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人都有些吃惊地看着——葫芦在变颜色,然而这次,它似乎不能变成某种特定的颜色。他们等了好一会儿,如有云动的感觉一直在延续,停顿不了。
“既然异象可能与鬼王有关,也许就是和鬼气有关。且试试灭息,看看葫芦会不会有其他变化。”尹九平提议道,几位折鬼点头应下。灭息放出,四周如有鬼气应能去除。
四人一试,果不其然,那葫芦恢复了平静,再次变回了透明浅灰。
“这么说…这葫芦能感应鬼气?”尹夕走上前,“很奇怪啊,没见到有鬼啊。”
没见到鬼,哪来的鬼气?
封时远原地走了几步,“战场,枉死之人必然不少。魂魄许在沉睡,要到夜里才能看到。”
看了看当空的艳阳,确实不像是可能见鬼的时间。于是一行人准备等到夜里再看看。
尹九平看向有些沉默的纪百里,“纪贤侄,你意下如何?”
回过神一般,纪百里摇了摇头,笑着说道,“无事。晚上再来看就好。”
周围是荒山野岭,唯一稍近的屋子就是当初秦清发现的那个院子,也是巫双他们曾经住过的那间。秦清依旧跟着紫云山的队伍,现在的她是青叶谷最后一脉,紫云山作为道家正宗自然要匡扶正义,为同道出头。更何况,对于追踪巫双,秦清功不可没,在未来,也许还会有用。
稍一商量,大家就决定去往那处夜宿。
纪百里走在队伍偏后的地方,心中震惊不已,他意识到了问题的复杂——如果葫芦感应到的真是鬼气,那么封时远为何会有鬼气?而且,为何他不怕灭息?
不对!他不是不怕!
思绪猛然回到天霜城那一日。

突如其来的强势灭息成了一阵奇怪的狂风吹进城里,他们差点被风沙眯了眼睛,而那个时候,封时远突然闷哼过一声,还有他的脸色…非常不好。
是不是…那种灭息才能伤得了他?
视线跟随上不远处骑着马的封时远,纪百里的眉头越发紧皱。
如果,他的这些猜测都没错,那么封时远究竟是什么人?或者说…他还是人吗?那会不会有很多事情都不像他们之前所认为的那样?
思绪半天,纪百里还是决定按下不表。
也许葫芦还有其它特点,说不定除了鬼气也会因别的变色。
~~~~
到了夜里,几个折鬼结伴再次去了战场。
果不其然,这一趟,他们看到了鬼魂。但是相较于如此庞大的战场,为何只有这么零星几个鬼魂?
“这也太少了吧。”陆原挑眉说着,很是不理解。
封时远缓缓走进了战场中心,控制手中黑玉镯旋出,转眼间就撕裂了一个魂魄,“像是游魂,并没什么力量,也没什么威胁。”
“要是数量多,还能说上一说。这么少?”尹夕数来数去,也只数到了十个,就这么十个怎么可能有那么恐怖的异象发生?
“也许此处本有很多鬼魂,那异象可能正是吞噬了许许多多魂魄也不一定。”封时远略一沉思给出了结论。
“封师兄言之有理!”陆原不住点头,“可那异象之后,也没有什么影响呀?如果真是十魔血阵,此处不应是鬼都才对吗?”
“难到…难不成是阵法弄到一半,出了差错,天时地利人和不对了,就半途而废了?”尹夕的猜测不无道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异象暂时对他们没有大影响,也算是好事一件。
封时远却并不乐观,“有一就会有二,此次不成,可能还有下次。”
三人讨论得正欢,谁都没有注意到,站在一旁的纪百里正看着刚才那个魂魄消散的地方默然不语——黑玉镯能旋转撕裂,若是用到人的身上…

“纪师兄?”尹夕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怎么了?”
