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这样的人 作者:且安


第一章

1

盛夏,天气闷热。

莫瑶坐在凉快的医生办公室里,黑色连身裙紧紧裹着她的身躯,一双细白的长腿叠着,她红色唇角一抹漫不经心的笑,与桌对面板着脸的医生陈锦尧四目相对。

“莫瑶,作为你的主治医生,我再一次严正地警告你,你的状况不适合继续现在的工作。”

“是么?”她支着下巴,“我不这么认为。”

“你去伊拉克的伤没养好,地区争端一发生,隔天你人就飞过去,最后又是带着伤回来。我怀疑你现在有严重的自杀倾向。”

陈锦尧提高了音量强调事态的严重性,可对面的女人笑容也未有半分松动,他听见她悠悠的开口:“医生,那是我的工作。况且,我活着呢。”

“我开给你的药你吃过吗?”他问。

莫瑶扫了一眼墙上的钟,起身倾向陈锦尧,红唇凑到他跟前,两人气息相闻。顿了三秒,她低声道:“陈医生,和你聊天很愉快。可惜,时间到了。”撇下话,她便倏地推开,拿起包就离开了陈锦尧的办公室。

笔直的一双长腿,疏离又勾人,陈锦尧眯起眼,她是个很棘手的病人。

莫瑶加快脚步走出了诊所,外头的空气虽然燥热,但让她顺畅多了。抽出一支烟,叼在唇间,刚点燃,眼前停下一辆拉风的敞篷,宝蓝色车身折射出的阳光晃了她的眼睛。

车主打开门,人高腿长,径直往诊所里走,与莫瑶擦肩而过时,带起一阵广藿香与雪松的气味。长相九分,品味不俗,但是,三十九度的天开敞篷,果真病得不轻。

一根烟燃尽,莫瑶已出了一身汗,身子粘腻,情绪些微平复。她走到对面停车场,坐进自己的越野车,重重将门关上,发动汽车,冷气开到最大。

脚方摆上油门,未着力,手机先响了,一眼扫到屏幕上的名字,她搭在油门上的脚猛一用力,整辆车瞬间冲了出去。眼见要撞上对面停着的私家车,她赶紧踩急刹车,惯性把她的上身向前甩,胸口敲在方向盘上,一阵钝痛。

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手机不断地震动嘶吼,是来电人的不依不饶。

在想要把手机摔出窗外的前一秒,她按了接听键,那端的男声低沉:“今天的晚宴,我要看到你。”

“没有人欢迎我。”

“我欢迎。”

“不去。”

“你护照在我这里。”

打蛇打七寸,他真是切中要害。她直接挂了电话。

莫瑶晓得的,今天是个大日子。

晚上七点,莫瑶准时出现在晚宴上。朱砂红的抹胸裙,长发挽起露出细长的脖颈,扬起的眼线弧度嚣张,她绷着脸,气息戒备。进门,她便带起一阵侧目,有熟人,更有来自陌生的视线。

她立在窗边,自成风景。有人上来同她搭话,她侧身,视线却没落在对方身上,而是越过男人身侧看见刚进宴会厅的莫航。

于是视线里其他万物通通隐没不见,独独余下他。

他的轮廓和自己记忆里的样子重叠,硬朗挺拔。他的唇还是像以前一样,习惯性地抿着,可她知道,他笑起来的样子,能有多动人。

她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脚步就要往他的方向走去,可视线稍稍一动,便落在他左手那根拐杖上,冰冷的、笔直的、刺眼的。

主持人发声,宣布宴会开始,絮絮叨叨地说着贺词,恨不能把宴会主人捧到天上去。莫瑶感觉气闷,疾步走出宴会厅,沿着廊道到露台上去。

时光静淌,再度仰头喝干了杯里的香槟,将空杯摆在托盘上。被她勒令静候在一边的侍从有些无措,劝道:“小姐,您看上去像是要醉了。”

莫瑶此刻脸已是酡红,却嗤笑一声:“倒酒。”

侍从没法子替她将酒杯斟满,已数不清是第几杯。莫瑶举起酒杯又要爽气地干了,可手腕被人抢先握住,她蹙眉偏过脸去,正撞上莫航沉沉的眸子:“那么不想见到我,才跑到这里喝闷酒?”

