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天世闻言,虽知是逢迎之词,却仍然很是受用,禁不住呵呵大笑。
兰吟转过脸,望见金发男童正目不斜视地盯着自己,突然面色一沉,指着对方,气鼓鼓道:“可是叶伯伯,这异国鞑子却好不识趣,适才兰儿听说他们竟然要去江南,找薛生白医治。兰儿想若是连叶伯伯都医治不好的绝症,这天下又还有谁能治好?故此方于他们起了争执!”
这叶氏与薛氏皆为当代名医,又共处江南,难免有同行相嫉,门户之争。这叶、薛两人从数年前的暗斗,转换到了如今的明争,各自在医馆门前挂上了“踏雪斋”和“扫叶庄”的牌匾,以致世人皆知叶、薛水火不容。
果然一听此言,叶天士立即收敛了笑意,拉下脸深沉地望着那金发男童。
吴塘暗叹不妙,又转而看见兰吟站在叶天士身后,吐着舌头做鬼脸,真是又惊又气,不知如何辩解。
叶天士将目光从男童惨白的脸下移到他血淋淋的手,良久方对吴塘哼道:“都是你给我惹得麻烦,跟我来吧!”
吴塘闻言喜不自禁,忙对男童说了两句洋文,那红发棕目的洋人听了眉眼当即笑做一团,急忙拉着男童尾随叶天士而去。
兰吟见那男童边走边回头瞧着自己,便狠狠地瞪起眼,对方果然一愣,险些踉跄跌倒,她见状禁不住又拍手一笑,若蔷薇绽放,娇艳欲滴。
待兰吟回房小睡了一个时辰后,正预备启程赶路,刚走出厢房却见那金发男童坐在院中的一株槐花树下。守卫的郭严上前来道:“那孩子想见格格,已足等了半个时辰。”
金发男童跑过来,用很生硬的中文道:“我是——莱昂,谢谢——你帮我!”
兰吟用手绢捂着嘴,闷哼了声向前走。
莱昂忙又追到她身前,羞涩地自身后取出一束五颜六色的花球递上来,低声道:“送给你——谢谢!”
见那束被扎得歪歪扭扭,还沾着泥土的花束,兰吟瘪瘪嘴,继续前行。
男童只道她没听懂,忙又追上去举着花束,连声道:“谢谢——谢谢——”
“滚开!”兰吟挥手打落眼前的花束,好不耐烦道:“别在我眼前碍手碍脚的!”
一旁的采菱急忙拉开名唤莱昂的孩子,而莱昂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亲手摘采捆绑的花球滚落在地上,然后又被对方无情地踩个稀烂。
“格格!”郭严见那男童欲哭无泪的模样,不忍道:“时辰不早了,咱们还是快些上车赶路吧!”
兰吟白了郭严一眼,瞥见他插在腰间的匕首,眼前一亮,上前便拔了出来。
见小主人目露精光,一步步走向男童,采菱吓得大惊失色道:“格格,您要做甚?这刀剑无眼,莫伤了自己!”
兰吟缓缓走到莱昂面前,见他眼露惧色,身形发颤,不禁浅笑道:“怕什么?难道我会吃了你不成?”说着,抬手抚弄着莱昂一头金发,口中不住赞叹道:“好软好亮,竟比阿玛送我的那金狸皮风领还好上十倍。”
莱昂见她似无恶意,正松了口气,突感头皮一痛,却原来是兰吟揪着自己的一把头发,信手便用匕首割了下来,着实惊得目瞪口呆。
“咱们两清了!”兰吟笑眯起眼,晃着手中的一簇金发道:“用它代替狼毫作笔,送给额娘岂不妙哉!谢——谢——”
暮春三月,槐花串串,清香溢满,纷扬若雪。
莱昂望着那个美丽奢华,举止诡异的中国女孩,在一片飞絮中逐渐走出了自己的视线。
当多年以后,同样在这么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莱昂怀抱着她置身于花圃中,柔声呢喃道:“知道吗?当你割下我的那段头发时,就好似带走了我身体的一部分。让我这辈子都无法忘记你!”
“是吗?”女子抬起眼,淡淡笑道:“我却一直在后悔,为何当初没将那把匕首□你的胸口!”
