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姐,父皇也是这么过来的,不是吗?”他说这句话时的神情,和父皇一模一样,“姐姐所谓的‘争’是这三年的事,但事实上从进入书房起,我无时无刻不在和七哥争,只是你没有察觉,而我们俩心照不宣。”
他想了想又说:“父皇应该知道,也许母妃…也许所有人都知道,只有姐姐不以为然。”
“只有我?”三年前就轰然倒塌的世界又一次被撼动,连仅存的瓦砾残垣都被震得粉碎,我苦笑着问他,“所以,你们就这样看我痴傻了十几年?”
泓曦很冷静,“只有二姐你是最真实的,何来痴傻?”
“不真实的人,包括母妃?”
“包括。”
“泓曦,如果父皇要你让,母妃要你让,我要你让,你能不能不争?”
泓曦不曾犹豫半分,正色回答我:“他若不曾伤害母后,不曾伤害姐姐,不曾伤害五哥,不曾伤害无辜的人,我能。但一切已成事实,我再不能让,即便今日父皇问我,我亦如是答复。”
“泓曦…”
“二姐,你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泓曦的眼眉随母妃,但此刻站在我面前的,却是宛如年轻了几十岁的父皇,他不疾不徐地对我说:“并非操之过急,而是我不想等父皇有一日辞世,让母妃独自面对眼下的一切。二姐,我想说的能说的,言尽于此,不论你站在哪一边,不论你是否嫁给容朔成为容家的一份子,我该做的一件不会少,不该做的绝不会触碰。江山之重,远非你我能够想象的,从母后离世那一刻起,我就明白了。但我会努力承受一切,直到有一天撑起这天下。”
烛火静谧的燃烧着,房内悄无声息,逃避了三年的我,竟然忘记了当初选择逃避的原因。
我不该为泓曦的变化感到惊讶,正如他所说的,看不清一切的人是我,周围的人也好,事也罢,什么都没有变,是我固步自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有一天偶尔走出来,看清了,便无法承受。
在姑苏的那段日子,不会有任何人来告诉我京城如何,皇室如何,天下如何,于是我很快乐很自在,没有烦恼没有忧愁,可事实上,我真的幸福吗?
若真的幸福,我又为何选择回来?若不想归来,父皇和母妃也绝不会强迫,选择回到这里,选择面对这一切的人,还是我。
“对不起,我说了让你不愉快的话,可是二姐,我…”泓曦见我神情恍惚,很是心疼,扶着我坐下,好生哄我,“你不要生气,即便要和七哥争,我也不会伤害无辜的人,母妃对我说过,这是她的底线,也是我必须遵守的承诺。”
“母妃?”我心中更惊,在我眼中十几年如一日恬静安宁的母亲,却早早对她的儿子说下这样的话,是啊,她那样清透的眼睛,怎么会看不清这个世界?
他点头,微微笑起来道:“这些事搁到历史里头去看,真真什么都不算了,到父皇这里这样的光景,已是旷古烁今。如果七哥不步步紧逼,我也不会针对他。可眼下这些事,若依旧打不还手骂不还口,只怕有一天想保护母妃和姐姐,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二姐,现实虽然残酷,可越过去之后,世界一片清明啊。”
我的心渐渐平静,闷了会儿,才问泓曦,“为什么一口咬定泓昶是所有事的幕后推手,你们有证据吗?”
他道:“个中细节三天三夜也说不完,不提也罢。二姐你要做的,便是照顾好父皇,保护好自己,那日在行宫发生的事极有可能再来,你要小心。”
行宫的事泓曦竟然已知道,我完全想不到这个简单的孩子会有哪些消息来源,自诩看着他长大,到如今才明白,我其实完全不了解自己的弟弟。
“泓曦,如果事情闹到最后,你会杀泓昶吗?”索性将最极端的问题问出,我也好了无牵挂。
他一愣,有些莫名地看着我,“二姐在想什么呢?他是我的皇兄,是父皇的儿子,我怎么能杀他?世上只有父皇能杀他,难道你要去问父皇吗?”
