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其他城邦里有喜欢凌虐囚徒的暴君,有层出不穷的暗杀和压迫,但佛罗伦萨就是一片净土。
海蒂忽然从他这句话里读出了太多的信息。
她定了定神,加重了语气。
“您不应被盛名所累。”
洛伦佐皱起了眉头,再度审视他面前这个身形有些单薄的年轻姑娘。
她比自己小十岁,可有时候展示出来的锐利感,甚至如同一个老道的同僚。
“美第奇先生,您最好明白佛罗伦萨更应该成为什么。”
“如果它只作为艺术与科学的乐土,被攻占是迟早的事情。”
海蒂在这一刻感觉血液都好像静止了流动,哪怕连手肘都开始微微颤抖,也在快速地把内心的话全部说出来。
她极有可能因为今天的僭越被吊死在绞刑架上。
可如果不说,佛罗伦萨也会沦亡,她可能会有更加悲惨的结局。
“如果您把它建设为帝国,让它拥有更加强大的兵团和更加广阔的领土,这些财富和珍藏才得以长久存活。”
没有足够强势的兵械和军队,长期偏安一隅的只守着这一个小城,那就永远都会被附近的国家甚至是邻邦视为一块肥美的嫩肉。
一旦面对真正的战争,这座城会渺小的如同一只蛱蝶。
洛伦佐本来是想嘱咐她在自己离开的时候代为照顾好克拉丽切和孩子们,没想到会听到这些甚至可以说有些跋扈的言论。
他深呼吸了一刻,声音保持着冷静和低沉。
“你并不认为我会感觉到被冒犯。”
“教皇,圣经,天堂,这些您都并不在乎,对吗?”海蒂不假思索道:“您只是故作谦卑而已。”
但人有时候伪装的时间太久,会让自己都相信谎言。
洛伦佐忽然怀疑她真是上帝派过来的——如果真的有上帝的话。
“我听懂你的意思了。”他简短道:“但战争还没有结束,这些事情都要从长计议。我下午就要带着一部分人去前往南方。”
“请带上达芬奇。”她下意识道:“他会帮您解决许多棘手的问题。”
“列奥纳多·达·芬奇?”洛伦佐盯着她的眼睛:“你觉得现在还需要画家来记录伟大的时刻?”
“不,他是非常优秀的工程师,对军事也有长期的研究。”海蒂心想自己今天恐怕是在狮子的尾巴上跳着舞,仍然鼓足了勇气道:“请您再相信我一次。”
领主大人沉默了几秒,还是答应了这个请求。
他可能最近太久没有好好休息,连个小姑娘都能随意摆布了。
海蒂选择了留守在佛罗伦萨城里。
她甚至开始在早上的时候进行祈祷,听见远处传来什么响声都会有些惊慌。
如果自己真的记错了时间,或者是历史上出现了什么其他不为人知的变故,可能一觉醒来,土耳其人的军队就已经踏破了城墙,一路厮杀进宫廷里肆意妄为。
但愿不要有任何变故,也但愿他们能平安的回来。
二战时期在爆发战争的时候,起码还有报纸和广播更新各种讯息,死伤情况也会有战地记者及时报道。
可在这个时代,连收到达芬奇的一封信都有些不可能。
她会去坊间的铺子里徘徊逗留,挑个苹果都能翻来覆去地看好久。
还是没有信息。
城中的居民如同安逸的猪羊一般,对南方的战事也不怎么感兴趣。
那些诗人和画家还在饮酒作乐,澡堂子里依旧一片狼藉。
大概是能够感受到她的焦虑,波提切利给她带了瓶新的葡萄酒。
“祈愿就够了,其他的事情交给他们便好。”
年轻的画家给她斟了一杯酒,语气颇为淡定:“你这时候如果冲到布林迪西去,只会给他们带来更多的麻烦。”
确实如此。
没有枪械,没有盔甲,她作为一个女性,在这种时候只能被动地等待。
海蒂揉了揉额角,抿了一口葡萄酒,忽然怔在了那里。
口感——真是好极了。
怎么会有这么好喝的葡萄酒?!
