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名锦衣卫面面相觑,不由得打起十二万分精神来。
果不其然,没等一会儿,就听见坐于上位的人唤了声:“纪云,你过来。”
被点了名,纪云这会儿心中叫苦不迭面上却只能表现得一派冷静,上前站稳了腰杆挺直,背影如同一座挺拔的小山,唯独垂首成恭敬状。天德帝扫了他一眼,似是满意地勾了勾唇角,而后,微笑问道:“少年时学习的东西朕有些迷糊了,纪云,你提醒朕,当年随我太.祖爷爷一块儿北上入关的大将,都有哪些人?”
天德帝话语一落,整个乾清殿忽然陷入死一般的沉寂。
孟楼坐于上首,且看不见纪云脸上的表情——然而从白术这个方向,却可清清楚楚看见在她师父脸上一闪而过的错愕,只见那锦衣卫副指挥使一扫平日里那些个吊儿郎当,这会儿下颚肌肉紧绷,良久,才用那平静无起伏的声音回答:“回禀皇上,当年随太.祖皇帝北上入关共七名大将,分别为:西北余县鹿远镇、西北同县方与为、东北栗县贺章、东北永福县李连,南部梧州冒家兄弟,以及……中原地区茂县,曲罗。”
“嗯,”天德帝微微点点头,“是这七人没错。”
这意味深长的话语,纪云自然不会去接那话茬。
事实上,他几乎已经都快要猜到皇帝想要说什么。
正所谓伴君如伴虎,当年为大商国的建立立下汗马功劳的那些个开国元勋,这些年下来贬的贬杀的杀,就连锦衣卫的建立也与最初诛杀鹿远镇一案脱不了关系,经过几代皇帝的更换,来来去去统共六家人到了天玄末年时,就还剩下了一个苟延残喘的曲家,最后在天德帝上位之前,为了将一个完整的江山交付到自己的儿子手中,天玄帝到底是没有放过曲家,于是,朝中为妃的打入冷宫,做锦衣卫的退居二线,为权臣者被迫提前告老还乡——就这样,最后一个开国元勋家族也在天德帝上位之前的几年里便退出了历史舞台。
所有人都以为这便是结局了。
然而没想到的是,时隔几年,如今曲家的名字又被有心人递到了皇帝的跟前。
只见此时,天德帝似笑非笑地拎起一本在自己面前的折子,淡淡道:“纪云,这折子上提到了曲朝歌的名。”
纪云心头狂跳,连忙拱手回道:“回禀皇上,曲朝歌如今已成都尉府上手艺师傅,只是平日里忙的时候,帮处理些杂事,顺道看看新选入的孩子合适不合适担当罢了。”
“嗯?”天德帝却显得漫不经心地说了句,“他还在啊?”
这会儿更没有人敢要说话了——如果刚才开始那气氛还算是僵硬的话,那么现在围绕在整个乾清殿的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白术虽然压根没明白这其中的道道,但是这并不妨碍她想重新站到宫殿外头去——
她宁愿在外面被晒成王八,也不想在这儿鼻子不是鼻子嘴不是嘴的难受得慌。
她掀起眼皮子看了眼对面站着的老五,他似乎感觉到了白术的目光,掀起眼皮子眨眨眼,似乎在示意白术千万别整幺蛾子,有事留给纪云扛——白术收回目光,事实上,天德帝也没给她整幺蛾子的机会,在面对一室沉默之时,此时恐怕还有心情笑得出来的也就只有他自己了,只见此时这大商国最尊贵之人把玩着手中那本折子,问完了曲朝歌,又状似漫不经心地问:“纪云,你还记得当年的曲妃么?”
怎么,今儿个是下定决心要跟曲家过不去了?
