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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有我在旁边看着,他险些连碗带面把手里一坨整个儿扔出去。
艰难地咽下面条,小春燕激动地教唆我,“别吃了,倒了罢!这也太难吃了!我长这么大就没吃过这么难吃的面!”
不行,我想让我的小乐师长命百岁。
我没有听他的话,只将碗接了回来,蹲去墙角,大口大口地往嘴里薅。
好罢,三口过后,我决定收回我觉得味道还可以的话。真的好咸。又冷又硬糊,像是抹了盐巴的冰碴子。
冰碴子吃得我好生难受,那一根根冷黏在我的喉咙里,搅得满口干涩。
小春燕坐在一边瞅我的眼神愈渐冷沉,伸出手来想抢我的碗帮我分担些,被我避开了。他既然觉得难以下咽,我也不好意思再让他帮我。
最后他从外面找来热水灌进我的碗里,我才稍微觉得能下咽些。
我庆幸煮面的时候没有想不开煮成大碗的,否则不知道我今晚还能不能挺过这一劫。
后来我才渐渐明白,并没有什么吃干净一碗长寿面就真能保佑被祝福的人长命百岁的传说。
我想得很明白,便是这些令人一步步绝望的细枝末节充当了缠绵于我的风雪,陪伴我的是它,击溃我的也是它。
风雪好大,一路走来,逐渐封住了我淌不出也消不去的情意,也凝固了我徒步挣扎的热血与孤勇。
以至于而今我看着他,情意虽还被封存在心,无畏付出的孤勇却殆尽了。
我记得容先生教导过我:不想知道答案的问题,便不要问出口。
“如今我在你的心目中,已不重要了是吗?”他此时如同溺死般的模样,是不是意味着他真的很想要知道答案?
我望着景弦,他眸色很深。迷了我的眼。
“咕噜……”
我知道有些失礼与抱歉,但此时我肚子的咕噜声的确适时地拯救了我。我窘迫得恨不得随意指认是过路的行人,但料想行人们定然会对自己没做过的事拒不承认。
好罢,我承认。
我挽了下耳发,故作自在,“抱歉……我饿了。”
他抿紧唇,凝神盯着我,片刻后,忽地低头轻笑了声。他很无奈啊。
醉香楼没怎么变化,还是那个能让小春燕与我流连忘返的醉香楼。纵然那时候我们不过是趁小二收拾桌子前捡些剩菜来吃。
他领我坐进雅间,与我说起醉香楼的趣事和他们六年来换过的招牌菜。
片刻后,醉香楼的老板进来了,亲自为景弦看茶,“景大人赏脸,年年来我醉香楼照顾我的生意,你这每来一回,都当请了一桌的客似的。”
他说着,看了我一眼,似有疑惑,“这位姑娘瞧着有些面熟。可是醉香楼的常客?”
“嗯……勉强算,以前我常来你们酒楼。”我捧着茶杯,笑道,“不过,吃不起你们的饭菜。唯吃过一次,教我毕生难忘。”
老板有些不解,但终是会照顾情面的人精,赶忙拱手笑道,“想来今日是景大人做东,姑娘可以随意吃得尽兴了。景大人每回来咱们酒楼,都点好大一桌子饭菜,您有口福了。”
我撑着下巴看向景弦,“你平日,很喜欢做东请客吃饭吗?”
景弦也看向我,逐字道,“我平日,是一个人来的。”
我狐疑,“那你为何吃那么多?不怕撑坏了吗?”
景弦嘴角挽着,忽问我,“那你呢?你当年为了十两银子,不怕撑坏了吗?”
往事重提,我心怯怯,叹了口气后解释道,“我拿到银子之后,就吐出来了。”说完我看了老板一眼,生怕他知晓之后让我将十两银子还回去。
见老板默然不语,我才稍微放心了些,抬眸看向景弦。
不知是不是我看错,他唇边的笑中有一瞬惨色,转瞬即逝后又淡笑回我,“一样。我也吐出来了。我现在,不是好好地么?”
我私心里觉得,他似在暗示我些什么。
可心底不太愿意再去揣测了,那些年我揣测来揣测去,不也只是一场笑谈说吗?
