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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个时辰前,景弦将我背回花神庙时,小春燕嘴里正啃着一只比我的头还大的烧鸡,瞧见我回来,硬是从嘴里掰了只腿留给我。
我竟还天真地以为他少了我的怀抱会过得惨一些,如今看来,倒是我更惨一些,而他活得有滋有味。有滋有味具体就表现在他那只烧鸡还是五香脆皮的。
因为我们常去解语楼的缘故,小春燕见过景弦,景弦也从我口中听过数次小春燕的威名。当然,小春燕他自己本就在这一带混得很有名堂。
“我这里还有点散碎银子,给她买些药罢。”景弦环顾四周后发现我无处安放,只得将我放在地上。
小春燕挑起杂乱的眉毛,扫了脚边的我一眼,心安理得地接过了银子。掂量两下后,他接银子的手,微微颤抖。
我知道他心里一定乐开了花,但我求他不要在我心上人面前那么丢人。
小春燕十分具备身为主人应有的自觉,他一边揣银子,一边嬉皮笑脸道,“寒舍些许简陋,你请随意坐。”
“……”似是低估了小春燕的文化水平,我见景弦默了片刻,回道,“不必了,我还有事,先走了。”
关键是,这座旧庙简陋得不是一丁点,他若要随便坐,便只能就地坐下。我觉得小春燕客气到这个程度差不多可以够了,却没料到他还有话要说。
他十四岁的年纪,正是少年变声的时候,难听得要命。我趴在地上默默望着他,心里希望他赶紧闭嘴。
“诶,景公子留步。”小春燕伸手挽住景弦的手臂,被盯了一眼后又自觉放开,随后笑着说,“夜黑风高,你将小花一个身受重伤的小姑娘家留在此处,与我这样的地痞流氓在一起,孤男寡女二人,你良心何安?”
景弦被他的词汇量惊了下,说实话,我也惊了下。
我不知道为什么小春燕能装出这样一副很有文化的样子,但我明白他和景弦的这趟对话已经快凹尽他会的所有四字词语。
景弦有点不知所措,勉强回道,“你与她不是向来待在此处,孤男寡女二人吗?”
“可她今日受了伤。你又给了我银子。”小春燕皱眉,“万一我卷了你给的银子跑路,跑之前揍她一顿解平日里她与我抢鸡蛋的气,或者我给自己买醉香楼的烧鸡,让她看着我吃。反正我就是不给她买药,你于心何忍?”
“……”景弦不想同他纠缠,只道,“这是你的事。但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
小春燕伸了个懒腰,原地盘腿坐下,挥手道,“那你走罢。”
万万没有想到,小春燕话锋一转赶人便赶得这样干脆。
我急忙拉住景弦的裤脚,“景弦,他真的做得出来这种事的。你明天会来看我还活着吗?”我望着他,拿出我最眼巴巴的神情。
余光里,是小春燕倚在角落蔑我的表情。我卖他卖得毫不犹豫,他的确该用这种表情看我。
景弦蹙眉,挪开脚,低声说了一句,“我明日无空。”语毕,他径直踏出了门槛。
我失落地望着他的背影,却听小春燕在我身后笑道,“他明天肯定会来的。”
“为什么?”我猛回头,入目的是小春燕邪斜勾唇的模样。
“因为……”他挑起眉,两指翻覆间,一枚玉佩在他食指上转得飞起,他得意地懒笑,“我偷了他的玉佩。”那是景弦的师父送给他的玉佩。
原来刚才他和景弦说那样多的话,是为了转移他的注意力,方便偷他的玉佩?
我感动地吸了吸鼻子,“小春燕……”
他挪动身子坐到我面前,叼着根稻草,“说说罢,你怎么成这个模样就回来了?你不是去赚银子了吗?”