纪百里回过身,低着头,因是夜里,表情看不真切,“走吧。也看不出别的什么了。”
“哦。好。”
确实是看不出什么,这里的情况一目了然。就算十魔血阵,现在看来也是没成,他们能做的只有继续游历天下,灭除鬼妖。终有一日,他们定会遇上鬼王。折鬼路途还很遥远,要经历的还很多。
弯弯的下弦月在云雾中若隐若现,偶尔显现的星辰点缀了荒芜战场上的无垠天空。
纪百里照例走在队伍的最后,越发沉默。
此时的他满脑都在想一个画面…
天霜城外,土地庙中。
坐在门后的丁松,已经逝去几日。脖子上,干涸的血迹勾勒出诡异的伤口…
那个伤口是被撕扯而开。
这一点,墨玉镯…可以做到。

第38章 折鬼手(六)

竹叶尖的露水,承着第一缕曙光显出五彩颜色。
叽叽喳喳的雀儿们是最先乐得逍遥的那一批,三五成群站在高高竹枝上头迎接天明时分。
然而,这惬意的时光却在下一刻被无情打断。
“唰——”
成片的惊鸟卜楞着翅膀离开竹林,它们身下的竹枝梢头哗哗落了一地。仔细一看,枝桠分明是被/干脆切断,也不知是谁大清早就搅了鸟儿们的歇脚之地。
竹林边上,倚着半开的窗框,巫双微微眯起眼看着鸟儿散去的方向,默默抚上了手背,那里成片的墨黑渐渐褪去,变回了白皙冰冷。
那一日,巫双戴上了那副冰冷无比的手套,那是她的法器。可是,手套却突然不见了。或者说,手套已经和当初那朵花一样印入了她的身体。只要每当她使出灭息或是鬼气,她的双手就会变成黑色。而那时,无形之息就可化为有形。
刚才那些竹枝便是她用气息远远斩断的。
从天霜城回来后,巫双已在墨月宫待了大半年。
司马钦的事,巫双在平静下来之后就和吕大娘说了。
墨月宫的人一同给司马钦建了个衣冠冢,就在竹林深处。平日里,巫双总会时不时到那衣冠冢边上坐坐,和他说说话,就好似他真的在里头一样。
没有了司马钦和尊上的墨月宫更像一个隐世的小村庄,简简单单,不见鬼怪。
其实,这么长时间…尊上一直没有出现过。
巫双觉得自己不能在这样等下去了。如果尊上一直不回来,难不成她要在这里待上一辈子?那司马钦的仇还怎么报?虽然尊上答应过自己会杀了紫云山所有人,可是她现在连他去了哪都不知道。这么等下去,她的寿命可等不过鬼王。
——哦,还有,尹九平、范至光那些老家伙,要是舒心地老死了,她巫双可不答应。
这大半年来,她渐渐能够控制体内的灭息以及鬼气。这两种不对盘的气息在她体内很奇怪地共存着。她虽然不知道自己算是怎么回事,但她很满意——起码现在,她终于能做一些事情了。

“巫姑娘要离开?”吕大娘脸上没有一丝惊讶,“不知姑娘准备去到何处?”
“先去青叶谷,而后…紫云山。”巫双淡淡说道,这就是她的打算。

离开的那一天,吕大娘给了她一盏指路灯,能带着她离开墨月宫。这灯会亮三天三夜,那些时间也够她离开的了。没有了司马钦,这一次出门她只是一人、一马、一个水袋、一个包袱。包袱里头除了盘缠和少许干粮,一套换洗衣衫,就只有一个安安静静的木偶。
“巫姑娘一路小心。”吕大娘站在屋门边上,挥手送别。
巫双笑了笑,“告辞。”不说再会,因为也许这便是最后一次告别。
巫双离开了,吕大娘原地站了许久才回身进了屋子。
尊上曾经叮嘱过,如果巫双要下山去紫云山就决不许她离开,但如过她要去青叶谷,便放行。这一次,既然巫姑娘是先去青叶谷,再去紫云山,这放行希望没有错。
——说实话,老生也好想杀去紫云山啊。
吕大娘伸出手,关上屋门,默默坐在桌边,缓缓化成了一个木偶,再无声息。
原先热闹的墨月宫,整个安静了下来…里头已经没有了驭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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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叶谷在西边,巫双骑马朝着日落方向而去。
黑色的衣衫在夕阳余晖中泛着暗红,斗笠遮住了她大半脸庞。她记得青叶谷的一草一木,自然也知道该如何去到那里。
前面不远处,她隐隐看到了房屋,眼看天色将暗,也是该找处地方歇息了。
“驾——”
踏上小路,错落的房屋渐渐显现,看规模,应该是个小村子。
去到村口,巫双牵马而行,准备找个民宿。
小小的村子一眼看去只有七八间屋子。巫双刚稍稍走近,就停下了步子——为何这么安静?
