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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不下手?”应天揪住她的衣领,咬牙怒目,“为什么不下手?!锦笙!你他|妈是傻子吗!?我杀了安丘杀了他的夫人!那个才是你的亲人!!我是你的敌人我是你最应该恨的人!你这辈子都是被我给毁的!刚才为什么不下手!?你脑子进水了吗?我上次怎么和你说的?!你不杀我我就会杀了你!你姓安!姓安!听不明白吗?!”
他的怒火带着哽咽,所有的咆哮与崩溃都因她接下来的一句话,顷刻间成了绕指柔。
她用沾了血的手一把把地擦着脸上的泪,把自己搞得无比狼狈,她望着应天说,“义父……我去姓安了……你一个人该怎么办呀……”
应天额上的青筋盘起,他终于抑制不住,滚烫的泪砸了一滴在她手背上,他捧着她的脸,嗟叹道,“你……我已经走到这一步了,不会回头,也回不了头了。阿笙,这么多年,佛都没有度我,我只能自己度自己,我今日的下场最多就是个死字,我回不了头,但你还可以。”
“不要……不要……义父,你走罢……我帮你逃出这里,以后天南地北,山高水长,你去哪里都可以,不要再回来……对你来说你最多就是死,可我只想要你活着啊!”
应天凝视着她,垂下头嗟叹之时,泪水滑落下来,他的声音有些嘶哑,“你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就不会想要我活着了。你何苦,让自己陷入无间之境呢。”
锦笙愣愣地,忽然有些不知所措,她心底无端升起一丝恐惧,急切地抓紧应天的手臂,“你做了什么?你做了什么?!义父……现在停下来还来得及吗?义父……你不要做哪些傻事了,趁现在来得及,你快走好不好?我觉得心里好疼,最近真的好累,我快要撑不住了……”
说到底,她也才刚满十七岁呵。她为什么要遭受这些大悲之苦?佛没有度义父,究竟有没有度她呢?
“来不及了。”应天冷凝起神色,拂开她的手。
他这句话落下的时候,柔然使臣的军队终于一哄而起,朝皇宫攻进,不知是敌是友,但随着他们的攻入,嘈杂的厮杀声愈演愈烈,与此同时,紧跟其后的是朝廷本派出去清剿反贼的军队,他们出城之外根本就没走远,直杀了回来。
这是景元帝要看到的结果,也是锦笙一早的安排,但令他们没有想到的是——
朝廷的军队临着踏入汜阳城的那一刻,爆破声突然在一片惊慌中涌起。此起彼伏的“轰隆”声,如九天雷动。
锦笙木讷地站在原地,睁大双眸,瞳孔骤然缩紧,她没有转头去看,仿佛能感受到隔着百里地之外的城门口那阵带着军队血肉的气浪排空似的涌来。
经营过黑市的人,还会愁炸|药么。锦笙自嘲地笑起来,苦涩的笑中带着泪。
“你要是知道我做了什么……就不会想要我活着了。你何苦,让自己陷入无间之境呢。”
一片慌乱暴动之中,锦笙如同与世隔绝,义父方才的话轰然袭入脑海之中,让她浑身战栗。她已经陷入了无间之境。
她现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她选择了从宫墙上跳下来帮他,求他离开这里,现在已是死罪,可如今得知他……她不会想要义父活着了吗?
谁来告诉她,她现在要怎么办呢?
亲自来罢,不是已经答应了太子爷了吗?难道要为了一个毫无人性的仇人、一个杀人放火的魔鬼,去连累太子爷、连累天枢阁、连累自己的性命吗?