千里雪
草原的春天,总是来得较晚些。弥足珍贵的阳光照在伏尔加草原上,银光闪闪,冷峻苍茫。冰雪初融的伏尔加河上,飘浮着大小不等的冰块,沿着水势向下游漂去。浮冰相互撞击的震动,终于将一个伏在冰层上的小身影唤醒过来。
只见那男童约莫七、八岁的光景,棕发高束,碧目幽深,穿着身石青色的锦衣长袍,甚是单薄。男童昏昏沉沉地睁开眼,先是茫然地环视四周,随即一骨碌地站起来,踏着浮冰向河岸上跳去。眼见离岸只有两丈余,哪知刚踏下的那块浮冰不负载重,哗然碎裂,男童随即便跌入河内。幸而他自幼熟悉水性,稍顷便游上了河岸,只是浑身湿冷,不住咬牙打着寒颤。
男童丝毫不敢多做停留,踏着积雪向上游而行,并用沙哑的嗓音不断高呼道:“妈妈——妈妈——达什汗在这里!妈妈——你在哪里啊——”
焦急的呼唤声响彻蓝天,那名唤达什汗的男童眺望着渺无人烟的千里雪原,越发慌乱无措。眉尖和睫端挂着晶亮的水珠,身上的衣褶处结了薄冰,脚下的绒靴也不知在何时脱落了,他便这般赤着足,不知疲倦地走在雪海中。足底的冰凉伤肌透骨,凛冽的北风刀刮刺面,却丝毫比拟不上此刻那痛彻心肺的寒冷。
“妈妈——你究竟在哪里——妈妈——妈妈——”
年幼的达什汗也不知自己走了多久,只感到目旋眼花,身形摇晃,突然看见远处的河岸边似有一团黑影,当即提起精神快步跑了过去,可是他越跑越慢,脚步最后沉滞。四周死寂无声,达什汗只能听到自己混重粗浊的鼻息声,碧绿的眼瞳逐渐散大,满目的猩红似要将他整个吞没。
“妈妈——”达什汗喃语着,猛然扑向河岸边那具肢离四散,血肉模糊解的身体。
尸体上的齿痕血迹斑斑,伤口深可见骨,左臂和右腿已不知所踪,残缺的颜面则早不复原本的美丽温婉。暗黑的血顺着地势向下,流入了伏尔加河,染红了那一片白绿相间的河水。周围的雪地上,依稀可见错乱的兽迹,达什汗甚至可以想象到野兽撕咬尸体时的凶残和贪婪。可是母亲死得并不痛苦——因为在这之前,她是安详地倒在自己心爱的人怀中,永远地闭上了眼睛。
达什汗握着母亲冰冷的右手,一遍遍哭喊着妈妈。想着日落时分,母亲沐浴在夕阳下,呼喊着自己回家的身影;想着每日晨起,母亲为自己梳理发辫时,那缭绕在她周身的芳香;想着自己受父亲责罚鞭打后,母亲边为自己擦药边留下的泪水;想着即便在生命最危急的时刻,母亲仍然为了保护自己,毅然喝下了那致命的毒药——
达什汗背着母亲的尸体,踉踉跄跄地走在雪原上,由于身小力弱,他一次次地跌倒在地,一次次地又支撑站起。掩盖在雪地下的棘刺,戳伤了□的双足,在深浅不一的足印里洒下了点点殷红。暗黑的粘稠自母亲空无一物的眼窝内淌出,滴落到达什汗的额头,又沿着高挺的鼻梁缓缓滑落,与他的热泪混杂交融,迎风飞洒。
终于一片茂密的郁绿,跃然浮现在眼前,达什汗喘着大气,对背上的母亲柔声道:“妈妈,看到了吗?是树林,过了这片林子——就是您出生的地方了!”
达什汗此刻已是筋疲力尽,身体摇摇欲坠,眼前仿佛看到一团雪球向自己扑面而来,随即便陷入了一片黑暗。
脸上搔痒难耐,好似母亲柔软的发稍抚过鼻尖,达什汗喃喃道:“妈妈,我好累!让我再睡会儿!我真的好累啊!”可伴随着神智的逐渐清醒,他不觉打了个寒颤,霍然张开眼,对上了一双浑圆阴绿的眼。
待看清趴在自己胸口上的,竟是只皮毛雪白的小狼崽,达什汗忙坐起身警视周围,确定未发现其他狼踪后暗暗松了口气。须知母狼护犊情深,决不会让未成年的狼崽单独行动,如若狼崽失踪,母狼即便是脱队离群,也会单独出来寻找。
“小东西,你的妈妈呢?”达什汗抱起狼崽,梳理着它柔软的毛发,轻声道:“是你贪玩跑出来,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那小狼崽望着达什汗,轻嚎了声,碧绿的眼中渗出滴泪水。达什汗一怔,狼崽已跳出他的怀抱向前跑去,来到一株大树下徘徊。达什汗走过去,见树下躺着一头白毛母狼的尸体,而小狼崽正用猩红的舌不断舔着母狼的脸,并发出阵阵哀叫。
达什汗心中一酸,抱起小狼崽,微微苦笑,自言自语道:“原来你也和我一样,都是没了娘的孩子。汉人的书中有道‘同是天涯沦落人’,想不到我达什汗自幼孤独,竟在此刻与只小狼崽有了心心相惜之情。”一时间悲苦激愤,难以自制,不禁仰身倒地,厉声长笑起来。
“杂种!你是个杂种!”
