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事情便这样定下了。
宁家的年轻媳妇一身上好的绯色锦缎,粉颈上围着条雪白的狐裘,衬得那一张瓜子脸更加小巧精致,她瞧着唐悦的脸,道:“看模样生得真是好,可姑娘家怎么受了这样的伤,作孽哟!”
她的口音软软的糯糯的,十分婉转,说话的语气仿佛是惋惜,却又带点说不出的味道。
商容面色一变,悄悄握住了唐悦的手。
唐悦低下头没有说话。
旁人的眼神仿佛在说,这样丑怪的女人,怎么能与商公子相匹配。
突然有人道:“说的是啊,我年轻的时候经常在江湖上跑,身上那些陈年的旧伤疤怎么也脱不掉,等小悦嫁到我们家,再不能让她吃我以前的那些苦了。”
宁家媳妇的脸悄悄红了,垂下了眼睛,偏开半边身子,不敢看向商老夫人投过来和善无比的视线。
与宁家媳妇向来交好的张家夫人放下手中的香茗,用绣着半枝海棠的帕子掩了掩嘴,轻声细语道:“不知唐姑娘府上哪里,高堂可还健在?”
唐悦的脸色刷的一下白了,她低声会答道:“我…爹娘已不在了。”
“那家里还有其他人么?”
唐悦想起了唐漠,心中又是一痛,涩声道:“没有了。”
商容的手一直在给她传递着温暖,但当别人问及这个话题的时候,她却还是浑身一颤,差点无法回答。
无法回答的原因,是她在意,很在意自己不是一个身世清白的女子。
这一句话出来,满屋子的人都在向她行注目礼,那些原本还带着几分探究的眼光一下子变得轻视起来。
原本大家以为她虽没有出众的相貌,想必是有个雄厚的家族背景,否则又怎么会被素来眼界极高的商大公子看中做媳妇,这下得知她不过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众人面上的神情一下子都变得有些不好看。
为了一个无貌无势的女子,不惜拒绝满天下的好姑娘,这在他们心中是一件打破头也难以理解的事。
商老夫人笑眯眯地点了点头,道:“跟我一样是个少人疼的孩子啊。不过不要紧,小悦啊,你可要记住我老人家的一句话。”
她顿了顿,环视众人一圈,最后看进唐悦清澈的眼睛,深深道:“女人啊,容貌家世啊什么,都不要紧,最要紧的是要有遇到一个好男人的运气。一旦遇上了,不管什么事情,都要抓紧了别放手。”
唐悦愣了愣,心中复杂难言,面上的神色,也不知是感激还是喜悦,半响之后才缓缓道:“您的话,我记住了。”
她们的话说得众人丝毫摸不着头脑,一时便也接不上话。老太太眉眼温和地缓缓道:“我们家小容,是个好孩子,你啊,也是个好孩子啊,现在看到你们,就像看到我年轻的时候一样,可怜我夫君死得早,丢下我一个人含辛茹苦抚养两个孩子…”
她说着,竟真的擦拭起眼泪来,刚才还笑得眯成一条缝的眼睛此刻当真滚下几颗泪珠,商容微微笑着,并没有上前安抚的意思。
唐悦想要站起来,却被商容硬生生拉得坐了下去。她不解地看向他,他微微摇了摇头。
接着大家便开始安慰商老夫人,再也没人有多余的心力来关照唐悦了。
连原本坐在门口凳子上的那位年轻媳妇,都跑到老夫人身边去递帕子。
在众人不注意的时候,商老夫人从卷起的袖口,露出满是皱纹的手,悄悄向门外指了指。
商容的眼睛眨了眨,趁着这个机会,偷偷拉着唐悦跑了出来。
躲开纷扰的大厅,商容终于有机会温柔地将她拥在怀里,柔声道:“小悦,对不起,以后这样的场合,你都可以不理。”
唐悦有点闷闷地,半响才道:“不,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
她天生不善言辞,在那么多人面前,让商容很难应对。她甚至恨自己为何如此蠢笨,不能像其他女子一般对这种场面应对自如。
商容修长的手指伸过来摸她的脸,手指在她脸颊上停留了许久,还是冰凉的,他微微叹了一口气,道:“当年第一次看到你,我就在想,你要不这么乖就好了,至少伤心的时候,当着我的面哭出来。”
唐悦感受到那手心的温度,心里觉得温暖,甚至连眼眶都觉得热热的,她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说,只好笑起来。
商容的手指抚到她的伤口,却突然道:“跟我来。”
没等唐悦反应过来,他已拉着她出了门。
“要去哪里?”