她现在腹背受敌,里外不是人,凭什么呢?一个声音在心里这样对自己说。
另一个声音又说:因为他是养育你十五年的义父啊。
她大概能体会义父这么多年来是如何身受无间之苦的了。炼狱煎熬,来回往复,是为无间。
对面宫墙有弓箭手将箭矢对准了她,君漓眯眼,挽剑飞身跃下,朝她掠身而去,就在电光火石之间,他的眼前忽然红了一片。
极其诡异的安静。
一切都只发生在一瞬间。
君漓的动作凝滞住了,不敢置信地紧盯着面前这一幕——
锦笙握紧手中的剑,抑制不住地颤抖,她的眼中空洞无神,而那把剑还滴着血。
是义父的血。
义父的血就溅在她的身上,他只是认真地凝视着她。
他刚刚用刀帮她挡下了三支飞箭,就在从她面前错身而过、唤她“小心”的时候,她将手中的剑准确无误地插在了他的心口。
鲜血从他的心口喷涌而出的时候,她没有眨眼,而是抬眸缓缓看向他,溢满眼眶的泪水流了下来,没有啜泣,只有她嘶哑的声音,“在云安的时候,那三支箭追着我的背后跑,我没有回头,只想着你的安危,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想要你出事,因为当时在我心里,义父最重要。如今义父也在混战之中为我挡掉三支箭,是不是因为,在义父心中,阿笙也最重要?”
应天面色很平静,“是。”他一张口,就涌出鲜血。
锦笙泪流满面,却不动声色,“佛不度你,阿笙想度你。义父太苦了,阿笙一直都想让你活着,可是,义父活着太苦了……与其让别人来,不如我来。阿笙亲手度你……”
应天凝视着她,丢了刀,动作滞缓地给她擦泪,“好。”这回,那血从口中涌出来,落在了他的衣襟上。
锦笙看着他的衣襟,又望着他的脸,静谧了片刻后,忽然崩溃大哭,呜哇的哭声带着滚烫的止不住的泪水一起冲击着他的心,他看见她从手开始,浑身都在颤栗。
又哭。他最不喜欢看到她哭了,和她很小的时候一样。
那时候他拔刀要杀她,两岁大的孩子,就只会哭,哭得他下不了手。
如今被杀的是他,疼的也是他,是他受痛煎熬,却又是她哭。
渐渐地,周遭好像是静止了。只剩下他的哭声,哭得他没办法责怪,没办法责怪她那致命的一剑。
好像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一样。
他一直在流血,还能撑多久呢?能撑到为她擦干眼泪吗?撑不到的,那便不擦了罢,就这样看着为他流泪的小阿笙,让阿笙的眼泪度他。
“义父……我不愿意你死的,可是你为什么要做那些事情?我想要活下去,更想要的是我的家人、我喜欢的所有人都活下去……阿笙可以为你犯死罪,赴汤蹈火,但是阿笙也好想他们也都好好的……您为什么要那么残忍啊?您不是这样教阿笙的啊……”
锦笙哭得再也支撑不住,跪坐下来,应天也支撑不住,倒在她身上,伸手倚着她的肩,他嗟叹着,已不知今日叹了第多少声,抬眼望着她,唇色苍白,却又被血染红,“我不怪你。是义父自己……义父是个坏人,就是那种,人人憎恶的坏人……都是我咎由自取。”
锦笙摇头,哭得说不出话,她用额头抵住应天的下巴,那血蹭在她的头上,灼热的、粘稠的,她哭得更厉害,“不是,在阿笙心里,义父是个好温柔、好温柔的人,没有人喜欢义父,阿笙很喜欢义父……云书也喜欢义父……义父不是人人憎恶的坏人,义父是对阿笙最好的人……”
应天一怔,忽然笑了,像是自嘲,又像是别的什么表达不出的感情,他的眼泪矜贵,这么多年也只流那么一两次,这次流下来就没打算收回去了,他伸手抚了下锦笙的梨涡,虚弱地无声道,“嗯,义父也……很喜欢阿笙……”
