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川缓缓开口:“我们家在清名山北面的成谷里不还有八百亩桔园吗?前些日子成庄的周老板说看上了那块地,我也正要跟几位商量一下,眼下账上紧,不如先卖了那个,筹点钱过年吧。”
“这…”谁都没有料到这一步,顺蓝顺白面面相觑,终于顺风说话:“这也只是个扬汤止沸的法子,以后怎么办?”
“以后?”纪川苦笑,“爷爷尸骨未寒,几位就要分家,难道分了家,就真的能应付过眼前的难关?航道不通毕竟是暂时的,航运的主业不能丢,这才是青山之柴。真要分了家,才要问一句以后怎么办。”他目光一凝,声音沉了沉,道:“况且,湖北军备司令部准备对全省水陆交通进行专控管制的消息,想来各位都已经听说了。如今爷爷的余荫尚在,他们还有所顾忌。若我们先自己分了家,只怕航运局这块肥肉,就不是谁能守的住的了。”
后面的话才真的有分量,其实顺蓝他们就是看上了这个时机,想趁着交通专控实施之前分得些好处,以免到时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这是见纪川点穿了这一层意思,倒都不好说什么。尴尬良久,顺蓝才笑笑,道:“这个事情太大,也不是我们几个这里说说就能决定的。还是要看看别的人的意见,小四,你和姨娘也有份,你说说吧。”
顺金嘿嘿一笑,“你们别问我,我的那一份,都给了大侄子了,他说什么,就跟我说一样。”
“什么?!”这话一出,不由得顺蓝他们脸上变色,“这怎么成?太草率了吧。”
“草率?”顺金吊儿郎当的反问:“你们红口白牙的说分家就不草率?”他冷笑:“其实要我说,分家也没什么不妥。最好呢,连这大宅也卖了,江轮什么的统统卖了,有多少钱,平分了,大家散伙。以后生老病死,各听天命,那才好呢。只怕几位有福要独享,有难却要纪川这当家的人来担。这才是你们心理的那笔帐吧?”
顺蓝气的脸色发白:“小四你这是什么话。还有没有规矩?”
“没有!”顺金回嘴回的飞快,“爹的遗言你们都不尊,着就是有规矩吗?跟你们还讲什么规矩?我也不过跟几位哥哥学着呢。”
顺白见大哥气地说不出话来,指着顺金骂道:“你闭嘴!川,他在这里这么没大没小,你也不说句话。”
纪川扑哧一声笑了,“三叔,你是我三叔,他是我四叔,我尊重你是长辈,自然也要尊重小叔叔了。”
顺白一愣,似乎着才想起来顺金也是纪川的叔叔,突然间脸涨得通红,说不出话来。
顺蓝已经轻声喝道:“老三,你瞎说什么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已经僵持不下。一直沉默旁观的远志不失时机的轻轻咳嗽一声。
顺白多精滑的人,立即顺势下台阶,“哎哟,闹家务事,忘了叶先生也在。真不好意思,让叶先生看笑话了。叶先生是来给川儿看病?”
“是。”远志仍旧一副郎中面孔,神情间根本看不出喜怒来。
见他似乎不欲多言,顺白也不好多说,只能笑着道:“那我们哥几个就不耽误你们了。大哥,表弟,我们先走吧。再怎么说,川儿的身体要紧。这事情,回头再跟姨娘商量吧。”
看着三个人离开,纪川和顺金坐着不动,只有远志将他们送到院外。
纪川重重叹了口气,眼睛仍看着窗外,却对顺金道:“真羡慕你。”
顺金嗤笑:“羡慕有什么用?谁让你不跟我学学。”
“怎么学?”他苦笑:“你是革命党,大不了提抢上山闹革命。我呢?这么一大家子人,难道我就真能不管?”
“你管就有用了?”顺金越发不以为然,“你以为你就能力挽狂澜?”
纪川淡淡一笑,“当然不行。但到了这个地步,也只能尽人事,知天命了。”
远志进来,听见这话,呵呵的直笑:“看看你们两个这都说的是什么话?年纪不大,这么颓唐干什么?”