“去找我师弟,他一定有法子。”商容这样说道。
慕容小雨
两人一路出了商府,便向西行去。大多时候都是商容在为唐悦介绍沿途风物,唐悦不过听着,微微点头。
走出一条街去,商容已瞧出唐悦心不在焉。
他是何等聪明的人,只略略一想,便已明白她是被刚才那些人的问题干扰了心神,又或许是想起了被困于拜月的大哥,才会闷闷不乐。
他拉住唐悦的手,将袖中一直藏着的一样物件取出来,送到她的手心。
唐悦一怔,看清了手心中之物是一条链子,上面还挂着一只金铃铛,式样很是精巧,正是当初商容赠与她,她一直珍藏着,直到在山中离开之时才狠心抛弃的铃铛。
“我每次瞧见这铃铛,便会想起你。”商容微微地笑,眼眸深处藏着些许悲伤,却还是亲手替她挂在胸前。“这样…便不会丢了吧…”
唐悦低头瞧着,眼睛微微湿润了。
商容笑着抓了她的手,掌心贴在一起,十指相扣的瞬间,唐悦抬起头看着对方,不知为何觉得心脏跳得很快,羞涩得厉害。
街上的行人,悄悄放慢了脚步,看着路边的这一对,男的俊俏无匹,女的容貌半毁,可这俩人之间亲密无间,气氛说不出的和谐。
“要做我的新娘子,却一直还想东想西,你说我是不是该反省一下,自己哪里做的不够好?”商容翘起嘴角,温柔中带着些微的懊恼。
唐悦吓了一跳,她印象中商大哥并不是这样的男人,他总是温文尔雅,彬彬有礼,待人虽温柔,却从不会越过男女之间的界限,更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拉着女孩子的手不放,视众人目光于无物。
“你…我们回去再说,好不好?”唐悦看了一眼那边正伸长脖子望着这里的一个青衣妇人,压低声音道。
商容毫不在意,俯下了身子,几乎要靠到唐悦的面颊,低声地:“嗯,你在意别人说什么?”
“是。”唐悦又看了一眼周围,面色慢慢涨红。
“真的那么在意?”
“嗯…”
刚说完,唐悦突然失声叫了起来,她整个人被商容腾空抱起,几乎面贴面靠在他的身上。
“你是我要迎娶的新娘子,全城人都知道,有什么好怕的?”
商容面上的那种笑容让唐悦心慌,她反抗一句,商容就向前走一步,越说他越不肯放下,简直视所有礼教于无物,让刚才还在一边窥视的众人大为震惊。
他在唐悦的额头上亲了一下,才道:“如果你答应我不那么在意别人的眼光,我就放下你。”
唐悦原本苍白的脸色已变得像朵喝醉了的海棠,连连点头道:“我、我什么都答应,放我下来。
商容便不再为难她,笑着放了她下来,却还不忘威胁道:“下次不许说什么怕被人看的话,再说我就当众亲你。”
唐悦默默维持脸发烧的状态很久,以至于没有感觉到身边的商容一直瞧着她的表情,此刻见她眉头不再紧皱着,才放下心来。
他不同于往日的出格举动,全然都是为了让她开心,至少也要让她暂且抛开一切痛苦。
“商大哥,你说的的师弟在哪里?”唐悦问道。
商容道:“我们还在路上,我便已着人通知他来参加婚礼,现在应该到了。”
“那,我们是要去迎他么?”