纪云低着头,白术清清楚楚看见一滴豆大汗液从他额间滴落,啪嗒一声掉在地上,再开口说话时,他的声音听上去十分嘶哑:“回禀皇上,后宫之事,为臣……”
皇帝似乎并没有在听纪云说话,他只是自顾自地摆了摆手:“我还以为她已经死了。”
纪云道:“臣听说,那冷宫与皇城偏远处,在那住着个三五年,活人也同死人没有太大差别。”
孟楼道:“我以为父皇当年会在陪葬的名单上增添上那曲太妃的名。”
纪云又道:“入陵那是极为荣耀的事,曲太妃本为罪臣,按规矩是受不起这个恩典的。”
“嗯,”孟楼听着纪云说的话,就好像真的被他说服了似的,随手将旁边的折子往旁边一搁似不准备再做处理,又沉默半晌,方才道,“可惜了。”
至于“可惜”的是曲太妃那倾国容颜却落入冷宫的下场,还是“可惜”她没跟着先帝爷死个干净,这其中的真相就恐怕只有孟楼自己才知道了。
这件事最后的解决方式看上去似乎有些不了了之。
然而皇帝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却没有人能猜到,白术只知道的是,这一天她迎来了作为临时工之后的第一次加班。
这加班,加的还不是一般的班,是跑到那些新进宫女的榭角宫的房顶上去蹲墙角——万岁爷叮嘱得相当详细:去房顶上蹲着,身上揣个小本子,里面的人说了什么话,什么时辰做了什么事,与什么人通信,信上写了什么,用的哪种方式传递书信,是否还夹带其他物品等细节一一巨细。
白术觉得,倘若不是做了皇帝,孟楼倒是个天生搞情报的好材料。
按理说,锦衣卫都是些血气方刚的小伙子,又不像是那些公公,大家的下面都还好用得很,所以让他们跑到后宫去蹲墙角这事儿怎么看都有些不合适,弄不好就惹一身子腥,于是这辣手活就理所当然地落到了“下面还暂时没那么好用”的白术脑袋上,用纪云的话是:“听说你昨儿个爬大理寺的墙和树爬得可快了,蹭蹭的,爬个榭角宫的房顶又有什么难的?”
“……”
白术想说她压根就没爬大理寺的墙,君公公的嘴怎么那么碎,这才多久,搞得和全宇宙都知道了似的!
不过这时候在说什么都显得意义不大了。
傍晚,她吃饱饭一抹嘴,随手从云峥的书案上摸来一本空白的小本本,又去厨房里捡了块碳做笔,换上夜行衣就准备出门,临走前想想不对,自己也不能就这么走了啊万一出事死都不知道为了啥死多冤枉,于是又收回已经迈出了门槛的脚,转过头眨巴着眼问纪云:“……我有些不懂,曲家的人还健在和我今晚去蹲墙角有什么必然的关系?”
“我也不知道,”纪云说,“有本事出门左拐自己问皇上去。”
白术当然没那个本事。
她又将视线转向了云峥——云峥沉默不语安安静静在吃自己的馒头,白术总觉得在那张漠然的脸面之下似乎藏着一些真相,但是云峥不说,她也没那么狗胆问,只好捂好了怀里藏好的东西,悻悻转身离去。
借着夜色七手八脚地爬上榭角宫的屋顶,蹲在屋顶,看着满天繁星,听着屋内小姑娘们莺莺燕燕,白术忽然感觉到了自己的一丝酷炫——同样是年轻小姑娘,底下的姑娘就只知道吃啊喝啊玩的,但是她就不一样,她在这形影单只,享受无边寂寞,唯星辰相伴,蹲房顶。
一看就是要做大事的人。
白术摇头叹息为自己喝彩,一边伸出手扒拉开一块房顶瓦片,屋内橙黄的光透了出来,坐在房顶上的瘦小身影蹑手蹑脚凑过去,像个变态似的伸一只眼睛往屋里看了看,这会儿陆双正和银铃坐在桌边吃餐后点心聊天,白术收回目光,将怀中的本子以及炭笔掏出来放在光源边上,然后撅着屁股开始刷刷书写——
于是第二天。
一本被揣得皱皱巴巴的小本子就放在了天德帝的面前。
翻开里面,先是抖落炭灰无数,只见白纸之上用歪歪扭扭的字一大排记录着——
戌时三刻:开始记录(记录员:二十八)。
戌时四刻:孙银铃与陆双共进晚膳。
亥时一刻:赵氏小女闯入,吵架,推搡陆双一把,期间伴随口头人身攻击若干(点评:相当精彩)。
亥时二刻:还在打架。
亥时二刻:打完了,孙、陆二人联手取得胜利。
亥时三刻:陆入厕,比常人之较用时略久,目测需调养肠胃。
亥时四刻:陆、孙二人沐浴,特殊情况暂停记录,非礼勿视。
亥时四刻:孙问陆,今日是否还需伺候皇上,陆说没听着传唤,孙说那我今日在你房歇下可好,陆说好,孙高兴,陆也很高兴,不过是正常合理范围内的高兴。
子时一刻:卸妆,拆发,睡觉。
子时二刻:睡熟了。
子时三刻:今晚星光璀璨,明日必为晴空万里好风景。
流水账洋洋洒洒,记录了三四页,真正算是做到了所谓“事无巨细”,天德帝囧着脸将手中的小本本反到记录了字的最后一页,在那感慨昨日星辰璀璨的废话之后,以极丑之字扒着一块龙飞凤舞的记录员签名——
都尉府,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临时工):二十八。
作者有话要说:_(:3)∠)_女主业务纯熟,上手快,一看就是做大事的人!

