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想问孤的事情吧。”皇太孙淡淡一句,宛如平地惊雷。
贾元春闻言几乎僵住,手脚仿佛麻了,也许是因为寒冷,也许是因为害怕,然而奇怪的是她竟不想去欺骗、去否认。她小心翼翼道:“殿下您怎么知道?”
这反应让皇太孙笑了出来。
“时不时望着孤一副纠结苦恼模样,只差没把‘到底问不问呢’这句话写在脸上给孤看了。你这副样子,孤怎么还会不知道。”皇太孙殿下声音里多了暖意,听动静仿佛坐了起来。
真有这么明显?贾元春暗自回忆,冲左边瞅了一眼,微弱的星光下依稀可见皇太孙坐着的身影。
“那您说,我到底问不问呢?”贾元春索性耍无赖了。
向来修养极好的皇太孙殿下忍不住冲小姑娘躺着的方向磨了磨牙,听听,他好心把话挑明,这小姑娘倒好,不说感愧自责一番,倒会顺着杆往上爬,话里话外还透着一股特别真诚的崇拜之意。
风度翩翩了十八年的皇太孙有点小暴躁,翻身背对着贾元春那边,干脆道:“睡了。”
贾元春哪能让他这么睡了,顾不上冷,掀了稻草被子,裹着大氅挪过来,侧跪在皇太孙旁边,小声道:“殿下,您说完再睡呐。”
皇太孙保持安静,一动不动。
贾元春想了想,伸手轻轻按在他胳膊上,微微摇晃了两下,求恳道:“殿下,您告诉我吧…我犯愁了一个多月了…殿下,殿下,殿下…”拖长了音调绵绵不绝地唤着。
皇太孙被她摇得一晃一晃的,没法装睡了,叹了口气,重新坐起来,撑着额头道:“上下五千年,有哪个女史敢这么打扰皇太孙就寝。”
贾元春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乖乖收回手道:“殿下,臣女错了。您看在臣女知错就改的份上,就告诉臣女该不该问吧。”
“孤说不该问你就不问了吗?”皇太孙拿她没办法。
会撒娇的小姑娘不少,会耍无赖的小姑娘就很少了,既会撒娇又会耍无赖而且两者转换起来毫无障碍的,迄今为止皇太孙殿下也只见过眼前这么一个奇葩。
“当然!”贾元春跪直了身子,只差起誓了。
皇太孙沉默了片刻,认真道:“这些事情你知道了只是把自己置于危险之中,可能一时得利,但长久看来很危险。你若坚持要问,孤也可以告诉你。”
这话不是敷衍。
贾元春立马爽快道:“那我不问了!”心事一了才觉得冷,她哆哆嗦嗦站起来,没想到皇太孙握住了她手腕。
贾元春低下头来,眼睛里闪着问号,虽然天太黑皇太孙很可能看不到。
“刚刚不是说冷吗?”皇太孙掀开稻草被,拉着贾元春一起躺了下来。
!!!
竟然可以跟皇太孙同塌而眠!