他再也不说话的时候,锦笙悲痛得快要昏死过去,这是他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了。
一切来得那么突然,明明是她亲自下的手,现在不敢相信一切是真的的人也是她。
她就这么抱着应天哭了好久,顺不了气时总想起应天曾对她说的话:“背《心经》,气顺了再说话。”
后来她不知道哭了多久,也不知道为什么,反反复复地背着那一段滚瓜烂熟的字句。
她说,“观、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君漓静静地陪在她身边,忽然想起今日辰时,一切发生之前,云书对他说的话:“如果是阿笙下手的话,一切都容易多了。”
他又想起那天来到太子府的那个蜃楼的人。倘若再给应天多两个月的时间去布局,一切是否将会翻天覆地?可惜的是,他不敢多耽搁那两个月的时间。
云安私宅那次,应天对他说:“在她心里,义父最重要。”彼时他神情间尽是得意与嚣张,让人嫉妒得发狂。
如今牵绊阿笙的东西越来越多,阿笙的心里,义父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了,但也很重要。可是今天君漓才晓得,那句话应该是反过来的。在应天的心里,阿笙最重要罢。
因为阿笙虽远离着汜阳,却一直什么都有。而应天这一生,是真正的只有阿笙。
柔然叛党头领死于其义子长剑之下,叛贼大败。
同一日,天枢阁主锦笙以欺君罔上、违背圣令的罪名被赐毒|酒一杯,于殿中饮下,身亡。
一个月后,坊间皆知的是,安丞相家中那位失踪了十五年的小姐被找回来了,如今待嫁东宫,羡煞众人。
紫玉楼也在一个月之后重新开张,新任的老板是程大人家的千金程心燕姑娘。
她专程下了帖子去丞相府,锦笙受邀前来为她剪彩。
话说当程心燕得知锦笙是女孩儿的时候,恍若挨了一道晴天霹雳,她捶胸顿足了好半晌,庆幸自己中的情|毒不深,也庆幸自己狩猎之后没有想不开和太子爷抢人,痛定思痛一阵,她决定自己开门做生意,反正嫁不出去闲着也是闲着。
于是,程心燕小姐就成了锦笙当回千金小姐之后的第一位闺中好友。
这日风好,许多人前来围观,轿子抬到紫玉楼门前,婢女撩起帘子,“小姐,到了。”她伸手去接,锦笙自己已经钻了出来,回头看婢女的手伸着,愣了下才反应过来,自己是不是没有按照流程来。
若非婢女机灵反应快,扭身扶住她的手臂顺势往紫玉楼走去,她险些琢磨着要不要坐回去重来一遍。
顾勰一早就到了,坐在大堂里喝茶等着,旁边儿坐着十分碍眼的斛律茹,他斜睨她一眼,“你能不能不要老跟着我?!”
斛律茹挑眉,用标准的汉话和他理论,“奇怪了,大道人人走得,我为什么不能跟着你?你们中原人不是说‘滴水之恩当以身相许’吗?你那日从火中把我救下来,我就已经是你的人了,跟着你不是天经地义的吗?”
顾勰瞥过眼,伸长脖子一瞄,看见了锦笙的轿子,面上一喜,立即起身朝她挥手。
锦笙剪了彩,程心燕就带着他们几人往楼上的雅间去。
他们倚着窗坐,正好能看见正门的风景,刚添上茶,锦笙就看见了太子爷的马车已经驶到了门口。
“爷,钟大人已经出城了。”墨竹在他耳边低声道。
“嗯。”君漓将折扇在指间随意把玩着,沉吟道,“给他递个信罢,若他什么时候想回来了,东宫属官的位置还给他空着。”
墨竹颔首,“是。”随即翻身上马,往城口的方向奔去。
君漓抬眸,看见了半个身子都要伸出窗外的锦笙,她穿了一身浅桃掐金丝夹袄,雪色的斗篷还没来得及摘,戴着斗篷的兜帽,上面的绒毛边儿将她的玉雪可爱衬得刚好,她正拿着一个空杯子朝他挥手,“太子爷!”