我把这件事情从头到尾和他说了一遍。
他得知我在大牢里挨了板子,还痛得哭了,便为我用稻草铺好了地铺。我很感动,但我还没有爬过去躺下,就见他自己利索地躺了上去。我收回我的感动。
“我见他方才背你回来,还以为你们有了什么实质性地进展。”小春燕躺在稻草上,翘起一条腿,啧啧叹我,“看来还是高估了你。三年这么长的时间,你都做了些什么啊。”
在他的帮助下,我算是治好了我身为乞丐还矫情得要命的病。所以后来我喝药再也不需要吃糖。
更遑论当下。我身子虚,在柳州那六年常染风寒,早已习惯了喝药,且习惯了一口闷。我已过了那个需要人用糖哄着喝药的年纪,当然,那个年纪里也并没有人拿糖哄我。
景弦大概从来都不喜欢事多又矫情的姑娘罢。可我幼时不懂,偏偏就爱在他面前矫情。或者如敏敏姐姐所说,不论是什么样的姑娘,心悦一个人的时候,都会喜欢在他面前拧巴矫情。
也许正是因为我矫情,他才不喜欢我。
此时此刻,难为他还迁就着我,为我拿些糖来。我很感激。
“其实你不用哄我,我也可以乖乖喝药。我在柳州的时候经常喝,已经不觉得苦了。”语毕,我没顾上看他,仰头将药一饮而尽,而后翻过碗示意,“你看。”
我埋头捧着他留给我的鸡腿啃了起来。
直到啃完,吮干净手指头,我才想通透我做了什么。
“我做了梦。”
是的,我做了场梦。不知道什么时候梦才醒,反正我现在还深陷梦中。
小春燕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照我现在这个进度追下去,想要将他追到手,确实是在做梦。
我这个人没什么优点,虚心可以算作一个,“那我要怎么做,才能让他像酸秀才的话本子里写得那样对我?”
小春燕一边挑眉睨着我,一边将他自己那一头乱糟糟、油腻腻的头发随意用稻草根扎了起来,“比如?”
我很不好意思地抠着手指同他讲,“比如,将我摁在墙上亲。”
我听见他嗤笑了一声,紧接着,我的脑门儿被弹了下,有点疼。
“傻花儿,这就是你追不到他的原因了。”他撑着下巴,大摇其头,“你须得将他摁在墙上亲,不能等他来将你摁在墙上亲。因为以你的条件,是等不到的。”
他摸出袖中那袋散碎银子,很不要脸地和我说道,“我们拿这银子买药迷了他,往他的琴房一扔,到时候你为所欲为,燕爷亲自帮你把风。事成之后,剩下的银子我们一人一半。”
他的方法,让我欲言个脏话又止。欲言的原因是,他果然不打算拿这银子给我买膏药治伤。又止的原因是,为所欲为这四个字令我很心动。
我望着他,满眸期待,“为所欲为?可以具体一些吗?”
他摸着下巴作思索样子,“嗯……就是这样,我给你示范一下。”
说完,他俯身下来,两只手捧起我的脸,用他那脏兮兮的额头抵住我的额头,轻蹭了蹭。我皱起眉时,他又偏头绕到我的脖子,用鼻尖蹭我,顺着我的侧颈向上,停在耳边,朝我的耳朵里吹了口气。
好痒。我笑了出来。笑声有点傻。
他也跟着我笑了出声,转到正面看着我,“傻子。你这样学得会个毛啊。”
我俩距离不足三寸。这时候我才发现,在我做梦的这三年,小春燕他背着我长得越来越人模人样了。譬如他的眼角,就像是一剪燕尾,比酸秀才的字还要好看。
但他现在头发乱得像个鸡窝,衣服滚得像个煤球。不知他多久没有洗过澡,身上全是泥巴,脸上还挂着油珠子。
继而我联想到他从前在溪水边洗脚时抠脚丫的样子。
与我抢鸡蛋吃的时候捉住我的手将我剥好的鸡蛋舔一遍的样子。
说好带我睡稻草垛安稳一晚上却在我旁边尿裤子的样子。
用手背擦鼻涕后又揩在衣服上的样子。
他打架的时候两个手指头插在别人鼻孔里的样子。
种种情形在我脑海里走马灯一样过了一遍,一言难尽。我还是觉得景弦美好一点。
我收敛起笑,认真问他,“你是不是趁机把刚刚嘴上没擦的油蹭我脸上了?”
