茜宇追问:“皇后没找太医瞧过吗?”
缘亦道:“瞧过的,太医都说没事,说娘娘的身体很好。”
“也就是说,如果你们皇后不能生孩子,她自己也不知道?”茜宇的心仿佛被揪起。
缘亦苦笑道:“也许娘娘她早就明白这个道理了,只是自己扛着!”
“何苦呢…”茜宇长叹一声,然这一句何苦却不知是指谁。
“季妃从前和钱妃关系很密切是吧?”茜宇调整了心绪后又问。
“是,那会儿钱妃娘娘还是贵嫔。”
茜宇摇了摇头,问缘亦:“钱妃第一次小产前,是不是常去玉林宫?”
缘亦答:“那会儿的钱贵嫔就很招摇跋扈了,除了季妃外,她几乎不和别人往来。”
茜宇将册子递回给缘亦,“送回去吧,你回来后安排一下,我要去涵心殿。”
缘亦却道:“皇上今日下旨后宫不得打扰,奴婢还是先去通报一声的好。”
“那好,你去告诉齐泰,皇帝什么时候有空了,要他来我这里一趟。”茜宇又道,“今日的事情不要对任何人提起。”
缘亦想走的时候,还是停下来对茜宇道:“奴婢也知道若长久与樟木所做的家具为伴会伤害身体,催产妇早产滑胎甚至抗孕,可是奴婢敢以性命担保。皇后娘娘从来没有贱待过任何一条人命。她和庄德太后和圣母皇太后完全不一样。”
“我知道。”茜宇道,“我从没怀疑过她。”


第五十二章 帝心难测(二)
但见主子坚定的神情,缘亦心中已信了十二分,随即匆匆去往涵心殿传话。只因臻杰是从宫外赶回,当他得知茜宇的意思来到馨祥宫时,已近晚膳时分。
这是尴尬的时间,太后不可能撇下皇后独自与皇帝见面,于是要了臻杰先陪一陪玲珑,饭毕后,趁德妃去坤宁宫接孩子们回来的空档,她方与臻杰见了面。
茜宇没料到今日皇帝出宫去见他的父亲,当听臻杰说今秋赫臻的伤没有发作,身体安康时,她本想问事的心思几乎被搅乱。平日里她经常克制自己,不让自己思念赫臻,总想着熬过这些日子就好,可每每念及,总要动几分心思。
直到臻杰提起傅王爷希望这些日子何阳能近身照顾女儿时,茜宇方恍然记起自己要见臻杰做什么。
“我有几句话想问皇帝,希望能得到你最真实的回答。”茜宇极认真地看着臻杰,“自然,皇帝可以拒绝,或者给我一个你认为妥当的答案。”
臻杰不解,但笑道:“母后尽管问。”
茜宇淡淡一笑,将目光投射在臻杰的星眸中,希望通过眼底最真实的情感来推测他所说的真假,“季妃屋中的那些樟木家具,是皇上安排的么?”
臻杰的神色没有什么变化,身为帝王切忌在人前轻易表露情感,臻杰的确具备帝王之资,他亦在脸上挂起淡淡的笑容,不予否认,“的确,是我安排的。”
茜宇惊讶于他如此直接的回答,再问:“那些家具会让季妃无法怀孕,皇上知道吗?”
“便是如此,才刻意安排了这些家具。”臻杰道,“虽然对季妃很残酷,但她只是不能生孩子而已,我不会亏待她的。”
“为什么?”茜宇几乎是脱口而出。
臻杰此刻反惊讶了,“母后不像是想知道这些事情的人。您很少出门,怎么会知道玉林宫里的情况?”
茜宇微微摇头,“其实皇上心里很明白,这件事迟早会有人知道的,你认为季妃她知不知道?”
“那**突然搬出正殿,我以为她发现了。”臻杰道,“后暗中派人试探发现她仍旧不知道,自然,前几日我又让她搬回去了。”
茜宇含笑,却笑得无奈,“皇上很决绝!”
