道的?不,这整个逻辑,他是从哪里学来的?

十七猛地闭上了嘴巴,连脚下的步伐都乱了一瞬。

燕灼华却似不曾留意,她笑起来,轻拍着他的胳膊道:“你说的很对。南安城可是宋家的地盘——有道是强龙不压地头蛇,是我大意了…”她用手指抵着额角,想了一想,“唔,南安的地头蛇还有谁?对了,马总兵。”

朱玛尔看过来。

燕灼华与她视线相对,悠悠道:“马总兵是赵叔叔带出来的人,总该信得过。”

朱玛尔道:“人心难测,人心易变。”她看着燕灼华的脸色,斟酌着道:“殿下与赵将军也有数年未见了,这马总兵离开赵将军营中也有数年了…”

燕灼华阴下脸来,沉吟着没说话。

朱玛尔继续道:“不过,若是宋家这一事,马总兵还是堪用的。”毕竟追寻线索,这马总兵也是出了大力的。只是若是别的事情,就难说了。

燕灼华忽然间就觉得倦怠了。

就好像期待已久的戏剧终于上演,她却因为期待了太久而失去了最纯粹的兴奋。

她的表情也透出冷淡来。

小姜氏的哭声仍在断断续续传来。

“你去安排吧。”燕灼华对朱玛尔简单吩咐了一句,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竹林。

十七仍是跟在她身后,俊朗的眉目间透着一点不寻常的沉郁。

朱玛尔办事总是稳妥。

宋元浪下葬那一日,宋家也被查抄了,全体解送去大都。

马总兵亲率两营兵士坐镇,一点乱子没起。

燕灼华在呈上来的解送名册上扫了一眼,把小姜氏的名字勾掉了。

权当还他当日那三盏好茶。

朱玛尔立于案旁看在眼里,揉了揉鼻子,说着旁的事情,“马总兵人还是堪用的…殿下这次回京,过年的时候赵将军该是要回大都的,若是见上一面,咱们许多事就容易多了…”

燕灼华点头,感叹道:“是啊,手里有兵,许多事就容易多了…”

主仆二人对视一眼,都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

沉默了片刻,朱玛尔道:“明日便启程回大都了,路上定然劳累,殿下早点歇息吧。”

燕灼华曼声应着,假做随口问起,“我之前派你去查十七的来历…”

朱玛尔抬头,看了一眼燕灼华灯影下的娇媚侧颜,揉了揉鼻子,闷声道:“奴婢还没来得及…”

这阵子先是宋元浪父母合葬之事,紧接着又有宋元澈谋反之事,也难怪朱玛尔会忙不过来。

燕灼华勾了勾唇角,笑道:“你最近着实辛苦了。”不知为何,心底却悄悄松了口气。

也许,对于十七的来历,她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好奇吧。

***

宋家众人被押解着先行一天,燕灼华等人后行。两拨人马路上待遇自然不同,也不必细诉。总之锦衣玉食惯了的宋家人,这一遭叫苦不迭。

燕灼华等人离了南安,就坐船走了水路。

因有前番来时的经验,这一回儿防晕的药都是早早备好的。

燕灼华这次倒没有晕船,还有余裕在船后舱与众婢女闲话游戏。

丹珠儿把前面宋家人要求囚饭换粳米的事儿,当成笑话讲给燕灼华听。

燕灼华听完扯扯嘴角,想了想,吩咐道:“你让朱玛尔去,告诉宋家上下,奴仆里若有兄弟姐妹、父母子女的,呈报上来,锁在一处。”

绿檀微笑道:“路上艰难,家人在一处总有个照应。殿下也是慈心。”

燕灼华挑起一边眉毛,自言自语道:“慈心么?”

