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千杀忽觉索然无味,对高志远道:“你来处理。”他抬头望天,只见西天的天狼星已经升了起来,预示着黎明就要到来了。
李强任上前请示,“将军,您…”
上官千杀摆手道:“此间事,你与志远商量着来。”主将已死,余者不过是散沙。而他,该回去了。
苍苍山脚下的营帐中,孟七七已经醒了,知道战神大人不在,侧身躺着胡思乱想。听到帘幕拉开落下的声音,她拥被坐起,看着一身黑衣的上官千杀转过屏风来。
此时天还没亮,上官千杀没料到她已经醒了,本是想看看她睡得还安稳否,一转过屏风就对上女孩的笑脸。
孟七七笑眯眯的,眼睛里还有几分刚醒时的惺忪,“你去哪啦?”她问,又娇又俏,还带点小脾气。
上官千杀简短道:“去了一趟云州。”
孟七七听到这一句,再看上官千杀不动声色的模样,便知道西北军已经被他收入囊中。她笑了笑,正要说话,忽然闻到一股血腥气,不禁屏息皱眉,疑惑地向上官千杀看去。
上官千杀这一夜自血海尸山中走来,衣裳下摆早已经吸饱了鲜血,归途经冷风一吹,又冻得结实,倒看不出血色来,只将他下摆的黑色染得越发浓重罢了。
孟七七目光落在他浓黑色的下摆上,明白过来,这种事情经不起想,她一想,就觉得胃中作呕,好歹顾念眼前之人忍了下来,脸上却终归是露了一点痕迹。这倒不是她对上官千杀有什么想法,纯生理性的反应罢了。换成普通女孩,面对这么个情形,只怕会真吐出来。
上官千杀顺着她的目光看向自己衣裳下摆,垂眸静了一静,淡淡道:“我去洗漱。”说着就转身出去了。他在孟七七面前向来很注意,隐藏起自己黑暗的一面。方才是他归来的急,没料到她醒了,原本只打算先看一眼再去换过衣衫的。
女孩脸上眸中的不喜之色,自然逃不过他的眼睛。上官千杀洗漱过后,换着新的衣裳,渐渐觉得胸中怒气如有实质,不知因何而起,又该对何处发泄。他按住右边眉头,疼得弯下腰来,却是一声不吭。细究起来,那怒气底下竟是荒唐的委屈。
有了这么一节在前面,次日众人入云中后,上官千杀便对孟七七道:“我留在高府,议事方便。只是府中才遭战事,近几日只怕污秽,你不如…”现住在高府旁边的宅子里。
孟七七却是截口道:“我跟变态表哥商量好了,我带的人都住在城北的府衙里。”
好一个商量好了。高府在城南,府衙在城北,那真是再远没有了。
上官千杀面无表情,淡声道:“也好。”
孟七七心里吐吐舌头,她也不是故意的。只是接下来她要做的事情如果日日面对着战神大人来做,那真是让她——寝食难安了。
很快,上官千杀就知道孟七七在做什么了。
她在将原本的十万西北军收归府衙,也就是朝廷。而她用的人里面,就有当日夜战高府之时的内应之人。那内应之人,竟是个双面的奸细。看似是他上官千杀的人,却又不知道是她何时埋下的人。
这却是有点高看孟七七了。其实云州这些人,多半是她大姐当初在并州那十年经营下来的,四年前转给了孟七七。孟七七又因势利导,加以发挥罢了。
如此过了三日,两人之间竟是只言片语也无。不知孟七七如何,上官千杀却觉得那日换衣裳时胸中的怒气,越发汹涌起来。
到了第四日下午,亲兵传讯来说安阳公主去了高府之时,上官千杀还在西北军中分拆人马。
李强任与高志远当时都在营中,闻讯便道:“少将军且去,此间有属下二人在。”
上官千杀眸色沉了沉,手中持着一枚用作标识的小旗帜举在沙盘上空,好似没有听到他二人的话一样,接着传讯的亲兵到来前的话题继续分派道:“中营十二队照此划分…”一面说着,一面将那枚旗帜插在了沙盘左下角——只是用力过重,旗杆直透盘底,这一枚旗帜就比旁的旗帜看上去矮了两分。
李强任与高志远暗暗对个眼色,不敢再提前话。高志远是知道内情的,他给那传讯的亲兵打个手势,令其安静退下。李强任虽然不知道内情,但是他为人心细,这么些天瞧下来,总也察觉出一点端倪——少将军与安阳公主之间,兴许是出了什么事儿。若说是像寻常小情侣一样拌嘴生气了,那倒不太可能。旁的不说,他们将军对安阳公主可真是要紧上心到了份上,别说是拌嘴,就是重一点的话都不舍得说——这中间多半有什么误会。李强任心下忖度着这些有的没的,面上倒还恭敬听着上官千杀分派。