照理说应该是家家户户正在吃晚饭的时候,怎么没有一丁点烟火味道?
眉头微紧,她又向前走了几步,鼻尖嗅到了一丝怪异的气味。
直觉告诉她,这里很不对劲。
栓了马,巫双就近敲了一户人家的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伸手轻推,那门竟然开了。里头的家什一应俱全,床上还铺着被子,墙角里有几个南瓜,看着还能吃的样子。家什上头全都积了一层灰,算不上太厚,但也能看出来是有一段时间没人了。
天色已快要入夜。
巫双看了看整个安静的村子,略一思考就进了推开门的这家,顺便把马也牵了进去。她没猜错的话,这整个村子应该都没人了。
选在屋子的灶间安置了下来,就着劈好的木柴她点了个火堆,一个人热了水泡干粮饼吃。
吃着吃着,外头天全黑了。
小小的村庄,只有她这灶间亮着跳跃的火光。
时间渐渐过去,村子一如既往地安静。
巫双眼前依旧只有火堆和已经卧倒歇息的马——没有鬼魂,一个也没有。
她暗暗想着,低头又喝了一口热水。这个村子,没有活人,也没有鬼魂。
“呼——呼——”
夜里凉,容易起风,在静到诡异的小村子里能听到风声也是一种别样热闹。巫双靠坐在草堆上头,小憩起来。伴着阵阵风声,在温暖的火堆边,她不知不觉就入了梦。


“哐——!”
被声音惊醒的巫双一下睁开了眼睛,灶间的门不知何时打了开来。她叹了口气,坐起身。
屋外的风声停了下来,夜里的村庄静得有些慎人,此时的柴堆烧得只剩几丝小小的火苗,巫双不紧不慢地又加了几根柴。得到补给的火苗顺柴而上,瞬间便壮实了几分。
“一个折鬼,也敢停留?”女子的声音,还带着几分蔑视。
巫双添柴的手稍稍顿了一下,没有言语。
下一刻,门口的地方出现了一个人影。火红的丝质衣衫,衬着一张倾城绝艳的脸庞,在这小小村庄,能见到这样的美人实在是诡异万分。
“在下红骨,特来讨教讨教。”
巫双拍了拍手上的灰,面色淡然,“原来是个故人。倒是许久不见了。”
那美人听她这般说话,愣了一下,而后掩唇而笑,“我当是谁,原来是那个小丫头。怎么?你那亲亲师兄不在啊?好可惜…人家还怪想念的。”
“既然知道我是折鬼,你这是来送死?”巫双站起身,看着她。
“好大的口气!”红骨侧倚着门框,满脸媚笑,“上次让你逃了是因为人家还未成形,这一次…我可是特特地地就想吃个折鬼的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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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骨身上浓厚的鬼气让巫双心底竟然有着莫名的兴奋。双手垂在身体两侧,已经变成了墨黑颜色,凝结而成的灭息在她手心如流水般旋成了漩涡,蓄势待发。
站在门口的红骨觉察出了空气中骤然多出的灭息,有些不喜地拧了眉头,而后继续倚着门框不紧不慢地看着自己涂了蔻丹的指尖,“说吧,你死前可有什么愿望?”
“有啊,不少愿望。”巫双屈了膝,脚下一点就跃上房梁,从高处俯视着红骨,“不过,现下是…杀了你!”
话音一落,她如离弦的箭一般附身冲向了红骨,墨黑的手掌在身前快速翻动,气息翻涌。
红骨自然也不是个吃素的,转瞬间就换了个位置站到了巫双原先的地方,趁巫双还在空中停顿,手中不知何时出现的一柄白骨利剑直直朝着巫双背心扎去,下手毫不犹豫。要的就是一击毙命,接下来她还要好好品尝折鬼魂魄呢。

人呢!