臻杰轻叹:“当初为了倚重季家军,册封才进宫的季洁为妃。您是知道的,当初的张氏外戚之祸,我不能让它重演。而朝臣之所以有夺嫡甚至篡位的野心,后宫所育的子嗣,是很大一个隐患。也许端靖太妃当初不抚养六弟,陈东亭一伙也不会有这番歹心。”
茜宇不能对一个帝王为了巩固朝纲而做出的手段做批评,她更没有这个资格。若说臻杰比他的父亲厉害,那赫臻忍心亲身骨肉飘零在外又算什么?他当初对懿贵妃若无情谊又岂会与她有子?可是处决懿贵妃的时候,赫臻可曾眨眼?甚至仍旧一如既往地器重秦成骏,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他可曾考虑过秦成骏的感受?帝王,这就是帝王!
深深吸了口气,茜宇道:“这件事情,悠儿知道么?”
“没有同她提过,也许她不知道。”臻杰也无法肯定。
“既然皇上没提过,那就永远不要提了,有时候,不要让悠儿知道太多的事情。”茜宇道,“例如杰欢的身世,我认为皇帝对悠儿的隐瞒做得很对。”
臻杰颔首应承,即刻便听茜宇又道:“包括她不能再生孩子的事,如果是我,如果我知道了自己无法再生育,我会对自己说你父皇不知道这件事情。皇上你能明白么?”
臻杰此刻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可定下心来静静一想,也许知道的大有人在,只是这么些年没有人敢提,甚至悠儿也知道,只是她和太后做一样的选择。于是方点了点头,答应了。
茜宇微微释然,笑道:“悠儿绝对有能力管好这个后宫,其他的事情我不再过问。但还有一件事我对悠儿讲过,此刻希望也能和皇上说明。”
“您请讲。”臻杰一时尚猜不出茜宇要说什么。
茜宇的笑中带着诚恳,“不论昕儿将来有多出众,我希望皇上永远也不要将他列入储君的人选。纵使将来杰宸不优秀,甚至杰安杰康无帝王之资,你一定还会有别的优秀皇子。不到万不得已别无选择的情况,永远也不要考虑昕儿。皇上,能答应我么?”
臻杰静默了许久,他凝视着茜宇那双美丽的眼睛,企图能看到她的心。他无法想象这个女子的心是用什么做的,他很庆幸悠儿有这样好的朋友,他甚至觉得父皇当初对于这个女人的宠爱全部都是应该的,即便他为此辜负了别人,还包括自己的生母。
“我明白了。”臻杰报以肯定的语气,“昕儿绝不会卷入储君的风波,如果我对这些孩子教导无方真有风波四起的那一天,也绝不允许他站在谁的一边。”
茜宇的心定下了,欣然笑道:“有皇上有悠儿,这些孩子们都会很优秀的。”
臻杰笑而颔首,露出一个父亲的骄傲,转而问茜宇:“悠儿说您即将临盆,之后的事情您考虑过了么?您准备何时离开宫廷?”实则臻杰对于之后会发生什么已了若指掌,只是担心突生意外,便想能早些知道茜宇对于身边的人希望做出怎样的安排。
茜宇想了想,道:“我走后,皇上就让昕儿出宫去吧。我腹中的孩子自然是让悠儿来抚养,若是男孩儿,要他和哥哥一样莫卷入朝廷的纷争,若是女孩儿,但求皇上将来为她择一个好夫婿。”
臻杰答:“这是自然。”
“昕儿年幼出宫不能没有人照顾。”茜宇说着,心中渐酸,“请皇上给予缘亦封号让她脱离奴籍,她此生定不会再嫁,便要她终身照顾昕儿,而昕儿也需奉养其终老。”
臻杰一概答应,却听茜宇再问:“端靖太妃…您会善待她么?”
“陈东亭之错与太妃无关,您上一回救下凌美人,其实也想告诉我这个道理。”臻杰笑道,“六弟不能无人照顾,父皇姑且原谅她,我没有理由计前嫌。”
“那陈东亭他们,皇上预备何时铲除?”