“来,景大人,这是我们近日上新的菜色。”老板从身旁小二手里接过一本《珍馐录》,翻到第一页后递与景弦。
景弦却放到我面前,示意我来点。
我这个隐居在竹舍中消息闭塞的老姑娘早已跟不上大流,瞧着这些菜名觉得既新鲜又好听,我欣喜地搓了下手,下意识咽了口唾沫,还没认真开始琢磨选哪一道,《珍馐录》的书夹便被人合上了。
我转头看向合上书夹的那个人。
他对老板道,“时新的菜,都上一遍罢。”
我也好想像他一样有钱。我怀疑是我方才没见过世面的模样太过明显,才招惹了他这个有钱人为我开一开眼界。
“吃不下那么多的。”我赶忙道。
景弦道,“我方才看见外面楼角边有些流浪的孩子。吃不完的,便带去给他们分食。”
他这六年是到朝廷修身养性去了吗?善良了这许多。当然,这是我而今的想法,不久后他让我晓得,这只是我的错觉。他与我想的,恰恰相反。
老板带着小二离开了雅间。
分明已不在马车中,我仍是觉得逼仄。约莫是为解我们之间的窘迫,景弦和我聊起他这些年在皇城汜阳遇见的一些事和物。
我对他口中所说的小玩意儿感到好奇,比如真的会传云外信的青鸟,据说那其实是一只精致巧妙的机关鸟,外面用琉璃烧制成青鸟的模样。
午膳多时,他与我聊了许多,唯独没有提起过他的妻子。我也不好专程询问惹他心伤。但说到妻子,我想到了敏敏姐姐。
如今她也嫁为人妻,远去金岭。
“我只知道她离开了云安,并不知道是去嫁人。至于你陆大哥,我也不知道他去了什么地方。”景弦眉眼微垂,喃喃道,“当年我撞破他们在……以为他们会在一起。”
“撞破他们……什么?”我微睁大眼睛,并不知道他们之间除了送鸡蛋与收鸡蛋之外还有些别的什么关系可进展。
景弦垂眸看我,许久没有回应。我眼巴巴地将他望着,渴求一个答案。这样眼巴巴的乞怜模样,让我自己想到,从前看他时的样子。
对视半晌,他忽然俯身垂首,凑到了我的面前,与我仅有寸余之隔时停住。
我慌张退开些许,双手抵住他的胸口,“景弦……”
他伸手一把按住了我的后颈,强迫我与他抵住鼻尖。我能感受到,自己的两颊烧得滚烫。
他呼出的热气就喷洒在我的脸上,好闻的竹香熏衍着我。我顿时屏住呼吸,不敢再闻,抬眸只堪堪对上他一双炯亮的招子。
猝不及防地,他的指尖拂过了我的唇,眸中似有隐忍。
我猛地瑟缩疾退,他却强势地摁住我的后颈不准我动。
“景弦……?”揪扯的心扰得我此时什么都说不出口,只敢唤他的名字,推他的胸膛,急切摆脱。
“便是撞破他们这般……”他忽道,稍回身与我拉开距离,举起茶杯定眼看我,从容抿茶道,“撞破他们,如我们方才这般。不太好描述,于是亲自为你演示一番。没有吓着你罢?”
