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颜恍然回神,连忙收回手,掉开目光,低声说:“你怎么来了?不是说不用来接吗?”
石定襄站在围栏后面看着这对姐弟朝自己这边走过来。那女孩的脸色比上次见到的还要苍白,因为刚才适当的举动而起的尴尬潮红正慢慢褪去,微卷的齐肩长发垂落在颊畔,越发衬得一双眸子凝重深邃。他敏锐的感觉到,就在她离开的这几天时间里,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让她陷入巨大的困扰中。
似乎每个人都察觉到了新颜的不妥,可是大概没人比之佑感觉更强烈了。无论回家的路上,晚饭桌上,还是饭后的闲聊中,姐姐都出奇的沉默,一言不发,心思不知道飘到了哪里,被人问起什么话的时候,总要呼唤三两声才能换回她心不在焉地勉强一笑。比这更让之佑不舒服的,是他发现姐姐会时不时地看着她发呆,那目光缥缈的出奇,似乎是定在自己身上,焦距却穿过自己的身体,不知道汇聚在宇宙中的哪一点上。被这样的目光看得多了,心里面免不了丝丝的冒出寒意,于是渐渐也没有了聊天的兴致。
寇家姐弟都心不在焉,看在石定襄的眼里,不免有些没趣,但他毕竟涵养过人,不管心里怎么想,脸上都没有表现出来,从容地喝过茶,留下达什的画册,才告辞离开。之佑有些抱歉地把他送到电梯口,想了又想,终于还是忍不住替姐姐道歉:“她真的不是有心怠慢,大概是路上累了吧。过两天等她精神好些,咱们一起爬山去吧。”
石定襄倒没想到这少年如此懂事,宽容地笑笑,说:“没事的,你别在意。不过你姐姐好像有什么心事的样子,要好好体谅才好啊。”
“心事吗?”这一说倒提醒了之佑,此时他打心眼里崇拜着这个青年学者,担心了一段时间的顾虑不假思索就脱口而出:“石大哥,我姐姐她好像的确有点古怪呢。”
“做奇怪的梦?还有敏捷的身手?”听完之佑的描述,石定襄皱起眉头思索着,“梦的事情且不去说它,一个人物理上的能力没有可能平白无故地就具有,一定有什么原因,我想要找出这个原因是很重要的。”想了想,他掏出自己的名片,在背后写了几个字,交给之佑:“我认识的人很多,或许有能帮的上忙的。如果你姐姐愿意找出原因的话,让她联系我…或者,我过两天再来看她吧。”
不知为什么,听见石定襄这么说,之佑没来由地就感到放心,大力点头:“那就拜托石大哥了。对了,那个达什的画册,我看过之后,过两天一定还给你。”
“不着急。”石定襄微笑。
回到家里,母亲还在厨房里忙洗碗,父亲照例回到自己的书房去。只有新颜一个人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捧着一本什么书聚精会神地看着,神情异常专注,原本就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染上淡淡的红晕。之佑凑到她的身后,看什么东西让她看地那么投入。
那是定襄留下来的达什的画册,之佑一眼就看出来了。画风的确很独特,色调晦暗,下笔却大胆泼辣。他们正在看的一幅,是一片衰黄旷野中,疾风劲卷,一个全身浴血的武人一手死死拉着一个红衣女子,双眼圆瞪,面目狰狞,另一手高举弯刀劈向半空中一只血红的凤凰,凤凰的一个翅膀被斩落在地上,大半个身子在空中扭曲挣扎,金色的水珠从眼中飙出。那女子似乎无法承受这样的绝望,双手捂着脸,痛苦的弯下腰去。画的上方用中文和英文标着名字《凤凰的哭泣》。
之佑不由乍舌:“这么惨烈的画,那个印度人怎么想到的?”
