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及此,太医哑然住口,惶恐的磕头道:“下官失言,下官失言。”
胤禟冷瑟道:“下去开药吧,若是治不好,你也不用在太医院供事了。”太医连声称是,随了个嫫嫫下去。
胤禟坐在床头,轻轻握住尘芳冰冷的手,嘴角残留的血痕令他焦心的一痛。瘦削苍白的脸,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口中喑喑有语,睡梦中的她是那么的痛苦无助,全无了平日里的优雅自信。
“这是怎么了,梅儿?”胤禟无奈的问道:“我什么都依了你,什么都可以给你,你到底还想要什么?”一旁的绵凝和剑柔只听得辛酸,不觉落下泪来。
约莫过了半盏茶的工夫,尘芳幽幽醒来,开口便道:“绵凝,去把我的手书拿来,派个机灵的人去直隶衙门找整仪尉全冠町全大人,他曾是我阿玛的麾下,会卖个面子给我,请他务必将那胡什礼追回。”
绵凝望了眼胤禟,肿红着眼道:“格格,身子重要,你先吃药吧,其他的事待病好了再说。”正说着,门外的丫头端了碗热腾腾的药进来。
“我来!”胤禟接过碗,仔细的吹凉了,笑道:“怎办呢?自小就是怕吃药的人,喝完了给你拿些英吉力的奶糖来,就不苦了。”
尘芳看着他将一匙药递到嘴边,冷冷的撇过脸去。胤禟顿时僵下脸,将药碗往地上一扔,哼道:“不吃就算了!”一屋子的奴才都跪了下来,鸦雀无声。
“是啊,死了算了。”尘芳对着胤禟冷笑道,“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胤禟面色发黄,一拳敲到床沿上,震得床板直晃荡了两声。“崔延克!”他大喊一声,从外屋跑进个二十来岁,面貌白净的太监。“奴才在!”
“你去直隶衙门告诉李庭言,让他把那个胡什礼送过来。”胤禟咬牙切齿道:“我倒要看看那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冰释

胡什礼尾随个大太监沿着九曲回廊快步而行,心中忐忑不安。他本以为至此将命丧异地,却在临行前又被人从发配的囚队中提回了固山贝子府。是喜?是忧?不得而知。跨过了一道圆门,发觉竟来到了内眷所居之地,一路皆是些丫鬟和小太监,慌得双目不敢斜视。过了座石桥,来到个大院落,上面三间大正房,两边的厢房通着后面的假山,四通八达,轩昂壮丽。进了正中的房间,在外屋候立,见四面墙玲珑,墙上挂着名家真迹,锦笼纱罩,地上则铺着碧绿凿花砖,房中行走的几个小丫鬟皆举止不俗,知必是个重要家眷的住所。
一个中等身材,剑眉杏目的大丫鬟自外走进来,见了他细看了两眼,他忙低头,只听跟在她身后的人喊道:“大哥!”抬眼见到巧萱走进来,登时眼泪流了下来,见对方无恙,兄妹二人抱头痛哭。
不久,一个身段苗条、灵巧的丫鬟自内屋走出来问适才那丫鬟道:“剑柔,格格吃完了药,正问人来没?”
“老天保佑,格格总算肯吃药了!”剑柔双手合掌念念有词。
绵凝抿嘴轻笑道:“才还僵着呢,突然胸口疼,一个便急了要去惩办太医,另一个想是事情有了着落,心里高兴竟撒起娇来。一碗药,磨了半个时辰才喝完。”
“这两位啊,都是磨人的主。”剑柔又问:“现就让他们进去吗?”
“嗯,开始爷不肯,说是内眷怎可轻易见陌生男子,可是--反正现在允了,这就进来吧。”说着绵凝看着胡什礼道:“你们随我进来吧。”
胡什礼走进内屋,见一俊美华贵的青年正坐在张搭着灰鼠皮的太师椅上,目光炯炯的盯着自己,身旁的巧萱早已跪下道:“贱妾给贝子爷请安。”忙也跟着跪下叩头。
胤禟见这胡什礼长瓜脸,三角眉,一双大眼,五官尚算端正,由于近日连遭变迁,神色有些狼狈。横竖看也只是个平常的书生,毫无特别之处。
胡什礼垂着头,只听得声娇问:“来啦吗?”从镂纱玉屏后走出一女子,她藕合色的貂纹镶边裙角在自己眼前停了下,便走到贝子爷身边坐下道:“先生便是巧萱的兄长胡什礼?”