“你的娘是杂种,所以你也是个小杂种!”
“土尔扈特的王室才不需要你这个血统不纯的杂种!”
“滚啊!你的娘是奸细!你也是个小奸细!”
“砸死他!砸死他!砸死他!”
达什汗团坐在地上,一群年龄相仿的贵族孩子,不停地用石头砸向自己。他又痛又狼狈,只能抱着头,大声呼救。眼角的余光瞄见兄长旭日干正路过,忙不迭地喊道:“大哥!大哥!”
见旭日干循声望来,那些孩子们果然都停下手,有些惧怕地望着这位阿玉奇汗王的长孙。旭日干瞄了眼面色苍白、满身污垢的达什汗,淡淡地撇着嘴角,视若无睹地走了过去。
一名身材高大的男孩走过来,一把拎起瘦弱的达什汗,挥舞着自己的拳头,蔑视地笑道:“看吧,连你的亲兄弟都不会帮你!因为你是杂种!是奸细!是个祸害!”
“我不是!”达什汗绿眸渐深,向对方脸上吐了口血水,咬牙切齿道:“我是阿玉奇汗王的孙子!我是土尔扈特的王子!我是成吉思汗的子孙!”
那男孩显然是被达什汗阴沉凶悍的表情震慑住了,一时不知所措,其他的孩子岂肯善罢甘休,一把将他拖倒在地,群起围殴。此刻的达什汗虽已无还手之力,可仍倔犟地喊道:“我不是——我不是——我是汗王的孙子——我是铁木真的子孙——”
夜深人静时,母亲看着自己遍布全身的淤青,忍不住黯然泪下。她温暖的手不住抚摸着达什汗稚嫩的脸,想将那充斥在儿子眉宇间的怨毒清除。可是她却不知,肉体的疼痛终有一日会消失,可心灵的伤害是无法抚慰的,就如同绿洲逐渐被沙尘侵蚀,直至变成那寸草不生的荒漠。
“我是个杂种!”达什汗转脸望着趴在自己身旁的小狼崽,冷笑道:“可是即便我身上流着的是最下贱最肮脏的血,我也能成为土尔扈特的主人,伏尔加草原的王者。我要让那些曾经蔑视过我的人,都匍匐在我的脚下,让那些伤害了我和我母亲的人,都沉沦到地狱去乞求饶恕!”
小狼崽似通晓人性般,呜呜呜地叫了三声,并用舌头舔着达什汗的脸颊。
达什汗闷笑了声,起身道:“总不能让咱们的母亲曝尸荒野吧!”说着,便从树下拣起根结实的树枝,在地上刨起土来。许久便挖了个三尺长的土洞,将母狼的尸体掩埋,随后在一旁又开始挖掘。
小狼崽似明白了达什汗的意思,也用小爪子不断帮忙刨着土,一人一狼奋战了多时,终于挖了个半丈余,三尺深的坑洞。达什汗将母亲的尸体背来,平整地放入坑内,又止不住从头到脚再看了遍母亲,突瞥见她单耳上的紫金圆环,这是母亲全身上下唯一遗留下的首饰。 小心翼翼地将金环取下,达什汗往自己左耳上硬生生地一掐,当即环过穿耳,血流不止。他浑然不知疼痛,手捧着一抷泥土洒向母亲的尸体,边呜咽道:“妈妈,您愿意睡在这片树林中吗?这样——这样你就可以永远守望着自己的家乡——远离那片令你痛苦、绝望的土地——远离那些伤害、污蔑你的人——希望长生天能够保佑您的灵魂,得到永远的祥和!”