是啊,即便是四哥他们,也不能动泓昶的性命,换言之泓昶真正忌惮的人,也只有父皇。
“泓曦,你很想做皇帝吗?”
“江山是父皇的,能传承父皇的基业,为何不好?”泓曦有些奇怪地看着我道,“人各有志,四哥他们无意皇位是他们的志向,并不代表我有心传承祖宗基业就是不好。故而我也并不反感七哥和我有一样抱负,只是他想得到这一切的手段太过分,既然他已经挑起杀戮,我就不能保证自己的衣袂不沾染血迹。”
我伸手摸他被我打肿的脸颊,呢喃:“对不起,姐姐打疼你了。”
他憨然一笑:“今日实在该打,明知道父皇最厌恶这样的事,我偏来较劲。”
“泓曦啊,姐姐会和母妃、父皇一起支持你的理想,将来你也定会是极好的帝王。方才你说‘言尽于此’,姐姐也想对你说最后一句话。”我拉着他坐到身边,紧紧握住了泓曦的手,“泓昶终究是你我的兄弟,是父皇和母后的孩子,如果可以,不要伤害他的性命。”
“我知道。”
“皇权斗争里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姐姐这样懦弱的人只会让你们觉得碍手碍脚,要命的是,我竟然也被卷入其中,姐姐虽对容朔有私心,可他除了姓容,和容家真的没有任何关系了。他想守护的,是母后的理想和苦心,他只为父皇做事。”我絮絮叨叨到最后,才真正说出想说的,“可以的话,夺去容家的权,毁去他们在朝廷植入的权网,但不要伤害他们的性命,他们都是母后的家人,是泓昶的亲人。”
他欣然颔首,还是那简单的三个字“我知道。”
我心里发虚,他知道吗?他真的知道吗?
那一晚自然也不能睡好,天未亮便起身,算着时辰来涵心殿,孰料古夫人正伺候父皇穿戴朝服,他昨日才晕厥,今日竟就要上朝去。
☆、479.第479章 老公公
“不好好休息吗?”我忍不住问这一句,父亲却冲我笑,“昨天吓着你了?”
我便来拉扯古夫人:“您也不劝劝?”
古夫人温和地回答我:“皇上说今日上朝安排好一些事,之后就静养半月,为了那半个月,我今日只能妥协了。”
如是听说,倒放下心来,因古夫人在侧我不便说,待她去取父皇的冠冕,我才低声问:“要不接母妃回来照顾您?”
父皇嗔我:“她身上的病还没好,你怎么舍得?”
“那不如父皇也回福山养身体。”我到底偏心自己的母亲,忍不住嘀咕,“她一个人该多寂寞。”
“不会的。”父皇笃定地回答这三个字,嘴角竟是满足的笑容,捏了我的手道,“你和你母妃,父皇大概还是更爱她,因为她永远知道朕心里想什么要做什么,初龄却太笨了,永远弄不懂,永远是个小丫头。”
我哪里能为这句话生气,更是听得心里甜甜的,只是撒娇道:“早就知道比不过母妃的,所以才到处胡闹,好让您多为我花点心思。”
此时古夫人已过来,让我和她一起为父皇戴上冠冕,而后便把父皇交付给了内侍,看着他坐辇往聆政殿去。
古夫人这才好好看我,笑道:“初龄是长大了呀,三年没见,益发好看,你瞧你笑起来多好,昨晚看见你那眼神,好像都能喷出火来。小孩子家家的别总操心大人的事,皇上和你母妃会心疼的,那两个小家伙的事让他们自己折腾去,书房里太傅们总会管教的,你别跟着闹心。”
我只是点头答应着,不敢说太多的话,遂拿出润儿来说事,“小丫头太招人疼了,夫人也很喜欢吧。”
古夫人也笑道:“你四哥好容易有个闺女,可惜润儿身子太弱,我心里总不落实,但愿她健健康康长大。”一边说着,我们离开涵心殿,古夫人又絮叨,“你四哥不知忙什么,我好些日子没瞧见他了,前日里老五媳妇到宫里来要人,我随口派人去王府看了看,没想到你四哥也几日不着家,实在奇怪。偏你四嫂性子太娴静,什么都由着丈夫来,我不问她,她从来不说家里的事。”