 

☆、第三十九章

白术加了班,交了记录薄,迈着蹲了一晚上快蹲成罗圈腿的两条小短腿一路凶神恶煞地杀回都尉府,胡乱喝了一碗小米粥,什么味儿都没尝明白,一想到一会儿还要正常轮值她的脑袋和下一秒就要爆炸了似的突突的疼,一边叹息着这锦衣卫的活真心不是人干的,一边爬回房间扑倒在床,脑袋嗡嗡地吓还没来得及闭上眼三秒,房门又便被人推开了。
来人也不说话,就是将门推开了个门缝,伸了个脑袋进来东张西望了一会儿。
白术也不看出现的人是谁,只是将自己捂在枕头里头也不回地说:“小点儿声,老子补眠。”
探进脑袋的是二十一,他这是前脚刚跑到万岁爷面前换完班,后脚又被指使了回来,此时此刻他看着扑倒在那大通铺上昏昏欲睡的小身板,皱起眉,也有些不忍心道:“小狼崽,起来吧,换好衣服万岁爷传你呢。”
在心中高呼三声打倒封.建迷信共.产.主.义万岁,白术深呼吸一口气,一张小脸死死地埋在枕头里闷闷地说:“你告诉万岁爷,昨儿我不小心从房顶上摔下来,摔死了,都尉府查无此人。”
二十一不说话了。
白术闭着眼正奇怪这货不会真的就这么回话去了吧万岁爷一怒之下岂不是一把火烧了都尉府,就在这时,只听见“哐”地一声巨响,那半遮半掩的大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来,紧接着是一阵沉稳的脚步声——
白术还没来得及反映过来发生了什么,下一秒便被人从床边一把拎起来,白术睁着眼迷迷糊糊,只看见眼前晃动着一张面无表情的脸,来人身形高大,抓着她的胳膊一撩一拽就将她身上那松松垮垮的夜行衣的一只袖子从她手臂上拽了下来,眼瞧着那人还想伸大爪子来抓自己的衣领往两旁拽,白术一个激灵,彻底被吓醒了。
她一个鲤鱼打滚往后窜到了床头,小脸苍白瞪着一双大眼睛瞅着还保持着抓人的动作立在床头的人,嚷嚷道:“干什么干什么——大清早的,耍流氓呢!”
“呸,耍流氓也不对你耍,搓衣板似的摸着都嫌膈手。”纪云面无表情地说,“赶紧滚起来,换衣服洗漱,这会儿刚下了早朝,万岁爷还在等着你去述职呢,你他娘的倒好,把万岁爷晾到一边自己睡大头觉是吧?”
白术长长叹息了一声,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眼皮子底下:“瞅见没有?黑眼圈。”
纪云继续保持面部严肃:“嗯,瞅见了,熊猫似的,那又怎么样?赶紧滚起来换身衣裳,大白天的穿着夜行衣到处晃也不怕叫人笑话。”
“我没到处晃,就在床上滚了俩滚。”
白术手脚并用爬起来站在大通铺上,居高临下地与她家师父互瞪几秒——然而姜还是老,几秒后,她屈服了。
又是一声长长的叹息之后,她耷拉着肩膀打着呵欠打开衣柜开始闭着眼往里面随手抓了一件寻常侍卫服出来往身上套,一边动作一边不忘记抱怨:“就是蹲了一晚上房顶看女人吵架吃点心蹲茅坑沐浴拆发睡觉,都记录在小本本上了,按照万岁爷的吩咐那是事无巨细,这也要述职,有什么好述的?”