此情此境之下,贾元春丝毫没有生出男女授受不亲的想法,可能是因为皇太孙的语气动作太自然了,就像问“你要不要喝水”一个样的。
两人肩并肩躺着,贾元春放下心头大石,合眼就睡着了。
皇太孙听着她悠长舒缓的呼吸声,感觉像养了个小闺女。
天气越来越冷,又过了小半个月。
小院里突然闯入了一行兵士,将两人带到马厩里,当场拆了木屋,将纸墨笔砚等物也尽皆收走,一句话也没留下就走了。自这日以后,情形急转直下,原本虽遭软禁,但是一应饮食上的待遇还是不错的,每日还有哑仆伺候梳洗等。现在,全没了。
隔几日才会丢入几个窝窝头,甚至馊了的饭菜;两面透风的马厩,在这严冬丝毫不能起保暖的作用。
贾元春每天又冷又饿,别无他法,只能忍耐。
偶尔她也会怕,但是想到太孙也在,又觉得安心。
皇太孙整理角落杂乱的稻草时,发现了里面埋着的红薯,细长的七八个。
俩人如获至宝,用木屋拆出的旧木头生了火,围坐着烤红薯,过了一会儿香气就飘出来了。
又暖和又果腹,贾元春吹着烫痛了的指尖,幸福地简直要流泪。
吃得匆忙,俩人脸上都沾了一道道的灰,此刻对视一眼,看着对方狼狈样子,都大笑起来。
晚上太冷,贾元春有时候会觉得寒冷侵入了她脑袋,想事情都不清楚了。
只有一张大氅,现在披在两人身上。
大氅下,贾元春紧紧挨着太孙,他身上总比周围冰冷的空气暖许多;冷得睡不着的时候,她会缠着太孙讲故事,听他讲他去过的地方。
年轻的太孙已经去过很多地方,足迹遍布大半个国朝。贾元春听他讲那些俊伟的山川河海,风景秀美的江南小镇,长河落日的大漠风光…悠然神往时便能忘了身上的冷;有时候太孙会讲志怪故事,黑暗里贾元春听地毛骨悚然,堵着耳朵埋头往他怀里钻,逗得他哈哈大笑。
就在贾元春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的时候,院门打开了。
每天早上有两个狱卒模样的人带皇太孙出去,天黑了才放他回来。
大雪天,院子里积了厚厚的雪。
狱卒穿着没膝牛皮靴子,而皇太孙只有一双布鞋,虽然这双布鞋是明黄色的、绣着夔龙纹的,却也只是一双布鞋。
每次回来,皇太孙双腿自膝盖以下都是湿的。
贾元春生起火堆,为他烘烤鞋袜,伸手触在他小腿上,比雪还要冰冷;用双手用力快速揉搓,要好一会儿才能回过血色来。
皇太孙为她拢一拢大氅,轻轻抚摸她低着的头,像是某种无言的安慰。
他什么也不说,她便什么也不问。
这天夜里,皇太孙给她讲了《枕中记》,故事里的人升官发财、取得娇妻、儿孙满堂,一觉醒来,宿处主人所煮的黄粱粥还没熟;如你我眼中的一生,焉知不是旁人的黄粱一梦。
贾元春听得难过起来,恍惚了一会儿低声道:“这人虽醒了,梦里的事情倒都还清楚记着。”
作者有话要说:肿么办…爱上写番外了,根本停不下来!(呐喊脸)

第55章 最肯忘却故人 事

天气越来越冷。
院子里,马厩顶,都积了厚厚一层雪。
冷到极处,贾元春有时会将蓬松的新雪捧在手中取暖。
这一日,夕阳西下时,东边的天空突然发出一声巨响,有绚烂的色彩随着那声巨响冲向高处,像是某种信号。
皇太孙立在梅花旁,负手远望,许久没有说话。
当夜,贾元春便被提审了。
她一路上都很害怕,不知道自己将要面对什么。
临走时皇太孙曾按着她的发顶,对她微笑,却没有说一句话。
这让贾元春有种不安的预感。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守在提审室外的竟是碧玺与抱琴。
她二人见贾元春随着狱卒走来,抬眼望处都愣住了。
抱琴搂着怀中的篮子,已是红了眼眶。
碧玺却是直接哭了。
“好小姐,你这番糟了大罪了。”碧玺哭着迎上来,摸摸她被雪浸湿又阴干了的衣袖,为她整理鬓发。
贾元春被关在马厩这数月,陡然见到昔日侍女,只觉身在梦中,哑声问道:“你们怎么在此处?”