她原本在美国被养刁的胃口,在来这儿一年之后已经把阈值降到了最低,偶尔吃个糖块都是种享受。
人们粗暴的对待着肉类,酒酿也时常味道古怪到分不清是变质还是本来就如此。
甚至可以说,这两年来没有因为痢疾而猝然离世,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了。
海蒂喝了一口这回味甘醇的酒液,下意识地又喝了一口。
这和她在宫里先前喝过的其他酒全都不一样。
而且……还带着蜂蜜一般的轻微香气。
等等,这不会是……
“尝出来了吗?”波提切利眯眼笑了起来:“我从你酿酒的那个木桶里偷偷拿的。”
“哎?!”
-2-
封条这种东西,对于一个画家而言,完全不存在什么问题。
哪怕是洛伦佐亲手写个什么字条贴上去,波提切利也可以惟妙惟肖的模仿出一个新的出来。
他给她带的这瓶酒,是当初用那炭烤之后的橡木桶酿成的。
这……是这个世界上的第一桶陈酿吧。
海蒂忽然感觉自己喝的是一杯被搅碎的大英博物馆。
在此之前,人们都只能喝新酿,旧酒会变质发酸,成为被舍弃的下品。
可是由于她的到来,酒桶酿造法和软木塞储存法都被提前了百年,这本不应存在的美妙事物竟就这样真实的诞生了。
哪怕只酿造了一年有余,味道也美好到如同做梦一般。
“我喝的……不会是第一杯吧。”她下意识道。
这不亚于美国人凭借阿波罗飞船登上月亮。
“不是。”波提切利笑着摸了摸后脑勺:“我刚才进酒窖的时候,偷偷先尝了一点——果然好极了。”
海蒂叹了口气,教他怎么用宽底的器皿醒酒,带着他一起品了一杯佳酿。
坐在这儿焦虑也不会改变什么,倒不如去做点别的事情。
“要不我们再酿造几桶,最好放的时间再久一点——”波提切利摇晃着玻璃酒杯,显然已经完全沉浸在葡萄与蜂蜜交织的香味里了:“等两年,不,五年之后,我们叫上洛伦佐先生和列奥纳多,一起再尝尝这绝妙的好酒。”
海蒂怔了一下,也终于笑了起来。
“好啊。”
她带着他又去定做了新的橡木桶,还一块研究了下炭火的烘烤方式。
新鲜的酒液被储藏进橡木桶中,一装就是三大桶。
海蒂随手用英文在暗处写了标记,用来提醒自己不同的储存和开启年份。
先前的第一桶已经被天使分走了一大勺,加上波提切利倒走的那一瓶,现在还剩五分之四左右。
她拔掉了玻璃塞换成了软木塞,开始期待一年之后这桶酒的味道。
不过如果他们打了胜仗回来,可能这桶酒一下午就可以被解决干净了。
除了新酒的倒入之外,海蒂还发现了一些别的事情。
橡木和橡木之间,也存在各种区别。
比如美国橡木酿成的酒,也就是她从前喜欢的那一款,会带着香草或者小茴香的味道。
而法国橡木会让酒液多一些微妙的奶油味和焦糖味。
不过,人工除潮后的木头虽然不容易腐朽,但似乎有些容易开裂。
这种酒桶恐怕只能用个三五年,再往后都不一定牢靠。
如果要造二十年佳酿,恐怕需要用自然风干的橡木,让它们在风中均匀地蒸发个一两年才行。
她直接掏了几枚金币,拜托工匠们在后库里做相关的架设。
再过几年……也不知道这儿的一切会变成什么样子。
大概到了十一月底,领主终于带着人马浩浩荡荡地归来了。
他们回来的那一天,满城的居民都在欢呼庆祝,连带着歌者和乐队都跟随着队列吹奏弹唱了大半个城市。
海蒂和领主夫人还有小孩们等候在杜卡莱王宫前,等了许久才看到熟悉的身影。
洛伦佐下马之后,小孩们就欢呼着跑了过去,克拉丽切也迎了过去,和他短暂地拥抱了一下。
而达芬奇也从后方下了马,笑着给了她一个大大的拥抱。
“你绝对猜不到我制造出了什么——”他在她耳边兴奋道:“土耳其人已经全部乘船离开了!”