夜幕降临,达什汗在林中找了处树洞暂避。虽说已是入春,但草原的夜晚仍是寒冷异常,漫天的雪花乘风飞扬,西伯利亚的寒风穿梭林中,发出骇然的呼啸。达什汗敞开衣襟,将小狼崽包裹在内,柔软的皮毛贴着自己的胸膛,终于感到了丝暖意。清冷的弯月挂在树梢,亦如以往那般黯淡独孤,可是对于达什汗来说,他的人生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一切再也回不去了。
日出雪消,阳光普照,达什汗从睡梦中醒来,发现怀中空荡,正失落时却见雪白的小狼崽自远处扑腾跑来,不觉扬起淡淡的笑意。小狼崽呜咽了声,从嘴中甩出两尾冰冻的小鱼,这狼崽尚还年幼,不能追捕活物,只能叼来些被河水冲上岸的死鱼为食。
小狼崽吃得津津有味,却见达什汗瞪着面前的死鱼发愣,不禁用圆溜溜的眼狐疑地瞧着他。达什汗环顾四周,他身上并未带火石,而林中又寸果未结,树木皆都湿冷,不能用于钻木取火,树皮更是艰涩难咽,放眼望去也惟有这尾小鱼可裹腹充饥。
强忍住那充斥鼻腔的腥臭和胸口不住翻滚上涌的酸恶,达什汗抓起冰冷僵硬的生鱼大口撕咬吞咽了下去,碧绿的眼中泛起骇涛般的汹涌。
“为了能够活着,为了能够见到明日的朝阳,为了能达成所愿报仇雪恨,即便是要像禽兽般地生存下去,我也决不会有丝毫犹豫!”
夜迷离
今日是大年三十,采菱一早便打了热水,准备服侍兰吟起身梳洗。刚掀帘进屋,却见自家小主子已穿着身桃红色点金裙褂,端端正正地坐在镜台前。
“今日是怎么了?不需奴婢来叫起,格格竟自个儿能起身了?”采菱奇道,放下银盆,上前拿起乌木梳为兰吟绑辫子。
兰吟抿嘴不语,眼里含着淡淡的笑意,又打开镜台上的首饰盒,不住翻弄着里面的金红翡绿,良久方拣出支缧银丝的五色宝石蝴蝶簪,递予采菱道:“就戴这支,这是阿玛让‘宝绫斋’的大师傅特意为我定制的,比起那宫制的珠钗更新颖别致。”
“这支簪倒颇为素雅,却从不曾见您戴过。”采菱为兰吟插上簪子后,笑道:“格格纵是不用这些金啊,玉啊的装扮,也比别人强上十倍。”
“额娘昨日与我说了,宫中人多嘴杂,其中不乏善妒严苛之人,切不可任性托大。”兰吟嘟着嘴道:“服饰装扮应守本制,不可有奢华攀比之意。”
“自福晋从盛京归来后,格格越发乖巧懂事了。”采菱顿时了然,不觉叹道:“福晋的一句话,可抵得上旁人的百句,千句。”
“就你罗嗦!”兰吟起身,啐道:“过了春你也快十五了,待我寻个空嘱咐管家,给你配个小厮好打发了出去,到那时我的耳根子可就轻闲了。”
采菱闻言一愣,随即纳纳道:“奴婢要伺候主子一辈子,奴婢不嫁人。”
“口是心非!”兰吟甩着发辫,笑道:“你们一个两个的,借着伺候我的名堂,暗地里却眉来眼去,是想欺负我年纪小不知人情事故吗?”
采菱顿时面红耳赤,捂着脸跑了出去,一头撞上兰吟的乳母唐嬷嬷,唐嬷嬷随手给了她一个嘴巴子,边嚷嚷道:“死丫头,大过年的还埋头乱窜,也不怕冲撞了菩萨!”
屋里的兰吟听到了,笑道:“妈妈,您老别说了,光这样已够她臊了!”
唐嬷嬷走进来,打量着兰吟不禁拍手道:“难怪都说龙生龙,凤生凤,我的小祖宗啊,不愧是嫡出的正统格格,可真是俊俏!看府里其他那些格格,哪一个比得上您的这份体面!”
“这话妈妈今后可莫再提了!”兰吟心里虽得意,却不得不提醒乳母道:“您老也知道,额娘最是讨厌听到这些所谓嫡庶贵贱的言语,止不住哪日飘一两句到她耳里,又要编派您了!”
“知道了!知道了!贝子爷与福晋已经出房门了,格格也快去吧!”唐嬷嬷迈着小脚,一颠一颠地过来为兰吟穿上猩红大毛氅,又叮嘱道:“这路上结了冰,走路可要小心,莫跌倒了!”
