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就在樊疏桐准备回G市时,连波突然给他打电话,说朝夕回来了。樊疏桐真没法形容那感觉,说不清是激动还是恐惧,几个晚上没睡,眼窝都陷进去了。老雕看到他这样子,还以为他晚上消耗过度,开玩笑地劝他:“年轻人,女人是泡不完的,悠着点,年轻的时候把身体搞垮了,老了就享用不了了,我可是过来人啊…”
樊疏桐只能摇头苦笑,根本没法解释。
黑皮也以为樊疏桐是把精力耗在了女人身上才显得这么憔悴不堪的,也劝他:“我说士林,你要是女人太多,也惦记着兄弟点嘛,你一个人霸着吃不吃得消啊。兄弟我可是当了半年的和尚了…”
当时是在樊疏桐的办公室,黑皮早上自己打车到的公司,樊疏桐一直到快十点才没精打采地现身,进门就黑着脸,秘书小姐见了他畏畏缩缩,说话都不敢大声。黑皮见他脸色这么不好,昨晚又刚好撞见女人从他房间出来,以为他是消耗过度,故意说几句玩笑话以缓和气氛,不想樊疏桐脸色没有丝毫改观,默默地用火柴点根烟,站到办公室的玻璃幕墙前发起呆来。
他一句话都不想说。
城市的繁华就在脚下,万丈红尘,芸芸众生,他何以活得这么累。他还这么年轻,正是意气风发运筹帷幄的时候,却已提前步入暮年。漫长的余生,看不到头望不到尾,让他无端的恐惧和畏缩,那么长久的岁月,背负着那样的枷锁,他该如何解救自己啊?
“士林,你好像有心事,有什么事不能跟兄弟说的吗?”黑皮终于意识到樊疏桐紧锁的眉头间一定深埋着秘密,否则不会这么郁郁寡欢,精神颓靡。
樊疏桐声音轻得仿如叹息:“你还是回去吧。”
“士林,我是来找活干的,才来几天你就让我回去…”
“你能干什么?”樊疏桐背转身,目光飘忽,扫了他一眼就转过去,“你刚刚也在公司看了,你告诉我,你能干什么?”
“我…”
“我做的是外贸生意,英语你会吗?电脑你会吗?不是我赶你走,而是很多事情我不想你牵连进来,我是为你好。”
“士林,我是没你那么有出息,不过我可以学啊,你知道读书那会儿我成绩还可以的,英语、电脑这些时髦玩意也难不倒我…”黑皮不甘心就这么回去,眼巴巴地看着樊疏桐说,“我不嫌活累,坐不了办公室,我去码头总行吧,我不是不能吃苦的…”
“黑皮!”樊疏桐打断他,转身踱到他对面的沙发上坐下,“我不想跟你解释太多,很多事情也没法跟你说,我不是不相信你能吃苦,只要是个人,就没有吃不了的苦。可在深圳这地方不光是吃苦就有饭吃的,我刚来那会儿,找不到工作被房东赶出来,晚上只能睡公园,有时候也睡天桥下面,我跟任何一个流浪汉没有区别。你看我现在很风光,你真以为我拣到了金子一夜就发了?我背后承受了什么是你无法想象的,我也不想跟你说,还是回G市好好地过你原来的日子吧,深圳不是外面那些人想象的是天堂,很多时候连地狱都不如…”
“好了,你不用说了!我都明白了!”黑皮手一抬,霍地站起身,“我不是傻子,我能听明白,你不就是嫌我在这里碍你的事吗?直说啊,我下午就坐火车走。士林,我当你是兄弟所以我不想你为难,但你有没有把我当兄弟就只有你自己心里清楚了,多余的话就不说了好吗?别伤了和气,兄弟做不成面子总还要救的…”说着拿起沙发上的外套,“我这就走…”
樊疏桐坐着没动,仍然只是叹息:“早晚你会明白的。”
“我现在就明白了,谢了。”黑皮走到门口,双手跟他作了个揖,“这些日子如果打搅到你,很抱歉。我走了,后会无期。”
“砰”的一声,门被重重带上。
一句“后会无期”让樊疏桐不堪地闭上了眼睛。
没有亲人,没有爱人,现在连朋友也没了,这一生注定了孤独。“就让我孤老到死吧。”他在心里跟自己说。