上官千杀这会儿虽然面上还平静,心里却全不是这么回事儿,按耐着性子将军中事务尽快处理完了,这便再等不住了。高志远与李强任一去,他在空荡荡的营帐里转了两圈,决心不再折磨自己,这就上马疾驰回了高府。前三日,他都要夜半才回来,有一日就直接在军营中歇下了——日头还在天上就回来,这还是第一遭。
到了府门前,上官千杀翻身下马,两步跨上十几级青玉台阶,一抬眼看到门房佝偻着身子缩在廊下避风处,便直接问道:“人呢?”
门房呆了一呆,头一回儿跟大将军回话,有点磕巴,“…回、回将军话,在、在书房呢…”话音未落,就见大将军已经走得人影都不见了。
这书房其实原本是高府一间空屋子,上官千杀令人在其中摆上桌椅地图沙盘等物,做了个小型议事处罢了。
守在书房前的两名亲兵远远见大将军疾行而来,都挺直了腰背,低头问安。
上官千杀潦草地一点头,伸手推开书房门时,心头不知怎地竟有些紧张。
结果两扇长门应声而开,里面却空落落并无一人。
上官千杀心头一沉,好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推着他的心往深水中潜下去一般,触目空落,他的第一个念头便是“七七走了”。从亲兵传讯说她来了高府寻他,到他耐着性子安排完军中事务归来,虽然于他而言因为急切而显得分秒都漫长,实则——也不过一个时辰罢了。
她连一个时辰都不愿等。
上官千杀奇怪于自己此刻的平静,就好似在他潜意识中一直都知道,七七对他向来是没什么耐心的。不过好在他耐心够好,又习惯于等待,两个人在一起的时候,他总是尽可能地令她不用等。深究起来,他倒也不全是出于爱,也许还有些怕。怕偶尔一次的等待,令她察觉她在对待他时匮乏的耐心。
可是这一次他没控制好自己的情绪。若是平时来讲,他该是会在亲兵来传讯的第一时间就赶回来见她了。但是这段时间来,先是知道了女孩对她的欺瞒;继而明白了女孩分割兵权下对他的提防;最后更有这几天女孩人为造就的分别堵在心中。再好的耐心,也几乎要耗光了。便是让她等上一等又如何?难道在她心中,对他就全是虚情假意不成?这些混乱的念头阻止了他即刻赶回来。在挨过了一个时辰之后,终究还是抵不过心头的热望,他快马加鞭赶回来时,却已是人去楼空。
上官千杀轻轻阖上了门,立在原处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她何时离开的?”
在他回来前一刻,还是半个时辰,甚至更早就离开了?
亲兵愣了愣,试探着回答道:“回将军话,您是指安阳公主殿下吗?公主殿下人在旧书房…”
所谓的旧书房,乃是高建业原本用的书房。上官千杀改建的这处新书房乃是议事处,亲兵不得他的命令不敢随便放人入内,虽是公主之尊,也恭迎去了旧书房。
上官千杀滞了一滞,一抹微红爬上他耳根,好在方才心中所想无人知晓,他这可当真是关心则乱了。
等他找到旧书房时,孟七七围着一床羊绒毯子倚在软榻上,手持一卷书看得正入神。一旁的案几上摆满了松子栗子等小吃食。虽是严冬,屋里铺了地龙,倒丝毫觉不出冷来。整个空间漾着一股子又香又暖的氛围。
听到门响,孟七七笑着抬头瞅了一眼,见是上官千杀,面上笑容便越发盛放,露出一口雪白的贝齿,随意道:“你回来啦。”她望了一眼窗外的晚霞,“这么早,我听你的亲兵说,你得入夜才能回来呢。”
她的语气那么自在随意,不像是好几日不曾见了,倒好像两人日日在一起,此刻不过闲话家常一般。
上官千杀将门在背后阖上,慢慢走过去,淡声道:“今日军中事少。”
孟七七见他走过来,招手示意他一起看手中的书卷。
上官千杀瞅了一眼封皮,见写着《吴公兵法》四个字,微微蹙眉,她何时对兵法感兴趣了?