“他在城西有座别院,每次来都先在那边落脚,我们现在便是去那里找他。”
唐悦点点头,她对商容所说的恢复容貌一事其实没有信心,一张面皮,毁了也便毁了,又怎么可能恢复如初,不过是他说来安慰她的话罢了。
穿过最繁华的街道后,他们沿着穿城而过的一条河流慢慢向前走,周围的行人渐渐变得少了起来。远处一叶渔舟在夹岸的歌声中悠悠行进,近处是零星几个妇人挽起袖子在水边浣衣。这一切看起来都是如此的和平,恬静,唐悦看得有些出神,心中升起了些许对往后生活的向往。
“你在想什么?”商容停住了脚步,问道。
唐悦的脸倏地又变红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商容似是猜到她在想些什么,却没有半点笑话她的意思,道:“我们已经到了。”
唐悦这时才发现,二人不知不觉中,已来到一所院落面前。
只见竹篱半敞,满园梅花怒放,却是再普通不过的民居,唐悦远远看来竟不觉有些惊奇,道:“商大哥,你师弟住在这里?”
商容刚要答话,突然面色一变,压低声音急道:“你在这里等我,不许走开!”
唐悦还未来得及反应过来,商容身形骤起,已向不远处的密林掠去!
莫非他发现了什么异状?唐悦刚想要追上去,想起商容的叮嘱,硬生生止住了步子。
她应该信任他的。
唐悦向丛丛梅林望去,心中有些犹豫不定。
一路上,商容已向她介绍过这位师弟——慕容小雨。在试剑大会上,她也曾经从慕容梅见口中听说过一些关于他的事。但在商容的叙述中,慕容小雨除了性情孤傲一些,并没有如慕容梅见所说那般卑劣。
据说他在十五岁以前一直流落在外,四处颠沛流离,处境十分可怜,直到被九念大师收留,他才有了立身之处。半年后方才被慕容不凡寻到,带回慕容家认祖归宗。他回了慕容家之后,待九念大师仍是十分尊崇,与商容也很是亲厚。
她还在犹豫是否应该上前去敲门,就发现那道门已打开了,从里面走出来一位公子,看上去比商容的年纪还要小些。
那人的面容有着慕容世家良好的遗传,唐悦所见过的人之中,以苏梦枕的相貌最为出色,而以商容的仪容最为潇洒,今天见到的这个人,却半点也不逊于他们,甚至比他们还要多出一种逸然出尘的气质。
由此看来,崛起江湖、少年成名的慕容小雨,并不是什么三头六臂、头上生角的人物,同样是两只眼睛,一只嘴巴。
然而奇怪的,他的眉毛、眼睛、鼻梁、嘴巴,任何一样单看都并不出众,但合在一起看过去,就是比常人要出众百倍。
古来俊朗男子,不是英俊硬朗,便是风流潇洒,这位慕容公子却是十分英俊之中,更带着三分潇洒,三分出尘,同时风华之至,令人暗生惭愧之心,不敢逼视。
延续的时间在这一刻如同被某种神奇的力量静止了,两人之间有刹那的宁静。
一瞬间,唐悦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她奇怪地盯着那公子看,对方显然也已发现了她。
因为他脸上的表情变得很奇特,他自然是惊奇的,困惑的,有些不知所以,这本该是任何人看到一个陌生人站在自己家门前都会有的反应。
奇怪的是,他的目光看来竟似有些悲伤。
唐悦一时有些说不出的窘迫,甚至有一种转身逃走的冲动。她对自己的表现感到很莫名,只因她现在已很少有这样不知所措的时候。
这让她有一种不好的联想,那些已经遥远的,慢慢在她脑海里变得模糊的记忆,那些关于温雅如以及她小时候的,很不好的的场景慢慢浮现。
慕容小雨从未想过,会在这样的场合下见到唐悦。
好多年前,他以为他们会成为朋友,可惜没有。
再后来,他以为她至少可以认出他,如同他第一眼就从人群中认出她来一般,然而还是没有。
他的心中虽然已暗潮汹涌,但却显然在尽量控制着自己,在此地,在这里,见到唐悦!他不得不克制自己。因为他在很多年前,就已学会如何将痛苦、悲伤、愤恨…所有激动的情绪全都隐藏在心里,绝不会在任何人面前显露出一丝一毫,更不会让任何人瞧出他真正的心意。
所以他慢慢地走过去,直到距离唐悦不到五步的距离,他才停下,缓缓道:“姑娘是?”