他的心又开始隐隐地痛起来,他宁愿自己没有心!这样他就不会像个鬼魂似的,麻木消沉,没有意志没有思想,一个人四处游荡。纵然他现在知道自己错了,也已于事无补,他每时每刻都在心里咒骂自己愚蠢至极,当她粉扑扑的天真小脸对他露出无邪的笑容时,他竟以为她放下了从前,谁能想到那么小小的一个人儿,早已经是魔鬼附体,引诱他靠近却又毁了他,把他变成了灰烬、废墟,不给他任何生还的余地。
“朝夕,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他身心疲惫地靠着椅背,一只手捂着脸,嘴唇嗫嚅着问她。他当她在跟前。如果她真的在跟前,他真想问她,即便他犯下罪要受到惩罚,也不应该这样残忍地凌迟他。哦,他要疯了,他已经疯了,内心的隐痛这时候已经撕裂成可怖的绞痛,他怀疑自己还能不能看到明天的天明…她说过她不想跟她看到天明,朝夕,就算我看不到天明,你也未必看得到啊,我坠入如此深的黑暗,你能侥幸逃得过命运的惩罚吗?朝夕,你逃不过的…
(3)
晚上,G市军部大院的樊家热闹非凡,蔻政委一家,还有很多老战友都来了,给朝夕接风洗尘。樊家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樊世荣笑声朗朗,格外的精神焕发,自陆蓁去世后,亲友们已经记不起他有多久没这么笑过了。也看得出来,他是真的疼爱朝夕,到哪儿都拽她坐在身边,生怕她跑了似的。朝夕新换上了鹅黄色的毛衣,配白色的裙子,头发整整齐齐地梳成一个马尾,一直静静地坐在樊世荣身边,不多话,可足以吸引所有人的目光。
她是真的长大了,样貌上没有陆蓁年轻时那么娇媚,却有她自己的味道。眉目如画,皮肤通透如玉,不会一眼就让人惊艳,但当她沉静如水的眸子幽幽地望向你的时候,却不由得让你惊心。她才十七岁,就可以让人惊心,到她真的成年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
蔻振洲的夫人常惠茹拉着朝夕的手,仔细端详着朝夕,又是爱怜,又是惊叹,连连摆头:“这怎么得了,模样还没长开呢,就美得跟个仙似的,这要真长大了,还不让外面那些小子们打破头?”
另一位阿姨说:“可不是,别说外面,就我们这大院都不得了,岂止是打破头,只怕要把老樊家的门槛都踏平。”
常惠茹连忙转过脸跟樊世荣说:“我说老樊啊,我就先给我们家蔻海报备一个,我越看越喜欢,就想着朝夕给我们家做媳妇来着,就不知道我家小子有没有这本事…”
樊世荣哈哈大笑,一屋子的人都笑起来了。
蔻振洲也认同地点点头:“嗯,咱两家要是成了亲家,革命友谊可就一代传一代了,不错,不错。”
樊世荣只笑不答。
一家女百家求,他觉得倍儿有面子。
只是旁边一位干部家属插了话,点破道:“哎哟,轮不到你们的,朝夕长得这么俊,老樊怕是舍不得嫁出去吧,他自己就有两个儿子…”
“哟,可不是,闺女外嫁就是婆家的人,媳妇可是自家人哦。”
“老樊肯定是要把朝夕当媳妇养了。”
樊世荣还是只笑不答。
常惠茹为了挽回面子,连忙转了个弯:“可是可以啰,就是怕老大和老二打破头,老樊家有得仗打喽。”
众人只当是玩笑。
朝夕却突然起身,跟樊世荣说:“我累了,上楼休息会儿。”
樊世荣疼爱地拍拍她的肩膀:“好,上去吧,待会儿下来吃年糕。”屋子里的人还在说笑,朝夕一个人默然上楼,一背转身脸色就变得阴郁。她就像被施了魔法机械地抬着脚步,全身的神经变得异常尖锐,一根根地直挺起来,她不能容忍听到那个人的名字。那名字就是瘟疫!