他浅笑了下,走了进去。
进门之后,他先是愣了下,看了眼周围的布景,反应过来些什么,只微抿唇浅浅一笑,走到锦笙旁边坐下了。
君漓帮她把斗篷取下来放在一边,抬眸扫了眼顾勰和斛律茹,以及坐在一边只知道吃糕点的程心燕。
锦笙撑着下巴看顾勰和斛律茹两人斗嘴,正看得有趣,却见顾勰越斗火气越大,她心觉不妙,赶忙圆场转移话题道,“顾勰,那些书你看得怎么样了?”
顾勰这才撇开斛律茹,勾唇一笑,吊儿郎当地道,“你就放心罢,我可是从小抄书背书到大的,天枢阁的那点儿存货跟君曦见以前冤我背的那些比起来已经不值一提了,我可真适合当这个阁主,简直是为我量身定做的位置。”
君漓抿茶,“不客气。”
顾勰脸上笑意一收,“我又没打算谢你。”顿了顿,他随意拈了颗花生丢进嘴里,十分刻意地道,“阿笙啊,你用过的枕头被面儿连同着那整间屋子都好香啊,我到现在都睡的你的床,舍不得扔,真香,我每天早上闻着都不愿意起来,能在上面赖一天。”
君漓幽幽地盯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
到了晚间顾勰回去的时候才震惊地发现房间被人搬了个空。当然,这是后话。
此时只有锦笙面红耳赤地捂着头,心道你要是知道她和太子爷都在那张床上做过什么好事就不会这么想了……
“清予,你什么时候成亲啊?我都已经准备好贺礼了。现在想来,幸好当时我没和你抢太子爷,也幸好没和太子爷抢你,原来哪个我都惹不起啊。”程心燕撑着下巴,点头道,“我都已经准备好贺礼了,特别隆重,主要是因为你们作为我唯二喜欢过的人,居然能够走到一起喜结连理,对我的意义也挺大的。”
她说得有些悲催,锦笙很不厚道地笑出了声,看了君漓一眼,询问道,“对啊,我们什么时候成亲来着?”
“……”君漓抿了抿唇,“明年开春,二月初头。娇娇,以后这样重要的事情,可否上点心?”
锦笙险些问他什么点心,愣是吃着糕才把话咽下去。
君漓拿她无法,默默咽下这口闷。
后来大婚那夜,锦笙问起君漓为何当时在紫玉楼一进门就愣了下,他凝视着她,沉吟了下,回答说,“那个房间,是你来汜阳之后,我们第一次见面的地方。卿卿,以后这样重要的地点,可否上点心?”
锦笙愣愣地看着他,心觉不妙。
果然,新仇旧账一起算,第二日给父皇公公和母后婆婆敬茶,她竟没起得来……
番外
五年后, 君漓和锦笙有了两子一女。
长子君璟和次子君珝四岁, 是双胞胎, 长得有些相像;小女儿君婳, 小名粉粉, 今年刚过一岁半, 已经能够自己穿个小鞋子迈着小短腿儿到处跑。
雨后初晴的一天, 君漓正在院中倚着美人榻看折子。
那美人榻摆在树下,旁边置了张檀木小桌,桌上有鲜果茶点, 还有清晨露水煮沸后沏好的龙井。
君漓修长白皙的手握住折子,挡住了些从树叶缝隙漏下来的阳光,阳光在黄色的折子上描出斑驳的影。
粉粉爬到自家爹爹的身上, 君漓伸出一只手扶好她, 以免她摔下去,他的视线依旧落在折子上, 粉粉和他就隔着一张折子, 坐在他的肚子上抬头看那折子背面的光影。
她一只肉嘟嘟的小手捏着她最喜爱的玫瑰糕, 慢吞吞地啃着, 另一只小手伸出去抓那折子上的光影, 没能抓住, 她皱了皱眉头。
她是个爱思考的小姑娘:为什么抓不到呢?她一边皱着眉头,一边啃着糕,糕点屑沾得她满手都是, 落了些在君漓的衣服上, 她低头看见了,就伸出小肉爪轻轻拍干净。