眼看将要见血,刚才还背对着她的巫双却不见了。
红骨暗叫一声不好,一个前倾就出了屋子,回旋时果然看到了站在身后的巫双——怎么可能!人的速度怎么可能这么快!
巫双站在那处,看着红骨露出了一个笑容,双手在胸前不远处猛握成拳。
红骨还未反应过来她的举动是何意味,突觉得周身一紧,似被什么绑住了一般,大惊失色,低头看去,细丝成网竟然已将她如鱼般困住,动弹不得。
“鬼气!”那丝网分明是鬼气织成,这才让红骨之前没有察觉到。
“你怎么会有鬼气!”红骨气得脸色渐渐变得可怕起来,小巧纤细的身子在网中僵硬地抽动,一截截白色骨刺破衣而出,直要撑破那网。
巫双咬牙收紧十指,好不容易抓到的,可不能让红骨挣脱了。她可是从一开始就在屋内布了鬼气网,为得就是引君入瓮。
“你竟然有鬼气!你究竟做了什么!”无数白色尖刺从红骨的脸庞穿透而出,一时间她那原本倾国倾城的容貌变得恐怖非常,整个人就好似被钉在了白骨钉盘上一样,所有皮肤血肉开始迅速干枯。
巫双渐渐觉得吃力,那鬼气丝网眼看着就快要支撑不住。屏气凝神,她急急将灭息也散成细丝劈头盖脸地向红骨袭去。还被困在网中的红骨顿时发出了阵阵惨叫,反抗也随之弱了下来。
就是这个时候!巫双毫不犹豫将灭息潮水一般覆向红骨,耳边传来可怖的撕裂声响,那些骇人的骨刺竟被细细的灭息丝根根削断,难以为继。
“你…你究竟是什么人…啊啊啊!”红骨的身形越缩越小,在灭息的压制下痛苦地苟延残喘,“大家都是鬼…还请高抬贵手。”她颤抖的声音间杂着咯吱作响的骨骼摩擦,现在的红骨更加希望有鬼气的巫双能放过自己。既然都有鬼气,那也算同道之人,不是吗。
巫双明显停顿了一下,她没有想到红骨竟然会认为自己是鬼。眼中闪过一抹狠意,巫双化息为刃结束了红骨无意义的挣扎。
屋外,刚才鬼妖所在的地方,只剩了一件破碎的红色衣衫还有零星几块早已发黄脆断的骨头。前一眼还闭月羞花,下一时就已骸残骨枯。红骨到死都没想明白为何这个丫头身上会既有鬼气又有灭息,而且她的灭息为何能如此厉害。
战斗结束。
收手之后,巫双半瘫坐在了地上,有一种浑身脱力的感觉。
原来,这就是斩杀鬼妖,总得来说还是很顺利的。
顾不上关门,她闭着眼就倒在了草堆上头,呼呼大睡起来。
因为已经睡去,所以她没有发觉——此刻墨色的手背并没有变回正常颜色,空气中那红骨留下的黑色鬼气缓缓凝成了一股,沿着她左手指尖被尽数吸了进去。
胸口的地方,那朵小小的三瓣印记颜色又鲜艳了几分——鬼物定当需要鬼气滋养。
越来越弱的火苗终于熄灭,小小的村庄再无半点光亮。
空气里,那一开始就有的奇怪气味依旧淡淡浮着。如果巫双能再多走上一些路,她便会知道那是死人的味道。

沿着村子中间那条路往前,约莫走上小半里,有一片银杏林。树上挂着黄澄澄的银杏果,颗颗饱满,粒粒喜人。
然而,树下的银杏叶掩埋住了一个个尸体叠成小堆,或三个一摞或四个一叠,整个村庄人的都在这里。无魂无魄,只有干枯的尸体还能做这片银杏的肥料。
将死去的猎物叠在一起,这便是红骨惯用的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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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巫双一夜无梦,醒来后觉得精神奕奕,就好似吃了什么灵丹妙药一般。
身旁的马儿很是乖觉地站了起来,安静地等着她出发。说来奇怪,这墨月宫的马就是好,从来就不会惊着,好似能听得懂人话一般。难不成墨月宫不止驭人魂,还能驭马魂?