“有意见出门左拐跟万岁爷说去。”
“……”
然后白术就在纪云的催促下,顶着一双一宿没睡冒出的黑眼圈,马不停蹄杀到了乾清殿。
向来充当背景板的白术今儿个还是头一遭成为目光的焦点,匆匆来到殿门前先是被薛公公阴阳怪气地嘲讽“哎哟这位侍卫大哥可算是来了叫万岁爷好等啊”,那语气和万花楼的老鸨似的,还“万岁爷好等”,就好像万岁爷是那万花楼的……嗯,呸呸。
困多了,思想变得有些飘忽,一不小心就有些刹不住车冒出点那些个要害人人头落地的大不敬思想。
白术迎着其他锦衣卫兄弟同情的目光,昂首挺胸走进乾清殿,还没站稳,一声“卑职叩见皇上”刚出来个“卑”字,只听见“啪”地一声,白术便被昨晚她踹了一宿的本子糊了一脸——这么一砸正好砸到她鼻梁,眼泪瞬间飚了出来反倒让她稍稍清醒了不少,也不管到底发什么什么,只管往地上一趴,张嘴就是:“万岁爷饶命,卑职知错!”
至于有什么错,她知道个屁。
……这他娘都是平日里围观其他言官刷日常围观多了训练出来的条件反射。
白术脑门子挨着冰凉的地面,又飞快地打了个呵欠,鼻尖被砸得火辣辣的疼也不敢伸手去摸,只是在袖子上将疼出来的眼泪胡乱擦了擦,正悄悄摸摸搞各种小动作,便听见从她上方传来天德帝极为低沉、隐约饱含着一些山雨欲来架势的声音:“知错?你且说与朕听听,你何错之有?!”
白术:“呃……?”
按照剧本,难道这个时候不是应该皇上直接就噼里啪啦开始将她哪儿错了哪儿不好一条条数落出来了么?
……让她自己说是几个意思?
这么高难度的问题,皇上您不按剧本走啊皇上!
白术想了想,觉得自己实在没做错什么,是不是平日里皇上看那些个言官大臣洋洋洒洒长篇大论看习惯了,这会儿嫌弃她行文粗坯过于简单粗暴?又或者是皇上看多了那好看的毛笔字,对硬笔书法表示接受不能?要么就是她繁体字功夫不到家,中间夹杂着点儿错别字?
白术琢磨老半天,最后恍然大悟般脑门往深深地上一磕,朗声回答道:“回禀皇上,卑职没文化,卑职有错!”
说完,还没等坐于上首那位做出反应,白术喘了口气便开始打苦情牌继续道:“实不相瞒,卑职乃当今锦衣卫副使纪云从西北灾荒地区半路遇见,当时那狗官黄鹤正要拉卑职浸猪笼以平息河神之怒,碰巧纪副使与君公……君大人来到,救卑职于水火,卑职从小生长于那穷乡僻壤之处,所以——”
“所以天生写得一手没得救的狗爬字?”
“是。”
“所以好好一个记录册写成流水账?”
“……嗯?可是万岁爷您吩咐事无巨细……好吧,是。”
“爱卿妄自菲薄了,”一声冷笑又糊白术一脸,白术脑门子搁在冰凉的地面,今儿个皇帝穿啥样的衣服都没来得及看清楚,只听见他似乎话比之前多了许多,顿了顿又继续道,“依朕瞧着,爱卿不仅身怀文人之骨,对医术、人际相处之道也颇有浅见。”
“……”
“不信啊?且让朕亲自挑拣两句念于爱卿共赏——‘亥时四刻:孙问陆,今日是否还需伺候皇上,陆说没听着传唤,孙说那我今日在你房歇下可好,陆说好,孙高兴,陆也很高兴,不过是正常合理范围内的高兴。’”
“万岁爷您吩咐事无巨细……”
天德帝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青烟都从自己脑袋顶冒出,只可惜“事无巨细”这词的确是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偏生无法反驳,只是顿了顿,微微眯起眼看着脚底下趴跪着的那小身板:“‘正常合理范围内的高兴’何解?”