因着这一低头,她很自然地就看见折子和君漓的衣服之间有个缝隙,好像可以从那里钻过去,钻过去之后吓爹爹一跳。
粉粉她张开四个爪子,呈大字型趴在君漓的腹部,叼着玫瑰糕,企图从那两指宽的缝隙中不动声色地钻过去,钻到爹爹的怀里。
以为自己这一团粉球能不动声色地从两指宽的缝隙钻过去并给爹爹一个惊喜的粉粉小姑娘显然低估了自己造成的动静。
君漓垂眸看着手中折子下面露出的头发丝儿,感受到粉粉正卖力地在他身上匍匐前进,他抬手,把缝隙开得大了些,注视着那颗嘿咻嘿咻钻过来的小脑袋。
一早就背手站在院中对着君漓朗声背书的君璟和君珝小哥哥同时停了下来,瞅着自家妹妹滑稽的爬行,憋住笑。
君漓抬眸,幽幽盯了他们一眼。
两位小哥哥敛起笑意,再次齐声开口——
“何怪乎遭风雨霜露饥寒颠‘沛’而死者之比比乎……”
“何怪乎遭风雨霜‘雪’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乎……”
两人同时出口,鲜有地背出了歧义,于是又同时将音量降了下去,停住了。
他们背的是一篇关于“治平”的文章,什么治国之道啊天下苍生啊,有关于这方面的文章父亲都要求得十分严格。
君珝先忍不住,转过头看了君璟一眼,轻声说,“哥哥,你背错了罢……”
君璟面无表情,稍抬起颔,“是你错了。”
“我没有,分明是你背错了。”君珝皱起眉,有些担忧地看了看自家父亲。
此时,粉粉已经成功地从缝隙中爬了过去,叼着糕点的嘴巴不自觉漏出了口水,她却还在朝着君漓傻笑,“嘚嘚……”
“嗯,粉粉。”君漓揉了揉她的小脑袋,他知道她叫的“嘚嘚”是“爹爹”,因为年纪太小,还唤不清楚字,所以自开口学语就一直是这么叫的。
“嘚嘚,抱……”粉粉还趴着就已经张开了双手,要君漓抱她坐起来。
君漓得令,将折子放在一边,伸手将她抱了起来,顺势也稍直起身,让她落在自己怀中,然后接过身旁奴仆递过来的巾帕,给粉粉擦嘴边的口水渍,“粉粉还吃吗?”他拿出小姑娘嘴里叼着的糕点,询问道。
“粉粉,吃!”粉粉点头,张开两只小肉手去接捏住糕点,君漓把玫瑰糕放进她的左手,她分辨不清左右,同时作出了一个抓捏的动作,左手抓住了糕点,右手什么都没有,她看向空空的掌心,忽然想起了自己刚刚抓空的光,她皱起眉,严肃地说,“粉粉,抓……嘚嘚,抓!”
她用右手捏住君漓的大掌,示意他拿折子。
君漓从善如流地拿起来,看着上面斑驳的光点,温声问她,“抓这个?”
粉粉点点小脑袋,伸出两根手指,企图把光点像捉虫子一样捉起来,没能捉起来,她就抬头看向自家爹爹,“嘚嘚,抓!”
她才一岁半,已经觉得自家爹爹是无所不能的了。
因为她想要什么爹爹都会惯着她。
两位被晾在一边的小哥哥相觑一眼,君珝弱弱地开口,“父亲……”
“究竟是背错了?半刻钟,想清楚。”君漓一边淡声说着,一边用修长的手指拈起茶盖,用另一只手指的指尖划过茶盖上因为热气氤氲而留下的小水珠,小水珠凝结成稍大的水珠,顺着他的指尖流淌下来,静静躺在掌心。
光点照射在水珠上,折射出耀眼的星子,绚烂夺目。
君漓稍握掌,作出“抓”的动作,将水珠收在掌中,又抻开五指,那水珠依旧在他掌心。他浅笑着,“抓住了,给粉粉好不好?”