“堂妹你这妮子,撇开我自个儿逍遥自在。”燕云熙的声音隔着船舱遥遥传来。

燕灼华抱膝坐在船尾的软垫上,循声望去。

只见燕云熙一袭华服,手挽一貌美青年,正转过船舱,往这边走来。

燕灼华的目光掠过那貌美青年,在两人身后那个缩起来的身影上微一停顿。

脸上残留着可怖刀疤的方瑾玉跟在燕云熙身后,像一道灰色的影子。

燕云熙径直走到燕灼华身旁,很是自在地拂开衣摆,挨着她坐了下来。她手挽着的貌美青年也随之跪坐在她身旁。

方瑾玉默默走到两人身后,低头立着。

“听说宋家多美男,便是奴仆中也有不少既通晓诗书又貌美动人的——堂妹你就这么把一众人等都锁拿上路,当真是暴殄天物。”燕云熙随手拎起果盘里的一串紫葡萄,一粒一粒地揪着玩,她看了燕灼华两眼,笑着低声道:“堂妹是把好的悄悄留下了吧?”

燕灼华平静笑道:“若当真有好的,待回大都一切事了,随堂姐处置。”

燕云熙抚掌大笑。她身旁的貌美青年也跟着笑。

便是燕灼华贴身的婢女们,见主子说起玩笑话来,也都附和着氛围抿嘴露出笑容。

燕灼华微微侧身,不引人注意地溜了方瑾玉一眼,却见他低着头也在笑。

那笑容又苦又涩,令人不忍猝看。

“方公子也坐吧。”燕灼华淡淡道,示意丹珠儿再取一方软垫来。

方瑾玉突然被点名,很是仓皇意外,他呆呆看着燕灼华,又猛地回头去看燕云熙的表情。

燕云熙仍旧把玩着那一串葡萄,她挑挑眉毛,目光沉沉落在燕灼华面上。

“堂妹倒是心善。”她玩笑般开口,分不出喜怒。

软垫铺好了。

方瑾玉看着那方软垫,又望望燕云熙,却没敢就此坐下。

“看什么?长公主殿下赐坐,你还要抗旨不成?”燕云熙冷冷道。

方瑾玉整个人都缩起来,他小声而紧张道:“我不敢…”却不知道是说不敢抗旨,还是不敢违拗燕云熙的意思。

燕云熙却已经别过头去,不再看他,反而与燕灼华说起话来,“这些爱宠有时候也是麻烦,不会行事,不懂进退,当真恼人。堂妹养的那一只,不知是如何调教的,瞧着倒喜人乖巧。”

燕灼华把手虚掩在口唇间,轻咳一声,遮住不合时宜的笑容。

她养的那一只,原本看着的确“喜人乖巧”,亲密以后却是脾气颇多的。

这会儿,十七正在船舱里闹脾气呢。

原本燕灼华在船头临风观景,十七陪在一旁。江上风大,不一刻十七双目便泛红流泪了。

燕灼华因着担心生出怒气来,气头上难免说了几句重话,要他走得远远的。

十七却是怕她跌入江水中,水流湍急,船行急速,况且燕灼华站的地方又在船头的尖上。他一开始便坚持不肯走,两人僵持起来。

最后燕灼华妥协坐到船尾来,十七则避去船舱中。

两人正儿八经闹起脾气来,看得一众婢女又是笑又是叹。

这会儿听燕云熙夸十七“乖巧喜人”,燕灼华如何能不乐?

原本在燕云熙手上的那串葡萄已经到了方瑾玉手中。

方瑾玉低头一粒一粒剥着葡萄皮,他的动作细致认真,仿佛剥葡萄是什么令人沉迷的愉快游戏。

燕灼华看了两眼,不觉也伸手要取葡萄剥起来。

燕云熙伸手拦住她,笑笑道:“哪里用你自己来做这事?放着让他剥就是。”她看着燕灼华,“你就当他是十七,这种事本来也是十七做的吧?”

燕灼华耸耸肩,收回手来,没说是,也没说不是,只是微微笑着。

燕云熙盯了方瑾玉一眼,又看向燕灼华,“这种事情本来就是爱宠做的,你不让他做这个,他又能做什么?”