提审室的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推开了,走出来一位白胖的中年男子,穿着低阶的官服。
他走过来,笑道:“贾大小姐,请您来走个过场,马上就让您的丫环送您回府了。”
贾元春被人扶着,引着,不知不觉间已经坐在了提审室里。
白胖男子站在她对面,笑吟吟地递过一份文书来,和和气气地道:“来来,您把这东西给签了——稍等,稍等,等秦大人来了,得他跟我一处看着您签才成。”
贾元春有些木讷得接过那份文书来。
白胖子还在一旁说着,“秦大人过来,您得跟他说这是您自愿的。对吧,咱们也没对您用刑,也没…”他嘿嘿笑,搓着手瞥了一眼守在外面的碧玺和抱琴,“我之前跟贵府也有些交情,这也是府上请托的。与人方便自己方便,等下秦大人过来…”
他说的话贾元春都听在耳中,却又仿佛一个字都没有听懂。她捏着手中的文书,直直盯着上面的字看,那些黑色的字仿佛都在白纸上游动起来:
“皇太孙”“起兵”“太孙印”“目证”“亲口吐露”…
薄薄两页纸,被她捏得簌簌作响。
“贾大小姐?”白胖子见她颜色不对,脸上的笑收了一收,慢条斯理道:“您瞧,只要写个名字,马上咱们就送您回府。回去吃顿好的睡顿饱的,醒过来您还是贾府大小姐,这俩月的事就这么过去了。”他随手磨了磨砚台里的墨,亲自把蘸饱了墨的毛笔递到元春手边来。
贾元春下意识地把笔接在手中。
白胖子嘴一撇,笑了,正要让把秦大人请进来,却听对面的女孩轻轻开口问道:“若是我不签呢?”
不签?
已经走到门边的白胖子闻言停下脚步,他脸上的笑还在,口气也还算温和,“要不,您问问这俩丫环?”
碧玺和抱琴就在门口听着,闻言都泣道:“好小姐,您就签了吧。不管是什么,既然家里老爷太太都许了,想来必无妨碍的。这两月来,您吃了多少苦,如今既然有机会脱身出来,可千万莫要放过了啊。”
贾元春维持着提笔的动作,慢慢侧过头来,问道:“家中老爷太太可还好?”
抱琴泣道:“为着这一场横祸,太太上月便病了,如今吃着药只还不见好。”
贾元春悚然一动,颤声道:“是我不孝,累母亲担忧了。”
“小姐,且不说这些了,您把这文书签了,大人放您回去,太太一见您自然就好了。”碧玺急道。
贾元春握笔的手都在微微颤动,足见她内心激烈的争斗。
“小姐,您还在等什么?”抱琴与碧玺声声催促。
良久,贾元春仿佛是稳定了情绪,又或者已经做出了决定,她问道:“秦大人呢?”
抱琴与碧玺只当她愿意签了,不禁抱在一处又是哭又是笑。
那白胖子闻言迈步往外走,走了两步却又停下来,回头若有所思得打量着贾元春。
提审室没有窗,只有一盏油灯,亮着幽微的光。
女孩安静地坐在破旧的木凳上,烛光下的脸憔悴却不掩娇媚。也许是她的神情太过端凝的缘故,白胖子望着她,仿佛望着的是一尊汉白玉的雕像。
白胖子是做久了提审官的,却从来没有见过要昧着良心作证时还能如此镇定的犯人。他立在原地思考了一下,折返回来,走到贾元春面前,俯身对她低声道:“贾大小姐,我收了府上一万两银子。看在这一万两银子的份上,我告诉你两件事。”
他抹去了脸上的笑容,骨子里的阴狠隐约露了出来。
贾元春仍旧静静坐着,只转了一下眼珠,将目光落在白胖子面上。
“第一件事情,这个局是你惹不起的大人物布置下来的,你惹不起,我惹不起——那个秦大人也惹不起。那位秦大人不上这条船,但是也绝不会去捞落水的人,你明白吧?”
白胖子的声音透着阴冷,他看着毫无反应的贾元春,眯起了一双小眼睛,“第二件事情,我高志健做提审官以来,手上没有过一条人命。凡是在我手上不按我的意思做的,我都让他求、死、不、能。你听好了,我不想把场面弄得太难看。看在银子的份上,你乖乖照做,我不会动你分毫;但是你最好也不要尝试挑衅我。听懂了吗?”
贾元春静静地看了他一瞬,平静道:“高大人解释的很清楚。去请秦大人来吧。”
秦大人来了。
贾元春抿了抿唇,出语惊人,“这是一场蓄意栽赃皇太孙的阴谋。”
白胖子与秦大人一时都愣住了。
秦大人愤然起身,指着白胖子骂道:“高至健,我告诉过你,我不掺合你们的浑水!你把事情处理好!”他目光复杂地看着贾元春道:“你方才的话,我没有听到。”他低头走了出去。
白胖子陪着笑脸送秦大人。
碧玺与抱琴已经被这变故惊呆了。
抱琴泣道:“小姐,您这是何苦?”