“正是。”“先生可知为何贝子爷将你又从直隶衙门提回来?”那女子问道。
“必是已查清了事情的来龙去脉,知在下与舍妹受得是不白之冤。”胡什礼揣量道。
女子冷笑:“后院约会内眷,私相授受,欲典卖府中财物,又不避瓜田李下之嫌,虽说有兄妹之名,但毕竟是隔了层骨肉的。先生,您说单这几条罪名,可冤枉了你?”
一番话说的胡什礼心惊肉跳,巧萱则轻涕道:“福晋,贱妾知错了!”
方知此女便是贝子的福晋,忙道:“福晋,胡什礼实因囊中羞涩,不得以来投靠妹妹,却不料闯下大祸,如今要杀要剐,由贝子和福晋发落,只是我妹妹无辜被牵连,实是不忍。我自幼由养父母抚养,日子虽过得清贫,却从不曾对我有半分委屈,我和妹妹虽非亲骨肉,却胜似骨肉。如今只请贝子和福晋开恩,能放我妹妹一条生路!”
“哎,法理不外乎人情。”女子叹道:“听说先生乡试进了三甲,可见是个人才。十年寒窗苦读却因一时的不甚换来一生的牢狱之灾,我和贝子爷实在是于心不忍。何况贝子爷也是爱才之人,今日救你脱出囫囵,也算是功德一件。”
胡什礼一听,知事有转机,忙要谢恩。又听那女子道:“只是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此事关系着贝子府的名声,皇家的颜面,还是要小惩大戒,以示服众。剑柔,把东西拿上来!”
说话间,一柄匕首丢到了他眼前。他不由惊讶地抬起头,看到上头坐着个清丽绝俗的锦衣少妇,正含笑地望着他,面容犹带几分病态,眼光却锐利如芒。
“你若现在离去,我可保你平安,至此无人再提及此事。不过你妹妹要被送往城外的静水庵,剃度出家,你兄妹今生不得再见。你若此刻将右手的两指留下,我可保你妹妹一生荣华富贵。你意如何?”
尘芳话一出口,巧萱哭嚷道:“福晋,贱妾愿出家为尼,只求饶了我兄长。他若废去右手,怎再执笔考取功名?”
“也是,男儿志在四方,却应该有一番作为。”尘芳盯着胡什礼惨白的脸感慨。
胡什礼听着巧萱的抽涕,心如刀割,猛得牙关一咬正色道:“我愿自断两指,请贝子和福晋能信守诺言。”他只知自己痛下决心,自残以护妹周全,却不知刚才他自己才是命悬一线,话一出口,已躲过一劫。
尘芳暗松了口气,见胡什礼正伸手去拿匕首,忙推推胤禟,向他使了个眼色。胤禟会意,这样的情景他俩年少时便配合得天衣无缝,此刻一丝甜蜜涌上心头,嘴边不觉挂起笑意。
“且慢!”胡什礼手有一颤,刚拾起的匕首掉落在地,只听上座的贝子爷说道:“终是个读书人,若废了可惜。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我看他这两个指头就借寄于我处,如何?”
那福晋量思片刻道:“既是贝子爷开口了,便饶他一回吧。”
胡什礼如得了大赦般捣蒜似的磕头道:“贝子爷的大恩胡什礼莫齿难忘,贝子爷和福晋就是我的再生父母啊!”
尘芳捂着嘴笑道:“我可生不出你这么大的儿子。不过既然贝子爷恕了你,那我也该赏你些,不负你所说的再造之恩。待会你去帐房支取白银一百两,毕竟你也算我这府里的亲戚,总不能让我们担这嫌贫爱富的名声。”
胡什礼只感峰回路转,从地狱爬到了天上,一时不知说什么,只低着头轻咽。“此次科举若你名落孙山,便回贝子府来,我供你吃穿用度,三年后你再去应试。但倘若你金榜提名——”
福晋语气一顿,胡什礼忙接口道:“自然日后以贝子爷马首示瞻,效犬马之劳!”