蔻海和妹妹常英,细毛,还有连波都在楼上的小会客室打牌,连波见朝夕上来,连忙放下手中的牌迎上前:“怎么了,朝夕,脸色这么不好,是不是累了?”
朝夕看都不朝他看,开门进了自己的房间。
连波木头似的杵在那儿,嘴唇张了张,想说什么,终究没有说出来。他黯然低下头,转身跟蔻海他们说:“我也累了,你们自个儿玩,我进去躺会儿。”说着低头也进了的房间。常英歪着脑袋,一头雾水:“哟,这是上的哪出戏啊?”
“你给我闭嘴!”蔻海白妹妹一眼,丢下牌也没了兴致。他若有所思地看着两张紧闭的房门,叹了口气,没头没脑地说了句:“这日子可还长着呢…”
雾霭沉沉,分不清是清晨还是黄昏,河面上蒸腾着雾气,此岸看不到彼岸。迎面是凛冽的狂风,呼啸着,嘶吼着,仿佛诉不尽的仇怨。荻花抑或是芦花在风中起伏翻飞,一层层的花浪掀过来,将朝夕整个地吞没。她拨开苇丛,踉跄着前行,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自己在寻找什么,耳畔只有轰隆的雷声和呼啸的风,依稀有人唤她:“朝夕,朝夕…”她立即哭叫起来,那是母亲的呼唤!她疯了似的扑向更深的芦苇丛:“妈妈,妈妈!”她回应着母亲的呼唤,自从母亲发疯,她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母亲唤她的名字,母亲至死都不认得她。可是满眼皆是疯狂抽打她的苇丛,她什么都看不清,最后脚下一软,她陷进了冰冷的沼泽地。“妈妈——”她凄厉地呼叫起来,没有人救她,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沦陷,一点点地坠入万劫不复…那种被吞噬的感觉太真实了,仿佛有股来自黑暗世界的力量将她死命地往下拽,如果可以生活在阳光下,谁愿意埋葬在黑暗?朝夕拼命挣扎,反而越陷越深,直至最后终于绝望,她知道,此生她将注定坠入地狱。
背心已湿透,她喘息着伸手拧亮床头灯。
还好,只是一个梦。
屋子里很静,客人都回去了吧,樊爸爸和连波哥哥也应该都睡了,朝夕从床上坐起,感觉浑身虚脱般疲乏无力,好像真的刚刚经历了一次垂死挣扎一样。她靠在床头长长地叹口气,回来了,她终于还是回来了,可是她真的“回来”了吗?过去那个纯净如水晶的朝夕已经死去了,从她将自己“卖”给樊疏桐开始,她从灵魂到心就整个地死去了,现在行走于世间的只是一具肮脏的躯壳。她才十七岁啊,她就“死”了,再也活不过来了。她如愿赔上了自己,她有没有把他拽入地狱不得而知,她自己反倒先进了地狱,今生抑或来世,她亦不能解脱。
她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厌恶自己的身体。从来没有。
虽然镇上的人一直鄙视她,诋毁她,骂她小□,但她也就是心里愤恨一下而已,她并没有因此瞧不起自己。她一不偷二不抢,从没做过什么真正见不得人的事,顶多就是为了生活有时候要放低姿态而已,没办法,她要生活啊,再坚硬的石头也会被生活这块大磨盘打磨得光滑圆溜,一点棱角都不会留。虽然她才十七岁,她已经被磨得没有了原来的样子,有时候连她自己都不认得自己了。
其实朝夕多少继承了母亲骨子里的傲气,你们看我不顺眼,我还不屑拿正眼瞧你们呢,因为我根本懒得跟你们一般见识。母亲陆蓁就是这样的人。所以心气极高的母亲一生没有朋友。至死都没有。而命运如此残酷,一生清醒的母亲偏偏在生命最后的时光失去常人的意识,活得如此不堪,别人要她脱衣服,她可以脱,别人骂她□,她就应。她什么都不知道,谁也不认得了,整个世界在她眼里是混淆不清的,唯一的侥幸是她虽然混乱却也感觉不到悲伤,或者痛苦,世间的一切爱恨情仇都跟她无关了。她闭上眼睛的刹那,整个世界更是陷入永久的沉寂。