他的眉梢眼角分明露着淡淡的戏谑。
“……没有。”我羞耻得险些掀桌。顾不得继续追问下去,我闷声不吭地刨了一大口饭,将自己的脸埋在碗里。
这顿饭我没有吃好。满心眼里想的都是当年敏敏姐姐和酸秀才之间的事。
好罢,我重新说。这顿饭我没有吃好,我开头满心眼里想的都是当年敏敏姐姐和酸秀才之间的事,后来满心眼里想的都是景弦方才捉弄我的事。
他兴致所至来捉弄我,却要我为他心乱如麻。但我方才的临时反应做的还可以,我推拒了他。这值得表扬。我在心中自我肯定了一番后才勉强觉得好过些。
一整个下午,他都只顾着与我蹉跎时光去了。穿街过巷,无处不去。
破旧的花神庙,庙前的烂泥巴路,一切如旧。我险些以为自己还与他漫步在许多年前的街头。那一年七夕之夜,我和他也如此刻这般穿街过巷。
那些往事,冗杂烦乱,我若不回想,便只会被岁月消磨干净,没有人记得。
我询问他是否有公务在身,怎可与我虚度光阴,他本来待在云安的时日就不多。
“没什么要紧事,已交给下面的人去办了。”景弦指着前面布满花灯长街对我道,“不去逛一逛吗?我记得,你很喜欢那里的小玩意……六年之前很喜欢。”
如今,好像还是觉得很有趣。
华灯初上,冷风愈深。他的下属拿来一件银狐大氅,他披在我身上,足以将我整个人裹起来,我的确冷得慌,手足冰凉一片,便没有推脱。
云安的长街与柳州的不同,倘若比作女子,柳州的街道就像玲珑娇俏的小家碧玉,云安的长街则是端庄秀丽的大家闺秀。
街道宽敞,景弦走在我的身侧,与我说起这条街的变化。我只点头附和,也不知该与他说什么,听着便好。这里的变化我一无所知,他若不提,我也不敢主动问他,免得惹他心烦。他并不喜欢我闹腾的模样。
但此时此刻,我竟觉得他这样喋喋不休地同我讲话,有点像他自己当年不喜欢的那种闹腾模样。不过他总是从容的,纵然闹起来,气度也清贵无双。
不知走了多久,他忽然驻足停下。我心以为是我太过沉默,没有回应他,多少惹他心里有些许不快。
没成想他拉住我的袖子,视线直至街边。那里站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少年,十二三岁的模样。他的手中抱着一大簇红梅,艳得惹眼。
待我看过去时,景弦才与我道,“买几枝赠你,插在你房间窗台上的花瓶里,好不好?”
我一怔,抬眸望他。那是我从未见过的满目柔情,如水一般流淌着。许是花灯太多迷了我的眼,否则我怎会在他的眸中看到我自己。
当年我信誓旦旦那句“红梅要送给心上人”还回荡在脑海里,我却不是他的心上人。他有妻室,我俩不该如此。
我低下头摒灭痴妄,生怕再多看几眼,又沦陷多年。
“不用了。”我解释道,“出来前我看到墙角的红梅仍开得很好。再插多几枝,许会与你的房间不搭调。”
他默然,没有回答。
是那少年拉住了我的衣角,用乞怜的表情望着我,“姐姐,买一枝罢……很便宜的。你就当是在打发我……”
我垂下头看他,恍惚回到多年前,我抱着《艳册》在青楼附近四处询问客人要不要买一本。
“买一本罢,很便宜的,能不能就当作是打发我?”我清楚地记得,我曾说过同样的话。
“怎么卖的?”在我愣神之际,景弦已经蹲下身询问银钱。
少年眸光微亮,“一文钱一枝,您要多少?”
景弦给了他一锭银子,“这个,换你手中所有的。送给她。”他指了指我。
少年毫不犹豫地将红梅递给了我,自己却伸出双手虔诚地去接那一锭银子。我被迫抱住红梅,嗅那芳香。
少年紧捏着银子又啃又咬,我忍不住低声提点道,“他穿成这个模样,像是会给假银子的人吗?别咬了,当心把牙齿咬坏了。”
少年笑得眉眼弯弯,将银子揣进怀里,“谢谢姐姐!谢谢哥哥!祝你们白头到老,早生贵子!”
我感到十分惊讶,侧颊好一阵发烫,下意识睁大双眼反驳,“我和他不是……”
“借你吉言,天黑了,快回住处去罢。”景弦打断我的话,又抛出一锭银子给他。
我亲眼盯着那银子呈弧线型去了少年那方,少年身手倒是矫捷,先跳起来稳稳接住银子,又跪下来给景弦磕了个响头,随即拔腿便跑。
我皱紧眉,心觉不妥。但景弦解释说,“他不过是个孩子,既然没有恶意,便没必要与他计较一句讨巧话的对错。”
他这么解释了我就觉得有道理。
容先生也教过我,何必与无关的人明辨是非,自己心中清明便是了。
只是他作为有妇之夫,倒是一点不介怀被人误解。想来,心中是比我要坦荡些。
经那少年一番话,我这般抱着红梅,忽觉有点儿不知所措。
景弦似是担忧我这么抱着红梅看不清路会摔跤,伸出手握住我的手腕,在我身旁问道,“当年那簇红梅,最后如何了?”