“她是我的未婚妻。”在唐悦开口之前,商容已微笑着现身,他大踏步走过来,伸出手拉住唐悦,将她轻轻推着上前,道:“她叫唐悦。”
唐悦!
她是他的未婚妻。
商家大公子商容的…
她的容貌已毁了一半,明亮的眼睛和羞涩得些微笨拙的神情,却几乎没有变化。
这双眼睛,这样的笑容,他曾经见过。
很多很多年前,他就已经见过。那时候他还是个四处流浪的孤儿,仅仅因为在瘟疫村生活过就要被人活生生埋掉。
“慕容小雨”,本该在十五岁的时候就死去。唐悦,是你从死亡的边缘将我拉了回来。
唐悦,拯救我的人是你,可背弃我的,也还是你。
就算是那样也好,我从未忘记过你。
为了再次重逢,我一直在努力,在忍受。
再次见面,我以为你至少会道歉,可是你已经彻底将那个少年忘记了。
现在你正带着羞涩的笑容,准备做师兄的…新娘。
慕容小雨的心微微犯疼,仿佛有一根看不见、解不开的枷锁在绞动着、抽动着,可是他笑了。
“恭喜。”
破茧蝴蝶
“商大哥,刚才是什么人?”跟在慕容小雨身后,唐悦悄悄问道。
商容垂下头,道“ 没事,也许是我眼花了。
商容的武功要胜过唐悦,他决计不会眼花,但唐悦并没有继续问下去。
她微笑着,点了点头。
商容又道“有我在,你只要安心等着做新娘子便好。”
再坚强独立的女人,心里总是渴望有一个人能好好保护她,爱惜她,替她遮风挡雨。
唐悦心里的温暖一点点蔓延,心底对商容的爱意,仿佛没有止境,无法遮掩。
慕容小雨道:“二位请进。”
屋内的陈设十分简单,唐悦却隐隐觉得有些不对的地方。
直到坐下来,仔细打量,唐悦才明白究竟是何处不对。
慕容小雨的居所太简单,丝毫不像是个名门公子会停留之所。这里的一切看起来都是那样的陈式。每一样东西都有存在的意义,茶杯是为了饮茶,座椅是为了待客,床铺是为了休息,厨房是为了做饭。
看起来很寻常,再寻常不过。
可是一切仅仅是为了存在的目的而放在那个固定的位置,这里不过是一间客栈,而不是一个家,只有身处其中才能感受到两者之间的不同。
你会为了自己家中的花瓶添上一束鲜花,但绝不会有心情为匆匆停留的客栈厢房这样做。
这里有居住所需的桌椅和零星的摆设,但这间屋子却是特别的冷清——让唐悦不由自主联想到唐漠的住处,那个地方也是空阔广大,非常寒冷,没有人气。
住在这种地方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点,就是寂寞。
寂寞到家在他们眼中已不是家,因为没有家人。如果说唐漠如此不过是因他天性冷淡,而慕容小雨又为了什么?
他年纪轻轻,已是声名显赫的慕容家族这一代声望最高的人,又有了一批追随者,可说得上武林中少有的青年才俊。
唐悦觉得奇怪,慕容小雨为什么不选择城中最好最舒适的客栈,又为什么不去商家留宿,而要孤身一人暂居此处?
慕容小雨为他们送上两杯香茗,微笑道:“前些日子经过少林,想去拜访师父,却不想他老人家不在。”
商容笑道:“他代表少林,参加与拜月的和谈,师弟不知道这件事么?
慕容小雨道:“这件事慕容家当然也知道,却没有派人前往,只是没想到师父竟也牵涉其中。”
商容道:“师父以天下苍生为念,拜月教四处屠杀正道人士,佛门中人当然不能再袖手旁观。”
慕容小雨叹了一口气,道:“那师兄为何也不去?”