“嗯!”粉粉睁大水灵灵的眼睛,露出一副“这么难抓你都抓住了还要把它送给我我特别感动”的表情。
她格外珍惜地把小手蜷起,作捧状,认真地盯着那颗水珠。
于是君漓就把水珠倒入了她的掌中。
见她独自玩起水珠来,才抬眸看向君璟和君珝,挑眉问,“想好了吗?”
两位小哥哥依旧一口咬定是对方背错了,自己没错。
君璟的性子清冷些,不喜欢多说,君珝就道,“‘何怪乎遭风雨霜雪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乎’的意思就是,那些因为饥寒交迫、颠沛流离而死的人到处都是的现象,又有什么好奇的?父亲,孩儿没背错。”
他的声音稚气又欢脱,有些咬字也不是很标准。
“释义正确。”君璟皱眉,“但你就是背错了。”
两人一言不合就争论起来,君漓极有耐心地等着他们争出个正确答案,玩小水珠的粉粉听见两位哥哥的争吵,木讷地转过头看他们。
君漓轻道,“何怪乎遭风雨霜露饥寒颠踣而死者之比比乎。各错一个字,你们说怎么罚?”
两人想了想,寻常若是背错或者写错字,都是罚端正抄写《治国策》和《君臣论》二则,但今日娘亲说好上完香回来就带他们出去玩的,若是留在府中抄书,岂不是又便宜父亲和娘亲单独相处了……
想到这里,二人忽然想通了为什么今天一大早父亲就让他们背这么难的篇目,怕不就是打这个主意?
为了不让父亲得逞,两人同时伸出手,“请父亲责罚。”是要主动求挨手板的意思。
君漓垂眸睨了那小手板一眼,他是从来不打他们手心的,打手心还不如罚背书练武。还没等他开口说什么,怀里的粉粉有了新的动作。
她看着哥哥伸出的手和手心的光点,恍然大悟般地点点头,然后不舍地、很不舍地、十分不舍地捏紧自己手里的宝贝水珠,又皱起眉,心一横,张开手指,将水珠轻轻滴在了离她稍近的君珝的掌心。
君珝:“……???”
君璟的手有些僵硬,他看了眼君珝手中的水珠,又幽幽地看了眼小妹。
粉粉很可怜地望着他,想了想,手心手背都是哥哥,为了做到公平公正,她咬咬牙,忍痛将自己吃剩下且敷上了口水的糕点拿了出去,放在君璟哥哥的手心。
君璟:“……???”
君漓面无表情地淡声吩咐道,“说谢谢。”
君璟:“……谢谢小妹。”
君珝:“……谢谢小妹。”
粉粉很快又拿起了新的一块糕点,边啃边望着他们,然后抬头看向自家爹爹,把手中那块喂到君漓嘴边,“嘚嘚……吃!”
太子爷从善如流地低头咬了一小口,“粉粉吃罢。”
语毕,他拿起折子,重新开了起来,一边看一边吩咐,“继续背。”
两位小哥哥只得继续背了起来。
粉粉发现哥哥背书、爹爹看折子,忽然没有人和她玩了,她从自家爹爹身上慢慢摸索着爬下来,身旁有婢女和嬷嬷跟着她,她在庭院中跑着撒欢。
抓抓泥土扯扯草,不消片刻的时间就把自己弄成了小花猫,浑身脏兮兮的,小肉爪成了小黑爪,小姑娘有点儿与生俱来的洁癖,玩的时候没有注意,等玩耍得尽兴了,看到脏乎乎的小手之后就皱起了眉。
她爬回太子爷的身上,带着泥土蹭了亲爹一身,把带她的嬷嬷和婢女都吓了一大跳,赶忙要去把她抱下来,君漓抬手示意不用,然后单手将小泥人抱在怀里,“粉粉脏了,要去洗洗干净吗?”
粉粉听懂了他说的话,讷讷地点头,“粉粉……洗!”