他的声音像大提琴般低沉,在夜色里格外诱人,只是声音的主人周身都散发着冰冷的气息,让人慎得慌。

莫瑶还在怔忪的时候,手中的酒杯已被他拿走,那侍从也一并给遣走了。阳台上只余下他们两个人,莫瑶整个人都不由地绷紧,仿佛自己置身战场,每一个细胞都充满着警惕。

“你买房子了。”

“嗯。”

“不打算走了?”

“还要走。”

他问,她答,不多说半分。可就这样,莫瑶还是呼吸困难,她紧紧盯着他左手拐杖上的那银色的鹰头。她早忘了来这里的目的,只专注于自己的呼吸。

“莫瑶。”兴许是耐不住莫瑶只拿头顶对着自己,莫航眉皱成川,伸手将她的下巴抬了起来,语气带着隐隐的怒意:“你欠我一个解释。”

解释?他们俩都姓莫,户口本上父母这一栏写的也都是相同的名字,这不都是明摆着的吗?

“是不是办公室甲醛吸多了堵脑子?我们没可能的。”莫瑶尽可能地扯开无所谓的笑,轻声地喊:“哥哥。”

如果现在还有哪两个词最能轻而易举地激怒莫航,那定莫过于她的一声“哥哥”。她避他这么多年,他本还想耐着性子哄她的念头顿时烟消云散,扯过她俯身就堵了她的嘴。

莫瑶不知道自己是因为受惊还是出于本能,微启了唇,僵在那里并未反抗。莫航便愈发放肆,手紧搂着她的腰,将她抵在栏杆边,圈在怀里厮磨。他用力地吻她,从嘴唇到下颚再到她脆弱的咽喉。宽厚的手掌顺着她的曲线向下。仲夏的风都那样燥热,莫瑶的身体像在燃烧,她的手臂就要不可控制地环上男人的颈项,却因了突如其来的刺激闷哼一声,人定在那里不得动弹。

他的手…莫瑶猛力一搡,将莫航往外推出好几寸。她的面色红得像要滴出血来,唇瓣微肿,如丝媚眼染上愠色,嗓音虽哑,语气却很严厉,“你疯了!”

“我疯了,那你就很清醒?需要给你镜子照照自己的样子吗?”男人绷着脸,说的话针针见血。

“够了!”莫瑶别过脸,从他的左侧走过去。

她还是被他拽住,强硬的。拐杖摔落倒地上,闷响,他的力道透着狠,眼里是温柔。

“瑶瑶,你不用再逃。该有的我都有了,回来吧。”

回去?莫瑶唇角漫开一丝笑,垂眉注视着他的左腿:“扔了拐杖,你走不了路。”

他抿唇,她半蹲拾起拐杖,抚摸着鹰头:“你拿起它的那天,就没办法再抓住我了。”

回到公寓,莫瑶剥了身上的衣服。屋子的装修极其简洁,灰白黑的基调,最基础的家具,只有客厅和卧室挂着装饰,都是黑白照片。客厅的那一张是她在利比亚拍的,冲着镜头握着枪的士兵面容模糊,照片没有对焦,因为那颗子弹在她按下快门的瞬间射、进了她的身体里。

陈医生说她想死,她却记得自己那一刻的不甘。她不怕死,不代表她愿意去死。

点上一支烟,莫瑶站到全身镜前,冷漠地看自己,看到的却是莫航的身体。她是一个职业摄影师,她见过无数的躯体,活着的,死了的,没有一具像过去的他一样,诱人、完美。

想着,连口中浓烈的烟都淡而无味。

今天是他三十岁生日,他对外宣告彻底接手莫氏的一天。她没带礼物,没说祝贺,也没有要回自己的护照。

她拿起照相机,拍下自己这一刻的脸,明明白白地写着失败的空洞。

经济人小白专属的电话铃响起,莫瑶拿起手机。

“宝贝,最近世界太平,是不是想出去活动活动?”

“世界从没太平过,你不让我接那些国外的战地特约稿罢了。”

“额,实在迫于伯父压力啊。我还想在这行混饭吃呢,你可得理解我。再说,我们国内也有很多好的机会嘛。”

莫瑶笑里带着讽意:“我护照丢了,一时半会也走不了。什么活?”