海蒂愣了一下,也露出惊诧的笑容,在这一刻感觉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这场战争真的打赢了——她又能平安地多活几年!
洛伦佐本来想找海蒂说句什么,一回头却看见达芬奇抱紧了她笑着低语,只静默地把眼神收了回来。
赢了就好。
接下来的好几天,整个城市又陷入狂欢之中。
在这场战争中,洛伦佐说服了那不勒斯和米兰的领主,与他们签订了《共同防御联盟条约》,更令人惊喜的是,教皇英诺森八世也参与其中,直接诱使了许多小城邦也纷纷加入。
但正如他们临行前预期的一样,威尼斯选择袖手旁观,不予以赞同或者否定。
不仅如此,佛罗伦萨的军队直接在好几场的战役中发挥了巨大的贡献,威名也开始令许多曾经的轻视者为之改观。
发挥出核心作用的,就是达芬奇亲自设计的战争机器——巨弩。
他原本就博学多才,对物理和数学都有过深入研究,在启程的时候就开始把旧有的思路进行革新和更改。
这把巨弩有八十英尺宽,需要六轮长板车进行运输和移动。
虽然□□已经在这个时代开始普及了,但准头差、杀伤力不准、容易爆膛,而且还填弹慢。
相比之下,这把巨弩如同无声无息的巨魔,直接扭转了战争的局势。
他设计出了精妙而又高超的螺旋齿轮装置,而且通过三十余张草图画出了齿轮、蜗杆、扳机等各种构件。
“一百多磅的巨石,就跟流星一般狠狠地击中了那艘战舰!”目击者夸张的张开双手,跟海蒂比划着这东西的规模:“那船还没来得及调头,噗了几声就沉下去了!”
达芬奇倚在旁边举了举酒杯,语气也快活极了:“我算出来弹射力和拉伸角度的关系,事实证明确实如此。”
海蒂笑着听他们交谈着这些,还接过纸稿去看达芬奇画的示意图。
她知道他能做到这些。
那巨弩不仅能击毁沉船,还赶走了好些军士,吓得敌人抱头鼠窜,甚至有好几个都淹死了。
“我们还遇到了更好笑的事情,”达芬奇接过话茬道:“在塔兰托,有处军事要塞修建了逃生通道,被我们的侦察兵竟然给找着了。”
“那岂不是可以直接潜进去?”
“何止是潜进去?”他大笑了起来:“那设计师居然让逃生通道联通到要塞深处的内部,我们的人直接抓了好些俘虏!”
这三四个月的战事进行的畅快而又顺利,而且还让领主们都松了一口气。
他们相互确认着兵力和实力,一如既往地做着客套的朋友。
而达芬奇的战争天赋,也开始被各种人传颂和赞美。
他确实是这方面的奇才——
从运输装置到起重装置,从部队阵型到兵械改造,似乎就没有他不会的事情!