巫双笑着拍了拍马脖子,牵着它走了出去。
路过那一堆红骨时,一人一马皆抬脚绕了过去,鬼妖什么的太晦气。走到村口,巫双回头又看了一眼,村子在白天看上去满满的宁静安详,却偏偏再无生机。
日头已经高照,她这一觉真是睡了不少时辰。
——还是抓紧些吧。
巫双骑上马继续往西而去。

第39章 折鬼手(七)

西蜀之地,向来天然俊秀。崇山峻岭遍布,风景如画,鬼斧神工。
道家门派青叶谷,更是人杰地灵的好地方。
巫双走到记忆中熟悉的山林边缘,当空的烈日被浓密的树林遮去了嚣张的意味,她有些踌躇不前起来——沿着这条路上去,很快就能到青叶谷了。但是…却是空无一人的青叶谷。
近乡情更怯,不敢问来人。
不仅仅是情怯,更多的是…她连个来人怕都是再也见不到了。还未去到谷里,心里涌上的沉沉悲伤就已经快把她淹没。
马匹缓缓走着,一步一步迈入她曾经最最熟悉的家。
转过几个弯,再翻过一座山,连绵的青绿树木中,她一眼就瞧见了青叶谷的房子。
最高的那栋便是无叶楼,和她记忆中的一模一样。安安静静的谷中,间或的鸟鸣听起来多了几分寂寥。东边那些山坡本是种着不少果蔬,现下也都已经杂草丛生了吧。
巫双下了马,呆呆地看着脚下那些从石板缝中挤出的杂草。
记忆中通往谷外的这条路码着整整齐齐的青灰石砖。每过上几个月,范大娘就会提溜着他们这帮小子一起帮忙除草。石板路很长,从她脚下能一直通到青叶谷的最里头。所以,每次除草他们大伙儿都要花上一整天的功夫。
每到逢年过节的日子里,乘着马车经过,轱辘压过石板路发出的声音,总会让喜爱出门的师兄妹们越发迫不及待。每一声,他们都离谷外更加近了几分;疯玩过后,回到谷里,也是这条石板路,马车里熟悉的颠簸会让已经疲惫的他们莫名心安。

蹲下身,触上那些杂草,带着锯齿的叶边磨砺着巫双的指尖,传来涩涩的微痛——也许再过上一年,这路便再也瞧不清了。青叶谷迟早会被世人遗忘,而后彻彻底底地消失…
收紧手心,她用力拔下了一丛杂草扔到了路边,浅浅的划痕留在手心,淡淡泛着粉色。
以前的时候,每次拔草范大娘都会事先给他们每人准备一副麻布手套,里头用棉布缝了衬里,戴在手上从来不会被草叶弄伤。
想起这些,她的目光又黯然了几分,不声不响地伸手抓住了下一丛杂草,微微的刺痛提醒着她青叶谷的一幕幕。没有手套,手心很快就被深深浅浅的伤痕布满。
一丛、一丛又一丛,她和小时候一样,埋着头一点一点地拔掉那些杂草。浑然不觉手上越来越多的伤口,她面无表情地低着头。
身旁的马儿似乎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低着头不紧不慢地嚼着那些草,算是帮忙。
“嘶——”
锋利的草叶狠狠在巫双的虎口划成了一道,顿时红色的血珠就涌了出来。

她稍稍停了一下,伤口的血很快凝住,顾不上太多,她再次伸出了手,继续不知停顿地拔着草,一点一点沿着路往谷内走去。
一路走来,身后的路旁堆满了拔下的杂草,石板路的原貌渐渐显现,带着她回忆里家的味道。
从正午到黄昏,天色越来越暗,巫双再努力只拔了二分之一不到的路程。
有些累了,盘腿坐在地上,她愣愣地看着那些还挂着血珠的杂草。
马儿早已吃饱了草,站在一旁悠闲地摇着尾巴。
许久许久,巫双站起了身,用满是伤痕的手牵了马绳走进了谷内——明日再来接着拔草。
~~~~
走着走着,谷内的景象展现在了眼前,夕阳浸润了每一处角落,温暖的余晖颜色拉长了整个山谷的寂寞,直延到被层层大山遮住的远方。栓了马,巫双漫无目的地在谷内游荡起来,无叶楼,饭堂,练剑的无名小亭子…每一处都没有变。
天色越来越暗,月亮已经挂上梢头,巫双抬起头,入眼的是一轮满月。
人都说,月圆人团圆,而今月圆之时,却她只身一人…不过只是三年而已。
微风吹拂她额前的细发,让她不由自主想起了小时候。那时,师父总喜欢摸着她的头,笑着唤她“双儿”。而今,这个称呼,她也许再也听不到了…