“杂志封面拍摄。”

“不接。”

“别别别!长相身材全是你的菜,而且传言是禁、欲系,十分有难度。听着是不是就有点小兴奋呀?我保准你要是吃到,绝对赞不绝口!”

“说得好像你吃过似的。”

“这档次我哪儿吃得上啊,这是光看照片就看得出来的!外加,这次是去法国拍特刊,你补个护照赶得上的。”

小白也算是了解她,莫瑶果然挂电话前转了话锋:“照片发来。”

十秒后,手机亮了,照片来了。确实很可口,而且,眼熟。不过要说是禁、欲系,真是鬼也不信。

第二章

2

“一个月,三个版本,同类型市场占比从百分之二十一降到十一,真是能耐啊。”

容纳二十人的长会议桌一端,站着身材修长的男人。上身熨烫得没有半条折痕的白色衬衫,袖管折起到小臂,下|身烟灰色西裤在白炽灯光下呈现如冰冷的颜色。窗外的阳光穿过玻璃幕墙打亮了他的侧脸,雅致而立体。他骨节分明的手指敲击着桌上合起的笔记本电脑,语速不紧不慢。

会议桌一侧坐着产品经理和开发主管,两人低着头,手摆在膝盖上。室内温度只有二十度,两人依旧满头大汗。

“周周周…周总,这和宣传组也有…有关系。”

“嗯,宣传不好。所有软件全部一样的预算同等级别的广告位。”周耀燃停下手指,冲着两人扬起半截笑,他的眉眼凌厉,瞬间聚气杀气。忽然,他拿起笔记本扔出去,电脑在空中迅速翻滚最终砸在两人面前的桌上,发出骇人的破碎声,跟着是延绵不绝的惊叫。

“下班前,我要在邮箱里看见你们两个的辞职信。”不顾被吓得灵魂几乎出窍的两个下属,男人撇下话便迈开长腿走出了会议室大门。

门外候着的吴秘书迅速跟上,他眼角看着手机迅速发出一条短讯让行政部来会议室检查设备损坏情况。

“周总,你该吃药了。”

周耀燃脚步一顿:“我表现得还不够冷静么?”

“不。”

“我觉得很冷静。”

“完全不。”

“接下去什么安排?”

“吃药。”

“…”

事实是,周耀燃接了个杂志特刊的拍摄,等会儿得去和摄影师碰面。老天待他不薄,给了颗聪明脑袋不算,皮囊也挑了上乘的。周耀燃不拒绝适当的媒体曝光,因为他的宗旨是物尽其用。

按照约定时间,周耀燃一点到长寿路上的咖啡馆。一进门,编辑lucy就扬起六十度的笑迎上来:“周总您来啦!先坐先坐,我们摄影师还在路上,马上就到。”

窗外,高大的梧桐树在微风中发出沙沙的声响,知了一声接一声地鸣叫,周耀燃拧起眉头。吴秘书在身后开口:“摄影师难道不应该提前和你们先开会讨论吗?”

lucy依旧保持着微笑:“您说得对。莫小姐是我们特别外聘的,我们和她合作过,她本人非常专业,这两年也很出名,她的战地摄影作品还在国外获了奖。今天是遇到了事故这才来晚了,刚还给我打招呼说马上就到。实在是不好意思。”

“专业?”周耀燃的嗓音有些不悦,可面上却扬起笑来:“没关系,我们等着。”

lucy瞅着他这笑容捏了把冷汗,这就说了三声抱歉借口走开了。心里不停默念:莫瑶莫姑奶奶,赶紧出现吧!

莫瑶这时正坐在豪车后座,她的手还有点抖,掌心一层冷汗。莫航在她边上,眼睛阖着。

她昨夜睡下后做了个梦,是关于莫航的,她在惊恐中醒来,却发现更恐怖的是,他就在自己床前站着。

她摊开自己双手,低眉而视,仿佛能看到大滩的血液顺着她的指缝留下。她的双手粘过许多鲜血,她知道一个人的身体里有多少血:大约4000ml。

她下床的时候腿软,他弯腰扶住她,她抬眼撞进他视线中,她更是没了力气。

“你怕我。”莫航这一句斩钉截铁的陈述在莫瑶听来,并不正确。

她甩开他的手,坐回床边:“私闯民宅,是很吓人。”

“你买了房子起码得把门锁换了。作为原来的屋主,你这样我很不放心。”

原来是她刚回国他就已经胜券在握了,莫瑶嗤笑,道:“出去。”

“瑶瑶,你有什么是我不了解的吗?”