燕云熙冷眼看着低头剥葡萄的方瑾玉。以为燕灼华施舍了一方软垫出来,就会比她好么?都是一样的。

燕灼华想起十七,唇角的笑容不自觉地放大了,她轻声道:“十七…不做的。”她歪头想了想,好像她剥好葡萄,逗着要他吃的情况比较多一点。

“哦…哦?”燕云熙脸上的表情消失了一瞬,她愣了片刻复又勾起嘴角,敷衍道:“该让他做的——爱宠不就是做这些事的吗?”

“我们家十七不做的。”燕灼华抱膝坐起,将下巴搁在膝头,歪头笑起来。

“我们家十七”——多么亲密的一个称呼,燕灼华在心底回味着,连眼睛都眯成了月牙。

说话间,十七推开舱门走了出来。

他的眼睛上又蒙了黑色布条。

燕灼华看在眼中,低头笑起来。

燕云熙又潦草说了几句话,连一向最垂涎的十七都没多看一会儿,匆匆带人离开了。

她的心情显然很坏。

然而这并不影响燕灼华的好心情。

“晚膳用什么好呢?”燕灼华很自然地同十七说话,之前的那场争执已然烟消云散。

十七在她身后坐下来,挡住了江风。他也很自然地,从后面将燕灼华抱在怀中,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吃鱼吧。”

燕灼华笑出声来,为了喂十七吃鱼,她的挑刺技巧可是突飞猛进。

晚膳果然上的鱼,极鲜嫩的清江鱼,与滑嫩的豆腐煮成浓白色的汤,冒着诱人的香气。

燕灼华将鱼肉中细密的小刺一一剔除,用银汤匙送到十七嘴边,看着他吃进去。

十七垂着睫毛在她手边吃东西的样子,真是乖得招人疼。

燕灼华低头笑起来,下午听燕云熙说的话恍惚间绕上心头。她模模糊糊感觉到,她对十七,好像真的跟一般爱宠是不同的。

大约,是因为十七舍命救过她数次吧。

燕灼华看着灯影下的十七,况且他生的如此英俊动人。

第54章 宋元澈之死
船舱里红烛摇曳,燕灼华枕在十七厚实暖和的胸口。

两人都没有说话,彼此享受着欢愉后的甜蜜宁静。

良久,如有灵犀般,燕灼华偶一抬头,十七恰好低头望来。

两人目光一对,生出长长长长的吻。

外间,绿檀与丹珠儿睡在同一塌上,朱玛尔另据一塌。

丹珠儿小声道:“殿下与十七公子如此这般,回大都该怎么向太后娘娘交待啊?”

绿檀亦小声道:“谁知道呢——等殿下议亲,再烦恼这些也不迟…”

丹珠儿想来想去,仍觉不妥,又道:“殿下同十七公子睡在一处过,这事儿肯定瞒不过太后娘娘的。况且看殿下的样子,也没打算瞒着。可是如今南人都看重女子贞洁…”

绿檀打断道:“谁说殿下要嫁给南人了?”

“可是你看殿下素日喜欢的,都是宋家三公子那种南人模样,书生做派的。以后选驸马,难道就不喜欢这种了?”丹珠儿叽叽喳喳回嘴。

朱玛尔低低咳嗽一声,冷声道:“这种事情岂是我们能拿来碎嘴闲说的?”

听她一开口,绿檀与丹珠儿便都噤声,不一刻都睡去了。

朱玛尔却在暗夜中睁开眼睛,沉沉叹了口气。

燕灼华一行人从南安至大都,全走的水路。

她一路想着回到大都处理宋元澈之事,平日又有十七相伴左右,自然不会知道在章怀寺有一人苦等她未至。

那人正是巴州刺史之子。此事暂且不表。

却说此时的大都,正是风雨欲来。

当日燕灼华在南安,先行锁拿了宋家一体,消息传到大都,又有修弘哲的同僚带兵将宋元澈下了天牢。

在燕灼华带人回到大都之前,此事虽然秘而不宣,朝廷中人还是敏锐的察觉到了什么。

最明显的,宋丞相久不上朝,宋家三公子久不露面。

有在南边消息灵通的官员,都隐隐猜到了什么,却不敢相信。

谋逆,这是惊世骇俗的举动,是诛九族的罪名。

谁敢轻易尝试?