“……不好磨镜。”
“你倒是担心得够仔细,” 怒极反笑,天德帝强压下掀翻隆安让人拉这小鬼下去狂揍四十大板的冲动,咬着后槽牙又抓起那本咸菜似的记录薄,“‘亥时三刻:陆入厕,比常人之较用时略久,目测需调养肠胃。’”
“……”
“你是存心想让朕看见那陆氏的脸,就想起她在……时,……的样子么!”
“……”呃,吃喝拉撒睡这不挺正常的么,万岁爷您偶像包袱太重了啊万岁爷,不过……算了,“卑职知错,皇上饶命。”
“子时三刻:今晚星光璀璨,明日必为晴空万里好风景。”
“……”
“好文笔,实乃人才。”
乾清殿内一时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皇帝不说话,周围的蚊子都不敢多嗡嗡一声。
天德帝打从生下来那一天开始就被冠上了储君的名号,这就注定了他从学话学步开始,一切行为准则都是按着将来须成为一名优雅、睿智、心怀天下的明君而设定好了的,再加上他本身性格怪异令人难以捉摸,按照这个路线发展下去,假以时日,他定将成为其父超越天玄帝的更加伟大、合格的君王。
这就意味着,打小伴着这位皇帝在宫中长大的宫女太监或者侍卫,从来没见过皇帝如此有失仪态的一面。
而此时此刻,只见这平日里在群臣眼中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皇帝,今日却与他的君爱卿一样,在某个搓衣板似的小鬼面前破了功——
站在门口探头探脑的二十一只看见皇上用双手“亲自”“御赐”他们的二十八笔墨纸砚无数,待到龙案上能“赐”的东西都“赐”空,皇帝一把抓起空荡荡的笔架往那趴在下面到处捡东西的小身板上一砸!
二十一被这一幕唬得虎躯一震。
然而那被砸之人却淡定得很,只见她淡定把精致的狼毫笔往袖子里一塞,顺手将那未来的古董笔架踹怀里。
“没文化,便学了文化再回来!”天德帝怒斥,“滚滚滚,滚去学!!”
白术揣了一兜“御赐”文房四宝,一弯腰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响得天德帝额角突突一阵乱跳,却只见那立于龙案边的小身板一个叩首,朗声道:“卑职领命!”
“滚!!!!!!!”
“卑职告退!”
然后又是一阵叮叮当当乱响。
瞪着那小身板撤退的方向瞪了一会儿,直到那身影彻底消失在自己的视线范围内,天德帝深呼吸一口气,这才觉得周围的空气都回来了似的一屁股坐回龙椅之上,伸手往平日里放茶碗的地方抓了抓,没想到却抓了个空,他微微一顿,视线在一片狼藉的地面上扫了一圈,而后在脚底下看见了此时已碎裂成两半的茶碗,其中一半那白瓷之上还沾染上了一点触目惊心的红。
孟楼愣了愣。
一时间,乾清殿又陷入沉寂,没人知道这位九五之尊此时此刻在想些什么。
良久,那战战兢兢守在门口的众人才听见里面传来一声极为低沉的传唤——
“来人,给朕看茶!”
一群糙爷们锦衣卫还在瞪着眼面面相觑,那薛公公一听倒是反应激灵,猫腰一溜烟儿就冲进去了……最后还是二十一最先反应过来,低低骂了声“狗腿子”,与此同时,他又听见里面传来薛公公那尖着嗓子的哀嚎——
“哎哟我的爷啊您这是为了什么闹那么大脾气啊不就是个不识抬举的小侍卫么不高兴咱就砍了他一了百了啊瞧瞧这砚台还是您最喜欢的那个呢就给摔成这样了仔细碎片伤了您的龙体哟您要是有个什么见血的让老身如何与九泉之下的先帝爷交——”
“闭嘴!”
“……”
“茶!”
“……”
“来人,拟旨!”