“有点见识行不行,这个叫耳鬓厮磨。”他支起身子坐好,拿袖子揩了嘴角的油,“你到时候就跟他磨,剩下的就是他的事了。到时候他会给你个惊喜。”
我很好奇,想要提前知道惊喜,“什么惊喜?这样磨究竟有什么用?”
他并没有告诉我。只说让我试了就知道。可我觉得,他和景弦终究是不一样的两个人,或许他教我的对他来说有用,对景弦却没用。
“大家都是意气风发的好少年,有什么不一样的?”小春燕捋了捋头发,摸下来一手油,“我也很优秀的。在咱们乞丐界,我燕爷抢饭也是一流。”
我再次惊叹于他的词汇量,他竟连“意气风发”这样复杂的词都会用。同样身为乞丐,这让我很怀疑他是不是背着我去上了学堂。
“小春燕,你要是有了喜欢的姑娘追不到手,就告诉我,我也可以站在姑娘家的角度帮你分析。”不管怎样,我也应当说句好话感谢他并时刻准备着报答他。
“你的诅咒我先收下了。”小春燕躺倒一睡,随口回我,“不过我不喜欢姑娘家,一个你跟在我后头让我罩着就已经很麻烦了。”
我不晓得他是不是真的不喜欢姑娘家,也不知他如今是否还孑然一身。但他身在那样的家族里,婚事也当身不由己。
而今让我惦念的是,为何我送去淳府的玉簪还没有音讯。曾经那个说好要罩着我的人,就算不打算罩着我了,也好歹来见我一面罢。他出了什么事?或是,已不在云安?
第20章 窝囊得不分伯仲
我人生里与我有些像样瓜葛的男子屈指可数。这些年来竹舍里拜访容先生的客人我也跟着见过不少,一来二去附庸风雅过几次便成了文友。
但我自己心里清楚,我与他们终究是淡交。并非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淡,就只是寡淡无趣的淡。
唯有小春燕和我不同。他送我玉簪时也曾说过,不允许我与他君子之交淡如水的淡,更不允许别的淡。可这六年,我终究是没有与他通过音讯。
此时我多么希望小春燕在我身边帮我解一解这般窘境。
我被景弦戳穿心思,颜面上已有些撑不住,只知道不能自乱阵脚,可具体要如何才能不乱,我不知道。
从前他什么模样我没有见过,什么模样我应付不来?我不大敢想象他这六年经历了些什么,才能一反常态用这样的语气和我说话。这个模样太陌生,我应付不来。
玩笑也罢,捉弄也罢,我不得不与他拉开一些距离。须知道,若是问心无愧,就不必多此一举。可见,正是因为我没有释怀,所以心里还养着鬼。
他这般同我亲近,大概是释怀了。连同着我离开云安前的那晚发生的所有一切都忘得干净了。
如此最好不过。那晚的我,平生最丑陋。我倒希望他忘得干干净净。
“我没有。”此时我除了毫无畏惧地与他对视,故作平静地反驳,什么都做不成,“……都过去了。”
也不知怎么地,似乎收效不错。我自己也听出了我语气中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离。
他的眼神忽而落寞,唇角掀起的笑意也收敛起来,静静地瞧着我,像是在瞧一块不愿意再开花的银树。怅惘失落的模样教我于心不忍。
我觉得我好像在无意中驳了他的面子。他不过是与我玩笑,我却连玩笑都接不得。可静下来想,我又不觉得自己哪里有错。
容先生教我来了断尘缘,我却做不到挥剑斩情丝。
他的神情魂牵我又梦萦我多少次,不论多少次,我的心依旧为他悸动,我依旧不愿他皱眉,依旧对他的一举一动都该死地上心在乎。
“对不起。”我轻声道歉,希望他可以因为被我驳了面子心里好受一些。
“你没有任何对不起我的地方。”他应答得极快。
随即便转了话题,与我商议每日吃穿住行的问题。
我愕然,管吃管住已让我受宠若惊,再管行我亦倍感荣幸,但连穿也要管,我怀疑这一趟来并非我在还他的债,而是他在还我的。