尘芳冷笑道:“固山贝子府不缺惟命侍从的奴才。”看了眼胤禟又道:“我为你指条明路,听说雍王府正缺人手,雍王爷礼贤下世,你若得他所用,必可发挥所长。”
此话一出,胤禟惊异的看着她,眼中无数疑问,胡什礼也听明白了她的意思,心中极为不愿却又不敢反驳。尘芳咳嗽了两声,润了口水又道:“先生必定以为我要先生去做那奸佞小人,若真如此先生便错了。待先生金榜得中,你与我固山贝子府便再无瓜葛,自此纵使相见也不识。我也不会要先生去做什么两面三刀的事,只希望先生能一展鸿图,平步青云。”
胡什礼心中仍存疑虑,尘芳将茶盏往桌上重重一放厉声道:“难道先生要我发毒誓吗?”胡什礼忙道不敢。
“贝子爷和我不用先生为我们效命,只希望先生日后能记住自己今日的所言!” 尘芳转而又细语轻声的安抚。胡什礼哪敢再想,连声道是。
“你妹妹是个重情重意之人,性格又柔顺,贝子爷,我看就升她做个格格,放在我屋里可好?”胡什礼一听,便知这是用来挟制自己的,却也无奈,巧萱听胤禟应允了,心里却无一丝喜悦,只磕头谢了恩。待兄妹二人走出房间,却已恍若隔世。
“这个胡什礼似乎并无过人之处。”胤禟问道:“你曾认识他?”
“今日是初见,他只能算是个庸碌平常的书生,即便为官,也不会成大器。”尘芳疲倦的捏着鼻梁,声音略微沙哑。适才她曾对这个无辜的人动过杀念,曾几何时自己竟也变得如此残忍。
恍惚间跌坐进一个温暖宽厚的胸膛,她抬眼看着胤禟,宽亮的额头,鼻梁高挺,双眼更是幽深迷人,无怪乎多少女子明知他无情薄幸,仍对他趋之若骛,只是忍不住轻轻抚去那眉宇间的皱痕,“别老皱眉头,年纪轻轻的,却整日阴沉着脸,你不知道这几年旁人有多怕你吗?”
“那你呢?”胤禟梳理着她额头被汗水浸湿的碎发,“心里在想什么?你从来不插手朝廷的事,今天怎么把脑筋动到老四的身上了?小心惹火上身。”
倚在他怀中,闻着自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淡淡龙涏香,尘芳轻叹道:“我有预感,那个胡什礼日后或许能救我一命。”
胤禟哑然失笑,拧着她的鼻尖道:“你是什么身份,还用得着他?不知你的脑瓜子里在琢磨些什么。”
“世事无常,今日王侯将相,明天也许就沦为阶下囚。”尘芳想到此,眼眶发红。
胤禟抚着她的脸,摩挲着手指下柔腻的凝脂道:“太医说了,你这病就是因为思虑过多所致,何苦做这伤春悲秋之叹,耗费了精神。”
“我是不是快死了?”尘芳攀着他的脖子,睁着双妙目疑惑道:“所以才对我这般好?若是这样,我宁愿得了绝症,你日日都待我这般好。”
“傻瓜!”胤禟将她紧紧搂住,痛得只想将她溶进自己的骨血里。“你怎么会死?我不允许你死!你的病不碍事,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大夫,给你用最好的药。”
“我知道。”尘芳哽咽,这个男人总想将天下间最好的给自己,其实最好的她早已得到。
知道吗,胤禟?你就是我的命。

表妹

今日是农历十二月二十八,无论是平民百姓还是王公大臣都为了即将到来的新年而忙碌。胤禟坐在书房里,看着手中雪纸上的四行娟秀小楷发怔——“一年三百六十日,夜夜心煎到晨熙,春光无限能几时,一朝分离君不知。”
她真得如此度日如年吗?今晨自她的床上醒来,就像从冰土中破泥而出的青草,整个身心都充斥着微弱却又富有生机的喜悦,支起身,见她坐在镜前梳妆,描眉、上胭脂,一举一动都似四月的微风吹拂过心头,暖意洋洋。
“你醒了。”尘芳放下手中的胭脂匣子,走过来替他更衣。
胤禟揽过她的纤腰,将脸埋在她的颈间呢喃道:“真想就这样看着你一辈子。”
尘芳轻轻侧过脸,淡默道:“快穿衣服吧,我今天有事要出城,得早点出发。”
胤禟一顿,又笑道:“大过年的要去哪?我陪你。”
“今天是二十八,我要去看小敏。”尘芳盯着他的双眼道:“她不会愿意见你们这些个阿哥的。”
“九哥,你看那小哑巴,象个小狗似的整天跟在董鄂家的丫头屁股后面,摇尾乞怜的,还是个没嗓的。”书房下课时,他和十弟在院子里晒太阳,胤礻我指着远处在玩毽子的两人道。
胤禟坐在廊柱上,微睁开眼,只看到那纤细的身影在耀眼的阳光下镶上了淡淡的金边,五彩的毛毽像被赋予了生命,环侍在它主人的身边上下跳跃。见尘芳踢得好,几个格格和年幼的阿哥都围上前来,“八十四!——九十!——九十八!九十九!一百!”