一直望着画面发呆的新颜似乎受了震动,匆匆向后翻去。下一幅是一个螺旋形建筑高耸入云,无数银色球体在建筑的周围浮动;再下一幅是一片旷野,旷野的尽头是连绵起伏的山脉,以及山脚下绵延不绝的高大城墙;接下来的一幅是一条着火的河流。之佑看见心中突然一动,似乎在哪里看见过这样的画面一样。
新颜继续翻,各种风格诡异怪诞的画一一呈现,之佑看着,渐渐生出一个奇怪的念头,似乎这些画之间,彼此有着某种联系,无论空间或者时间上,这些画都是一个整体的存在。当画册书页不停翻动的时候,这个存在于另外一个次元的世界便流动起来,表现出某种奇异的生命力和真实感。
“等一下!”他突然大喊了一声,猛然出手压住画册,姐弟俩人的目光都固定在其中一幅画上。之佑看着那幅画,一字一顿地说:“姐,这幅画我们都见过。”
画面上,影影绰绰有着城堡树林的轮廓,一轮蓝月幽幽泛着荧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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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城高大的黑色城墙后面,是有数十万民生的繁华的城市。形状如展翅巨鸟的城区沿着城墙向东西两翼拓展,三纵三横六条主道将整个凤凰城分割成九个街坊。南北向的玄坛道是凤凰城的中心,也是凤凰城中最繁华的地方。
如同世上所有繁华都市的中心,玄坛道上酒楼歌馆林立,人潮熙攘,舞乐升平。凤凰城是这个世界的中心,自然也是精明商贾们乐园,无论是汲取日光精华的熏霓水,还是能模仿凤凰鸣叫的梧桐萧,甚至天峰上能将雨丝凝结的至宝冰魄,连同从各地运来的其他奇珍货物在这里都能找得到。凤凰城看上去和别的城池没有什么不同,只除了一样。
市井中不时能见到手执铜钺的银盔武士,玄色大披风上金色凤凰标志宣告着他们的身份,凤凰城主亲属卫队。沿玄坛道越是向北,银盔武士就越多,待到北部云荒山脚下的时候,几乎是五步一岗,三步一哨。卫哨沿山脚展开,密密铺开,阳光下远远就能看见一片明晃晃的反光。这里是凤凰城守卫最森严的禁地。从凤凰城进山只有一条山道,即使是银盔武士也严禁靠近。偌大凤凰城,不,甚至这整个世界,能随便出入这个禁地的人,不出十个。千百年来,甚至没有人能明白说出那个禁地中到底有什么样的秘密,只是有一个神秘的传说广为流传:凤凰城主之所以能主宰这个世界,就是依靠这个禁地中的某种神秘的力量。
一片巨大的阴云从凤凰城上空掠过,引得城中诸人引颈相望。上百只鲜黄的鹂鸟叽叽喳喳围绕着那片巨大的阴影上下翻飞起舞,一时间鸟声喧腾,竟压过了玄坛道上车来人往的叫卖嬉笑声。有些初次来到凤凰城的人被这样奇异的情形吸引,忍不住跑到户外,仰着脖子努力张望。而久居凤凰城中的,习惯以老凤凰自称凤凰城住民却是人人都习以为常,不以为意。
“是银凤大人回城了吧?”也有听说过,却第一次目睹的人不确定的请教。
“嗯,是啊。你看那一大片黑压压的阴影,就是银凤大人的坐骑大鹏鸟。”
“真的啊?那么大的鸟,可怎么驾驭啊?”
“要不然人家是银凤大人呢。”周围一片哄笑。
突然一个声音从角落里传出来:“当年朱凰大人在的时候,青牛凌空,脚踩祥云,霞光四现的盛景才叫热闹呢。”
四下里一时间静下来,有人叹息的应了一句:“朱凰大人…哎…”便再没有了声音。
初来乍到的人不明所以,悄悄问道:“朱凰大人怎么了?”