商容微微笑道:“我本就是去接小悦,回禀师父后,我们便先行回来了。”
慕容小雨听完,不自觉看着唐悦,看到她苍白的美丽的脸上,突然泛起了一阵红晕。
他唇角笑容极淡,道:“二位现在登门,想来应当意不在茶。”
商容道:“师弟慧眼,我们只好开门见山,慕容家是医学世家,师弟可知有何灵药,能够…”他看了一眼坐在身边的唐悦,便不再说下去,但慕容小雨已明白一切。
慕容小雨略一沉吟,道:“师兄应当知道,医病的灵药千百种,却无一种可以医命。”
换言之,医药可以治病,但不可挽回老天的旨意。
商容眼底的光彩瞬间黯淡了下去,但他很快恢复了笑容道:“那也无妨,小悦不管是什么样子,都不要紧。”
慕容小雨看着那两人的手悄悄握紧了,垂眼道:“慕容家的医术固然不能登峰造极,但尚有挽救之法,不知唐姑娘可愿一试?”
商容喜道:“大恩不言谢。”
慕容小雨淡淡道:“不必谢,人生的因缘际会,很难说,我受师兄相托,要替唐姑娘医治,也是我们之间有缘,只不过…”
商容道:“我知道师弟是性情中人,若有何为难之处,商容绝不敢勉强。”
慕容小雨道:“凡事只有愿还是不愿,哪有什么为难不为难呢,不过唐姑娘是师兄的未婚妻,若要亲手替她医治,慕容必然会有冒犯之处,师兄如觉不妥,便也只好作罢。”
商容不由得笑了起来,转过头去,秀长清澈的眼睛温柔地注视着唐悦,唐悦看着他,摇摇头。
慕容小雨的心中微微一顿,以为她是在拒绝。
商容却道:“小悦说,她不在意这些。”
慕容小雨看着这心意相通的两人,忽然有一种自己是多余的错觉,他深深吸了口气,道:“我愿勉力一试。”
慕容家三大绝学之一,是易容术,天下第一的易容术。
对于慕容小雨而言,替唐悦遮掩面上的伤口,本是轻而易举。
可是这时,商容竟握了握唐悦的手,放开来道:“师弟院子里的梅花种得极好,我去看看,很快回来。”
唐悦突然有些紧张,拉住了他的手,怎样都不肯放开。
商容低声在她耳边轻道:“小悦,我在外边等着你。”
手还是放开了,商容走了出去,唐悦心底的紧张反而消散了些,对慕容小雨道:“慕容公子,麻烦您了。”
眼看十分,话讲三分,慕容小雨很明白,商容避开只因他是个体贴知礼的人,他深知若是自己在场,慕容便会顾忌与唐悦的男女大妨,无法全力施为,他道:“我不是为了你,不必谢我。”
唐悦心里一动,觉得商容一离开,这间屋子里的空气仿佛冷了许多,甚至连慕容小雨的语气,都带着点古怪的疏离。
唐悦情不自禁,微微叹了口气,她在意的不是自己的容貌,而是能否不要让商大哥再这么担心自己。
慕容小雨瞧着她的神色,忽然道:“你是不是后悔,后悔不该让师兄离开?”
唐悦道:“为什么要后悔,你是商大哥信任的人,便也是我的朋友。”
慕容小雨深深道:“缘分有深有浅,你觉得我们之间,是什么样的缘分?”
唐悦不知该如何回答,慕容小雨自嘲地一笑,站起身来。
他取来了一只匣子,匣子上雕满了深深的花纹。他将匣子放在桌上,小心地取出一柄薄如纸片的小刀,七八根大小不一的精巧的针,三四只大些的瓷瓶,还有十来个贴着不同颜色纸条的更小些的瓶子。
她不自觉地摸了摸自己面上疤痕,如今那里看来已没有初时的狰狞,但还是凹凸不平,像一条扭曲的毛毛虫。
那些在他手中摆弄着的东西,真的能帮她遮盖住这可怕的伤疤吗?
可能是留意到她注视的眼光,慕容小雨也朝她这边看,而后他顿了顿,才慢慢走过来,在她一步的地方站住。
唐悦需要微微抬起视线,才能与他的目光对视,这让她有些微的不自在。
慕容小雨终于开口了:“唐姑娘,我们以前…有没有见过?”