臻杰记得端靖太妃希望暂时不要对太后说出眼下的计划,且她也不得不利用一下太后,便更说不得。故而只笑道:“尚无定数。”
茜宇默默地应了,未再询问。
“我走后,皇上就让昕儿出宫去吧。我腹中的孩子自然是让悠儿来抚养…”走出殿阁,德妃的脑海里始终萦绕着这句话,皇帝与茜宇之后的话她没有听到,可仅听到这一句,她已经乱了心神。
因天气乍寒她回来加件衣裳,见茜宇这里殿外无人侍候,便有心进去看一看,没想到竟听到这样一句话。
“她为什么要抛下孩子离宫?”德妃再次走在前往坤宁宫的路上,不断地问自己这个问题,可是凭她,是不敢想象赫臻未死的。


第五十二章 帝心难测(三)
寒风袭面,刮得人生疼,走了半程德妃突然停了脚步对白梨道:“回去要小春子备辇,天太冷了孩子们经不住冻。”
话音才落,白梨便道:“皇上的龙辇过来了。”
德妃回头看时,龙辇已在不远处停下,臻杰徒步而至,问道:“母妃怎么还在路上?”
有了心思,笑得便不那么自然,德妃胡乱说了些话搪塞过去,继而两人一个往涵心殿去,一个去了坤宁宫。
这一夜德妃辗转难眠,过了午夜仍无睡意,便合了衣裳来若珣的屋子,将睡得正熟的女儿唤醒。
“母妃不舒服么?”惊醒的若珣即刻坐起了身子,只以为母亲身体不适。
德妃坐到女儿身边与她盖一床被子,将女儿搂在怀里,笑着道:“娘睡不着,睡不着就会想你父皇。心里不畅意了就又想我的珣儿,可是一想你,又不得不想到那个真舒尔,你出嫁后娘就不能这样搂着你了。”
若珣羞涩地笑了,半日才呢喃道:“母妃放心吧,珣儿眼下还不能嫁呢,父皇的热孝在身怎么也要守上三年。何况珣儿年岁还小。”她抬起头真诚地看着母亲,笑道,“和您分开那么久,好不容易见上了,女儿不想这么快就离开您。”
德妃嗔笑道:“你倒大方,难道不怕这三年的时间,那个真舒尔被别人拐跑了?”
若珣“咯咯”笑着,乐滋滋道:“那里会,皇嫂和母后都替珣儿看着呢!”
“是吗?”德妃眉头一动,顺着女儿的话问道,“说起你母后,父皇薨逝那日还有之后的日子,她可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若珣不解地看着母亲,摇了摇头。
德妃直接地问:“她哭了么?”
若珣努力地回忆,思忖着道:“不太记得了,那些日子大姐姐很伤心、端靖母妃、圣母皇太后很伤心,母后她…一定哭了,也许是因为她腹中的孩子吧,母后表现得并不像大姐姐她们那么激烈。”
德妃将女儿的话细细想了两遍,又问:“那她有没有说过要走之类的话?”
若珣笑道:“去哪里?回燕城还是去傅王府居住?母后没提过要去什么地方!您怎么想起来问这些,是母妃她要走吗?”
德妃拥着女儿躺下,笑道:“没什么,只是关心一下,她身子那么弱。好了睡吧,是娘吵醒你了。”说着轻轻拍抚着女儿,不久,若珣进入了梦乡,德妃却仍旧睁大着眼睛,茜宇方才的话亦不绝于耳。
她到底要去什么地方?还有…这几**与陈璋瑢的关系,看着叫人心里不自在啊!
翌日,早朝过后,臻杰嘱咐群臣前往季府吊唁季老将军,这一边又准了季洁的长兄季湛进宫探视妹妹,但季府各项丧仪就在眼下,季湛只能有半个时辰与妹妹说话。
季洁心中的苦闷在见到长兄的那一刻奔涌而出,她握着季湛的手嚎啕大哭,平日示人的婉约气质荡然无存。
“娘娘保重。”季湛心疼,却不得不以礼相待,“娘娘要保重自己的身体,父亲走时最放心不下的就是您了。”
“爹爹他想我?”季洁泪眼婆娑,楚楚可怜。
季湛道:“父亲病中常常念叨娘娘。”
“为何不告诉皇上父亲病了?皇上定会派名医为他救治,也不会走得那么突然啊…”季洁哭诉着,那丧父的切肤之痛,折磨得她没了理智。
季湛叹道:“当年皇上倚重我季家军,但战事过后,朝廷几番剥削我季家军的兵力,父亲早就感受到皇帝是有心防我们了。但父亲说我季氏历代忠良,只可朝廷负我不可我负朝廷,有祖上和我们这一代的荣耀,足够季氏永世的兴旺。且还有你进宫为妃,季氏又一跃成为国戚,这些都足够了。但你知道的,父亲一生要强,所以这次得病他不许我们传扬出去,他一生戎马,不想晚年病弱无力的样子叫外人瞧见。这一拖…便拖下了。”
季洁的哭声渐渐平息,凝滞的神情里透着对于父亲的思念,“爹爹可有话留给我?”