被问的人一概摇头叹息,压抑的沉默卷过整条玄坛道。也有老凤凰满面忧虑地望着朝北部高山飞过去的大鹏鸟喃喃自语,“凤凰双翼折损其一,这是千百年来从没有过的啊。”
大鹏鸟飞过凤凰城,越过云荒山第一重山岭,直进入禁地最深的谷地。谷中是一片金黄色的沼泽,沼泽的边上,有一座螺旋形的城堡,一层层旋转着,高高耸入厚重云层,即便是在大鹏鸟的背上,也无法窥见这城堡的全貌。二十几个闪着银光的球体浮在城堡的周围,上下疾飞,无数圆形的窗口闪烁出火光,连天色也映得暗淡下来。
陟游拍拍大鹏鸟的背,突然纵身,从半空中高高跃下。大鹏鸟稍微一斜身子,冲上云霄,瞬间就已不见了踪影。急速的降落令他身上流转月光般银色袍服如蝴蝶翅膀一样在空中翩舞,仿佛银色流星划过天空。一直簇拥着大鹏鸟的上百只鲜黄色鹂鸟忽然一起追随着他俯冲下来。其中十只分左右依附上只有向两旁伸开的手臂,紧接着二十只又附在之前那十只的身上,然后更多的鹂鸟层层叠叠的分左右附上来,宛如在陟游的身上展开一对巨大鲜黄色翅膀,就像有人指挥一样,同步扇动。一时间整个山谷中鸟鸣啾啾,回音袅袅,热闹非凡。
陟游如同身上生翼一样飞过山谷,稳稳降落在螺旋城堡的附近。脚一着地,手臂上的鹂鸟们就哗啦一声四下飞散,只剩下一只颜色最鲜明艳丽的,在他头顶叽叽喳喳盘旋不停。
陟游抬头看着那黄色鹂鸟,笑着招呼道:“好了好了黎殷,你也下来吧。当心青鸢又要责怪了。”
话音未落,一个银光球体倏的一下落在他的身旁,如花瓣一样裂成六瓣,向四周散开,当中一个从头到脚包裹在黑色中的人影,正是青鸢。
鹂鸟十分伶俐,一看见她立即知道不好,“哎唷”尖叫了一声就朝陟游冲过去,与此同时一道青烟箭一般向它射了过去。
陟游毫不迟疑一闪身挡在鹂鸟身前,挥舞袍袖,银光流转,将那缕青烟驱散。他对青鸢陪着笑脸道:“青鸢,青鸢,你就饶了黎殷这一回吧。”
鹂鸟落地,化为人形,娇俏的脸色下的惨白,圆圆地瞪着眼睛,泪水在眼眶里滚来滚去,不敢落下来,半天才瘪着嘴哭丧着脸说:“青鸢姐姐,我知道错了还不行吗?”
露在蒙面黑布外面的墨黑眸子中带着淡淡的怒气,青鸢盯着嬉皮笑脸的陟游,半晌才努力用平板的声音说道:“云荒泽是最神圣不可侵犯的圣地,即使主人也不会大声说话,银凤大人却总是带着这群鸟在这里哗乱,这样是不是太过了?”
“是是是,”陟游点头如捣蒜,“都是我不好,我向你赔不是,青鸢你就别计较了。”
青鸢冷冷看着他,明知道这位银凤大人嘴上说的好听,肯定转头就忘,却也没有办法再说什么,只得无可奈何的低头行了一礼:“那么就请银凤大人好生管教手下。”
“一定,一定。”陟游满脸诚恳的保证,冲黎殷挤挤眼。黎殷多聪明,立即明白,化啼为喜“咕”地轻声一笑,化作鹂鸟远远飞走。陟游这才再转向冷眼看着他们的青鸢,正容问道:“主人在?”
这本是一句废话,青鸢一向与凤凰城主形影不离,她既然出现,凤凰城主自然就在附近。若换作别人听见陟游如此问,定然会回一句“这还用问?”但青鸢性格极其端严,对方虽然问的多余,也还是认真回答:“是,主人正在等大人。”
螺旋城堡在外墙没有入口,任何人想要进入,都必须搭乘那些闪着银光的圆形球体。那些球体有一间房子大小,两个人在其中宽绰有余。陟游他们一直向上升,直入云层深处,入口在螺旋的顶端。
黑袍广袖的凤凰城主在一间有着水晶天顶的房间门口迎接陟游,远远看见两人从球体中出来,脸上已经挂出淡淡的笑意。他上前一步,阻止陟游向自己下跪行礼,一边说:“回来就好”,一边转身走进房间。青鸢待两人进去,自己独自守在门外。
房间里一色深棕色同木器具,没有窗户,却有着向整个天空敞开的透明天顶。室内除了两张一张书案两只木椅外,还有三张靠背半斜的躺椅,分别铺着金银红三色绣垫,并排置于房间中央。陟游老实不客气地当先走过去在银色躺椅上躺下,伸了一个大大的懒腰,懒洋洋地说:“哎呀,多久没在这里看星星了?丛惟啊,还是你会享福,不像我啊,简直就是奔波命。”
如果青鸢听见银凤大人直呼凤凰城主的本名,一定又是一番责难。然而凤凰城主面上浅淡的笑容却更真切了些,在书案后坐下,看着中间金色的躺椅,淡淡道:“我已经很久没有在那里躺过了。”
陟游偏头看着他。很久有多久,两个人都明白。
凤凰城主将头靠在椅背上,仰头瞪着水晶天顶外乌云密布的天空,唇角微微扬起,说:“刚才看见你的大鹏鸟和那群鹂鸟从头顶上飞过,怎么样,又被青鸢教训了吧?”