生命的繁华和喧嚣,到最后也不过是荒野中的一堆黄土罢了。朝夕现在想,她或许也疯了,是被郁积在心底的仇恨逼疯的,只是她自己意识不到而已,否则她怎么会做出那样的事,竟然以自己的身体为诱饵,对那个人下了这世上最毒的咒!她很清楚,他以交易的形式占有了她后,灵魂肯定从此不得安宁,日日夜夜都会想起自己的罪,内心的煎熬决不亚于千刀万剐。所以获知真相后他才会发狠扇她耳光,几乎将她的耳朵扇聋,可是她却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心底无比痛快,因为她在他脸上看到了万劫不复般的绝望,那是一种灵魂最残忍的撕裂,这正是她希冀的!
一个十七岁的女孩,不,当时她才年仅十六,她如何想到用这种恶毒的方式来置他于万劫不复,她也说不清。也许她骨子里就是个恶毒的人吧,碰巧长了张纯美如天使的面孔,大多时候忍气吞声,被人吐了口水都不敢抬头,这在很大程度上掩盖了她蝎子一样的心肠。她就是一只蝎子。没错,她就是!
在回到这大院之前,她原本没有觉得自己有什么不妥。她没有要他施舍,她用自己的身体换来了五万块钱,让妈妈多活了一年,让舅舅还了部分债,她甚至觉得自己是值得的,因为她得到了钱还让他的灵魂从此下地狱,千刀万剐,她怎么不值得!可是,当她面对连波时,她忽然觉得内心某个地方不对劲了,是恐惧,是心虚,是自卑,还是别的什么,她说不上来,就觉得很怕看到他,抗拒他的亲近。每次连波靠近她,或者跟她说话,她就只想躲,她连直视他目光的勇气都没有。
两年前,连波去县城看她,她因为在医院照顾母亲而和他错过。她并没有因此懊恼,反而有些庆幸,虽然庆幸过后她又有些悲伤,但没见到绝对是好事,因为她当时的样子根本见不了人,几天几夜没合眼又邋遢又憔悴,她宁愿让连波永远保留对她最初的美好记忆,也不要以那样的面目见他。她可以在所有人面前低三下四,在夜摊上被醉鬼摸了都不敢吭声,也可以为了延迟交房租百般讨好房东,屈膝赔笑,包括她可以把自己“卖”给樊疏桐。就像她跟樊疏桐说的,为了生存她怎么无耻怎么活,但她就是做不到在连波的面前轻浮自贱。
每次面对连波煦如暖阳的笑容,坦荡清明的目光,她内心那个不对劲的地方就开始战栗,不停地战栗,直至远远地逃开去。
而连波却以为她在心里恨着他,不是的,不是的啊!这一切跟他有什么关系,当初逼走母亲害母亲发疯的又不是他,是樊疏桐!坦白说她对樊世荣都有些芥蒂,她的亲生父亲邓钧死于意外樊世荣要负很大的责任,他不把父亲派到新疆去,父亲怎么会出事?小时候她没有生父这个概念,更谈不上感情,可是当成年后她逐渐意识到血脉是无可替代的,就像她和母亲之间,母亲发疯后不认她,还打她,可她依然舍不得离开母亲,这就是血脉。可悲的是父亲千里迢迢寻找到她这个女儿,她还没来得及亲近父亲,甚至没有喊一声“爸爸”,父亲就死去,到现在她已记不起父亲的样子,因为她连父亲的照片都没有一张。这样的悲剧无疑让她对樊世荣,对樊家心怀怨恨,但这不包括连波,她对连波始终保持着最初的亲情,他寄给她钱她不要,就是最好的说明,她想保留最后的一点骨气。仅仅是在他面前。
“朝夕,你还没睡吗?”门外突然传来连波的轻叩,“是不是做噩梦了,刚才听到你的叫声…”
朝夕赶紧拉灭床头灯,钻进了被子。
连波犹豫了下,又敲敲门:“如果害怕,哥哥来陪你好不好?我不进来,就在外面的沙发上,你做噩梦的时候就喊我一声好吗?”