不光是士兵们看见了,连佛罗伦萨城里的人都开始骄傲的谈论这个名字,和外乡人吹嘘他靠着怎样的神通击沉船只,仿佛是自己亲眼所见。
海蒂暗暗的松了一口气。
她终于在原有的计划中迈出了一小步。
有达芬奇在,也许未来会轻松的多。
领主大人虽然保持着平静和稳重,但也开始频繁地召见他谈论各种事情,而且还给予了他各种特权——
比如随时都可以进出藏书室,或者能够自由的委托佛罗伦萨的学者帮忙研究什么东西。
他开始改良这座古城的防御设置,还开始研究新的攻城梯设计草图。
也就在这个时段,第三个圣诞节终于要来临了。
其实圣诞原本和基督教没有关系,是起源自古罗马人迎接新年的农神节。
罗马帝国变更官方宗教之后,这个习俗也渐渐被更改了含义,用来庆贺耶稣在马厩诞生的日子。
从十二月八号的倒计时开始,广场和宫里都开始进行各种装饰,大教堂前例行要布置耶稣诞生的场景。
玛利亚凭着处子之身孕育了耶稣,天使加百列在梦中告诫着约瑟,让他善待这对母子。
不仅是这一片神话剧情布景被点亮长明的灯光,教堂和宫邸前的许多盏灯都会被点亮。
小商贩们开始从附近的村庄涌流而来,开始兜售各种手工艺品和小家具,还有人牵着牲畜过来叫卖,即使是下着小雨,往来的商贩行人也络绎不绝。
海蒂已经习惯了在早上还要同他们和红衣主教一起举行前夜弥撒,晚上在午夜之际还要再来一次守夜祈祷。
到了一月六日的显灵节,照例还有一场盛大的游.行,主题一如既往地为三博士来朝。
海蒂在看过波提切利的那两幅三博士来朝之后,又亲眼见证了达芬奇的画作,如今再看这些□□时只觉得有些索然无味。
不得不说,画家笔下的角色一旦被赋予了灵魂与情感,有时候比穿着戏服的演员还要生动。
他们站在领主的看台附近,一块瞧着沸腾的人群,偶尔会聊些别的事情。
达芬奇还在研究阿基米德的专著,他最近从学院里借了好些书回来,听德乔说一看能看到半夜里去。
波提切利身边又围了好些搭讪的妇人和少女,不过也应对的颇为自然,也许还带着几分调笑的意味。
海蒂左右瞧了一眼,又看向不远处那一脸漠然的领主。
她打了个哈欠,打算提前回王宫里睡一觉。
正在这时,有几个陌生的男人在快步向他们走来。
狂欢节在进行时总是人声鼎沸,连乐器的旋律都能被欢呼声歌唱声淹没。
海蒂回过神来的时候,有个男人已经到了他们的面前,抬手就抽出了匕首——
“躲开!”达芬奇下意识地把书直接扔到了他的脸上,抬臂就把海蒂往后推,让她不偏不倚地躲过了刺过来的匕首。
远处传来惊叫声,人群也开始慌乱的挤压又分散,还有好几个刺客在朝着美第奇的方向冲了过去,眼看着就突破了守卫的包围。
“海蒂——快跑!!”


☆、第34章 第 34 章

她有些惊慌的往领主宫跑, 一边扭头去看身后的景象——
达芬奇已经抄起附近的陶罐去砸暴徒了, 还有好些人亮出匕首来冲向领主所在的地方。
躲起来——没有人现在能够保护你——
海蒂直接把鞋子全部脱掉, 用最快的速度去找避难的地方。
她隐约能够听见有妇人惊慌失措尖叫的声音, 还有人在大声地痛骂着。
去哪里?找个民居?
不行, 要更隐蔽的地方。
她穿过整条广场, 忽然看见了放着柴堆的角落。
海蒂用最快的速度回头看了一眼有没有追兵,然后躲进了这个死角。
她手忙脚乱的用木柴遮掩附近的空隙,让这里看起来被堆得严严实实毫无纰漏, 然后开始屏住呼吸透过缝隙观察战局。
不能逃得太远, 她根本不知道现在达芬奇的工坊还有杜卡莱王宫里有没有其他的匪徒蹲守着,万一跑回去求救刚好被逮个正着,可能就会变成俘虏了。
不能离人群太近, 即便不会被刀刃伤到, 就现在这个连环的踩踏反应,也绝对能让好些人直接骨折。
她捂住自己的口鼻蹲在这个角落里,看着远处多个角落的情况,开始无法控制的发抖。
这是一场极其真实的暴.乱。
军队很快就赶了过来, 在广场上与这些匪徒们厮杀。
民众们很快带着老婆孩子往外跑了个干净,领主在哪她并没有看到。
那几个小孩都没有过来, 也不知道现在安全如何……
她不断地确认着自己要不要推开掩护再次逃离,也不得不看见外面的惨烈场面。
偌大的军队直接开始压制这二三十个刺杀者, 他们虽然都穿着平民的衣服, 看起来和其他观看□□者没有区别, 但手里无一例外都拿着刀刃。
有人开始丢下武器踉跄着往外跑, 却被猎犬们追着撕咬拉扯,甚至一条胳膊都脱出血淋淋的一条肉。
更有好几个人被斩首或刺穿胸膛,红的白的全都流了一地,连带着空气中开始传来刺鼻的味道。
有人在痛哭,有人在嘶吼,还有人奋不顾身的提刀冲向那些穿着盔甲的骑士,直接被捅的大吐一口热血。
这是她第一次在现场看见这样的情景。
二战虽然有许多场悲壮而庞大的战役,但本身都与她无关——
那些东西出现在新闻和通讯报道里,画面也选取的是广角图片,不会刻意的展示人头或者被刺穿的胸膛。
可是在这一刻,海蒂看着这混乱的一切,忽然有作呕的感觉。
她甚至能够想象到被吊死在杜卡莱王宫的窗户上的帕齐家族,以及波提切利绘制的那些油画。
好可怕……
人怎么会有这么凄惨的死状,甚至连惨叫声都没有就这么死去了。
眼珠和血肉滚落在街边,还有野狗在贪婪地吞食着。
如果一场小规模的暴.乱都是这地狱般的情况,真实的战争又该有多骇人?!