“舅舅,真不好意思。”纪川赶紧让座,“没想到几位叔伯会来,真是惭愧。”
“你就别跟我们客气了。正好,顺金也到了,怎么样,你把侄媳妇送回去了?”后面半句,问的是顺金。
“送到了。那人一路跟着我,又回来了。”
“什么人?”纪川有些糊涂,“跟锦华有关?”
“我们找你就是来说这个事情。”顺金从口袋中掏出一沓信封,啪的往桌上一甩,“今天早上我去了一趟清泉巷小丫头的住处,找到这些。另外还有人也在那里。”
远志补充:“我猜就是昨天打死灾民的那个人。”
“哦?”纪川神色一正,隐约猜到中间的关联。
顺金接着说:“我跟那个人打了一架,是个好手!”他是武人脾气,对手越强越兴奋。
纪川看了一下,一共五封信。他拿起最上面的一封,打开一看,眉头皱起来:“是日文。”接着又看了其他四封,“都是日文写的。怎么办?这一时到哪里找懂日文的人?”说着这话,便不由想起半年前在柳树林里第一次发现日文信的情形,立即联想到了纪渝,心头一跳,脸上微微泛红。他急忙调开目光,轻轻咳嗽着掩饰。
顺金哪里知道他的心思,拿起来一封来浏览了一遍,笑道:“还行,我大概还能应付。”看看另外两人诧异的神情,得意洋洋的说:“我在上海的任务就是找日本人的不痛快。多少学了点,这几封信还能对付着看明白。”
他匆匆看了两遍,一抬头,见纪川远志都盯着自己看,咧着嘴冲两个人一笑:“这就全明白了。其实那信你们就看了,也不知道来龙去脉,我来说给你们听。”
“我的身份,你们都知道吧。”
“知道。”远志点头。
这回轮到纪川惊奇,看着舅舅:“难道你…”
“也没什么。”远志散淡的笑着,“只不过这小子走的时候,给过一点意见。”
纪川心下了然,三个人相视而笑。
顺金这才继续道:“我回来是有任务的。因为收到消息,满州伪皇宫的侍卫私下来了浔江,我受命前来调查。到了这里就听说了宁尘的事情,还有日本人参与其中,就留上了心。今天早上去现场看看,果然看见有人翻东西,打了一架,好歹抢到这几封信,嘿,这一趟算是没有白跑。”
这话更激起两人的好奇,“这信中到底说什么?”
顺金却卖起关子来,“我先问你们,这个宁尘的家里是怎么个情况,你知道吗?”
纪川点头:“小渝说过,满清的没落贵族。日本人占领密云的时候一度失去联系,但最近好像听说都去了满洲。”
“那就对了。”顺金笑笑,“问题就出在这里。我在上海就听说过,曾有一大批满清皇室被日本人送到满洲去了。日本人筹建满洲国,虽说是傀儡朝廷,该有的王公贵族还是要有的。日本人抓了那些皇室成员,封了头衔封号,是要收礼金的,人被他们扣着,只有交了礼金,才能出来做老爷,不然就只是阶下囚。所以民间有个别称,叫做囚子王爷。”
远志又是好笑又是好气,道:“这是什么规矩?真够霸道的。”
纪川想到的是另外的事情,“莫非,宁尘的家人也是囚子王爷?”
“对了。”顺金拍拍手上的一信纸,“这第一封信,就是日本人写给他的,让他筹钱赎人。”
“我明白了。”纪川恍然大悟:“当初他突然回来,其实就是为了从纪家筹钱的。所以姨奶奶跟他商量冲喜的事情,他一口就答应。那时我们还因为是冲喜,绝对很对他不住。想不到他早就有了打算。”说到这里他突然面色一变,急促问道:“那爷爷临终前突然赶走了小渝,他什么也没得到,怎么向家里人交待?难怪,难怪!”他团团转,痛心疾首:“难怪那天他气急败坏的离开。这个人,他如果提出来,难道纪家会袖手旁观吗?又何至于闹到这个地步?”