左右思索一阵,我确信他当年并未欠下我什么债。若非得说的话,他招惹我这个风流债勉强算作一个。
我默然,不再纠结这许多,徒增烦恼。
他嘱咐我歇息一会儿,等他将我入住的事吩咐下去。将近午时,该是吃饭的时候,歇息也歇息不出个什么来,索性在房间中转悠。
瑾瑜轩布置得像个主卧,与他当年住的琴房相似,一律是清贵雅致的格调,只是今日这些瓷器摆件的清贵,是真的贵。
窗边的琴,帘下的香,都与当年的琴房别无二致。唯有墙角一束开得甚艳的红梅不同,勾我遥思。
我想起那年冬日酸秀才在天桥下讲的红梅的故事,大雪纷飞,红梅绮丽,敏敏姐姐听得最是入迷。那一日酸秀才说书赚了不少银子,请我和小春燕吃了顿好的,敏敏姐姐也来了,炖了一锅排骨汤。
也是那日,敏敏姐姐喝得多了,抱着我,却看着陆大哥,逐字逐句地教我:“待浮花、浪蕊都尽,伴君幽独。”
“伴君幽独……”我自念念,心有戚戚。
敏敏姐姐说这句词的意思是,等到周遭繁华喧嚣都去了,她会独自伴你左右。
可惜,我和敏敏姐姐窝囊得不分伯仲,谁都没能伴君幽独。
自我懂事起,敏敏姐姐就喜欢酸秀才,她足足喜欢了酸秀才十五年,熬干了青春岁月,最终远嫁。我比她好一点,我喜欢了景弦十三年而已。这竟让我心里有些安慰,这世上不是只有我一个痴人。
只是我不明白,她为何没能伴君,又为何惟剩幽独。
后来我在柳州时,容先生才告诉我,这首词的上一句是“石榴半吐红巾蹙”。所以这句话还有另一种解释。
那半吐出蕊的石榴花就像折起褶皱的红巾。等浮华都去了,它就来陪伴美人的孤独。
难怪敏敏姐姐最后幽独一人。原来不是美人伴君,是绮丽的石榴花伴了幽独的美人。
彼时我不懂这些,冬月里没有石榴花,我便折了大簇大簇的红梅,也同他念“伴君幽独”四个字。
只可惜……
“叩叩——”门声忽响,敲乱我的思绪。
“花官姑娘,奴婢是水房的丫头,奉命来伺候姑娘浴足,给姑娘暖一暖。”那丫鬟生得很是壮实。
我稍颔首,“你放在……”总不好在景弦没回来之前坐在床榻上洗脚,我思忖片刻,妥帖地指了指书桌后的位置,“放在那里,我自己来就是了。然后你就出去罢。”
那丫鬟很听话,按照我的吩咐放置好足盆,退了出去。
我坐在椅子上,脱去鞋袜,将常年冰冷的双足浸润在热水中,轻舒了一口气。
随即房门又被敲响了,我抬眸看去,仍是那丫鬟。方才她没有关门,应是去拿什么东西,如今又折返。
只见她手中端着另一盆水,走过来与我笑道,“姑娘,那水烧开后只搁置了一会儿就给您端来了,还滚烫着呢,这里有冷水,奴婢给您兑一些。”
原来是滚水。我低头看了眼已将我的双足淹没的水线,回道,“不必了,总归我还没踩下去。我等它凉一会儿再浴便是。”
这样滚烫的水能暖进我的骨子里,让我暂时忘记春风阁后的小树林里刺骨的寒,暂时忘记我每日赤足踩水去为他捉萤火虫的傻模样。
是的,我冷的时候经常会想起那些。若我早知道我会有今日,彼时就该裹上酸秀才的厚棉衣再去。那棉衣有敏敏姐姐亲手塞的棉花,缝得牢牢的补丁,可暖和了。
怅惘地叹了口气,我随意在书桌上摸了一本书,打发时间。
尚未翻开,书面便吸引了我的注意。我微睁大双眼,摩挲着泛黄的纸——万万没有想到,竟会是这一本。怎么会是这一本?他还留着这一本。
书面上歪歪扭扭拢共十个大字,错字便占了六个。且几乎每个字的每一笔都有墨水洇开,被糊成一团。可见当时写下这字的人实在愚蠢至极。
是我没错了。送书的人是我,愚蠢至极也是我。
只不知道他为何还留着这本书,他分明说此书对他无用。我彼时还因他说的这话心里有些生气。
我正琢磨着所以然,又有敲门声响起,“请进。”
是景弦,他踏入房间,一眼看见我手里拿着的书,却只是将视线从书上掠过,什么也没说。
他走到书桌边,在我身侧蹲下,望着我问道,“折腾一上午,你饿了没有?”