达芬奇凭借着从敌人手上抢到的长矛驱赶走了好几个暴徒,开始不断地往领主的方向靠近。
洛伦佐显然非常冷静,甚至好像已经知道这些事情会发生一般。
他虽然坐在这里,但身边已经被守卫们围了个密不透风,哪怕是有利箭破空而来都可以被挡住。
这场暴/乱持续了大概半个小时,很快那些疯子被擒拿或者杀死,漏网潜逃的那几个人也有人过去追了。
洛伦佐见达芬奇出现在这里,忽然意识到了什么。
“海蒂——”达芬奇下意识地看向他道:“你看见海蒂了吗?”
“我不是命令她去酿造葡萄酒了吗?!”洛伦佐下意识地站了起来,语气加重道:“她怎么会来到这里?!”
“她叫德乔过去帮忙了,和我过来看庆典——”达芬奇脸色一变,扭头看向满广场的残肢死尸,踏过血泊去找那个逃亡者。
千万不要有事——她还那么年轻!
“克希马,你去确认克拉丽切和孩子们的安危,”洛伦佐看向身边的另一位侍卫:“现在就带人分散去找我的炼金术师,一定要把她平安的带回来!”
达芬奇第一反应就是她会怎么思考。
不可能跟着人群撤离,因为有暴徒会混在里面动手。
也不可能去太远的地方,她一直没什么安全感,绝对就在这附近。
他开始去翻找附近的茅草堆和花坛,连灌木丛都一一翻找,忽然目光就锁定了一个毫不起眼的干柴堆。
那里看起来是实心的结构,里面完全不可能藏人。
他念头一动,还是大步走了过去。
“海蒂——海蒂你在吗?!”
木柴堆毫无反应。
达芬奇下意识地那手推开侧边的那些木柴,终于看见那熟悉的身影。
她躲在这柴堆搭作的堡垒里,还在发着抖。
这是人的应激反应——
真的在遇到或者目击到什么事情的时候,能够拔腿就跑还保持高自控力的是少数。
绝大部分人在目睹残局的时候,会不受控制的尖叫或者僵住,连自己的腿都使唤不动。
她已经被吓到有些说不出话来了。
“是我——leo——”达芬奇小心翼翼地靠近她,声音放缓了许多:“我们已经安全了,回去吧?”