陟游吐了吐舌头,心有余悸:“这丫头是越来越不讲情面了,如果不是我出手快,黎殷的命就交待了。”他看着身旁红色的躺椅,突然叹了口气:“要是蔻茛在就好了,青鸢最怕她。”一道闪电劈下来,照亮整个房间,陟游喃喃低声道:“丛惟,陟游,蔻茛,如今少了一个,凤凰失去了一只翅膀啊。”
丛惟突然问道:“她好吗?”
陟游知道他问的是新颜,想了想道:“不算太糟吧。完全记不得我们了。”
豆大的雨点落下,叮叮咚咚敲打在水晶屋顶上,溶作大大小小的水滩,又被后来的雨水冲刷,在透明的平面上游走舞蹈,不一会就连成一片,将水晶也模糊掉了。丛惟冰蓝色的眼睛透过雨雾,望进苍穹深处,良久淡淡说道:“记不得了最好。”

第 10 章


“记不得最好。”即使爽朗如陟游,听见这样的话也不免起了些微惆怅。他看着主人平静澄澈若天峰寒潭的冰蓝色眸子,脑中闪现的却是一幕幕铁马金歌,千军列阵的记忆。带着血腥气的风似乎仍在耳边呼啸;伙伴们畅饮欢歌的矫健身影似乎仍在眼前跃动;还有因纵横沙场而沸腾的血液,似乎仍在血脉中奔流不息,然而此刻环顾四周,这间酝酿了无数奇谋豪情的密室虽犹在,却因少了一人而显得空旷压抑。
“丛惟!”热血上涌,他大步走到那黑袍紫发的男子面前,语调因激动而跳跃:“难道真的就这么放弃了?曾经一起经历过那么多,她看起来也不甘心就这样忘记,也很困扰啊。”
如冰的蓝眸瞬息间闪过光芒,丛惟的声音却依然平静无波:“这是她自己选择的。”
话虽如此,热血少年如何能甘心?陟游冲口道:“可她是蔻茛…”
“她是新颜!”丛惟略微提高声音,打断陟游的话,强调道:“不是蔻茛。”
陟游张大嘴,愣了半天,突然泄气,苦笑着坐回去:“你说的对。”
丛惟安静的看着他,冰蓝的眼中已不复见波澜。他拍拍掌,青鸢闻声进来,手中托着一只碧玉酒瓶,和两只同色的酒杯,放在他面前,然后一言不发的离开。
丛惟苍白纤长的手指举起一只酒杯,眼睛看向陟游。对方沮丧神情立即消散,两眼发亮,跃跃欲试地问:“新酿的?”
丛惟不语。与陟游银光流转的袍服同色的液体从瓶口流出,宛如月光的精魄,在杯中聚拢。丛惟右手微抬,装满了银色酒液的碧玉杯如同被空气托起,朝陟游缓缓飞去。他不等酒杯到面前,伸臂一下在抓在手中,送往唇边。
丛惟也给自己斟了一杯,放在鼻端下嗅着,眼睛却望着陟游,若有所思。
“好口感!”有着丝缎一样光泽的液体入口清凉,仿佛有生命一样顺着他的喉咙轻柔滑下去,暖暖的热气虽之从身体深处升上来,醇香的气味似乎溶入血液,流转全身,不过一瞬间,连那双原本就明亮的眼睛也似乎更加璀璨有神。“丛惟,你酿酒的手艺越来越好了。我老在想,把你酿的酒拿到外面去卖,只怕比熏霓水还赚钱呢。”
“听说,在那边的世界,酒要越陈越好。”他慢慢说着,眼睛的焦距却不知落在了远方的什么地方。
“好像…听说是这样。”陟游早已熟悉了他这样的神情。他在思考的时候,眼睛总盯在一处看,然而那目光似乎穿透了眼前的人和物,望向不可知的远方,而神色间就会流露出隐隐的疲惫。每当这个时候,陟游就忍不住想,作为这个世界的主宰,他是不是必须要看得比别人更远些,所以就总是沉默而疲倦着。他已经记不得自己跟在这个相貌俊美的黑袍少年身边多少年了,却清楚的记得当初的凤凰城主是如何意气风发,傲视群伦。可是自从“那件事”发生之后,一切就改变了。到如今,这张修美端凝的面孔虽然如故,人却来越沉默,神情也越来越缥缈。有时候陟游禁不住怀疑,每当他这样专注的望着空气中某个不存在的点的时候,是不是看见了别的人都无法看见的什么东西?