他是在问我红梅的去处。我坦白道,“小春燕很喜欢,我在卖了一枝后,就把剩下的送给小春燕了。”
我的手腕被握得紧了些,有点疼,稍纵即逝。
“花官,”他的声音轻了些许,唯恐惊扰长街的繁华,“如今我什么都有了,却再也没有人送我当年的那枝红梅了。我终是明白,错过了便统统都没有了。”
许是我不明白他这些年究竟苦楚几多。我不懂他想要对我说什么。不过他有一句说得极好:错过了便统统没有了。
“那时明月尚且不在,又如何会有当年红梅尚在?”我停下脚步,望着他,“景弦,以后会有人送你红梅的。就像我,我也料想不到,你今日兴之所至,便送了我一束红梅。”
“兴之所至……”他挽起唇角,似乎很想对我拉扯出一个由衷的笑,终是不得。
“前面的都避开!逃犯持刀!”
喧嚣中,我似乎听见有人在疾呼,且那匆忙的脚步声越拉越近,仿佛就在身后。我下意识先看了景弦一眼,他反应比我快些,微虚起眸,一把将我拉住护在怀中,往两边避退。
余光里,我瞥见寒芒闪动,有些刺眼,竟是朝着景弦和我来的。
刀锋当头,景弦将我抽开,抬手握住那歹徒的手腕,反手夺下匕首,一脚踢在腹部,那一脚极重,歹徒摔在地上打滚。紧接着,景弦蹲下身,果决地将匕首插在了歹徒的肩膀,辖制他的动作。
我刚舒一口气,还没顾得上疑惑景弦何时从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乐师变得如此杀伐果断,却见斜巷中忽冲出来一人,手持匕首朝景弦刺去!
那人穿的是粗布麻衣,蒙着面,眸中带有狠戾与仇恨。
景弦有危险……这不是逃犯,是刺杀!
我顾不上别的许多,想也来不及想,冲过去抬手接下那一刀寒锋,顷刻间便有血水顺着我的手臂流下来。与此同时,我抱着景弦扑倒在地,想要避开歹徒的袭击。
我并不觉得那割伤痛,唯一颗心为他疾跳,忙从他身上坐起来,翻找他身上有无受伤,“景弦,你没事罢?你有没有受伤?”我晓得,我此时已为他急得泪水打转。
他咬牙握住我在他身上乱翻的手,不顾血水淌在他的衣袖上,深切凝望着我,哑声道,“花官……你还喜欢我。”
第26章 醋
瞧瞧我这个人,嘴上说着一腔孤勇尽数消亡,但看到他深陷危机时,我依旧该死地奋不顾身。一如当年。
手臂上汩汩冒出的血就像流淌的岁月,纵然风雪经年,尚有余温。
银汉迢迢,渡我情思。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渡。”酸秀才站在云台上声情并茂地讲着牛郎织女。
今天是七夕,这样当好的日子里,我不晓得酸秀才为何偏爱讲些两情相悦却不得厮守的话本儿,惹来敏敏姐姐在我身旁哭得不成样子。
我拿袖子给敏敏姐姐擦那成串儿的泪珠。
小春燕安慰敏敏姐姐说,“大概是因为陆大哥他自己没有娶妻,所以见不得别人好才讲这样悲伤的故事。敏敏姐姐你就别难过了。”
我劝小春燕你可闭嘴罢。他可真是个聊天鬼才。每每安慰人总安慰到点子上,继而让人心里更不舒服。
敏敏姐姐却不似我这般认为,她竟被小春燕的话给逗笑,望着云台上的酸秀才道,“是,不难过。他还没有娶妻呢。”她眼里,全都是星星。
我不明白敏敏姐姐和小春燕之间达成的共识是什么,只觉得敏敏姐姐的眼中充满了希望。
很久以后我才晓得,那就是支撑着敏敏姐姐一腔孤勇的东西。他未娶,她未嫁,有什么是不能等的呢。
我不明白支撑我一腔孤勇的是什么。我还没到那么悲伤的时刻,我现在满脑子想的都是如何跟景弦一起过好一个七夕。
虽然我想不明白他为何会答应我,与我一起出来逛灯会,但好歹是答应了。此时此刻就同我站在云台下,听周遭一片喝彩声。