那双浅蓝色的眸子怔怔地看着他,忽然就开始流眼泪。
海蒂在被带回领主宫之后,连着发烧了四天。
解剖死尸和目睹一场血腥的厮杀完全是两回事。
哪怕她对此没有任何解释,他们也完全知道她看见了什么。
断裂的人头,被开膛破肚的年轻人,还有往外翻起的血肉……
海蒂在头两天里,夜里根本无法安睡。
她做着一个又一个急促又压抑的梦,前世今生的许多东西都开始轮转。
希特勒的画像,报道死难人数的报纸,媒体尖锐的评论,还有米高梅老板的那张刻薄嘴脸……
无数的画面在不断地交织改变,甚至连圣显节惨案时那些尖叫声都在她的脑子里回荡。
受过专业训练的军人在从战场归来时都会有严重的ptsd,像她这样坚强又冷静的女性也难免会被梦魇纠缠。
她发着烧呢喃着英语和德语,仆人们虽然能大概分辨出这是什么语言却也无法听懂。
不肯吃药,不愿意放血。
当医生伸手触碰她的时候,她会短暂的恢复清醒,喝令他离自己远一点。
领主便冷下脸,让医生先行离开。
德乔小心地不断给她喂肉汤和水,按照《妇幼百科全书》里的描述给她敷冷毛巾降温。
万幸的是,到了第三夜,她终于退了烧,渐渐恢复清醒了。
海蒂再开口的时候,声音都嘶哑了许多。
她被扶起来喝了些橘子汁,又简单吃了些白面包。
没有药,也没有靠谱的医生。
她简短地夸奖了德乔的聪慧,在解释完之后的陪护方法之后又沉沉睡去。
这一病,就连着有一个星期都卧床不起。
倒不是海蒂太娇弱,而是在这个时代,她连能补充营养的药剂都几乎没有,一切恢复和调整都只能靠身体的自发改变。
按照当地的风俗,这时候应该往病人身上贴些炼金符咒,再或者给她喂食些古怪的草药,以及百病皆可医的放血疗法。
还好这些她都强行逃过去了。
海蒂卧床不起的这些天里,有许多人都来看望过她。
波提切利给她带来新鲜的蓝莓和葡萄,还给她的床头放了一盆新开的风信子。
被她救过的病人们提来了各种野鸡和鲜鱼,在门外行了一个长长的礼才离开。
领主久久的没有出现,等到再次出现在她身边的时候,身边还带了个厨子。
那厨子一脸惶恐的揭开了餐盘,给她看那被强行复制出来的披萨——
圆形的面饼上撒着培根蘑菇还有里脊肉,似乎还点缀了一些迷迭香和九层塔。
海蒂被扶着坐了起来,闻着那滋滋冒油的培根香气,忽然有精神了一些。
她应该教这厨子怎么做汉堡和惠灵顿牛排的。
黑发美人低着头慢条斯理地吃着披萨,领主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默了很久,半晌才开了口。
“我那天原本是想把你支走的,事情来得很突然。”
“有暗探告诉我他在还未出动的表演车队里看见了暗藏的匕首,但距离游.行开始只有十五分钟了。”
他顿了一会儿,似乎是在观察她的反应。
她没有反应,开始吃第二块披萨。
洛伦佐揉了揉额角,放缓了声音道:“审讯的结果是,他们虽然有些人带着典型的那不勒斯装扮,其实是法国人。”
——法国人?!
海蒂动作顿了一下,接过手帕擦干净了嘴角看向他。
“他们虽然早就统一了口径,但也有能被金钱蛊惑的叛徒。”洛伦佐说的不紧不慢,眼睛仍然在观察着她的神色。
在先前一场的入侵之战中,佛罗伦萨担任了中流砥柱般的角色,不仅建立了强大的三角联盟,而且还表现出了惊人的战力。
也正因如此,法国那边才会秘密的派遣小股力量,让他们扮作是来自那不勒斯的行凶者。
第一,是为了美第奇家族,最好能趁着节日的狂欢暗杀掉一众相关的人,能弄死几个是几个。
第二,就是为了嫁祸和制造矛盾。
如果不是克希马发现有个人带着法国南部地区的口音,他们可能真的以为是那不勒斯的领主又有意动手。
海蒂给了德乔一个眼神,后者立刻端走了床上的小餐桌,带着厨子一起退了出去。
她查过相关的情况,也补充了必要的信息。
现在法国的掌权者,是蜘蛛国王路易十一。
这是一个野心勃勃又手腕铁血的老国王,老谋深算的程度和对领土的渴望都让人为之毛骨悚然。
当时克希马提到他的时候,还谈论到他说过的最广为人知的一句话。
“朕即法兰西。”
海蒂曾经在别的地方听说过这句话,那是法兰西人民族精神的代表之一,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如今的自己会和他生活在同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