“如果你了解我,就会乖乖出去。”

莫瑶说话的时候下巴扬起,在莫航眼里像极了一只黑猫,即使受了伤仍旧有着极其漂亮的皮毛和高傲的姿态。他唇角闪过一丝笑意,转身离开了她的房间。

莫瑶打开化妆台的柜子,从药瓶里倒出两粒来吞下去。洗漱完,她换了背心配高腰阔腿裤,坐到梳妆台前化妆,可她的手始终在抖,眼线笔根本下不去手,她将笔往桌子上一扔,走出卧室。

“我昨天和你说得还不清楚吗?你能不能安静地做你的莫家少爷,不要再来烦我?”

莫航抬眼,依旧在沙发上坐得端正,两手支在拐杖上,悠悠地反问:“我们是兄妹,我怎么能不管你?”

“笑话。”莫瑶抬脚去踢他的拐杖,却被他抢先躲过。

“别闹。准备好了,我送你去拍摄现场。”

没有半点生气,眼里还含着笑意。这个样子的莫航她再熟悉不过,可她不懂,他怎么还能同过去一样轻易做出这模样?

车行至武康路,缓缓在咖啡馆前停下。刚停稳,莫瑶就抢先打开车门。

她下车后绕到车的另一侧,猛力拉开。

热风灌进车内,莫航抬眼:“不舍得?”

“哈。”莫瑶手搭在车顶,微微弯腰,“你给我听清楚。我对现在的你,半点‘性’趣都没有。我上够你了!”

她完话毫无犹豫合上车门,利落地背上大步走进咖啡厅。

刚打完电话的周耀燃在后头几步也走了进去,扭头看了一眼防护膜照得严实的车玻璃,摇头。

“莫大摄影师,你可终于来了!”编辑lucy远远见到莫瑶就跑过来将她一把抓住,见她身后不远的周耀燃,介绍道:“嗳,正巧,周总,这位就是我们的摄影师,莫瑶。”

周耀燃看向莫瑶,她的脸上没有表情,眼神也是冷的。冷而锋利。她在打量他,赤|裸|裸的。

十秒钟,彼此都没开口,而她唇角漫开笑。薄情的唇,勾起时极媚。

莫瑶此刻赞叹,小白眼光很准,周耀燃这副皮相果然让她心情很好,连手都不抖了。

“不好意思,来晚了。”

“已经晚了,就开始吧。”周耀燃简单一句,就错过两人顾自坐下。

lucy一顿跺脚:“大摄影师,您平时是最准时的,怎么偏偏今天出事儿呢?这个周耀燃脾气古怪是出了名的,好不容易约上的拍摄。我知道您不带怕,但真要惹毛了他,恐怕您也架不住。”

“哦?”莫瑶挑眉,“他还能要了我的命?天才也是男人,没什么招架不住的。”

lucy带着另外两个编辑和大家过行程安排的时候,周耀燃的助理在一边不停地进行调整。莫瑶是能以地为床天为被的,这些细节问题听得她有些走神。她的心思全然在周耀燃这幅皮相上,而对方显然也感觉得到她的目光。他没闪避,淡定地回敬。两个人就这样长久地对视,谁都没让。

周耀燃的眼珠黑得纯粹,眼白干净得彻底,这样分明的眼睛难得一见。莫瑶很喜欢。

会面进展缓慢,让周耀燃失了耐心。他盯着莫瑶,开口:“行程你们可以在别的时间过,今天我是来见摄影师的。莫小姐,麻烦你现在给我拍一张照,满意我们就能合作,不行我们也别再浪费时间。”