她一把抓过君漓手中的折子,想要丢开这个跟她抢爹爹拥抱的东西,浑然忘了自己的手还有泥渍,一把抓过时,只见那雪白的折子上顿时印上了粉粉的小黑掌。
这个操作看愣了所有人,唯有太子爷本人十分淡定,完全没有把那折子当一回事。
他两手抱起粉粉往屋子里走去,走出两步后又回过头,“跟上,进屋来背。”
最后,那张被搁置在一边的折子同着一堆批阅好的折子一起献给了景元帝过目——小黑巴掌印十分醒眼。
番外二
“呜哇——呜哇——”
应天睨着怀里哭个不停的小仇人, 高冷桀骜的人设实在绷不住了, 他满脸扭曲, 咬牙切齿道, “别、哭、了!”
两岁的小阿笙被他的凶神恶煞吓得停下呜咽抽抽了两下, 然后哭得愈发大声, “呜哇啊啊——嘚嘚……亲亲……呜哇啊——”
她叫的是“爹爹”和“娘亲”。
应天把手掐在她的脖子上, 缓缓收紧,“再哭?再哭我就弄死你。”
小阿笙痛得小脸一白,木讷地望着他, 片刻后,小小地、低声地、试探性地:“呜哇……”
应天:“……”
满屋子跪着的仆婢皆忍俊不禁,埋下头窃笑。
管家走进门来, 手里牵着小云书, “爷,您吩咐做的玉色糕好了。”他身后的婢女捧着一碟码得整整齐齐的玉色糕, 走上前去。
小阿笙的啼哭声被刚出炉热气腾腾的玉色糕止住了, 那味道闻着就觉得绵软可口, 带着绿豆子的清香, 十分好吃的样子。
她伸出小肉手来, 想去抓碟子里的玉色糕, 被应天一手端走并举高。
小阿笙的小肉手落空在婢女面前,她愣住了,就在眼前香喷喷的玉色糕怎么找不见了, 抬眼看去, 发现应天正高举着玉色糕冷脸睨着她。
她的脸色瞬间从欢喜、到颓丧、再到悲伤、最后大哭,“呜哇啊——吃吃、吃吃……”
“还哭,就不给你吃。”应天先自己拿了一块咬着,冷眼睨她。
小阿笙是个很会想办法的小姑娘,她一边抽噎着,一边踩着应天的腰部,把着他的肩膀和手臂往上爬,伸出小肉手去薅玉色糕,“啊呀…”
应天瞧着她那短胳膊短腿儿,俊美的脸上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他起了逗弄她的心思,随手把玉色糕放在旁边的茶桌上,然后将打算翻过他的手臂爬上茶桌的小阿笙一把抱起来举高,“你拿啊,你再翻啊,再爬啊?”
小阿笙满脸憋着泪的辛酸表情,正要哭,忽然低头看见自己离地面很远,因为低头而掉下去的口水像银丝一样勾落,最后滴在了应天的衣襟上,她动了动四只爪子,像是飞在天上张牙舞爪,很好玩,她忽然哇哇笑了,咯咯地声音,笑得两眼弯弯,月牙一样。
应天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服,满脸嫌弃地咬紧牙,随手就把她丢了,甩到一边的小榻上去,拿过巾帕揩自己的衣襟,等揩好了转过头,小阿笙已经踩着小榻爬到了茶桌上,一只小肉爪费劲儿巴拉地伸长了去拿玉色糕。
好像感觉到了应天瞪着她那凶狠的眼神,生怕应天抢她的糕点,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前爬了一大步,也来不及用手了,她“咚”地将整张脸都埋到碟子里,张开嘴巴“嗷呜”一声咬住糕点不松口,就着这个趴着的姿势埋头啃着。
应天拎着她的衣领想把她提起来,她的小手就抓紧了桌布,应天倒嘶了一口气不信这个邪,改换成抓她的两条小腿儿,倒把提起来。
小阿笙的头使劲往碟子里抻,只觉得吃个糕怎么这么费劲……