这样近看,他的眼睛细细长长,瞳仁却大而黑,非常漂亮且有味道。皮肤又格外白皙光滑,下巴略尖,怎么看都比在外风餐露宿的唐悦更美貌。
唐悦看着那双又黑又深的漂亮的眼睛,心中泛起一阵说不清道不明的熟悉感,可她便是在江湖中流浪了很久,也从未与这样的人有过交集,只好茫然地摇了摇头。
慕容小雨很认真地盯着她,仿佛要把她如今丑陋的脸看出一朵花来。
唐悦觉得心里那阵古古怪怪的感觉又浮了出来,她道:“如果慕容公子为难,唐悦这就告辞了。”
她刚想起身,慕容小雨打断了她的动作,道:“开始吧。”
他的脸色忽然变得更冷淡,道:“闭上眼睛。”
慕容小雨在唐悦的脸上抹了一层奇怪的液体,湿湿润润,却味道刺鼻,唐悦微侧过脸,却觉得头脑有些模糊。她下意识去握住倾城,慕容小雨冰凉的指尖在她脸上的伤处划着圈,声音仿佛就在她的头顶上:“忍一忍。”
这声音令她有些微的放松,一直因紧张而僵直的肩膀也松了许多,只是脸上传来些微的痛感,却不那么分明,唐悦隐约觉得是因为先前涂过的一层液体起了作用。但她的意识却越来越模糊了,不知为何竟真的睡了过去…
整整过了一个时辰,她才清醒过来。
慕容小雨瞧着她的脸,面上浮现出一种奇异的微笑,他长长吐了一口气,道:“好了。”
一直在门外等候着的商容也推门进来,唐悦抬起头来,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商容手中原本折好的梅花“啪”地一声掉在了地上。
“你跟我出来!”商容的声音有一种隐隐的克制。
唐悦看着慕容小雨跟着商容走出去,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她只觉得脸上的伤处有一种微微发烫的感觉,心中隐约有一种不好的预感,便四处寻找可以照出面容的铜镜。
可慕容小雨身为男子,他的居所,又怎会有女子闺房才有的东西。
匆忙站起之际,她的手臂划过一边的茶杯。
茶杯里的水一下子全部翻了出来,在桌面上留下光滑的一滩水迹,水滴顺着桌边沿不间断地向下流着。
唐悦突然看清了自己的脸——她“啊”地惊叫一声,捂住了自己的面容,颓然倒坐在椅上。
难以置信,怎么会如此…
明明说是简单的易容术,怎么会变成这副样子…
听到惊叫声,商容和慕容小雨冲进屋来。
“不要怕,小悦,不要紧的,什么都不要紧的,让我看清楚好不好?”商容慢慢走过去,安抚地环住她的肩膀。
终于,唐悦放开了自己的手,抬起脸来。
那划过眼下、凹凹凸凸的疤痕已不复存在,取而代之的,是突然出现的一只,振翅欲飞的…
小小的红蝶。
蝶翅翩跹飞舞,蝶身无比精致,仿佛眼角垂下的一颗红泪,光彩熠熠,十分妖娆。
蝴蝶忠于感情,一生只有一个伴侣。
“疤痕太过严重,易容术无法治本。况且…”
慕容小雨淡淡道:“蝴蝶也是我对二位婚姻的祝福,愿你们一生一世,白头偕老。”
不是这样的,他在心底道,面上的笑容却显得真挚温存。
也许,他想要在她的身上,留下一辈子再也抹不去的印记,不能被随便遗忘的回忆。
…
花园的花,还没有开放。
商老夫人叫人把一株梅花移到这里。她闻着梅花的芬芳,仿佛终于找到了些希望,笑了起来。
她丈夫死了的时候,她以为自己的一切希望都没有了的。可是有人对她说,她还有两个儿子,这两个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就是她将来的希望。
大儿子死的时候,她的脸上很镇定可她的心却在绞痛,但是她不能叫别人看出一点一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