我默默随她走着,没有说话,半道上遇见敬贵妃过来,听说皇上上朝去了,也念叨几句,继而让古夫人早些回去休息,她先去等父皇下朝了。
送走敬贵妃,古夫人问我:“皇贵妃身子可好些?你回来了,她心里的病也该好了吧。这三年她不对人说想你,可谁都看得出来她思念太甚。”
也是到昨夜,我才知道母妃心里有另一件放不下的事,但既然所有人都以为是因为我,那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笑着敷衍几句,终与她分道而行。
如今敬贵妃她们轮流照顾父皇,想来母亲若在,大概会寸步不离,而她们也绝不会去争什么,不过听父皇安排。这一回母妃不在,她们才能真正贴近父皇去照顾他,既然如此,我就不能总在跟前待着,那样实在太不懂事。
步行回符望阁,路过宁寿宫花园,便想进去坐坐,让随行的两个小宫女在外头侯我,独自步入。因宁寿宫无人居住,平日宫殿和花园皆只有宫女太监来打扫,娘娘们逛园子也少来这一处,是极静的地方。小时候捉迷藏躲在这里,半天没有人来这里找,憋得我最后自己跑出去了。
秋未浓,园子里犹有夏日繁茂的气氛,木槿花凤凰花还顽强得停在枝头,倒叫人十分意外。然时不时从树上落下一片叶子,到底告诉你,眼下是秋天了。
漫步而行,不知不觉已入得花园深处,略感疲乏,便在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树下有宫女们扫成的落叶堆积,绵软如毡毯。花园的景致除了四季交替,眼前的山石树木并无太多改变,蓦然想起护国寺里那一片荒芜的泥土,承载我十五年记忆的地方在瞬间消失,感慨这世上到底有什么是可以永恒的?
身后忽有脚步声传来,大概是前来打扫的宫女,果然一把女声说着:“皇上昨儿个晕倒,会不会就为了这件事?如果是真的,那也太吓人了,这都多少年了,而且皇上不仅戴了绿帽子,当初还巴巴儿地把孩子给人家送过去。”
“皇上也太可怜了。”
“听嬷嬷们说,这些年皇上虽然独宠皇贵妃一个,但是对宫里的娘娘们多少还是有些恩泽的,可只有耿夫人自从儿子被送走后,再没有被皇上临幸过,你瞧平日也不见耿夫人在外头走动吧,兴许皇上是知道的呢?”
“啧啧,皇上若是知道的,那也太仁慈了。”
“耿夫人也太不是人了,竟然做这种事…”
越说越离谱,我听的心烦意乱,她们也已走进,突然见我坐在树后,吓得呼啦啦跪了一地,我三年不在宫里,这几个小宫女也不知何时来的,随彼此不认得,可宫里能穿成我这样,且随意走动的,能有几人?不必自报家门,她们看服饰年龄,也该知道我是谁。
“把你们的领催姑姑找来。”我冷声道道。
她们即刻便哭了,方才那些话足矣要了她们的命,一个个求我不要找她们的管事说话,发誓毒咒,再也不敢胡言乱语。
我在意的并非她们的生死,在意的,是这些事都能在宫女嘴里嚼舌头,到底传成了什么样儿,而我回来几日,竟浑然不觉。
从她们口中,才晓得这件事也是从我回来后一天开始在京城流传,起因是护国寺突然驱逐高僧明源出师门,明源在民间极有声望,诸多香客上门讨说法无果,便忽而有传言说,是为了我那出家为僧的十皇叔,缘起明源洞悉了宫闱丑闻,得知十皇叔出家是为了赎罪,因为他和皇妃私通生下皇子,对不起皇帝。
我听得哭笑不得,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毫无逻辑可言,若真是明源知道了这件事,护国寺将他驱逐出来,难道是为了要他将此事散步更广?何况十皇叔已故,突然牵扯这些事毫无意义,显然散播这些谣言的人根本不在乎所编的瞎话是否让人信服,重点在五哥是私生子,重点在他们要让父皇蒙受屈辱,挑唆皇室内部的矛盾。