贾元春坐在原处,心一点一点沉了下去,却丝毫没有改变她原本的信念。为了皇太孙殿下,便是只有万分之一的希望,她也愿意去努力;即便是一丝一毫的希望也没有,她至少可以选择不做那个将皇太孙推下万丈深渊的刽子手。
“敬酒不吃吃罚酒!”白胖子狞笑着疾步走回来,身后跟了两个干瘦的狱卒,他对着元春一挥手,“给我把这小贱人捆上!今儿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鞭笞,钉板。
用白胖子的话来讲,“这只是个开始。”
贾元春起初还能听到碧玺与抱琴在外面惊惧的哭泣声,感受到身上的疼痛,渐渐的…那些让人痛苦的声音飘远了,令人抽搐的疼痛感也迟钝了,她听到白胖子说“今儿先这样吧,日子长着呢”。
有人把她架了起来,半拖着她往很冷的地方走。
贾元春努力撑开眼皮。真是奇怪,她明明睁着眼睛,却什么都看不到,只有一片无声的黑暗。
让人懒洋洋的暖涌上四肢百骸,贾元春昏死过去。
***
皇太孙从狱卒手中接过贾元春时,双臂都在颤抖。
女孩半身都是血,后背上新鲜的鞭痕处还在往外渗着血珠。
他知道那些提审官的手段,便是无所畏惧的江洋大盗落在他们手中也会只求速死。
那些亡命之徒也为之胆颤的酷刑,竟被加诸于这样的弱女子身上。
皇太孙抱着元春,倚着马厩里的木柱子坐下来。
他用怀抱与屈起的长腿构筑成一处温暖的天地,将受伤的女孩安置在其中,令她受伤的后背曝露在他眼前。
红的是血,白的是女孩细腻的肌肤。
红白相间,触目惊心。
他缓缓伸出手去,食指轻而又轻得点在女孩背上,然后将沾惹的那一点红送入口中。
腥,涩,苦。
血的味道,还有蘸过食盐水的鞭子的味道。
皇太孙凭感觉,摸上女孩朝下的面颊,一点一点向上,摸到她的鬓发——一片湿冷,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
他知道,她本可以毫发无伤地回家去,继续做养尊处优的高门嫡女。
他一直都知道,从这个女孩第一天被送过来的时候,他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
接近他,赢取他的信任,从他身上榨取利益,一朝风云变,即刻背叛他。
身边这样的人太多了,几乎是每一个人都是想要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这就是他永泩,做为皇太孙,这二十年来的人生。
元春在昏迷中小小抽搐起来。
皇太孙小心翼翼地绕开她的伤处,将她缓缓环抱起来。
她仿佛在呢喃着什么。
皇太孙贴耳过去,却听到她喑哑的呓语,反反复复,唤的却是“娘”。
***
夜色渐深。
元春发起烧来,额头滚烫,手心却冰凉;半昏半醒中,很是痛苦。
皇太孙将手贴在她额上,脸上有一种奇怪的淡漠之色,是他鲜少在人前流露的一面。
他默默地想着,世间这么大,真正在乎他的人也不过寥寥几个。
若是这些人都去了,便是他赢来这天下又还有什么趣呢。
读了二十年圣贤书,只说为君要为国为民。
平心而论,靖王爷、七王爷、乃至第三代的几个兄弟,都有治国之能,即便不是一代圣君,却也不是桀纣之辈。
谁做皇帝于天下并没有多少不同。
元春的额头滚烫。
皇太孙只觉得一腔雄心壮志都被烫成了灰烬。
受了这样重的伤,发了这样高的烧。
没有药,没有食物,没有水。
说不准,勾魂使已经守在元春身边了。
子不语怪力乱神。
皇太孙的心却已经乱了。
***
贾元春恢复知觉的时候,正撞上皇太孙将什么东西系在她脖子上。
她动了一下,浑身火辣辣的疼痛令她忍不住呻、吟出声。
“你醒了。”皇太孙的声音温柔如水,他的手停在她脖颈间。
“嗯。”贾元春有些虚弱得应了一声,手动了动,却没有力气抬起来,只含含糊糊问道:“是什么?”