孟七七见他去看书名,咯咯一笑,“嗳,我看的可不是这书,而是书主人写在上面的批注——”她指着自己正看得一页上的小楷念道:“夏至,与卿卿泛舟南湖,妖童媛女,唱和快意。我谓卿卿,可知其求之焉。卿卿垂眸不语。执手而归,欣喜若狂。中夜不寐,起而记之。”
是说书主人跟一个姑娘夏日游湖,途中问人家姑娘,“你知道我这是在追你吗?”,姑娘沉默,但是后来牵上小手了。这书主人欣喜若狂,半夜里想起来还高兴地睡不着觉,爬起来记录下来了。
上官千杀对别人的情爱之事不感兴趣,但是见七七笑得欢喜,也就站在塌边,勾下头来陪她看下去。
这却是个悲伤的故事,一页页翻下去,只见后来姑娘阴错阳差嫁给了书主人的弟弟,书主人“锤心刺骨,几欲发狂”,后来他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中间跳过了一段,再有记载时,这书主人的弟弟已经死了,而书主人则将“弟媳”占为己有,又是一段彼此折磨的时光。到最后一页,那姑娘病死,书主人“黯然*,与之同去”,字迹潦草凌乱,显是悲不自胜。
这册书卷是孟七七在书房中无聊,沿着书架翻找出来的——这一卷书一看起来就是经常被人摩挲的样子,封面黄旧,边角卷起。她本来只是抽出来扫一眼,看到上面的批注这才起了兴趣仔细看下去。
倒没料到是这么个悲伤的故事。
上官千杀已经认出这是高建业的字迹,明白这是高建业与高志远母亲的故事。高建业在世之时,这旧书房除了他之外,再无第二个人敢入,这卷书册他就近放在书架第一列。后来上官千杀收缴西北军,底下人查抄高府各处,却也不会每册书都翻开瞧瞧,更何况是这样一本不起眼的兵法书。高建业怎么也想不到,他心底隐秘的□□,会有一日被孟七七这样一个小姑娘翻出来。
孟七七虽然不认识高建业的字迹,但是出现在高府书房的这样一卷书,主人自然是原来的高将军。她心底也若明若暗地明白几分。
上官千杀见她低头不语,以为她为之伤怀,便替她合起那卷书,淡声道:“只是故事罢了。”
孟七七看了旁人的爱情悲剧,倒是更生出一股要珍惜眼前人的心意来,她跪坐起来,环住上官千杀的腰,把脸贴在他身上,软软道:“我想你。”
上官千杀明知她是个口不对心的小骗子。若当真想他,怎么会不去更近的军营,反倒来了高府?又怎么会他都站到她面前了,还要专心致志先看完故事?可见也不是真的想他。
上官千杀摩挲着女孩细嫩的脖颈,沉默了片刻,淡声问道:“当真想我?”