懒得再和这些宫女周旋,也不说如何处置她们,我径直就往园子外跑,一路找六哥去,记得他昨天从五哥那里回来,记得昨夜泓曦说“他若不伤害五哥”,彼时我还以为是提三年前袭船一事,此刻才回过味来,泓曦竟是为了这些谣言愤怒。大概也因为传得街知巷闻了,就都以为我也知道,便无人在我面前提起,更何况这是多忌讳的事,也没有人会无端拿来说。
奔来景阳宫,宫女却告诉我,六哥一早就出门去,连贵妃都不晓得他去了哪里,宫女还有心玩笑说:“殿下大概是快要成婚了,才各处去玩儿吧。”
不怪小宫女不谙世事,谁会在这个时候到处玩?昨天他看我那莫名其妙的眼神,和那些奇奇怪怪的话,根本就是连他都被牵扯进去了。
眼下唯一的问题,是我不能出宫,哥哥们若不回来,外头的事我便一无所知,但为了他们不被我妨碍,我也不能任性跑出去,相信他们每一个人,是我现在唯一该做的事。
悻悻然回到符望阁,却有宁寿宫的管事等我,问我怎么罚那些宫女跪在园子里,问我要如何处置,他们倒是很客气殷勤,我却懒得理会,敷衍说是吵着我休息才罚的,让念珍打发了去。
随后又找她们到跟前问:“那件事,你们是不是也知道了?”
念珍念珠面面相觑,我不得不坦言直说,她们才道:“谁信呢?耿夫人那么娴静的人,怎么会做这种事,外头人闲得慌吧,都几十年前的事了。”
我突然感慨,有如斯安宁和谐的后宫,也是父皇的一大幸事,即便传出这样大的丑闻,除了些许宫女太监好事多嘴外,主子们个个都淡定得很,不然前朝纷乱,后院又起火,父皇该多头疼。
她们离去后,我独自在屋子里待着,因思绪太乱,反变得一片空白,才发现眼下除了等待,我竟没有任何事可以做。
“大概静静地等,也是为他们做一件事。”自嘲一句,陷入到无助里,眼前便出现容朔的身影,这一刻好想到他的身边去。
将近正午时,传来聆政殿的消息,父皇宣布要继续休息半月调养身体,朝务仍旧由四子谨郡王代理,只是这回多了一句话,言明让七皇子协理,亦吩咐众大臣,要多多教七皇子些东西。
李从德说,今日四爷、五爷都在朝上,皇上提到七皇子时,他就从偏殿出来了,皇上让他往后也上朝听政,暂时不必再去书房。
说完这些话,李从德忍不住问我一句:“公主脸色苍白,不舒服吗?”
“没事。”我微笑敷衍过打发他离开,才露出无奈的神情,一切平静得那么扭曲,让人从心里生出恐怖,父皇的话、泓曦的话、容朔的话,明明都指向泓昶,可是现在却又是这番景象。
午饭时根本没胃口吃饭,念珍特地做了蟹肉饺子哄我,吃了几只便懒得动筷子,正被她们逼着无奈地喝一碗汤,李从德却一脸纠结地进来对我说:“主子,有件事儿得向您禀告。”
还能有什么烦心事?我几乎冷笑,只是点头应着。
他道:“隆禧殿那里的小太监来说,方公公快不行了,想见您。”
闻言手里一颤,险些摔了汤碗,连说话的声音都跟着打颤,“即刻就过去。”
赶到隆禧殿,方永禄再不会唤着“小公主”从后殿闪出来,只有诚惶诚恐的小太监迎接我,连这里都跟着变了。
我被引到他住的屋子里,苍老的方永禄变得很瘦小,正躺在床上睡着,完全不是从前的光景,他的徒弟们都来伺候,瞧见我来,纷纷行礼。
我道:“传本宫的话,请太医来给方公公瞧瞧。”
一个答:“皇上早有恩旨,一直是太医在照顾公公,但今日公公再不肯瞧太医了,公主能不能劝劝。”
“明白了,你们下去吧。”轻声一叹,等他们都离开,才到了方永禄的床边,他安宁地闭目而憩,似乎真的睡着了。
我在边上的凳子坐下,静静地望着他,虽然身为奴籍,可方永禄用一生对皇室对父皇的忠诚换得了旁人的尊重,而我也从未将他当一个奴才看,自小只觉得他是个慈祥和善的老者。
“小公主来了?”方永禄闭着眼睛,干涩地说出这句话,颤巍巍从被子下伸出手,我握住了他的手指,含泪笑道,“是呀,这些年你想我没有?”