“父亲弥留之际要我告诉你,后宫乃险恶之地,不期你飞黄腾达,只要稳妥平安他便无憾了。”季湛叹道,“父亲几度后悔,当初若能有他法,定不送你进宫。”
季洁突然笑了,脸上的泪水还未干,她带着泪笑,笑得那样苦涩而绝望,让季湛心中发怵。
紫兰捧着锦盒过来,对季湛道:“娘娘吩咐将这支金步摇殓入老将军的棺木,已尽娘娘的孝心。”
季洁突然瞪大了眼睛对紫兰道:“不要这个,这个是皇上赐的,我不要…”
紫兰愕然地看着主子,只见她跑回妆台,从抽屉中拿出一枚香囊,双手递到季湛的手里,“哥哥把这个带去,我进宫那年爹爹给我的,如今要它代我陪着爹爹长眠。”语毕又泪如雨下,伤心难耐。
季湛将香囊收下,他不想过多地询问妹妹的状况,他认定此刻妹妹的失常是因对亡父的思念。毕竟在宫外,大内季妃娘娘的贤德也非流传一日了。家中上下除了父亲偶尔叹息外,都对季洁的前途充满乐观。于是又安抚了几句,打赏了一些银子给紫兰等嘱她们好生照顾妹妹,便匆匆出宫赶着回府发送亡父。
这一边季洁的泪水尚未干透,穿着一身明黄色凤袍的皇后又逶迤而至,这些日子皇后频频眷顾玉林宫,宫中之人只当皇后心念季妃平日的贤德,故而才日日亲驾垂问病况。毕竟昨日在馨祥宫的尴尬,看到的人并不多。且夏日以来,但凡坤宁宫有的,玉林宫也有。这一次皇后还自动削减份例只为免去季洁的负担。这份恩情隆宠,让不知情的人羡慕不已。
可是这殷勤的眷顾和恩宠,却是一把无形的匕首,它们每一次降临玉林宫,都是在季洁的心上重重地割剜,痛得她撕心裂肺。
悠儿来到季洁的屋子时,她正就着紫兰的手喝药,不知是否知道皇后将至,她已换了一件桃红的夹袄,内里是粉色的绸衫长裙,这鲜艳娇嫩的颜色,将并病怏怏的季洁衬出好几分精神。
“皇后娘娘金安,臣妾身子软弱,无力起身,不能给您行礼了。”季洁将心中恐惧深深掩藏起,在脸上堆出恭敬的神色,跪坐在床榻上向悠儿叩首。
悠儿在大梨花木椅上坐下,耀眼的凤袍铺展开,广袖上两朵硕大的牡丹显示着她皇后无上的地位和威严。
“不必那么客气。”悠儿的笑并不由心,好似应付一般,“只因昨日季妃说身体好多了想重新协理后庭之事,所以本宫今日特来看看你的身子到底怎样了。二来,也为季老将军的仙逝代各宫向你道一声慰问。”
季洁欠身含笑:“要娘娘费心了。只是关于协理之权,娘娘昨日说的话臣妾记下了。眼下必安心保养身子,不做别的想。”
悠儿纤白的手指一扬,示意宫女内侍统统下去,随即才理着袖口闲闲道:“有些事情当着奴才的面不好讲,因这协理一事早晚是你季妃的责任,所以本宫不得不提醒你一句。”
“臣妾洗耳恭听。”眼见皇后屏退左右,季洁知道皇后今日定有“指教”。可是,在父亲噩耗传来前,她希望皇后能给自己一个了结,但噩耗传来今日又听兄长传达老父遗言,季洁突然改变主意了。她宁愿这样一日日被皇后磨心催肝地折磨,她也要保有这份体面,也要风风光光地继续坐她玉林宫的主位。因为这争的不是她季洁的脸面,而是季氏全族的荣耀。