尘芳随手抓住空中的毽子,擦着额头的汗珠笑道:“不玩了,我也累了。”
“尘芳姐姐,你踢得真好!”沂歆拍着手跑上来央求道:“姐姐教我踢毽子,可好?”
“好啊。”尘芳转身看到小敏噘着嘴,走过去柔声问:“怎么了,小敏不高兴了?”小敏指指她手中的毽子,又点点自己。
尘芳宛然笑到:“好,先教小敏踢毽子。”小敏这才扬起嘴角,对着她露出笑颜。
“姐姐最喜欢小敏的笑脸了。”尘芳轻捏着她的脸蛋,“小敏笑起来最可爱了。”
“这小哑巴笑起来更像个小狗。”胤礻我见尘芳有事走开便道:“去耍耍她也当是个乐子。”胤禟原想阻止,话到嘴边却又收了口,其实自己也不喜欢那个小敏,她总是楚楚可怜的跟在尘芳身边博取同情,软弱卑微得令人厌恶。
胤礻我走过去说了两句,那小敏便流下泪来,其余几个调皮的小阿哥和格格在一旁放声大笑道:“小哑巴,小哑巴,爱装可怜是汪汪!爱装可怜是汪汪!”
小敏哭得更厉害了。几个年长的阿哥听到动静,从书房里走出来,胤祥看不过去,想去喊尘芳,却被沂歆拉住。沂歆向他摇摇头,又幸灾乐祸得瞅着小敏哭丧的脸。
胤禟冷眼看着他那些哥哥们,平素里一个个恭孝谦逊的皇阿哥,此刻却都冷眼看着这一幕,没有人上前阻止,然后他看见了正从远处走回来的她。尘芳看到眼前的那幕,身形一僵,脸上唰得褪去血色,银牙紧咬着下唇,怒意正从娇弱的身体里一点一点的迸发出来。很少看到她生气的模样,她总是那样淡然祥和,随遇而安。正在她上前要阻止时,胤禟不由自主的站起来,惊讶地看着她身后的人拉住了她的手。
那一天,所有的阿哥都受了罚,十弟更是被打了十下戒尺,也是那一天,他才知道原来自己与她之间相隔的是那般遥远。
“主子,八福晋来了。”崔廷克进来打断了他的回忆,刚通报完一个披着大红羽纱雪毡的艳丽少妇便走了进来。
“表哥,你这里倒清静。”她说着,解下雪毡丢给崔廷克,“小崔子,交给在外屋的我那两个丫鬟,让她们把上面的雪珠子弹了,烘干,免得待会穿上发潮。还有让人给我上奶茶,我喝不惯那些个轻浮的茶叶,淡的没味。”崔廷克一一应声下去。
胤禟将雪纸压在书册下,看着这个表妹使唤着下人在火炉里添了碳和檀香,又要了张羊毛毯子盖在腿上,方才安稳的坐下正视自己道:“表哥,听说我那位表嫂从盛京回来了,真可惜那晚装病没来,错过了场好戏。”
胤禟好笑的看着这个自小便娇纵跋扈的表妹,她说话从来都是这么直率,不加掩饰。
“婷媛,我知道你讨厌尘芳,但也没必要在我面前表现的这样明显吧。”婷媛撇着嘴,又道:“刚才在书房外看到你那庶福晋,小崔子把她挡在了门外。怎么?正经主子回来了,那些个影子是不是就都嫌碍事了?”