——师父,徒儿不孝,回来晚了。
夜色渐浓,该是华灯初上,寂静的谷内越发变得冷清。
巫双动了动被凉风吹得有些僵硬的胳膊,起身往寝间那边走去——她的那间屋子应该还能睡人吧。
只要绕过一排高高的花篱笆,寝间就在不远处。
突然,她停了步子,透过满是绿叶的一人高的篱笆她似乎看到了光亮?
难道还有人…
脑中飞快闪过一个念头,荒唐到让她心惊。巫双一下就加快了步子,匆匆向着火光而去。
那是!
绕过篱笆,她看清了亮着的那间屋子,竟然是…
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门前,伸手就要推门。可是临了,却有些害怕地停在了半空——会不会只是她的错觉,这里头会不会有人…
思绪还在翻涌,耳边却忽然传来了人声。
“谁在外头?”
只一声就让巫双立时红了眼睛。
她不言不语地站在门口,喉头仿佛哽住了一般,就怕发出声音打碎眼前的美梦。
她听了…那个声音是不是…
她看着门板,一动不动。
“咯吱——”
门从里头打开了,挺拔的人影笼罩着她,带着一如既往的冷然。
那人身子僵了一下,而后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瞬间点亮了巫双的整个世界,“你回来了。”
巫双猛地伸出了手,紧紧环住了面前人,埋在他的怀里瑟瑟发颤,泪水断了线一般流了下来,哽咽的声音满是失而复得的喜悦。
“师兄…”
还活着!庄师兄他还活着!
他好好地就在自己面前!他还活着!
她哭得更厉害了,仿佛一个孩子般抱着他不肯撒手,眼泪尽数擦在了他的衣衫上头。
“师兄,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她不断重复着这三个字,歉疚、难过、悲伤、难以置信的狂喜…一时间,无数的感情混杂在一起,除了放肆流泪再也找不到其他出口。
——巫双,你终于回来了。
轻拍着她的背,他的嘴角缓缓带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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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亮着的油灯便是这青叶谷中唯一的光亮。
晃晃悠悠的灯火在他的脸上投下或明或暗的影子,高挺的鼻子,长眉入鬓,一双半垂着的眼睛细长俊美,微微抿起的薄唇显出此时的他有些不虞。
这是师兄的屋子,小时候巫双来过很多趟,这么多年,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
巫双坐在桌边,任由着庄千楼低着头帮自己一根根挑去手心的草刺。她一直看着他,几乎都不怎么眨眼。刚才的狂喜到这会儿却有了些不敢相信的意味,生怕眨了下眼睛这一切便会烟消云散。
“我不是在做梦吧…”
巫双呆呆地嘀咕着,伸手想要触触他的脸颊,却直接被眼前人给拉住了手腕。
“还没好,别乱动。”板起脸来的师兄,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她嘴角止不住地上扬,“嗯,师兄说什么就是什么!”
三年不见,师兄长高了也更俊了。要是谷外那些个姑娘见到了,还不得成群结队地往这儿跑啊。想当初,每次出门,都有好多姑娘家偷看师兄呢。想着想着,她傻笑起来。
“嘶——”
虎口那处的伤崩开了好几回,里头还卡着一截断草,被挑出的瞬间,巫双疼得直咧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