况且宋家已经满门荣耀,何必更担风险?

太后对着燕灼华,也问出了这疑惑。

燕灼华淡淡道:“有道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母后还不了解朝廷里的那些人吗?虽说出了个丞相,难保人家不想百尺竿头更进一步呢。”

太后被不软不硬顶了回来,便没有再说什么,只叹气道:“你同你皇叔、皇弟一起,商量着处理这事吧。哀家是不想理会这些朝政了…”她轻轻按住额角,丹红色的指甲撩在青丝旁,端的是妩媚动人。三十多岁的女人,正如一朵盛放的牡丹,却偏生落在了这寂寂深宫。

燕灼华答应着,起身便走。此处,她一刻都无法多停留。该如何面对母后,她尚且不知道。

太后看着她离开的身影,同身边的素姑姑低声道:“哀家怎么觉得,宝儿这孩子…”她摇摇头,把后半句话吞入腹中——怎么跟哀家远了呢?

素姑姑却是善解人意,笑着宽慰,“殿下是长大了。晌午王爷派人送了新鲜蜜桔来,娘娘您用一点甜甜口吧?”

太后横了素姑姑一眼,却是已经笑了。她笑着笑着,忽然“推己及人”,道:“宝儿如今也十五了,该议亲了…”

燕灼华丝毫不知太后已经打算为她择良婿,她正与三司会同,处置宋家谋逆一案。

事情进行得出人意料的顺利。

宋长康对于有司的指证,供认不讳。他承认暗室是孙子宋元澈所建,也承认里面的违禁物品是宋元澈私藏。这供词与书院学生的供词并无冲突。

更有当日魁星楼行刺的首犯彭虎为之佐证,这罪名已是坐实了。

燕灼华坐在刑堂首位,冷眼看着跪在阶下的彭虎。

就是此人当日于魁星楼行刺,飞镖插入十七胸口。

“宋元澈乃是我南朝皇太孙,章怀太子独子。他高举义旗,我等拥护,来日真龙天子归位,我等便是开国功臣!”彭虎瞪着铜铃般的大眼睛,粗着嗓子喊着,丝毫没有惧怕。

会审的三司高官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怀疑底下那人是个疯子。

沉默片刻,大理寺卿赵义礼开口道:“若果真如你所说,那你岂不是置你家‘皇孙’于险地?”遮掩着还来不及,如何会这般大喇喇供认。

彭虎嘿然一笑,“早有人送皇孙出城,诸位大人多虑了。”

赵义礼勃然变色,迅速传人,“速令人去天牢提审宋元澈,不许走脱!”

彭虎仰天大笑,“晚矣晚矣!”

不一刻来人回禀,“大人,宋、宋元澈不见了!”

赵义礼猛地站起身来,另两位高官也相顾失色。

唯有燕灼华仍是端坐在首位,冷眼看着大笑的彭虎。

“禀告大人,昨晚给宋元澈送饭的丁七被锁在牢房里,那宋元澈穿了丁七的衣裳混出天牢了!”

“简直胡闹!”赵义礼一掌拍在桌子上,怒斥道:“天牢是什么样的重地!竟然如此疏于管理——去传管事的官员来!”

另一位高官小心道:“赵大人,为今之计,恐怕要以找回宋元澈为先吧…”

三人交换着眼神,一齐看向燕灼华。

燕灼华仍是冷冷盯着彭虎,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宋元澈走脱之事。她盯着彭虎,半响勾起个笑容,淡淡道:“你没有旁的话要说了么?”

彭虎往地下啐了一口唾沫,“老子跟燕狗没话说!”

众人骇然变色,赵义礼斥道:“胡说八道!拖下去掌嘴!”