胤禟暗暗呻吟了声,道:“快过年了,你府里就不忙吗?跑我这里来嚼舌头。”
“看着家里那位整天沮丧着脸,谁还有心思操办过年的事情,我若再不出来透透气,早晚要憋出病来。”婷媛发着牢骚,忽然看到他书案上的麒麟白玉衡川笔架,眼前一亮,走过去拿在手中细细鉴赏了番,道:“表哥,这就给我吧,我家那位一定喜欢。”
“不行!”胤禟毫无犹豫的夺了过来,婷媛随即变了脸色道:“你银子越赚越多,怎么倒比以往小气了。上次拿了你那对东瀛的玛瑙金雀镂花宝瓶,你也没眨下眼啊!”
胤禟摇首:“其他的随你拿,唯独这个不行。”婷媛转念一想,讥笑道:“定是她送的,就算是根草你也会像宝贝般供着。”
“怎么了?生气了?”胤禟见她面无表情的坐回到椅子上问道。
婷媛幽幽叹了声道:“我俩青梅竹马,又是亲戚,从小我一直以为自己会嫁给你。”
“是你自己死活要嫁给八哥的,难不成后悔了。”胤禟饶有兴趣的问。
婷媛白了他一眼道:“他额娘的身份低微,自小又寡言少语,窝在一群阿哥里根本毫不起眼,若不是你拉上他整日和我们一处玩耍,我怎会知道他的好。你可算是我们的媒人。只是表哥,”婷媛微眯起眼看着他道:“我不明白当初眼高于顶的你怎么会对他一下子热络起来了?”
尘芳下了马车,沿着弯曲的山路蹒跚而上。这里很安静,平时没什么人上来,小敏害怕生人,这里很适合她。穿过一排茂密的矮丛,眼前是片开阔的平地,云烟缭绕处一个挺拔的身影已屹立多时,露珠打湿了他的衣衫,也浑然不觉,只是寂寞地看着面前的一座香冢,石碑上镌刻着几个苍劲有力的描朱赤字——沈氏爱女龄敏之墓。
“你来了。”男子听到脚步声,回首看到尘芳颔首。
“您来的可真早。”尘芳放下手中的竹篮,取出里面的祭品和贡香,点上三支清香,叩拜后插在坟前,见到躺在墓碑前的一小束茉莉花一愣,随即道:“您有心了,这种日子还找得到茉莉花。”
“小敏最喜欢茉莉花,她也像这茉莉一样,虽然微小的不起眼,但却芬芳扑鼻。”男子想到自己第一次送给小敏茉莉花时,她兴奋得手舞足蹈的模样,眼中浮现出丝暖意。
“她以前并不喜欢,只是因为是你送的,她便觉得是最好的。”尘芳浅笑着,伸手摘去碑沿上的一片杂叶。在小敏的眼中,他的一切都是完美的,包括他暴躁的脾气,莽撞冲动的性格。“看得出,这几年你将她的坟照料得很好。我待在盛京也没机会常常来看她。”
“前些年一直在外领兵打仗,这两年我又犯了事,出来一次不容易,平日里就请了人每两个月来清理一次。生前我不能护她周全,现在也只能为她做这些了。”
男子的神情无限凄凉,尘芳心中酸楚,良久道:“放弃吧,若小敏泉下有知,也不希望你落到如此田地。”
“她自幼家遭变故失了声,幸得你将她带在身边照顾,所以她很依赖你。后来我曾当着她的面立过誓,会照顾她一生一世,不让人再欺负她,绝对会比你更关心爱护她。可是,我却没能做到。我忘不了十年前的今天,她躺在我怀中撒手而去的那幕,我要那个伤害她的人付出代价,即使倾我所有,也再所不惜!”男子恨声道。
“是我害了她。”尘芳至今仍深深自责,“我不该将她从纳兰家接到宫里,我愧对舅母,愧对这个表妹,她失去了亲人,失去了声音,最后连你也失去了。”
“其实在最后,她开口和我说了话。”男子阴沉肃穆的脸如同拨开云雾的晴天,露出笑容。那是他今生听到的最美的天籁——“胤褆,我终于能喊你了,胤褆!”