我的本意是让小春燕与我们同行,但小春燕却说他不喜欢看灯会,来云台听说书只是给陆大哥捧场的。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将他落在一边了。
敏敏姐姐很不好意思,似乎也有将我们落下,独自去找酸秀才的意思。既然如此,那就怪不得我和景弦单独相处了。
街道宽敞,我却愣是要挤着他走。
其实我没太注意,只是想说话的时候能跟他离得近一点儿。不知怎么地,说着说着,待我反应过来时,就已将他挤到路边去了。
“你能不能走直线。”他神色极淡,停下脚步对我道。
我很抱歉地点点头,视线却被路边的陶瓷花鸟吸引住。我赶忙拍了拍景弦的肩膀,“你看那个陶瓷的鸟,烧得真好看。”
景弦随我手指的方向看去,就在我们不远处,那里有不少人在玩套圈。地摊上摆着形形色色的小玩意儿,其中有一只陶瓷的麻雀,我瞧着很有意思。
有意思倒是有意思,不好意思的是,我身上只有几个铜板,还是近日给人洗衣服换来的,心里想的是要留着一会儿给景弦买样小东西,实在没有多余的银子去买套圈。
不过一想到他们那些人就算买得起也套不中,我心里就好意思多了。
景弦看了我一眼,朝地摊走去,我赶忙跟上。就见他掏出了一个铜板,向小贩买了一个圈。
他穷成这个模样了还想为我试着玩一把,我很感动。
他却道,“一个圈就够了。哪个?”
我微睁大眼,指着地摊最远处的陶瓷麻雀,“那一个。”
他左侧站着一个四五岁的小姑娘,正拽着她的娘亲撒娇,同样指向了那只麻雀。
我的心里有些不安,生怕景弦套不中那只麻雀,会被别人拿走。景弦看了那小姑娘一眼,我估摸着他应当与我是同一个想法。
盯着那只竹圈,我眼都不敢眨一下,景弦手腕微动,将竹圈飞了出去。
正中。
我惊讶地睁大双眼怔了一怔,立即带头鼓掌叫好。那老板倒是挺爽快的,取了陶瓷麻雀递给景弦。
这个时候,我已经伸出了手准备接住他平生送我的第一件礼物。我想着一定要回去拿绳子将它穿起来,掉在我的脖子上,走到哪里就带到哪里。
可那麻雀没有落到我的手上。
他身旁站着的小姑娘在麻雀被取走的一瞬间登时哇哇大哭,声音比之我方才在景弦耳边闹腾时还要敞亮许多。
小姑娘哭得满眼泪花儿,拉住景弦“大哥哥、大哥哥”一声声地叫。她的娘亲哄也哄不住,摸出几个铜板来想要买走。
“不必。”我看见景弦似是叹了口气,推拒掉妇人拿出的银子,随即蹲下身,温柔地为那小姑娘擦干泪水,将麻雀放在她的手心,柔声安慰道,“拿去罢,别哭了。”
我想我此时还朝他伸着手的模样应当很傻。暗戳戳地将手背在身后去了。
“不好意思,这几个铜板你拿着,她不懂事……”那妇人将银子推到景弦的怀里,面露尴尬。
我心里想,她尴尬什么呢,她的尴尬还稍逊我一筹罢。我似乎才是最尴尬的。
“没有,她很可爱。这东西也不值几个钱。”景弦依旧推拒掉了银子,只拿手揉了揉小姑娘的头,“她年纪这么小,难得出来玩。尽兴就好。”
这不值几个钱的东西,我却该死地想要。也该死地买不起。
他蹲在花灯下,揉着小姑娘的脑袋,温柔说话的样子,是我从没见过的。我与他认识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
唯夸过我一次“可爱”。如今我晓得了,原来在他眼里,可爱的不止我一个。这个夸奖我用大牢里的板子才换来,小姑娘只需要撒娇哭一哭便换来了。
早知道我就在他面前多哭哭,兴许还更惹他同情一些。
景弦站起身,转头对我道,“走罢。”
他无知无觉,不是有意。我想我应该原谅他,免得让他觉得我小家子气。可我心里偏生堵得不行。我也不是什么名门闺秀,我就是小家子气。
走了不知多久,他似乎察觉到没人在挤他的路了才回过头来看我。
我的难受再明显不过,他停下脚步与我并肩,沉默了一会儿后才和我说,“你比她大十岁,还同她赌这种气?她是个小姑娘,你也是?”