远志忍不住道:“川儿,你冷静点。”
纪川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如何冷静?那情形下,他如何能善待小渝。”
远志沉声道:“都过去了!宁尘也已经死了。”他“已经”两个字说的特别重,另有深意。纪川一怔,静静坐下来。
顺金继续道:“就是大侄子的话,没从纪家弄到钱,怎么办?”他指指另外的信,“这里书函往来,说的就是这个问题。宁尘是不是参加了什么考古工程?”
纪川目光一跳:“难道日本人看上了那个什么青铜鼎?”
顺金点头:“果然有这样的事情。日本人不知怎么知道了他们出土了青铜鼎,说是满洲皇帝登基大典上要用,让宁尘给弄出来,全当赎金。可能宁尘搪塞过,有一封信口气严厉的申斥了一顿,大概他就答应了。于是有了最后一封信,说由满洲皇宫的侍卫来协助他们。这就是来龙去脉了。”
远志沉吟着道:“这样说来那个日本人应该是信使了。可还是不明白昨夜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以至于闹出人命来。”
一句话问出来,却又明知不可能有答案,便沉默下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当然要问纪渝。然而三个人都知道是纪渝动的手,也都明白这是决不可泄漏出去的秘密,只能烂在肚子里。所以这话便不可能去问,也就无法再去追究。
纪川无语,只暗自咬碎了牙,才忍住没说什么。此刻他心中不是不矛盾。当年异国求学,对彼岸之公明法律万分向往。与一众热血同窗一起,也时有谈及国人宗法社会种种弊端,听着激进好友的种种改革言论,他虽然性情内敛,也忍不住热血沸腾,击节叫好,一心期盼学成归国后,能有份参与建造一个文明合理的社会。
然回来这些时日,非但在革新上没能有丝毫建树,自己身困大家族,便如被绑住了手脚,无力挣脱。眼下,居然还要利用大家族的势力人望,为一个杀人者掩饰。他在心中鄙视自己。然而,那人是纪渝,是这里唯一还让他留恋的人。他无法想象如果真相被揭发,纪渝被当作杀人凶手受到惩罚,会是什么情形。所以他沉默,任由舅舅去操作,甚至提供便利,为自己的妹妹开脱。他不禁想,如果人死后真的有冤魂,会不会来找他们纪家的人?
纪家的人。他又一次苦笑。从来没有象这一刻这样,对这个姓氏鄙夷痛恨。都是一群什么样的人?刚才几位长辈前来叫阵,他已不觉的惊讶愤怒或者伤心失望,接掌纪家这些日子,这些人各自为政,悄悄为自家捞好处,他看在眼里,不动声色,要顾全长辈的体面,还要维护家族的利益,没少费心思。那些人得不到好处,这才摆明了挑衅。他心中明镜一般,早就有所准备,只是还是忍不住的怀疑,自己到底在干什么?为什么要维护这个家?为什么不能像顺金那样贯彻自己的理想?懦弱!他暗自嘲笑自己。如此容易,便和光同尘,同流合污,还高高在上,嘲笑别人。他暗自握紧拳头,唾弃自己的同时,更多是沦落的悲哀。
三个人各自想着心事,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外面有小丫头笑着说:“大少奶奶回来了。”
纪川这才回神。
锦华进来,看见三个人都在,笑笑说:“舅舅还在,这可太好了。舅母让我传个话,说小渝妹妹要搬出去,让我跟您说一声。”
纪川霍的一声站起来。
远志也是一愣,“这是怎么回事?搬出去?住得好好的,要搬到哪里去?”
“她还要回清泉巷去住。”
“这怎么成!”远志站起来,“那里太不安全,我放心不下。”他的目光转到纪川身上,“我这就回去看看。你们别担心,我会处理了。”
纪川明白他的深意,无可奈何之下,饶是心中火烧般焦急,也只得作罢。
顺金关心的是另外的事情。他问锦华:“怎么样?你回来的时候,有没有人跟着?”