其实我还有些饱,毕竟我早膳吃得也不是很早,且还被投食一般喂了许多。但我看他很期待地望着我,便点头道,“有一点。是不是在你府中吃?”
“你若想在这里也可以。我本意是将你带来府中安排好住处,便放下包袱出去逛一逛,去酒楼用午膳。”他浅笑道,“你不是许久没有回来看了吗?”
他这么一说,我想,我可以借着他的身份先去一趟淳府。
我抿唇点头,将我的想法告诉了他。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听到“淳府”二字时,似是迟疑了下,一顿过后,眸中掠过如水中浮影般稍纵即逝的光。他答应了我,并带我坐上马车,往淳府的方向去。
马车逼仄,我撩起帘子,默然看向外面的景致。
“外面变化了很多。没有什么好奇的吗?”他问我。
我回头看他,狐疑道,“其实我有些好奇……旧的花神庙,就是我以前住的那里,你知道的,那里早在十年前就该拆了。为何我听解语楼的舞姬姐姐说,那处至今仍在?而且,前晚上还闹了鬼?”
景弦的神情像是没有料到我会问这个,一时错愕。他没有回答闹鬼,同我解释起拆庙的事,“淳府有人拦着,不准官府拆,说新庙的花神与旧庙的同气连枝,拆了旧庙恐会乱了气数。”
“……”我觉得这种一听便知道是危言耸听的理由,大概就是小春燕这个水平能瞎掰出来的。不,不是大概,我敢肯定是他。
但我不明白的是,“凭这种蹩脚的理由,官府就被说服了?”这一届官府似乎脑子不太好使。
“嗯。”景弦嘴角微挽,淡笑道,“身为官府之一,我觉得淳府说得有点道理,便助了他们一臂之力。”
“……”我觉得你的脑子似乎也不太好使。
我想不明白,他帮我留着这庙作什么。小春燕想留着庙我想的通,他约莫是想为他的丐帮之旅留下个纪念。但景弦为何这样做?
似是看出我心中疑问,他解释道,“一是为了方便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能有处可歇。二是为了……”
“大人,淳府到了。”
我极想听他说完第二点,但他被打断后,似乎也不准备同我讲清楚了。
走下马车,我望着门匾上偌大的“淳府”二字,仿佛回到了那年冬日。
皑皑素雪中,小春燕拉着我的手,偷爬入淳府后院,穿进一大片梅花林。我的眼前,艳红漫天。
第21章 起头重,落脚轻
就是那日,酸秀才站在天桥下说了一个“才子红梅难寄、佳人香消玉殒”的故事。
他讲得绘声绘色,很像那么一回事,若非是我当初亲自盯着他写的话本子,就会误以为这是发生在他自己身上的事情。
我被敏敏姐姐抱在怀中,望着木桩上神采飞扬的酸秀才。我发现,他讲的时候,视线不敢扫向台下,哪怕停留一刻也不敢。我猜他不是不敢看台下,而是不敢看敏敏姐姐。
他就这般望着苍茫的雪,动情地诉说故事,像是将悲剧讲给了那一片冰天雪地。如此怅惘与孤零的意境,让他的故事愈加动人。
当天傍晚,酸秀才拿说书赚来的银钱买了排骨和卤菜,邀请我和小春燕去天桥下与他同吃顿好的。等我们到的时候才发现,敏敏姐姐早在那里帮着做活儿了,冬瓜排骨汤便是敏敏姐姐炖的。
我好些时日没吃到肉,心里念得不行,赶忙帮忙洗筷子爬上桌。
纵然我和小春燕平日里都是上我们那双脏兮兮的手直接抓菜来吃,但今日上桌吃饭,面前还是两个体面人,我们也应当讲些规矩。
我和小春燕坐在小桌子的相邻两侧。偏头将筷子递给他一双,却见他抽了一根出来沾面前的酒。
他沾的那一丁点儿顶多尝个味道。我见他表情很是奇妙,便凑过去问他,“味道好吗?”