他笑起来,大概感觉到是我的手,又听出我的声音,喘息了几声后才道:“奴才怕是等不到看公主出嫁了,不过好歹等到您回来了。”
“生了病就吃药,吃药就会好起来呢。”我勉强作笑。
“老啦,吃再多的药也没用了,糟蹋银子。”他微喘着,缓缓睁开了眼睛,眸子里的目光还是那样慈祥温和,枯朽褶皱的面容也掩盖不住的光华。
“你就是怕药苦嘛,我有好吃的冬瓜糖,公公不要怕。”我说着,眼泪止不住落下,因为看到他就明白,什么叫生命在消逝。
“小公主,姑苏好玩吗,怎么去了那么久?”
我泪中带笑:“好玩,公公去过吗?”
他笑:“去过,跟着皇上去过好多地方呢,这辈子没有白活。”
“可不是,你去过的地方比我还多。”
他又笑,用一如从前的口吻问我:“那比护国寺好玩吗?姑苏比护国寺好玩吧。”
我哽咽:“比护国寺好玩,公公,护国寺再也不好玩了,那里什么都没有了,人和事,连回忆都没有了。明源他也不是什么仙人,不过是凡夫俗子,是我的表兄而已。”
“没有了好啊,不然驸马会吃醋啊。”他没有任何意外,只是释然,更哈哈笑起来,看着我问,“小公主,驸马好吗?他对你好吗?”
☆、480.第480章 纵火
“好!”
“皇后娘娘的侄子,一定是很好的。”他道。
“他很喜欢姑姑,也很喜欢我。”对着方永禄说这些话,我一点也不觉得羞赧,或许此时此刻,只想让他觉得高兴。
他的目光从我脸上移开,直直地看着床上的帐子,突然说:“皇上这辈子背负太多的事,几时才愿意让人为他分担一些呢?”
我不懂他的话,他自顾自继续说:“皇上没有对不起任何人啊,为什么要被那样误会?”
“公公,怎么说这些?”
方永禄看向我,喘息微促,“公主,小心七皇子啊。”
“公公!”我低呼,几乎不敢信自己听见了这样一句话。
无比痛惜的神情在他脸上泛开,重重地叹息引出他的话:“连浑身是刺的十四爷也能为皇上所折服,为什么皇上就是解不开和儿子的结呢?七皇子怎么会如此嫉恨他的父亲,嫉恨他的兄弟姐妹?”
我怔怔地看着方永禄,不知道他继续会说出什么来,只觉得耳畔嗡嗡作响,心渐寒。
离开隆禧殿时,方永禄又睡着了,他并没有什么大病,只是太苍老,和我说那么多话,几乎耗尽了他的体力。
秋日午后的阳光本该和煦明媚,可心冷了,对任何事的感知都会麻木,心想,如果今日不来见他,该多好。
母妃说过,母后去世的时候只有父皇在他的身边,可他们好像都不知道,那天寝殿里还有一个人,就是泓昶。
方永禄之所以会知道,是因泓昶在母后去世不久后,曾一个人跑来隆禧殿,赶走了所有人,抑郁的他哭诉了一个多时辰,道尽心中对于父皇对于宫廷对于母妃对于我的种种不满,可他也不知道,殿内还有方永禄的存在。
这件事方永禄没有对任何人提过,他说皇上是很好的父亲,皇上会解开七皇子心中的结,只是没料到这些年过去,好像什么都不曾改变,每当众人来隆禧殿祭祀,他看七皇子的眼神,还是和那一日一样,更似乎怨气越来越重,让他很无奈。
在母后灵前泓昶的眼神,才让我知道他恨我,我从来不晓得原来他自小就恨我。
他恨母妃夺去了父皇对母后的爱,恨我和泓曦夺走了他身为嫡子的骄傲,恨我可以被父皇宠溺得无所不能,恨我这个小小的公主掩盖了他所有的光华,恨母后限制他许多行为不许他有半分得意骄傲,恨舅父容涵给他的人生带来污点,恨自己曾不被父皇期待来到这个世界,恨当初没有捡起那一枚御印,恨我曾送到他手里也被拒绝。
这个孩子,恨透了他出生前出生后,长大成人近二十年里所有的人和事。可我和母妃还有泓曦拥有这一切,同时因此失去爱和机会的人并非他一个,会恨到这样的田地,我再不想怪自己和母妃得到太多,只能怪这个孩子的心太扭曲。
是冤家路窄吗?路上,意乱纷纷的我竟迎面遇上了泓昶,他独自一人走在宫道上,不知从哪里来,不知要去哪里。
“皇姐。”他朝我躬身行礼,抬头后则问,“皇姐这是从哪里来?”