锦华点头又摇头:“照你说的留意了,一路上都还好,就在家门口看见他了。混在地摊上呢。”
顺金目光一亮,“我会会他去。”
“哎,”锦华叫住他,“你才受了伤,别打架了。”
顺金哈哈大笑,“你也太小看我了,他的伤不比我轻。”他冲纪川扬扬脸:“大侄子,这几封信你一定收好。那人纠缠不休,要的就是这个。”
纪川稳稳的点头:“你放心。”
待他们两个人都走了,屋里便只剩下纪川锦华夫妻二人。
锦华看看天色,笑道:“这一忙就是一天,时间倒过得飞快。中午吃饭了吗?我可还饿着呢。”
纪川忍不住笑,“去了那么久,难道舅母也不给你吃饭?”
“那倒不是。我有别的事情忙。”她看着丈夫,目光复杂,突然轻轻叹了口气,却没有说下去。
纪川似对]她的心思浑然不觉,一迳笑道:“你忙什么啊?把自己饿坏了怎么办?”
锦华避开他的目光,微笑着说:“先不告诉你。晚上吃过饭再说吧。”
纪川无可奈何的笑:“还保密?那就迟些再说,你要饿了,先让他们给你那点点心来吧。”
“也好。”锦华点头,便要出门去吩咐,才走到门口,纪川唤住她,“锦华,小渝好不好?”
背对着他,她的脸色沉了沉,勉强打醒精神,“怎么能好呢?出了这样的事情。”
等了半晌,也没有听见他的回音,她忍不住回头探看,却见他看着自己,双目如电,在渐暗的天光里,格外刺目。“你看什么呢?”她强笑着问:“这副神情。”
纪川站起来,缓缓走到她面前,仔细打量她,过了一回才道:“你说的对,忙了一天了,先吃点东西吧。”
锦华深思不属,点点头匆匆出去。
纪川站在门口,看着门外苍白的天色出神,目光悠远难测。
因为对别人还说纪川病着,便没有去姨奶奶那里吃晚饭。只让厨房做了两样清淡小菜,夫妻俩在自己房中吃了。两个人各怀心事,规避着彼此的目光,默默吃饭,气氛沉默的令人心惊。一边侍立的两个小丫头也察觉到不妥,垂着头站在一边,不敢多说一句话。好容易两人放下碗筷,她们轻手快脚收拾了,掩上门离去。
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有些事情已经不容回避。
纪川坐在沙发里,看着手中茶杯里漂浮的茶梗,静待着锦华开口。
果然,锦华轻轻道:“小渝妹妹已决定去北平了。”
纪川手一颤,半杯茶水便泼在身上。他一怔,叹口气,将茶杯放在桌上,抬头看着妻子,“怎么突然就决定了?”
锦华盯着他,半晌,淡淡一笑:“你不知道吗?要来问我?”
纪川心头狂跳,嗓子发干:“知道什么?”
她却不答,低头看着手掌上的纹路,似乎能从那里看出自己的命运。纪川等着,逐渐心惊,心下揣测不安,过了良久,才听她道:“昨天晚上,我跟在你后面,去了清泉巷。”
他浑身一震,只觉耳边轰然一声,仿佛炸响一声焦雷。他不由自主站起来,却因受惊过渡无法站稳,晃了两晃,扶住桌角,这才抬眼看她,正遇上那两道清冷伤怀的目光。两人对视片刻,彼此僵持着,终于,他重重喘了口气,苦笑道:“你都看见了?”
锦华不语,怔怔看着他出神,过了许久,身子仿佛失尽力气般向后一靠,头垂在一边,好像再也没有支撑下去的力量,任由眼泪无声滑下。
纪川低声道:“是我对不起你。”
她苍茫的笑着:“只是对不起我吗?我又算什么?只是你们那些丑事的挡箭牌?”
“锦华。”他低声喊着,像是在哀求,又像是在安抚。
她却好像听不见,继续道:“你到底明不明白你们在做什么?你知不知道那是乱伦?是乱伦啊!”