莫瑶对他的挑战没半分恼怒,她勾起左半边的唇角,利落地从随身相机包里取出相机。她起身倾向周耀燃,相机角度微微往下,很快就按下快门。随后转过相机,将屏幕对着周耀燃。

周耀燃视线上移先去看她高高在上的表情、笃定的脸,想起她方才在门口那一句“我上够你了”,他最终把目光落定在屏幕上。她确实了解男人的身体,在短短的时间里,她抓住了他皮囊的特点,也拍到了他的不可一世。照片不完美,但吸引人。

莫瑶收回相机,伸出手:“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周耀燃握住,不带笑意:“合作愉快。”

周耀燃留下助理和编辑讨论具体行程,莫瑶也跟着周耀燃一起出了咖啡厅。

她一出门就掏出烟,熟练地点上,刚吸一口,手里的烟就给夺了过去。她看向那个在垃圾桶边捻烟头的背影,眯起眼来:“你什么意思?”

周耀燃手机贴在耳边,食指摆在唇上,意思自己在打电话,让她安静。莫瑶嗤笑,迈开小步靠近周耀燃,凑到他耳边,把吸进去那一口烟冲着他呼了出来。

周耀燃对着电话那头说了几句匆匆挂掉,转过身一脸平和:“抽烟有害身体健康。”

“我恐怕你比我健康不到哪儿去。但凡去见陈锦尧的人,都…很不健康。”

周耀燃不为所动,音调也不曾改变:“我不懂你说什么。”

“你长得很对我胃口,我不和你计较。”莫瑶拉开同他的距离,“回见。”

她嘴角的笑明明白白是一种调戏,她就这样笑着丢下他离开了。她走路的姿势相反,端正挺直,是个刚正不阿的背影,让周耀燃觉得很熟悉,像是这么久以来,他一直在寻找的那一个背影。

周耀燃低头给吴秘书发了条简讯:查一下莫瑶。

他正要走,lucy身边的两个编辑推门出来,应当是没有注意到他,拐弯打他眼前走过,聊得起劲。

“那个摄影师可有够拽的啊。”

“你不知道,人家师从美国摄影大师,本身又拿了国际大奖,长得漂亮家境也好,我要有这身份,眼睛自然也是长在头顶上了。”

“不是一直传她作风很乱嘛。x涯上还有专门扒她的帖子,说她根本不是真正的莫家人,和自己的哥哥还有一腿什么的。”

“啧啧啧,有钱人圈子是乱。她看周耀燃那眼神,也是够直白的。恶心恶心。”

“哟,你还吃醋啦。这种极品,你没希望的!”

周耀燃听在耳朵里,不禁想象如果莫瑶听到会是什么反应。估计她根本不会当一回事吧。

做一个不遮掩的人,就要听惯难听的话。然而,就算习惯,也不代表它们不伤人。

第三章

3

飞虫在灯罩下绕着灯泡转,远处的天模糊不清。路灯的光在莫瑶脚边,而她在阴影里。

壁虎爬上对面围绕着别墅的矮墙,法式建筑隐在墙内,一片沉寂。

她脚边躺着两个烟头,嘴里叼着第三根。回个家而已,犹豫什么呢?她问自己。回答是她颤抖的手。

陈锦尧曾经威胁她,她要再对看病不上心,不只紧张恐惧的时候会抖,发展下去相机都拿不稳,被人当帕金森。莫瑶自认为她的灵丹妙药是改名换姓,然而她不能。

抽完第三根烟,莫瑶走到对街,按下门铃。

穿过前院,秋千还在那里。进到屋里,装修也没变过,古董法式家具,每一处都是主人的品味和精心。管家把她直接领进书房,门开的时候,莫瑶将手藏到背后。

“父亲。”她开口。

“终于回来了。”

“是。”

“五年没回家了吧?”

“是。”

莫柏年放下手头的书,望向她。虽然她仍旧垂眉立着,一副听话乖顺的样子,莫柏年却觉得她比刚离家时更有棱角。

“还是这么不会说话。”他叹息,“既然回来了,不要再走。你该闯荡的也都闯荡了,别再拿命开玩笑。”

“我做的是有意义的事情,不开玩笑。”

“你觉得报道国外的战争很重要,让世界看到他们看不到的苦难很重要,做慈善很重要。那么,在你身边的莫航,他的命难道不重要吗?”