“随处逛逛,就走到了这里。”我压着心颤回答。
回京以来第一次这样细细地看他,所谓相由心生,对于人本身和看他的人都有影响,此时此刻在我眼里,瘦高的泓昶满面凌厉之色,眸子里泛出阵阵寒光,每瞧见他的双唇,就好像会从那里说出“我恨你”三个字。
“我还以为父皇病了,您会在涵心殿寸步不离。”他道。
“有各位娘娘照顾,不需我操心,我在跟前父皇只会嫌吵闹。”
“父皇怎会嫌皇姐,怕是多看看皇姐,病自然就好了。”
我硬是挤出笑容,违心道:“泓昶也会说玩笑话了,三年不见,果然不一样了。”
“是啊。”他也笑,记忆里,我很少看到他笑过。
“你要去哪里?”我定定心,问,“听说父皇让你上朝听政了?要好好跟四哥学呀,父皇又多一个臂膀。”
他看起来很高兴,笑道:“皇姐说的是,要学的东西太多了。这会儿正去隆禧殿,去给母后上香,告诉她儿子上朝听证了。”
“甚好。”我道,“不耽误你了,赶紧去吧。”
他躬身应下,请我先行,我颔首举步,从他身边而过,却听他极轻地问:“皇贵妃,还好吧。”
我心头猛颤。
那一语犹如定身咒,要我迈不动半步,可泓昶已无心再等我,径直就往后走开,脚步声不疾不徐,却透着傲慢,透着挑衅。
“公主。”宫女上来搀扶我,问是否身体不适。
“回吧。”我无力地答一声,虽步步虚无,终是走回了符望阁。
稍事休息,念珍来转达泓曦的话说:“殿下说今晚住在书房里,不回来了。”
“他终日泡在书堆里,有什么…”后半句话我没说出口,思量泓曦对我说的,我有资格说他么?
傍晚涵心殿那里来消息说父皇很好,几位娘娘轮流照顾着,一切妥帖,也不说父皇想见我,我晓得父皇也明白其中的轻重,此刻我若在跟前,太没意思。此外六哥还未回宫,敬贵妃心思全在父皇身上,实在不知该如何去问她要人。
因午饭吃得不好,夜里念珠特特弄了点心哄我吃,可我哪有胃口,一概推了,念珍细心,从小宫女口中听说我遇见泓昶的事,悄声来问我:“还在为昨天的事生气吗,要不要请八皇子回来?您别什么都闷在心里。”
我听不进这些话,泓昶那句“皇贵妃,还好吧。”将我封入了恐惧的世界,坐立难安,分明不吐不快,却偏偏要闷着煎熬。
许久许久,念珍念珠瞧着我干着急,又道:“要不让八皇子回来。”
“我去找他。”不知什么念头驱使,我再憋不住,径直往外冲,念珍追上来给我披一件风衣,嚷嚷着叫李从德随行。
出门不久,竟变了天,小雨绵密落下,将我的风衣打湿,小太监们想着法子找来伞,李从德打着一步步紧紧跟在我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