孟七七是什么人?饶是上官千杀面无表情的时候,她都能从中看出他心中的情绪来。更何况他这样问出来。她面上微红,有些羞愧,自然是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好在脸埋在他怀中,也不怕人瞧出不妥来。她环紧了双臂,感知到隔了几层布料的那熟悉的体温,软软道:“抱着你才觉出想你来。”
上官千杀轻哼一声,似乎是笑意中带了点薄怒。
※、第106章
孟七七听了脑袋顶上传来的这声哼笑,当即决定转移话题。她松开环住上官千杀腰身的手,退回到软榻另一侧的长窗下,一手在脸旁边扇着,一手去推窗扇,“这屋里烧了地龙,当真是热…”
长窗悠悠晃开,一股冷而清爽的空气涌了进来。
孟七七又捡起毯子来,“高建业这里真是奢华。我在府衙住着,可没高府这样好的房屋景致…”
上官千杀在软榻外侧半躺下来,长腿舒展在塌边,整个人像一棵横倒的玉树。他顺着孟七七的动作望向窗外,沉默着,没接她的话。
窗外是一院初绽的白梅,有不知名的灰雀跃动在横伸的枝桠上,发出不算悦耳的鸣叫声。
孟七七自己身上披了毯子,笑着扑到他身边去,展开手臂,要将他也拢在温暖的毯子底下。
上官千杀的目光从窗外收回来,往到了自己跟前的女孩脸上一转,又荡了开去,重又停在了窗外梅花上。听女孩叽叽喳喳说着话为他盖上同一床毯子,上官千杀只出神望着窗外,手下意识地抚摸着女孩的长发,从发顶一路滑落在浓密的发梢。
他从来没有摸过这样凉的头发。
孟七七学着他的动作,也摸了一下自己的头发,“嘶”了一声,冰得收回手来。她方才去开窗,又在窗下折腾一番,身上盖着毯子倒还暖和,发丝里却已经吸饱了北地严冬的寒气。
“战神大人?”孟七七在他怀里找了个舒适的位置,悄悄抬眼看他。这段日子来,两人相处的时候,每当战神大人这样沉默的时候,她总是忍不住心里打鼓。
“嗯?”上官千杀从胸腔里发出一个音来。
那声音落在孟七七耳膜上时,还带着撩拨人心的磁性振动。
孟七七对上他落下来的浅浅目光,忽然间脑袋里就卡壳了,一瞬间几乎忘了自己此来的目的。西北军垮台之后,被重新收编。原本这十万人马按照律法军令,应该是由朝廷发来敕令,决定怎么收编。但是实际情况下,不用朝廷发话,这十万人马自然而然会落入上官千杀口袋中,毕竟他的拳头大嘛。只是孟七七横插一脚,她既背靠府衙代表朝廷,名正言顺;又早备下了内应之人,提前分化了西北军。是以这几日下来,孟七七已经将西北军的三分之二收归朝廷——名义上的。实际上,这三分之二的西北军是被她收到自己势力范围内来了。
她做这些的时候,上官千杀始终没有表明态度。理性上来看,一来,孟七七代表朝廷,只要上官千杀不是说即刻要反,便不会直接出面反对;二来,诚如高建业垂死挣扎时所说,这十万西北军人吃马嚼,军粮马粮是非常重的一笔负担——孟七七分走三分之二的人马,其实也是分走三分之二的负担。当然这是理性上来分析,但如果上官千杀决心阻挠,那孟七七不说束手无策,但至少收编的过程会非常艰难——但是那样一来,两个人之间就会非常尴尬了。俗称“撕破脸”。
在她动手做这些事情的时候,上官千杀始终没有干涉过。
孟七七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这整件事情的。但她知道,照着战神大人的性格,她几乎不可能等到他主动开口问了。一个永远不发问的人是很可怕的。因为人在问事情的时候,其实暴露的是自己的心思——想要知道什么、对什么感兴趣、担忧的弱点在哪里。而上官千杀从来不问。所以旁人就无从揣测他的心思。然而在孟七七此刻的立场上,她又有些庆幸于战神大人永不发问的个性。若他当真问了,她该如何回答?