“与我以前喝过的,不太一样。”他挑起眉毛,侧头瞧了我一眼,得意地说,“稍逊一筹。”
我试着根据他此时不可一世的神情理解了一番什么叫做“稍逊一筹”。只想说,他凹出一副见识很广似的模样实在令人无语。
大家都是混巷子胡同泥巴地的,他能有几个钱吃过好酒?
小春燕抬眸看向酸秀才,“陆大哥,我能喝吗?”
酸秀才笑,“小春燕长大了,这身子骨瞧着也是个爷们儿了,要喝便喝些罢。本就是买来给我俩喝的。”
“那我能喝吗?”我不落他后,也问道。
敏敏姐姐抢在酸秀才的前面冲我摇头,说女孩子还是不要喝这东西了,伤身又误事。
我没有将这句话放在心上,但后来每每想起,都会后悔没有听她的劝。倘若我当年听了这话,就不会在离开云安前那夜自取其辱,将我此生最荒唐与疯狂的那一面留给他。
当然,这些都是后话了。现在的我还是个乖巧听话的姑娘。敏敏姐姐说不喝,我便不喝。
但让我想不明白的是,敏敏教导我不要喝,为何她自己身为姑娘家却喝得酩酊大醉。酸秀才一开头还抢她的杯子劝她别多喝,后来却同她一起醉了。
当小春燕也醉倒在我面前的那刻,我还在念诵敏敏姐姐方才教我的“伴君幽独”。他捧着脸撑在桌上,听得笑了声,随口同我说,“燕爷伴你还不够你吹一辈子的吗?别念了,就会四个字,你念得我脑仁儿疼。”
因醉酒的缘故,他的眸光清亮,面色酡红,单手捧着腮也不知在看什么。我竟觉得他这模样有些许好看。
“小春燕,我也想像陆大哥故事里的才子一样,送景弦红梅,也想像敏敏姐姐一样,和景弦说‘伴君幽独’。”
这样应该能在景弦面前显得我与他相处的三年里长进了许多,受他的影响,我也有些文化。至少让景弦感受到,这三年里整日跑来单方面和他谈情说爱的不是什么破烂玩意。
若是方便的话,也请上天通融一下,让他勉强觉得我算是个佳人。
小春燕打了个哈欠,“你送就是了,我又没拦着你。”
云安哪处种了红梅?不知道。我和他说我不知道。小春燕斜睨了我一眼,这一眼带着醉后的慵懒。他没有多说,抓起我的手,将我拽进茫茫大雪。
冷风好生刺骨,我埋头呼气,腿有些软。他哼哧哼哧跑在前头,片刻不歇。
也不知穿梭风雪多少时,停下脚步的时候,我已冷得说不出话,小春燕还很精神地指着高墙大院对我说,“淳府后院种了一大片红梅,你跟我爬进去,我准你折!”
对我来说,翻墙不是什么难事,对小春燕来说更不是。这件事难就难在,翻进去要如何保证我们最后的下场不是被家丁拿棍子打了轰出来。
“你跟着我走,我知道怎么避开他们。”一顿,他在我惶惑的眼神下又加了一句,“看什么,我常来淳府偷东西吃,这点本事自然是有的。”
难怪他时常能吃到一些我讨饭讨不到的东西,我此时顾不得和他计较为什么这么多年他从来不带我来这里玩儿,一心只想着爬进去折下红梅送给我的小乐师。
那院墙不算高,我和小春燕搭了几块大石头便进去了。其实我有点想不通,这么大一座宅邸,都没有府卫看守么?竟这么容易进去。
几乎漫天的艳红看得我迷了眼,此时此刻,我已分不清究竟是小春燕拉着我朝梅花林奔走,还是那梅花林朝我奔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