“十分不同的世界啊。”丛惟将杯中银色的酒一饮而尽,紧抿的唇角流露出一丝落寞。将目光收回来聚集在手中的空酒杯上,他问陟游:“你说,她为什么会回来?”
银袍少年的神情忽然变得异常严肃,“我问伥灯,他说是偶然。”
“嗯?”丛惟偏着头,右手放在扶手上托着脸,苍白的脸上现出一个嘲讽的冷笑,“说下去。”
“连接两边的门,会在特定的时间和地点开启,她只是偶然碰上了。”陟游也一幅不以为然的样子:“这是他的原话。只不过,怎么那么巧就是她碰上了呢?还刚好是白隼堡的那扇门。”
“是啊,太巧了。”丛惟沉思着,问道:“那个伥灯不会白白把新颜交给你,他提的是什么要求?”
说到这个,陟游脸上现出不解:“这一点也很奇怪,白隼堡与南方罗河接壤,自从星野战败南方罗河分裂成上下罗河后,他就一直妄想占据上罗河。这一次新颜落到他手里,我原以为他会要上罗河的,谁知道,他却要求统领烟罗城。”
“烟罗城?”丛惟微微一怔,慢慢坐直。他的左手伸到面前桌案的上方,衣袖扫过,原本光滑平整的桌面渐渐起了变化,原木地纹路游动变幻,有些地方向上隆起,有些地方向下凹下去,很快就形成一幅显示山川河岳的地形沙盘。
沙盘的中央,一片广大高原,就是云荒山和凤凰城所在的梧桐原。丛惟指尖沾了一滴酒,在凤凰城西南方不远的地方点了一下,一点碎米大的银光在那里闪烁。“这就是烟罗城,距凤凰城这里六百里地,可以说是离这里最近的一处城池。既没有强大的实力,也没有富饶的物产,一直以来,都是依附在凤凰城的羽翼下。伥灯如今应该是想尽量远离凤凰城的势力,怎么反而还往我们眼皮底下跑?”
“我就是想不明白这一点才觉得奇怪。”陟游的手指在沙盘上划过,“白隼堡远在东南,上罗河还要更远,这次我专门留意了一下,两者之间甚至没有直达的道路,他应该不至于是想以烟罗城做跳板…”没有说下去,却在烟罗城和凤凰城之间画了一条直线。
“想取而代之吗?”丛惟嘴角上扬,挂出一个浅淡的微笑:“烟罗城本身没有聚集兵力的实力,而附近音闾州,刹继堡和雨织城都是我们的势力,”他一边说,手指在烟落城周围连点三下,三个又圆又大的银光点将那点碎米般的光芒团团围住。丛惟微蹙着眉,捏着下巴沉思良久:“他到底想干什么?”
陟游说:“伥灯本是凤凰城的人,因为‘那件事’才被放逐,他会不会只是想要回来呢?”