我不是,但我想做你心中的小姑娘。所以如此矫情倔强。若今日换作是小春燕,我便也不会想那许多。
可他能转过头来解释,我竟还是不要脸地觉得不应该同他生气。
“我不是赌气。”我嗫嚅道,“……对不起,我好像是吃醋了。”
他身形微滞了下,我很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堪堪瞧见他微握起来的手。
这句话被我这样身份的人说出口,不需要他多说什么,我先亲自别扭别扭。
他的手掌松开,我才抬眸看向他。
“陶瓷的麻雀而已。以后,送你更好的。”景弦这样对我说。这是一个承诺。
虽然他至今没有告诉我,当时在大牢里他为什么夸我可爱,但我还是对他的承诺充满了期待。
可惜,我如今不知道的是,自他承诺起,到我离开云安,他始终没有兑现他的诺言。他说的比陶瓷麻雀更好的东西是什么,我一直都没有看见。
大概是因为他没有那么多银子,买不起更好的给我罢。
“这是你说的,那、那……”我捏住他的衣角,安抚他道,“那我不醋了,你记得以后送我。等你有钱了送我,我不急的。”
他“嗯”了一声。我就姑且当他是暗自在心里记得清清楚楚了。
“景弦,你站在这里等我一会儿。”我也想要送他一个小玩意儿,趁我现在手里还有点铜板。
他有些不解,但我知道他从来不会多问我的事情。我去哪里他不会过问的。
果然如此,他点了点头,站在那里等我。
我朝巷子深处跑去,那边有个小贩摊子,我清楚记得摊子上有卖荧石的。那个东西像萤火虫一样好看。料想他会喜欢。
买它花了五个铜板,已经是我这两天所有的家当。我们乞丐这行的,家当都是按天来算的。
兴冲冲捂着荧石跑向景弦,瞧他那白衣飘飘的模样,我心里欢喜得紧。但还没瞧两眼,便见一匹马疯了似的朝他冲去。
景弦!”我惊呼出声,同时拿出我平生最快的速度跑过去,想将他从疯马下抢救出来。
却不曾想,他的反应比我快上许多,听见马蹄声时已经机敏地退开了。
他避开了,我这么冲过去自己却摔了个狗啃泥。
手臂擦着地面滑过,疼得我眼泪都快要淌出来。幸好那疯马没有撞到景弦,我望着绝尘的马儿心里松了口气。坐起来才发现,捂在手心的荧石不知飞到哪里去了。
这回,我的眼泪确确实实淌了出来。
“荧石……我的荧石……”我皱紧眉,顾不得手臂疼痛,趴在地上四处探看。
没有,没有。
景弦一把握住我的手腕,“你找什么?!手流血了!”
“我的荧石,我刚买的……是我要送给你的!”我望着他,这才望到手臂上冒出的血珠子。本以为只是蹭破点皮,没成想流了血。
他皱眉,一边将我扶起来,一边告诉我,“我不喜欢荧石,别找了。先去包扎。”
“……”他都还没有看过荧石是什么模样,就将我拒绝得干干脆脆。
我有时候真的很不明白他。
就像现在,他为何紧拽着我的手,对我说出我还喜欢他这样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