她饿坏了。
应天叹了口气,坐下来把碟子放在茶桌边沿,然后拿了一块儿放到她手里,“吃罢。”
小阿笙还是个知恩图报的小姑娘,她抱着玉色糕,很珍贵地咬了一小口,然后抬头举起手塞到应天的嘴边,“吃、吃……”
应天睨着她,又睨着那糕点上的口水,别过嘴。
小阿笙更感动了,宁愿自己一口都不吃也要让给她吃,好感动……她很坚定地伸长了手,势必把糕点塞进他的嘴里,强烈要求他咬一口。
应天好整以暇地盯着她,然后勾着唇角,邪气一笑,张开嘴整个儿咬了。她一个小拳头那么大的糕点活生生只剩下了她一个指甲盖的大小。
小阿笙恍若遭了一道晴天霹雳,她可怜兮兮地抱着那一点点糕屑,想起自己嘴上还挂着胡乱点缀着的糕点屑,她赶紧伸出小舌头舔了,顺带着将手掌中的也舔了,然后转头看向茶桌,伸手想要再拿一块大的,这次就不给他吃了。他吃太多了。
应天察觉她的想法,直接抬手,示意婢女将糕点拿下去。
小阿笙愣愣地望着离她远去的玉色糕,她又机械地转过头望着应天,弱弱道,“吃吃……”
“你看你这身肉,吃什么吃。”应天捏了捏她的脸蛋儿,小孩子都会有婴儿肥,只是小阿笙在丞相府中是金枝玉叶,被喂得格外圆滚滚,他也晓得小女孩儿一般到了十一二岁就会抽条,但还是忍不住捏她的肉攻击她,“真丑。”
小阿笙再次遭了一道晴天霹雳,她低下头捏自己小肚子上的肉,然后抬头看向应天,哭兮兮地道,“肉肉丑……”
“是啊,你是我见过的所有姑娘中年纪最小还长得最丑的。”应天挑眉,恶意满满地发起人身攻击。
小云书随着他的话盯紧小阿笙并眨眼,心想着:明明长得很粉很可爱呀!
小阿笙吸了吸鼻子,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给他看的模样,顿了一下,她又破罐子破摔,“肉肉丑,肚肚咕咕,要吃吃……”
“你就知道吃。”应天睨着她,不动。
小阿笙觉得他对自己太凶了罢,委屈地张开双臂,“要抱抱……”
“自己坐着,不想坐就去站着。”应天睨着她,依旧不动。
小阿笙果真在他身上站了起来,扶着他的肩膀,然后,在他脸上亲了一口,猝不及防,她嗫嚅着,很可怜的小模样,“不生气……亲亲就不生气……”
应天滞住了,低头看向睁着一双雾蒙蒙的大眼睛望向自己的小仇人,这个小仇人刚刚在哄他。
这么个小粉团儿,要不要这么萌,心都快化给她了。还杀什么杀,从汜阳到柳州,都带了一路了。
小阿笙扯着他的衣袖,“飞飞……要飞飞!吃糕糕飞飞!”
应天忽然笑了,将她抱起来一下子举高,让她飞了几圈之后抱着她往膳厅去,吩咐身后的奴仆道,“去弄些糕来,还有甜汤甜粥之类的,小孩子喜欢什么看着弄罢。问问云书。”
小阿笙抱着应天的脖子,指着门外的那颗柳树,“骑马!”
“那是树,笨蛋。”他朝那棵树走过去,回头又吩咐,“去把我的马牵来。”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已经揣着小阿笙飞身上了树,将她放在枝丫上,让她骑着玩,自己就斜倚着树干,“以后叫我义父,不,叫哥哥。”
小阿笙抬头看他,“咿乎……”
“是哥哥。”应天坐起来,认真教她,“我今年也才十多岁,你要叫哥哥。”
“咿乎……”小阿笙一手抓了一把柳树枝条,假装是翅膀,边用两臂飞着边笑着叫,“咿乎咿乎……!”
“……”好罢,随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