“他没有生命危险。”

“他的命就在你手里。”莫柏年这八个字,苍凉地穿透莫瑶的耳膜。

莫瑶从口袋里摸出一张□□,摆到莫柏年眼前,动作迅速:“我赚的钱。算我的一份心意。”

“你只需要留下。我们替你找归宿。”

“我不需要归宿。”她忽然直视他,眼睛亮得骇人,“需要归宿的人是莫航,你们需要关心的是他,也只需要关心他就可以。”

“你这是在说气话。”

“父亲,我感谢这个家抚养我长大。每个月我都会往卡里打钱,我会打一辈子。我和莫航到底谁欠谁没人算得清,一刀两断对大家都好。我不会去死,也不再进这个家门。时间是最好的药,您最清楚,久了莫航也就会忘了。”

莫柏年沉默半晌,道:“护照在小阁楼保险箱,他的密码你知道。”

晚十点,公寓。

莫瑶在电脑上选片,回上海前,她在山区拍了一套公益宣传片。她翻看着那些风景那些房屋那些路,原始而破败,与美无关。她感到烦躁,因为知道自己的无力。一个人,不管有多大的话语权,始终是无力的。面对生命,面对意外,面对群体的贫穷落后。

按着方向键的手指不停歇,直到周耀燃的脸忽然闪现,上周会面的时候抓拍的。光照刚好,材质上好的白衬衫,皮肤平滑,眼神孤傲,一张闪耀的照片,与之前的所有构成极端对比。

莫瑶扯开笑,想到之后法国之行应该会很有意思。

翻开手边的护照,密密麻麻的出入境记录。今天从保险箱拿出来的时候,注意到被摆在一起的一叠相册和一摞相框。莫航好像把关于她的东西都锁在了里面,而锁住这些的密码还是0401。4月1日,愚人节,她到莫家的日子。想来她和这个家的关系也确实像个玩笑。

门铃响起,莫瑶起身走向自己房间,将护照摆到不起眼的抽屉里。出来又倒了杯水,伴着每隔三秒响一声的铃声喝完,这才去开门。

“学会锁门了,有长进。”他进屋合上门,熟门熟路走到沙发前,拐杖拄在身前,喜怒难辨。

莫瑶木着脸:“护照是爸给我的。今天起我和莫家再没有关联,这当是你我见的最后一面。”

“这事你说了不算。”他坐下,把她一起拽下,她伏在他身上,幸而还有两腿撑着,姿势不至于太尴尬。

莫瑶撑着沙发靠背打算把自己撑起来,他却用拐棍打她腿,她结结实实就坐到了他腿上。这一刻,她笑出了声。索性也不动了,笑问:“怎么?想要?”

莫航唇抿成一条线,死死盯着她的眼睛,一字一顿:“是,我没要够你。这辈子都不够。”话音刚落,他就倾身咬住她的唇。

他疯狂、毫无章法,揉着她的皮肤和头发。他们依旧有身体的变化,狂热总能轻易出现在他们之间。

他们过去很快乐的,做单纯兄妹的时候是,在国外相恋的时候也是。她从没有感觉到过罪恶,他们没有血缘关系,他们平起平坐,相爱有什么不可以?他对她好,什么都依着她,她也用千百倍的心思去回报他。他想要,她就给,无论什么,她可以为了他盲目。

这感情太炙热太难解难分,也难怪破裂的时候让彼此都伤得体无完肤。原来他们之间始终是不能平起平坐的,起码在莫家眼里不能。结局他断了腿,她没有了心。

“为什么不恨我?”她仰头望着吊灯刺眼的光,刺得视线模糊。

他伏在她肩窝,嗤笑:“我的命都是你的,何况一条腿。”

“这条腿让你变偏执了。”

“我只恨自己没早点偏执,这样你就不会逃。”他双手环住她的腰,收紧。

“我不是你的物件。”她低头望进他眼里,透着绝望。

夜半,莫瑶站在露台上,晚风夹杂着温热的潮气,她眉头紧蹙。整晚莫航一直抱着她,即使陷入沉睡,箍在她腰上的手始终不愿意放开。如果出走的那几年让莫瑶明白了什么,那就是在莫航眼里,她也只是一件附属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