悠儿看她一眼,不紧不慢道:“钱妃当家的这些日子,宫里每月比往年多结余五千两银子。五千两与整个皇室的消耗相比那是小数目,可五千两银子足够一户普通百姓家过两百五十年的日子。若像这样每月多五千两,一年就是六万两,六万两雪花银又足够皇上每年开春下放工部防灾所用了。”
季洁淡淡笑道:“娘娘的账算得很对。您的意思臣妾明白,臣妾每年不过能结余一、二万两银子,和钱妃妹妹的手腕一比,相去甚远。”
悠儿却笑道:“可这六万两银子,只怕皇上也用得不安心。”
季洁不解,蓦然抬头看着皇后,但见她言笑从容,一点看不出心思。
只听悠儿道:“你是宫里的老好人,纵使偶尔厉害些,也都在礼法规矩上,别人说不到你半点不是。但钱妃的手腕的确是过了些,殊不知这五千两银子她都掏到那些奴才贴身的口袋里去了。其实驾驭整个皇室那么多的人是需要技巧的,起码四年多近五年的辰光里你没出过什么岔子。莫看钱妃如今做出这么好的成绩,却不是长久之计。眼下那些奴才不过忌惮她的厉害,可日子久了一旦将她的脾性手腕摸透了,还不是照样变着法儿地浑水摸鱼找门子捞钱?到时候她钱妃若省不出这五千两,难道拿体己的钱来补?她又能撑多久?届时没事也罢,可若有人拿着现在的账和她计较,说她监守自盗,到时候宫里少不得又是风雨。以她的脾气,非闹得天翻地覆不可。”
季洁咽了口水,眸子里溢出的是对于悠儿的恐惧,方才皇后说这么长窜话时,竟一点不带停滞,就像背书那么顺溜着下来了。要么她章悠儿天生口齿伶俐脑经活络,要么就是这些话她早已烂熟于心,一早就准备来告诉自己了。
可是这样避重就轻尽绕弯的话,带来的只有挠心的痛苦,季洁永远也猜不到皇后的下一句话是什么,永远也想不明白皇后为何不痛快地解决了自己。
“娘娘说了这么多,难道是要臣妾继续协理后宫么?”季洁不能冷场,那样会显示她心中的怯懦,便不得不拿这话来问。
悠儿歇了口气,缓缓道:“这倒不急,只是想你有了空闲,教一教她。”
“她那样的性子,昨日对臣妾的误会只怕此刻还存着气呢。”季洁苦笑道,“又怎么肯听臣妾的话。况且个人的性子不同,有些事情教也教不来的。”
悠儿笑道:“慢慢来,她总是一出一出的,过了今日定会好的。从前她也与你要好。”说着抬眼瞥见搁在梳妆台上包得好好的盒子,遂问道:“季妃拿什么殓入老将军的陪葬之物?”
季洁一震,怯怯道:“是随身的一枚香囊,当年进宫时家父赠的。”
悠儿“哦”了一声,仿佛很无意地叹道:“贞仪贵妃去世后,皇上拿了她平日时常戴的钗子,又临了一幅最近做的画像送给了她的双亲以作纪念。那幅画幸而是放在涵心殿皇上本打算题字后赐给贵妃,若一早放在昭云殿里,只怕那一晚昭云殿走水时付之一炬,再想寻芳影就难了。”
季洁的身子忍不住颤抖,本被艳丽衣衫衬出几分绯色的脸颊愈发地苍白起来,她哆嗦着嘴唇道:“贵妃是皇上心尖上的人,上天不会那么残忍连个念想也不留给皇上,贵…贵妃她不枉爱皇上一场。”
这句话却让悠儿平添几分惆怅,凝视了季洁片刻,将心头那点恻隐压下,只问道:“季妃的身体又不舒服了?是不是本宫和你说话说累了?”