“……”
“都尉府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编号二十八——什么名字来着?算了,就写二十八——不学无术,难当其职,然念其尚幼,免革其职,责停薪留职,入大理寺,随大理寺卿焚膏油以继晷,恒兀兀以穷年……记下了么?”
“回万岁爷的话,记下了,就这些?”
“嗯……不,等等,再加一句:学不会规矩,就别想回来朕跟前碍眼。”
作者有话要说:呃呃呃呃啊啊啊啊啊啊求留言。

 

☆、第四十章

第二日。
下了早朝,太阳才刚刚从东边升起挂在天边,眼瞧着又是个火辣的天气。
大理寺卿君长知打从一脚迈出奉天殿门槛,便冷着脸看似心事重重,双手拢在朝服袖口之中,背脊紧绷如弦……撇下一堆想凑上来跟他寒暄一二的同僚,沿着走廊快步往大理寺方向迅速移动,没过多久便到了地儿,推开门,里头出了几个在打扫的外院的小太监之外,其他的人都还没到。
整理了□上的绯色朝服,免了那些个凑上来想打招呼的小太监的礼,年轻的大理寺卿拢了袖子便往阅卷室走去——在那里,还有成千上万审不完的陈年旧案以及对不完的贪官账本等着他去一一临幸。
眼前的这一幕打从新任的大理寺卿上位之后,每一个早晨都在毫无意外地重复上演着——在大理寺这样的文职部门未免有多少迂腐臭老九们喜爱的钩心斗角,然而在长达数月君长知都是第一个来最后一个离开这个现象被人发现之后,那些原本对他这个年轻的空降官不削一顾的老头们终于对他恭敬了不少。
平日里,君长知在阅卷室桌案之后一坐便是一个下午。
这会儿只见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在桌案后稳稳落座,稍稍挽起袖子,目光沉着地在桌面上扫了一圈,最终固定在被放在桌角的那个挂了锁的古木盒子上——
大理寺是一个特殊的部门,在大理寺结了的案子成千上万,无数曾经风光无限的官员在这儿被摘了乌纱帽丢掉了人头最后只是化作一笔淡墨记录于卷宗上,扔置在架子上落满灰尘……大理寺卿也是一个特殊的职位,它本身的性质决定了能坐上这个位置的只能是在位皇帝的心腹能臣,原因,便是此时在君长知面前摆着的这古木盒子里放的那寥寥无几的几本卷宗。
那些卷宗被皇帝亲自放进古木盒子里上了锁,意思便是:此案已结,往事休要再提。
君长知顿了顿,最终还是将那沉甸甸的古木盒子拖到自己面前,用手拂去上面积累的薄灰,又从腰间拿出一把极为简陋的钥匙,钥匙对准锁芯插.入,只是轻轻拧动,便发出“咔擦”一声脆响,那挂在古木盒子上的铜锁“啪”地跳开,取下锁,打开盒子,古木盒子里放置的七本卷宗便完全地展现在年轻的大理寺卿面前。
七本卷宗新旧不一,最老的那个还是竹简制造,很显然是于不同的时间一个个被放置到古木盒子里去的。
君长知小心翼翼将它们一卷卷从木盒中拿了出来,最后在指尖触碰到那大致是年代最古老的竹简时,微微一顿,而后才将它拿出,抽掉上面捆绑的封绳,稍稍起身将桌案边的烛台挪近了些,便展开卷宗,仔细阅读了起来——
【天苍十三年,岁末,中书省左丞相方与为勾结外党,意图谋反,本属诛九族之罪,然念其当年北上入关护驾有功,责贬为庶民,世代不得入朝为官,不得经商,不得农耕。】
寥寥数语,将当年那场腥风血雨掩饰得干干净净,手中的竹简异常沉重,仿佛吸满了那开国功臣方丞相的血液,君长知怔愣片刻,掂了掂竹简,淡淡一笑仿佛自言自语道:“……这便是第一个。”
言罢,将竹简轻轻掷入古木盒中,那张面无表情的英俊面容之上有一闪而逝的嘲讽之意,待那竹简如同垃圾一般被他重新扔进古木盒中,他又拿起了另外一卷卷宗,展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