皇太孙捉住她纤细的指尖,轻轻送到自己唇边,低声道:“是一块玉佩。”
他凝目注视着女孩的指尖,仿佛是在克制着欲要吻上去的冲动。
贾元春半阖着眼睛,昏昏沉沉中轻声问道:“什么…玉佩…”
皇太孙将目光从女孩指尖挪开,低而认真得叮嘱道:“若有一日皇祖父传召你,千万记得将这方玉佩戴在显眼处。”
“什么?”贾元春努力得撑开眼皮,借着皎洁的月光望向皇太孙。
不过半日光景,他却变了许多。
什么地方变了,元春说不出,只是直觉得感到心慌,忍不住手指微动,本能得想要抓住点什么,却只触到皇太孙下巴上新冒出来的青色胡茬。
有一点痒。
皇太孙闷声笑了起来,捉住她的手指,往她指尖呵气。
元春面上也露出一点笑容来,听皇太孙很是认真得将方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她问:“这玉佩有什么意思吗?”
皇太孙歪头思考了一下,慢慢道:“皇祖父见到这块玉佩,就能明白孤今日的冤屈。”他珍爱得抚摸着元春的眉尾,低低道:“所以,你千万要记得。”
***
这一刻。
月色,雪色。
还有皇太孙眸中温柔的神色。
成为此后元春独行的岁月里,那唯一的亮光。
***
交代完玉佩的事情,皇太孙将元春抱在干草堆上,自己却起身离开。
“殿下,您会回来的,对吧?”元春从干草堆上努力撑起身子来,望着向院门走去的皇太孙。
皇太孙立在原地,停了一停,终是转过身来,坐回元春身边,指尖怜惜得抚触着她的唇边,温柔地望着她道:“孤会回来的。乖,闭上眼睛,睡一会…很快,等你睡醒,孤便回来了…”
皇太孙的声音像是温暖的泉水。
贾元春被蛊惑了一般,恋恋不舍得阖上了双眼,她的确已经太累了,又受了这么重的伤…
“带孤去见靖亲王。”
她听到他对守院门的狱卒如是说。
狱卒低而模糊的说话声,开关院门的吱呀声,渐行将远的脚步声…
都去了,都去了。
唯有一轮寒月,清辉铺满雪地。
***
当夜,便有人将元春接出了马厩。
皇太孙病逝在某个雪日。
消息是这么传的,真相谁也不知。
贾元春知道的时候,是她被接出马厩的第三日,她正独自趴在宫里的某个小房间里。
她流了很多很多的泪水,做了很多很多的梦,梦到那个允诺会回来的人很多次、很多次得与她诀别。
梦醒了,梦里悲伤的感觉却还记得。像是那个枕中记里的人。
她的伤得到了很好的治疗,大半个月一过,那些曾经令她几乎丧命的鞭痕简直像没有存在过一样了。
她被派去了凤藻宫做女史。
每日里看些野史杂传,山水游记,倒也清闲自在。
后宫妃子有的爱看讲情爱的诗词,来取书的宫女走得多了,与元春熟了偶尔问道:“怎得从不见你看这些?”