兰吟应声出了门,由个大太监搀扶着缓缓走到府门外,见阿玛和额娘正站立在马车前,并头窃窃私语。也不知阿玛说了什么,额娘抬手要捶他,阿玛一把抓住额娘的手,笑嘻嘻地放在胸口揉搓,羞得一旁的奴才都撇开眼不敢正视。
转眼又看到侧福晋完颜氏面色惨白地站在不远处,兰吟冷哼了声,笑盈盈地跑过去喊道:“阿玛!额娘!”
阿玛和额娘回首望着她,脸上不约而同地扬起笑意,阿玛更是一把抱起她大声笑道:“这兰儿可越发长得似你了,不出几年便要成个大姑娘了!”
额娘则为自己整理着衣襟,没好气道:“可这脾气也越发渐长了,都是你惯得!”
“这皇家的格格,哪一个没些脾性啊!”阿玛笑道:“你先别恼我!我看兰儿这脾气倒有五分似你,老爱耍小性子折腾人!”
“哪是啊!”额娘白了眼阿玛,赌气转身上了马车。阿玛闷笑了声,感觉女儿将脸紧贴在肩上,不觉问道:“小懒猫,难得起了个早,才一会儿功夫便又想睡了?”
兰吟用力摇摇头,搂着阿玛低声道:“可以天天这样看到额娘,可真好啊!阿玛,从今后兰儿会更乖更听话,只要额娘不离开咱们,只要她不再离开!”
阿玛没有说话,只是抱着自己站在车前,良久方发出声淡不可及的叹息,随后上了马车。马车内铺着熏了香的软褥,很是温暖,兰吟从阿玛怀中挣扎出来,依偎到额娘怀里,不住磨蹭。
额娘见自己眼眶微红,奇怪道:“这孩子适才还好好的,怎么一眨眼的功夫,便拉下脸来了?”
还不待阿玛作声,兰吟便哑着嗓子问道:“额娘,您再也不会离开兰儿,离开阿玛了,是不是?是不是?
额娘一怔,抬眼望了阿玛许久,微微颔首。
兰吟兴奋地转过脸,看到阿玛如释重负地松了气,紧皱的眉头也舒展开来,浅浅一笑似春池波荡般温柔。
跟随阿玛、额娘完成了繁琐的祭祖典礼,兰吟又到翊坤宫给皇祖母宜妃娘娘拜礼,后来实在累得不行,昏沉沉地便倒在额娘怀里睡着了,待醒来时却已躺在间暖阁中,有个小宫女正趴在床角打盹。
兰吟也不叫醒小宫女,轻手轻脚地溜了出去,一路看着宫女太监们张灯结彩,搬桌挪椅的忙碌模样,极是热闹。紫禁城,自己出生成长的地方,她爱这里的金碧辉煌、富丽堂皇,爱听永乐大钟响起时的轰鸣悠长,爱看那蟠龙金柱上一条条巨龙腾云驾雾、神彩飞动的模样。每当登高远眺,望着这重重叠叠的金殿銮宇,自己就犹如置身在琼宫仙阙中般地激动昂然。可是——尽管奴仆环伺,锦衣玉食,心中还是有那无法弥补的遗憾。
突然从座宫院里传来阵阵嬉闹,引起了兰吟的注意,走进去一看,却原来是几个小阿哥在玩老鹞捉小鸡。见做鹞鹰的是四叔的三阿哥,她兴高采烈地跑过去道:“弘时哥哥,让我也参加吧!”
大伙儿停下来,一个虎头虎脑的小阿哥出声道:“隔壁院里的小格格们在踢毽子玩,你还是去那里吧!”
“我就要玩这个!”兰吟跺着脚,对弘时道:“好不好吗?”
弘时为难地看着她,那个小阿哥又出声道:“瞧你这一身打扮,没等跑上两步就会蹩了脚!”
兰吟将脚上的“马蹄鞋”脱了,扔到一旁,随即瞪着那小阿哥道:“这下可以了吧!”
那小阿哥看到她穿着雪白锦绣棉袜的脚,不禁红了脸忙撇开眼去。
弘时见状自觉不妥,还未开口却听兰吟道:“我连鞋都脱了,你们若再不让我参加,我便告到皇太后那儿,说你们一个个合着伙来欺负我!”