一抹凌厉的光从冰蓝色的眸子闪过,丛惟面容冷峻的摇了摇头,“他不是这样的人。他心中只怕对我的怨恨深极,才不会有什么倾仰之情。”他的眼睛眼睛仍然盯着沙盘,低声说:“他是这里唯一看得见那边世界的人,他要说新颜回来和他无关,我绝对不相信。可是如果千方百计把她拉回来只是为了要烟罗城这样一个没有什么任何意义的地方,我也不相信。这后面一定有别的内情。”沉默了一小会,丛惟仰起头,冷淡一笑:“也好,就让他去烟罗城吧。”
“可是…”
“正好便于近处观察。如果查明新颜这次回来真是他干的好事,即便他窥视那边世界的能力,也不能留他了。”
“嗯,也对。”陟游赞同:“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我要到音闾州,刹继堡和雨织城走一趟,督促他们近处监督。”
“随便你。”丛惟摆摆手,靠在椅背上,忽然有些厌烦,眼睛重又盯着室内某一个角落,支着下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陟游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煞住脚步,身上随步伐摆动的银色袍服因为突来的停顿而漾出潋滟波光,“对了,烟罗城有一个人。”
丛惟立即了悟他的意思,坐直身子,眼中放出光芒,“你是说师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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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讲课生动幽默,本人又知识渊博风度翩翩,石定襄在学生中很受欢迎,每次下课后总有一群不满二十的女学生围在身边问东问西,不费一番功夫很难脱身。其中一个叫做林红的学生最执著,想尽各种与课程相关或不相关的问题,从教室里一直追问到教学楼外,才终于恋恋不舍的离去。
石定襄苦笑地擦擦汗,在这些女孩子毫不掩饰的热情面前,自己似乎真的有些老了。正是午饭的时间,校园里到处是人,彼此擦肩而过,一律飘着一股饭菜特有的香味。石顶襄刚走到办公楼门口,看见一个身穿乳白色羊毛大衣的女孩从里面出来,眼睛一亮,笑着招呼道:“新颜,怎么到这里来了?”
寇新颜正想着自己的心事,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不由一愣。
她爸爸前两天刚刚胜任学院院长。
“不全是。”新颜迅速整理好情绪,“爸爸现在在开会。”
“寇教授新任院长,肯定比以前忙了很多。”他仔细观察新颜,面色还是异常苍白,眼睛下面有淡淡的青影,眉宇间却比第一次见的时候开朗了些许。见新颜似乎有什么话要说的样子,微笑道:“正好吃饭的时候,要不一起吃些东西吧。”
“好的。”新颜出乎意料的爽快答应了,然后才突然想起来似的问道:“我没有太打扰吧?”
“怎么会。”定襄正求之不得,连忙道:“就在教工食堂,便饭而已。”
“其实我今天来,是专门来找你的。”
“哦?”看见她从手袋中拿出达什的画册,定襄失笑道:“不是什么要紧的东西,你还专门来还?太客气了。”
新颜摇头不语,面色凝重。
比起专供学生用餐的大食堂来,教工食堂要干净清静得多,整个餐厅用屏风隔成无数小空间,有专门的服务员负责点菜上菜,形式与外面的餐厅没有什么区别,价钱却便宜很多。“这就是作为老师的特权吧。”石定襄招呼新颜在一个两人座的隔厅坐下,这么自嘲着。
“其实我是来向你请教一些事情的…弟弟说你或许能帮我。”
“嗯?”定襄镇静地点点头,“有什么问题,不妨说出来,或许我能帮忙出些主意。”
“这一次出差,我经历了一些非常奇怪的事情。”
“我猜也是。”
新颜诧异的抬起头,问道:“你知道?”
定襄微笑:“你回来那天精神气色都不是很好,我猜的。”
新颜踌躇着,似乎在考虑怎么样措辞。定襄也不催她,安静的看着她,脸上的笑容让人看了安心。他就是有这种本事,无论谈话对象是谁,有什么样的问题或者用心,他都能让对方感觉到一种无声的鼓励,进而畅所欲言。
“我原本以为是幻觉,是梦,可是有一些迹象说明不是幻觉,可是却没有第三者证据说明真的发生了,可是或者跟以前的一些事情有关系,可是这实在太诡异了,说出来一定没人会相信。”新颜一口气说着,语无伦次,一句赶一句,不断推翻自己前面的话,到最后连自己也说糊涂了,突兀的停下来,手足无措看这石定襄,突然泄气,颓然道:“你不会相信的。”
定襄失笑:“你不说怎么知道我会不会相信?来吧,从头说,我已经做好准备听你最离奇的经历了。你就是告诉我你进入另外一个世界,我也不会吃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