除夕(一)

今天是大年三十,尘芳一早便梳妆好,带着完颜氏和兆佳氏并府里的几个阿哥和格格随着胤禟进宫,往年她在盛京可以远离这些个繁琐的礼节,今年却再也推脱不了。
宫里上至皇太后、皇上、妃嫔,下至太监、宫女皆都忙忙碌碌。皇太后忙着接受一帮媳妇,孙子媳妇的叩拜,皇帝忙着给王公大臣写春联,赐“岁岁平安”的荷包,还要带着皇子、皇孙们去太庙祭祖。宫女、太监们则忙着打扫,收拾供器,准备筵席。到了正午时分,皇太后又领着女眷来到太和殿参加典礼。
胤禟乘焚锦奠酒完,礼毕乐止之际,侧眼看向大殿西面。她今天隆装盛饰了一番,浅粉色的百子刻丝旗袍,走起路来摇曳生姿,像是支在冬日里绽放的桃花,娇艳动人。旗髻上插着玫瑰紫的宫花,更映衬出肤若凝脂。她转过脸看到自己,嘴角梨窝隐现,旗头上栗红的蕙穗随着她的盈然一笑乘风飘扬。胤礻我看到胤禟凝滞的模样,好奇的顺着他的目光望去,看到尘芳的璀璨笑颜,一时也失了神。
下午在宜妃娘娘那里侍茶,尘芳知道宜妃素来对自己不甚喜欢,行过礼叩首后,便带着兰吟坐在角落里,五阿哥的福晋和子女们也都来了,整个厅堂里闹轰轰的,旁人也不会注意到自己。
“弘旷的额娘呢?”宜妃突然想到朗氏,问完颜氏道。
婉晴忙起身道:“她近日身子不爽,所以没来。
“是吗?”宜妃狐疑着看向尘芳,一旁的兆佳氏也道:“正是,她还让我代她向您磕头请安呢。”宜妃方才作罢。
婉晴坐下,瞄着坐在远处的尘芳,想到朗氏昨日的抱怨哭闹。“爷说,从此有她在的地方我就不许停留半刻,明天宫里也不准我去。我是弘旷他额娘,是入了族谱的正经庶福晋,难道连家宴都不能参加吗?”
她知道,至此朗氏是彻底失宠了。
“哟,尘芳妹妹,你怎么干坐在那里啊,几年未见越发出落得水灵了!”五阿哥的嫡福晋他塔喇氏走过去,拉着尘芳细打量了番道:“看看这脸蛋,这皮肤,活脱脱像个从江南水乡来的大姑娘,嫩得像刚抽出箭芽的兰花似的。”
他塔喇氏这一高声吆喝,厅堂里所有的目光都齐唰唰地看向尘芳。“五嫂子,别折杀我了!”尘芳尴尬的笑笑,挣脱他塔喇氏的手。
宜妃似想起了什么,招手示意她走近道:“听说你前些日子又病了,现在可大好?”
“已没什么大碍了,劳额娘费心惦记着。”尘芳忙回答。
宜妃又道:“这两年,你皇阿玛被他们兄弟几个伤透了心,老九也不像老五那般安生,我念叨了几遍,他也不放在心上。我知道,你的话他还是听得进的,你可要多劝劝他。”
“额娘的话,九爷是记在心里的,他常说令额娘每日为他劳心费神,是他的不孝。即便是揽月摘星,也难报额娘的养育之恩。”尘芳笑道。
宜妃听了这话很受用,频频颔首道:“我这辈子到这儿也算知足了。只要他们兄弟平平安安的,我就是日日吃斋念佛也心甘情愿。”又拉着尘芳道:“你这孩子就是身体单薄些,论品貌,在皇上的这么多媳妇里可是拔尖的。”
他塔喇氏暗自嘀咕了声,也上前笑道:“是啊,我就说九妹妹若不是好的,老九怎会宝贝的像个玉娃娃似得,小心翼翼捧在手心里呢!”
“五嫂,你说我什么坏话呢?”胤禟在厅堂外问道。他塔喇氏拍手笑道:“说曹操曹操就到。”
胤禟给宜妃和五阿哥的各位福晋都请了安,走到尘芳身边,见她面色绯红奇道:“这大冷天的,你是热得很吗?”
“那是热得,正说你们俩夫妻情深,你这会子匆匆忙忙的赶过来,是来看额娘的,还是看你媳妇的?”说着,他塔喇氏一把将尘芳推过去。
胤禟将跌进怀中的人扶住,笑道:“好嫂子,她刚病好,经不起你这推攘,你要练身手,九弟我奉陪!
“瞧瞧,我还没怎么着,他就护起媳妇来!”他塔喇氏指着他,对众人道:“我没说错吧,放在手里怕风撩倒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众人随即笑起来,唯有完颜氏和兆佳氏心中别有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