弘时当即被堵了嘴,这帮小阿哥中以他最为年长,旁人见他无话可说,便都应允了。毕竟都是些小孩子,稍一会儿便与兰吟玩闹成一团。当轮到兰吟做鹞鹰时,她牟足了劲要抓适才那个为难自己的小阿哥,那小阿哥见只盯着他,又急又怕,不停地东躲西藏。眼看自己就要抓到他衣角时,突听得一声严厉的呵斥,兰吟脚下一崴,便跌坐在地。
明黄的衣角立现眼前,兰吟抬眼一看竟是太子殿下,身后则跟随着四叔和十四叔,忙正身叩首,而身旁的弘时见了他阿玛早已簌簌发抖,伏跪在地。
“我说呢,怎会这般喧吵?原来是兰儿混进这堆小哥儿里了!”胤祯爽朗地笑着,又对一旁的四哥道:“大过年的,就让孩子们玩个尽兴吧!”
胤禛不语,眼神凌厉地盯着面前的弘时,此刻却见太子上前扶起兰吟,替她掸着衣褂上的尘土,柔声问道:“可是摔疼了?”
兰吟一愣,随即扬起嘴角道:“回太子殿下,兰儿不疼,只是没抓着小鸡心里不甘。”
对着面前稚嫩娇艳的笑颜,胤礽琥珀色的眼中流光闪烁,不觉也笑道:“这天寒地冻的,不穿着鞋可容易受凉,纵是调皮也要顾及身体啊!”
“兰儿听教了,叩谢殿下的恩典。”兰吟规规矩矩地欲要再下跪,却被阻止,只觉得太子的目光在自己脸上逗留了许久,突然转身离去,四叔、十四叔及随侍的太监、宫女忙不迭地跟随而上。
兰吟侧过脸,问一旁起身的弘时道:“你这般怕你阿玛,可见平日在家中四叔必也是个不苟言笑之人吧?”
弘时垂下眼帘,低声道:“你问这作甚?”
“我只是奇怪罢了!”兰吟回首望着那身明黄显贵却又孤傲的背影,喃语道:“这天下都是咱们爱新觉罗家的,可为何你阿玛,我阿玛,还有其他叔叔们,甚至就连——似乎都并不真正开心呢?”
慈宁宫的夜宴还在继续,瞅见阿玛拉着额娘离席,兰吟忍不住悄悄跟随而上。当自己倚着廊柱,望着阿玛背起额娘一步步向宫门走去,竟觉得那漫天绚烂的烟花是为他们而绽放,那震耳欲聋的爆竹声是为他们在喝彩,就连这宏伟肃穆的宫城在他们相偎的身影前也不禁黯然失色。
“兰丫头,站在这风口里做甚?”胤祯面色微红,一身酒气地走过来问道:“你阿玛呢?我要敬酒,寻他半日也不见人影!”
兰吟不答,想了下却道:“十四叔,我脚痛,想是适才游戏时崴了脚。”
胤祯被冷风一吹也清醒了许多,忙道:“那我唤奴才去召太医来!”
“不用麻烦了!”兰吟忙摆手道:“我怕责罚,没敢告诉阿玛和额娘。府里的马车正侯在太和门外,我便先回去了!”
“既然崴了脚,可不能大意。”胤祯蹲下身道:“来,十四叔背你去!”
伏在宽阔坚实的背脊上,鼻尖缭绕着淡淡的酒香,兰吟噗哧笑道:“十四叔的肩膀比阿玛的更宽厚,但阿玛身上的味道却比十四叔的好闻!”
“你阿玛随身总带着香囊,我可不好那玩意。”胤祯呵呵道:“这可委屈咱们兰丫头了,谁让你十四叔身上只有汗臭和酒臭呢!”
“额娘常说,十四叔是真正的血性男儿,八旗子弟都应以您为榜样。”兰吟闷声道:“可惜兰儿却只是个女儿身!”
胤祯停下脚步,转过脸拧眉问道:“女儿身又怎样?是谁在你面前嚼舌头了吗?”
“没有,只是有时会胡思乱想罢了。”兰吟仰望着涌上夜幕的朵朵烟花,叹道:“我若为男,便能随着阿玛下江南游塞北,长大后更能挥汗洒血,驰骋疆场。让阿玛和额娘因我为荣,以我为傲!”
“傻丫头!”胤祯拧着她的脸颊道:“即便你只是个女儿身,你阿玛和额娘也不会有半分遗憾。且不说你额娘只有你一个宝贝疙瘩,就说你阿玛吧,何曾让你受过半分委屈,真真恨不得将你当菩萨般供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