“锦华…”他呻吟,被她赤裸裸的词语刺得直不起腰。
她苦笑,泪水滚滚而下,“为什么?我真的不明白为什么。你是个好男人,小渝是个好女孩,你们明明是兄妹,为什么会生出这样的念头呢?你们这样,是毁了她啊。看看如今的她,看看你自己,原本多意气风发的你,如今成了什么样子?我原还揣度,以为你是因为家事不顺心,一直到昨天晚上,才知道真相。你…难道是我不配做你的妻子?如果我有什么错处,你不能提出来吗?”
“锦华,锦华,”他上前握住她的手:“是我的错,你没有错。全是我的错。”
她冷笑,轻轻抽回手,“原来你也知道是你的错?你们这样做,将天理人伦至于何地?难道是因为你们都读过洋书,学了洋人那一套?便不将人伦放在眼里?这到底是为什么?”她一声声的问着,字字催心,他弯着腰,无法回答。
室内一时间极静,秋夜冷凝的空气从门窗的缝隙钻入,低低呜咽着,哀鸣着,在四围盘旋,听得人不寒而栗。
过了很久,他才嘶哑着声音,低声道:“我不知道。”
她看着他。
他缓缓开口:“有时候,我自己也搞不明白,我们是什么人。”
他微微的笑了一下,笑容温存,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一直以来,无论我们是相守还是分开,都习惯于分享彼此的喜怒。我在法国的日子,收到她的信,是每天最重要的事情。看她的信,回她的信,是每天最快乐的事情。我们从一开始就习惯了在一起,从来也没有觉得分开过。”
“锦华,”他轻轻的唤着,看着她脸上减褪的血色,无奈的摇头,“有时候,习惯是一种很可怕的事情。也许我怎么说你都不会明白,但我就是习惯了生命中有她的一个位置。那么习以为常,自然而然,无论在什么时候,遇见什么事情,第一件要紧的,就是先想到她。那就是习惯。我甚至从来没想过对她的感情,是不是合理。直到有一天…”他停下来,没有说下去。
那天晚上,他怀中勇敢的小鱼向他倾诉心中隐秘的感情时,那惊世骇俗的情愫,令他直觉的抗拒。然而无法停止对她的关怀,无法中断两人间血肉相连的默契,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她,因她的喜而喜,因她的悲而悲。
无奈事情无法像从前那样了,他惊恐的察觉,每一次习惯性的向她伸出手后,便有滔天的罪恶感撞击他的心。更为可怕的是,那罪恶感是如此的快意,每次与她相处,那种罪恶感将临的恐惧,就令他无比的兴奋,血脉贲张,以至常常失控。他不禁怀疑,莫非自己的骨子里,真有着某种无可言喻的罪恶?
越是不可为,越是渴望去触摸,原本清明的情感就此蒙尘。 “锦华,我试过的,我一直在尝试。我也对小渝说过,我发过誓要对你好的,你是我的妻。若非出了昨晚的事情,所有的事情都不会改变。我本已决定远离她,本已决定一担家事可以放手,就与你离开这里的。”
过了很久,她的声音才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幽幽传来:“离开?为什么要离开?为了逃避对她的感情?她在你心中究竟是什么位置?你逃的开吗?”
纪川无语,他无法回答。她每问一句,都象针一样扎在他的心肺深处,刺痛,痛到无法呼吸,却又无法回避。
“我和你妹妹,在你心里,究竟孰轻孰重?”沉默良久后,终于不甘心的,她又再问了一句。这话问出口,便摒住呼吸,他的答案,将决定两个人的未来。
他张了张口,却无法回答,谁更重?一个是他发誓要守护的,一个是他决心要离弃的,有选择吗?他有选择的余地吗?答案明明就在那里,为什么要问?而他为什么无法说出?原来舍弃习惯是那么艰难,象是要用刀生生将身体的一部分斩落。只是刀举起了,却迟迟无法落下,尚未触及血肉,便已痛彻骨髓。
他一惊,难道那逾越的情感,已如附骨恶瘤,明明会蚀心销骨,他却没有勇气将之剥离。或许,他爱的,竟是那已融入骨肉,随着血液奔涌周身的习惯?