不过既然战神大人已经亲自动手杀了高家一众人,她又成功收编了三分之二的西北军,倒是有桩事情可以对他明说了。
“战神大人,”孟七七想到此处,心里轻快了些,这桩事情憋在心里小半月总算可以吐露了,“我有件事情要告诉你。你听完了不要生气好不好?”她定定地仰脸望着上官千杀,说是心里轻快了些,但嘴角还不自觉紧张地抿着。
上官千杀静静看着她,并没有像从前那样含笑点头这就应承下来,而是若有所思地摩挲着她的长发,淡声道:“说说看。”
孟七七忽然间有点恍惚,这个她爱的男人明明就在眼前,而她正依偎在他怀里,可是好像他又并不在她眼前,而是在极遥远的地方。他的人离她那么近,可是他的心思却离她那么远。她看不清也捉不住,这样想着,表情上自然而然就流露出一点端倪来。
也是怪上官千杀从前经年累月地宠着她,竟养得孟七七在他这里一点儿算不上冷淡的冷淡都受不得。
上官千杀在她开口后,虽然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来,眼睛却一直在望着她的,此刻见她愀然变色,顿觉心中酸痛。他轻轻叹了口气,顺从自己忍了许久的心意,将女孩更深地揽到怀中来,放缓了语气复又问道:“是什么事要同我讲?”
其实他就维持先前那副样子,孟七七也只是心中难过一点而已,行事中也不会如何。只是上官千杀舍不得让她受一丁点委屈罢了。尽管有孟七七安排奸细、分去西北军、更一别数日这些事情在前面,上官千杀自己的情绪也压抑到几乎要炸裂的程度了。但是看到孟七七些微伤心委屈的样子,他竟是身不由己般将自己胀满的情绪又更深地压抑下去,还像从前那般温柔待她。
上官千杀态度上的差异,孟七七作为承接方当然一清二楚,她放松下来,攀住战神大人的臂膀蹭了蹭脑袋,小声道:“其实最近到了你身边的那个石齐是我的人…”
上官千杀摩挲着她头发的大掌停了一停,又若无其事地继续滑下去。女孩主动说起此事,他不知为何,竟首先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
“…我当初送了一些人到上官军中去,不过那是四五年前的事情啦。你还记得那次你回定州的事情么?一声不吭就走啦。之后我就送了这些人到上官军中…”
上官千杀安静听着,四五年前,这时间倒与高志远查出来的一致。他感到心头那股莫名的害怕褪去了,这才明白过来自己在怕什么。
他怕聪慧如她,知道他已经察觉,故此二次欺骗。幸好目前听来,不像。
“不过后来我都忘了这事儿啦。这四五年间我也没跟他们联络过,直到前阵子看到那个石齐调到你身边去了,我这才想起来。要不要告诉你——其实我犹豫了好久。”孟七七不安地揪着他的领口,细白的手指绞在一处,有些话也不用说的太明白,“我怕你知道了怪我…可是更怕你从别人那里知道——我、我更怕你误会我…”她想到自己前些日子内心的煎熬,窝在他温暖的怀抱里,不争气地开始鼻子泛酸,又强忍着泪水仰头,想要知道战神大人此刻是什么表情。
上官千杀擅长隐藏自己的情绪,他面色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果硬要说的话,大约也就是严肃罢了。
孟七七自然也看不出什么来。这令她更忐忑了。
不过好在她终于说出来了。
这些日子来压在她胸口的大石被搬开了,至于这块大石头砸落的深井会发出什么样的声音,就不是她能掌控的了。
上官千杀等了一会儿,温和问道:“就是这件事吗?”