贾元春只笑一笑。
那问话的宫女自己想一想,笑道:“也是,你十四都没到,想来还不懂。”
贾元春还是笑一笑,不说话,取了那宫女要的书,坐在院中桂花树下,接着方才断开的地方继续往下看。
只是这一次却有些神思不属,她抬头,隔了桂花树的枝桠,望一望初春时节的天光云影,仿佛又听到那人在她耳边低声道:“人生而有情,本不需从书中学来。诗词致情,读多了,人便沉湎其中了。”
***
院里的桂花树开花了。
小小的淡黄色桂花藏在绿叶间,散发着清甜的香气。
贾元春这才惊觉,忽忽已是半载。
这半载,她独居独行,独食独寝,竟觉内心从未有过的平和。
直到这一日,贾母来看她。
从来没有祖母来看孙女的道理。
贾母借着一年都难得有一次的给太后请安的机会,寻到凤藻宫里。
祖孙二人在芳香的桂花树下说了许多话。
贾元春最后跪在了且诉且泣的贾母面前,低声道:“是孙女不懂事,倒让您挂心了。今后孙女听家里的意思行事便是了。”
于是,花灯节下,她便在灯火阑珊处的回廊尽头,巧遇了靖亲王府的世子水沥。
元春知道自己生得不丑。
她看到水沥眼中惊喜的光,退开一步浅浅一福,垂眸轻笑时,巨大的悲哀从心底喷涌而出,令她猝不及防苍白了面容。
“你还好吗?”水沥关切地问着,向她伸出手来…
***
水沥求娶她的话递上去以后,皇上传召了贾元春。
元春对来传旨的秦公公恳求道:“请公公稍等一刻,我这就来。”
秦公公有些怜悯地看着眼前的女孩,十四五岁的年纪,花朵一样的鲜嫩,只道要一步登天,不知死期就在眼前。他倒没有为难元春,只道:“快些吧,没有让皇上等你的道理。”
元春退回屋子里,既没有整理妆发,也没有换衣裳,只从箱子底下取出用丝帕包裹的一条络子来。
白色的络子,最简单的式样。
她当日趴在床上,拆了编,编了拆,直到背上伤都好了才算满意了。
此刻,她将一直挂在脖间,贴肉带着的玉佩取下来,配上了这条白色的络子,系在了腰际。
秦公公路上打量了她这白色络子两眼,想要提醒不合规矩,又觉得合不合规矩的,这小姑娘也活不成了,随她去吧。
元春不知道秦公公的心思,她走在通往乾清宫的汉白玉阶上,有一种难以言喻的轻快。
在皇帝看来,一个与他嫡孙朝夕相处过三个月,现在又勾着另一个孙子来求娶的女子,简直是找死。更何况那位嫡孙已经去了,还是让皇帝很悲痛的逝去。
但是皇帝还是想见一见元春。
因为,他已经见不到最疼爱的皇太孙了。
老皇帝胸中有悲有痛还有愤怒,他要让元春感受什么叫雷霆之怒,要让她背后贪心太过的贾府知道什么叫天威难测…他有些艰难得用左手批复着奏折,两个月前的一场大病让他的右臂不能自如移动了。他写着,想着,等着。
跟了他半辈子的秦公公小步快走过来,在他身边低声道:“皇上,贾女史在外边等着了。”
老皇帝压住心底的愤怒悲痛,亦低声道:“让她进来。”他没有力气去高声表达他的愤怒悲痛了。他只是放下了手中的奏折,把目光移向门槛处,看到一位妙龄少女娉娉婷婷得走了进来。
她身量高挑,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乌黑的发上只压了一根银簪,通身的衣服只有蓝黑两色,只压在裙裾上的一块玉佩用了白色络子——这是犯忌讳的颜色。
老皇帝眯了眯眼睛,这个元春同他想得不太一样。照他看来,少年人喜欢的要娇媚、要俏丽,绝不会是这样素净到简直是在为谁守孝一样的打扮。想到这里,老皇帝心中一痛。
元春渐渐走上前来,伏地跪了下去。她裙边的玉佩碰在金砖上,发出“叮铛”两声轻响。
她就跪在书桌前。
老皇帝忽然向前倾了倾身子,他的视线落在那块玉佩上,久久没有挪动。
他不说话,偌大的乾清宫便没有一个人敢吱声。
贾元春安静地跪着,一动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老皇帝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已经苍老,“罢了,你去吧,回去安心做你的凤藻宫女史。”
此言一出,秦公公心里大为诧异,觑了底下的贾元春一眼,心道这女史来了一句话没说,怎得竟让皇上改了主意。
贾元春原也不知皇上为何传她来,只这两年来第一次被皇上传召,然而皇上不叫她抬头,她是不能抬头的,也不知道这玉佩究竟有没有被看到。因此谢恩起身后,她立在原地却没动。
秦公公见状,快步过来引着,“贾女史,您请吧。”
贾元春伸手握住了玉佩,想起当日那人将这玉佩系在她颈间时说的话,不知哪里来的豪气驱使着她,令她解下那玉佩捧到了皇帝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