“是,不是…”季洁有些语无伦次,终选择了沉默来掩饰自己的惊慌。
悠儿款款起身,说道:“不必是不是了,你好生歇着吧。过几日让钱妃来跟你学一些驾驭奴才的道理。”语毕一振广袖翩然回身,可方踱出几步,便听到身后季洁凄厉地喊了声“娘娘。”她回过身来,波澜不惊地看着季洁。
“娘娘…”季洁几乎濒临崩溃,她跌坐到地上,绝望地抬眼看着皇后,泪水和恐惧一并得到了宣泄,“您究竟要折磨我到什么时候?为何不痛快一些呢?”她指着床边一只雕花的箱子,哭泣道,“那里,那里是您送来的扇子,我每一把都亲手接过,可是我接过的是扇子么,那是刀啊,那是杀人的刀。娘娘…您到底要什么时候才用那些刀完结我的生命呢?不要再折磨我了,其实我什么都没有,我在您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悠儿看着哭得瑟瑟发抖的季洁,心中竟为她感到可怜,一个本风光无限的妃子此刻匍匐在自己的面前,她不是恳求宽恕,而是求自己快些结束她的生命。可是这权力不在她章悠儿的手上,她不是季洁,她不想随便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季妃这是怎么了?是因为老将军的死伤迷了心么,为何对本宫说这些话?”悠儿明知故问,一步步将季洁逼入她自己心中罪恶的最深处。
季洁拼命地摇着头,继续哭诉着:“您知道我在说什么,您知道的…”
悠儿反问:“知道什么?”
“知道…”季洁突然怔住了,她紧紧盯着皇后的眼睛,企图从这双深邃而明艳的眸子里看出她的决定,可是季洁什么也看不出,皇后的心如同千年寒潭一般深不可测而又冰冷无比,那对漆黑中,什么也没有写。
“不能说,我不能说,我要保季氏家族的荣耀。”季洁努力地驱散恐惧从而唤醒自己的理智,“我若自己坦白了,她定会告诉皇上,那宗人府即刻就会立案查办,那老祖宗和爹爹世世戎马挣回的面子就都没有了。我要忍耐,随便她章悠儿怎么折磨我,我都要忍耐,要为家族忍耐。”
悠儿朝季洁走了几步,缓缓蹲下身子,取了丝帕擦拭她的眼泪,低声道:“在你告诉本宫应该知道什么之前,你要好好活着。方才本宫说的话,你也要记着。”
季洁用力地点了点头,深深吸了几口气,就着悠儿的手爬起身子,方坐回到床榻上,便听到外头高高的一声呼喊,“皇上驾到”。
悠儿闻声对她笑道:“好好活着,皇上不会亏待你,更不会亏待…你的家族。”可那抹笑容里包含了太多的情绪,起码已凌厉得要季洁浑身一震。
“皇后也在。”臻杰大步而入,见悠儿也在不免笑道,“到底皇后有心,朕亦是来给季妃道声安慰的。”遂走到季洁身边,温和道,“老将军的丧仪朕下旨礼部协办,定让他风光大葬以表彰他一生于朝廷的功绩。季妃尽管放心。”
这一刻季洁又有了理由垂泪,她将方才咽下的泪水借着皇帝的话复倾倒出来,不然她担心自己会被心魔迫胁致死。
出玉林宫时,悠儿是单独一人。她方才使了眼色给皇帝期他多陪伴季洁片刻,此举并非是可怜季洁,只是想借此机会显示皇帝对后宫的关切,暖的不是季洁一人的心,而是所有后宫女人的心。自然,有臻杰陪伴,她季洁是觉得心暖还是心寒,就只她自知了。
正思量着是去茜宇处说话还是先往上书房看孩子们念书,却远远瞧见端靖太妃一行朝这边来,一如既往的,她的身边还陪侍着钱韵芯。
“钱妃啊,切莫什么都和这位太妃学。走你自己原来的道路其实就足够了。”悠儿心中暗叹,但听古嬷嬷问:“娘娘等不等太妃过来?”
悠儿笑道:“瞧着,好似是找我的。”


第五十三章 去甚去泰(一)
古嬷嬷半信半疑,但不久之后,端靖太妃果然携钱韵芯款款而至,悠儿含笑道:“母妃是来看季妃的么?皇上正在里头呢!儿臣方出来。”
钱韵芯朝悠儿行了礼,口中酸溜溜道:“季妃身体有病,皇上倒该避忌几分的。”
未等悠儿开口,璋瑢便笑道:“钱妃娘娘的话说错了,这正是皇上仁爱所在。你这话知道的是心疼皇上的龙体安康,不知道的,只当你连个得病的妃子的醋也要吃。”
钱韵芯悻悻住口,垂首立在一旁不再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