他倏然心惊。
这一犹豫间,锦华已经了然。突然间,她浑身失力,无限疲惫,沉沉的垂下头去,将心脏重重压在身体的最深处。一瞬间唯觉天地不在,整个世界分崩离析,曾经为之梦幻过的,努力过的,挽救过的,快乐过也悲伤过,幸福过也痛苦过的,所有的一切统统在这一瞬间远离。
“我明白了。”她苦苦的笑,眼睛涩的发痛,却再也没有泪水流下。
纪川看着她,心中也是无限悲哀。此时天色早已黑透,一弯新月斜斜挂在残叶飘零的树梢枝头,清冷月色无声凝结着霜华,庭院在银白的霜色中沉默。深秋的夜晚,如同末日般死寂。难道一切,便要在这样的夜里结束?他浑身上下一阵发冷,无助的看着她,心乱如麻。此刻的她,肃穆的神情使原本柔和的脸庞冷凝如冰雪,她目光中的绝决让他心慌。
“再给我一次机会。”他恳求,心中的疼痛耗尽了他的力气。
锦华看着他,眼神因心头的死寂而尖锐,“有用吗?”
他无法回答。“有用吗?”或许有,但那点努力,定然会再下一次听闻小渝的消息时瓦解,他无法欺骗自己,便也无法欺骗她。
早已料到答案,她幽幽的笑了一下,“算了吧。”
“锦华!”他又唤,却不知要说些什么,只是想籍着呼唤,道出心底无助。
她却下定了决心,“如此说来,多留也无意义。”心意既已决,便不再犹豫,她站起来,轻轻道:“我还是回娘家吧。”
他强笑,知道终于无可挽回了,心中酸楚不定,却也无可奈何:“也不急这么一会。太晚了,明…明天吧。”
她看看外面,点点头,“也好,那麻烦你偏屋里面将就一晚吧。”
纪川走到她身边,深深地看着她,半晌,低声道:“锦华,是我配不上你。可是,我永远尊敬你。”
她觉得自己已经笑的麻木了,胡乱点着头,将他送出门,在他有机会回头之前,砰的一声关上门。听着他郁郁离开的脚步声,她能感觉到灵魂深处,有什么东西随着那脚步声被抽离,失去的,再也无法回来。
突然间双腿力气尽失,她颓然跌坐在地上,麻木的望着空旷的卧室,无泪也无笑。
影入平羌[十二]
当然无法入睡。
纪川心头一片迷茫,信步踱出自己住的小院,浑浑噩噩,也不看路,只是想走一走,任由秋夜凄清的风吹的身上嗦嗦发抖,
出了院门,绕过姨奶奶住的北屋,穿过长廊,斜斜切过花园的西北角,便是垂花门。垂花门的另外一边,就是那个西跨院。
夜风穿堂而过,哗的一声扬起他的衣角,纪川一愣,恍然回神,才发觉自己身处何方。已经十余年未曾踏足这一小方天地了,他有些疑惑,怎么不知不觉间,就到这里来了?一时间往事纷沓而来。
那应该是很久前的事情了,少年时的他,无意中在撞见母亲在此偷欢,那时心中是何感想,此刻竟已不大记得。然而多年来,每每想到这个角落,就没来由的厌恶,连带着,每次看见母亲,都会想到这个角落中那淫糜的秘密。
眼前似乎便有纠缠的肢体晃动,耳边也是阵阵撩人的喘息,他徒然一惊,怎么会想到这里?
纪川吃惊的直喘气,不明白自己究竟是怎么了。他已成家,不复当年的惨绿少年,如何还会为了印象深处暧昧的残迹而心旌?
秋风渐渐凌厉,吹的他手脚冰凉, 他退了两步,在石凳上坐下,努力想要理清思绪。怎么回事?他脑中一片混乱。为什么会搞到今天这个地步?小渝要离开,锦华也要离开。他知道,自己伤害了锦华,却无力弥补这裂痕。如果一切重新来过,会不会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