燕灼华轻轻挥了挥手,示意众人安静,她不以为意地继续道:“宋元澈究竟是不是前朝皇孙,且不去管他。眼前这莽汉的罪名,可是板上钉钉的吧?”她扫了一眼在座会审的众人。

赵义礼欠身点头道:“殿下所言极是,此人先有行刺殿下之事,又口出大逆之言。行刺一事,按律当斩。”

燕灼华缓缓点头,“好,那就斩了他。”

赵义礼一愣,“案子还没结…”

“斩首太痛快了…”燕灼华上下打量着彭虎,在他胆怯避开视线后微微一笑,淡淡道:“在他胸口挖个洞,让他流血而死吧。”

满座噤声。

赵义礼强笑道:“殿下,这于法令不合…”他顿了顿,补充道:“刑法中有凌迟一项,大约与流血而死也差不太多,殿下您看?”

燕灼华撑着脑袋想了一想,脸上漾起灿烂的笑容来,“先在他胸口挖个洞,然后再凌迟——怎么样,赵大人?”

赵义礼膝盖一软,险些跪倒在地。

朱玛尔从堂外匆匆入内,附耳燕灼华,低语数声。

赵义礼问道:“殿下,您看是不是要封锁要道,捉拿宋元澈?”

燕灼华微微一笑,“人已经捉到了。”她站起身来,“我先会他一会。”

赵义礼等人送燕灼华出去,口中逢迎,“殿下真是神机妙算,逆贼是插翅难飞…”

燕灼华只当耳边风听着,到了门口回头添了一句,“记得处理里面那个。”她用下巴点点跪在阶下的彭虎,狰狞一笑,“用我说的法子。”

赵义礼等人瞬间都低下头去。

回寝宫路上,朱玛尔详细回禀道:“昨晚来传信说宋元澈走脱的那人,身份查出来了…”她顿了顿,有些犹疑道:“是王爷的人。”

这是完全不在预料中的答案。

燕灼华咬牙笑起来,“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宋元澈等在燕灼华寝宫书房,绿檀与丹珠儿守在门外,更有一队护卫包围着书房。

燕灼华推门而入,笑着高声道:“宋家三郎,别来无恙否?”

宋元澈安坐窗边榻上,虽是阶下囚,却仍是锦衣华服,丝毫不减风流。他闻声抬头,姿态潇洒,亦笑道:“在下还好,殿下如故否?”

燕灼华背抵在房门上,隔着一室的距离,远远看着宋元澈,心中百感交集。

窗外斜阳欲坠,霞红色的余辉洒在宋元澈俊美的侧脸上。

一切与她初醒来时的那个下午,是那么相似。

又是那么不同。

“宋元浪死了。”突兀的,燕灼华说了这么一句。

宋元澈偏头看向她,缓缓眨了一下眼睛,低声道:“四弟可惜了。”

他仔细看着燕灼华,从她微小的表情中捕捉到了闪烁的讯号,他微笑起来,“殿下看中的人,总是活不长久。”

燕灼华道:“我向来很看中你。”

宋元澈挪开视线,抬手拂了拂衣摆上不存在的尘土,低声笑道:“那我恐怕也活不久了。真是遗憾呐。”

燕灼华走上前来,盯着他问道:“活不久了——是还能活多久呢?”像是捉到老鼠的猫,在下最后的狠手前,总要先将老鼠戏耍一番。

宋元澈仰头,修长的脖颈勾勒出优美的弧度,他微笑着望入燕灼华的眼睛,“那就要看,殿下还允许我活多久了。”声音清雅,音若初雪,恍如两人初见之时。

燕灼华眉心狠狠一跳,这人真是讨厌啊!

宋元澈的讨厌之处,是他总是不能让人痛快地恨他,又或者痛快地爱他。

他总在她要恨到极处的时候,露出一点柔软来,令她猝不及防。

就像是前世那杯毒酒,他带着那轮月华而来,喂她饮下时;在她应该恨他恨到骨子里,挫骨扬灰不解此恨的时候——他偏偏却又说了一句话。

他说,“酒里调了你最爱的梨花白。”

生命最后一刻,她躺在他臂弯里,梨花白的香气氤氲在唇齿间;她看到月光下,他眸中薄薄一层泪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