这件事不值一提,亦或者还有别的事情?孟七七拿不准战神大人的意思,有些惶惑地瞅着他,因为紧张唇瓣有些微白,透着点楚楚可怜的意味。她盯着上官千杀,小心翼翼地点了下头,然而那架势,好像他神情一个不对,她这点下去的头就要摇起来。
明知女孩所言不尽不实,上官千杀仍是翘了翘唇角。无它,只是因为女孩表现出来的在乎。
不尽不实,所谓“不尽”,这件事情里孟七七明显有隐去没交代的地方,比如这些人她从何处寻来的,又是如何安排送入他军中的等等;所谓“不实”,正是撒谎的要诀“九句真话里加上一句假话”,当真是因为他独自去定州之事才令孟七七起了安排人的念头吗?很可能并不是。
只是上官千杀也听明白了,女孩这次之所以愿意说出来,本心是看到当日安排的人莫名其妙到了他身边而感到不安,至于多年前她安排这些人时背后的动机只怕就不方便交待了。一如她这次在云州从他口中夺食,分编西北军一样。
“总之,你现在知道啦,那个石齐突然到了你身边很奇怪…你还是小心点,找个机会把他调走吧…”孟七七定定仰脸望着上官千杀,白着一张小脸絮叨着,她可是招了一大半了,只是不知道战神大人会怎么宣判她的罪状。
上官千杀垂眸仔细看着她,知她心中忐忑不安。他托住女孩后脑勺,在她糅杂了慌乱诧异的目光下,翘着唇角亲了下来。
※、第107章
孟七七下意识地闭上眼睛,然而预期的温软并没有落在她唇上,反倒是覆上了她薄薄的眼皮。
上官千杀轻轻亲着女孩的眼睛,温热的唇静静贴在女孩眼皮上。
孟七七带着几分迷蒙睁开眼睛,望向已经退开的战神大人。她能感受到这个亲吻,丝毫不含情·欲,更像是为了让她安心而作出的抚慰之举——温柔绵长,却没有火花。战神大人明白她那些语无伦次背后的愧疚羞惭,也明白只用言语难以抚平她的不安。这样的一个亲吻,就好像在说“我原谅你。你想要的原谅,我会给你。”
上官千杀顺着将女孩揽在怀中的姿势,伸手爱怜地抚摸着她还流露着呆茫神色的脸庞,翘起唇角缓缓道:“既是你的人,今后就由你安排吧。”竟是就此揭过了奸细一事,既不要追究,也不要惩处,随她去了。
孟七七缓了一会儿才明白相信起来,细白的手指揪住战神大人暗色的衣襟,低头眨了眨眼睛,悄无声息掉出两粒泪珠来。不好意思给战神大人看到自己的泪水,她把头埋在他胸前,紧紧搂着他的腰身,小声道:“战神大人,你对我真好。”声音到底还是有点哽咽。
上官千杀听出来了,见她埋着头显然不想让他看到,便只一下一下摩挲着女孩略显瘦弱的脊背,他仰望着傍晚有些昏黄的房顶,默默想着,若是这种程度的好,能将女孩在自己身边多留些时日,他总是甘愿的。
孟七七的泪水渐渐收住了,她望了一眼窗外灿烂的晚霞,张口想要说话,肚子里却先轻叫一声。
上官千杀闷笑一声,“饿了?用晚膳吧。”
孟七七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按照自己的计划先是道:“我该回府衙啦…”她的目光在上官千杀面上一转,又改口道:“不过我的确饿惨了。我们先一起吃饭!然后…然后我再回府衙…”
上官千杀垂眸看了她一眼,眼神中隐含了一种静默的威严与了然。
他打断了女孩拼命往回找补的话语,淡声道:“我送你回去。”说着站起身来。
孟七七耷拉着脑袋也下了软榻,实在是她都安排好了,这会儿回去已经让云州众军官久候了,更何况是等用完晚膳。她拾起案几果盘中的一枚橘子,捧给上官千杀,小心翼翼笑道:“战神大人,请你吃橘子。”
上官千杀接过橘子来,放在手中转了一转,又摆到案几一角。
孟七七望着那枚橘子呆了一呆,抬眼一看,见战神大人已经大步走到书房门前,背对着她打开了房门。沉郁的金色夕阳洒入,却只照到他身前便止步了,令他整个人像是生在光与影的混沌中一般。
她不知哪里来的冲动,跑过去从后面抱住了上官千杀。
上官千杀浑身一僵,下意识地想分开女孩交错在自己腰前的双手,淡声问道:“这又是怎么了?”
孟七七整个人都粘上去,将脸埋在他背后。鼻端全是他的气息,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微醺,摇摇头轻声道:“我想你。”
方才她也说过这句“我想你”,这一次却有些不同了。
上官千杀身体渐渐放松下来,大掌反倒按住了女孩的小手,他轻声道:“方才不是说过了吗?”声音里含了一点笑意。
孟七七低头,看夕阳将他黑色的袍角染上粼粼的光,那光好似一路落到她心底去了,她也笑起来,“我不管。我想你,我想你,我、想、你。”声音始终低低的,每个字音却越拖越长,从耍赖变成了撒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