朝夕整个地将头埋进了被子。
连波在门外站了一会儿,见没有动静,只得说:“早点睡吧,明天我还要带你去新学校报到呢,要是怕做噩梦就开着灯睡…”
说完轻轻回了自己的房间。
朝夕竖起耳朵听到他的脚步渐渐远去,终于松了口气,她蜷缩在被子里,就像是胎儿在母体中最原始的姿势一样。如果可以,她真想回到母亲的腹中,永远不要来这世上,父母缔造了她的血肉,灵魂却是她自己的,只不过她已经早早地把灵魂给卖了,卖给了一个魔鬼。
大颗大颗的泪水,顺着她的脸颊滚落下来。现在,她真的无依无靠了,再没有任何希望了。她十七岁的青春,就在这里戛然而止。一年前,她在那个人面前褪下自己的衣服时,自尊和廉耻就已经灰飞烟灭,她不得不将自己的心竖起层层盔甲,否则她不知道该以何面目活着…她在心里说,连哥哥,别试着来揭我的盔甲,那都是我的疤,连皮带肉的,揭开了只会让我疼痛,让我流血。对不起,连哥哥。
(4)
清晨,院子里湿漉漉的,花草都沾满了露珠。只是花架上空落落的,已经进入冬天,还远没到紫藤萝开花的时节。花架下的石桌和石凳还在,那是朝夕小时候画画和做功课的地方,石桌上依稀还刻着些歪歪扭扭的字,都是她没事时用刀子刻的,显然当时用了很大的力气,都过去这么久了字还在。
朝夕俯身仔细辨认上面的字,虽然刻得很歪扭,但她还是认出来了,是连波的名字,还有她自己的名字,紧挨在连波的旁边。而另一个不远的角落更为模糊的字迹,也是人名,她想不认得都不行,是那个人的。
而且非常凑巧也非常奇妙的是,石桌上原本刻着的是一个棋盘,用红色的油漆勾勒的,只不过油漆已经剥落了,就剩下深深的线条。楚河、汉界都还在。她和连波在刚好就在楚河的位置上,而樊疏桐的名字就在楚河对面的“将”上,三个名字仿佛三个人,从一开始就被钉死在命运的棋盘上了。
也许是站立过久,朝夕只觉头晕目眩,刹那间冷汗就把她全身沁透。潜意识里浮出一种可怕的预感,她觉得她的人生也许正如这棋盘一样,无论怎么进退都是一局死棋。这么想着,她顿时被那极有象征意味的棋盘吓傻了,仿佛冥冥之中,看到魔鬼把她的灵魂捉来钉在了石桌上。
“朝夕,外面冷,怎么就穿这么点?”连波不知道什么时候从屋内出来了,手里拎着件紫罗兰色的夹袄,赶紧披在朝夕身上,“快进屋去,吃了早餐我带你去学校报到。”连波拉她进屋。
而朝夕还死死盯着石桌上的棋盘,她像一棵枯败的树,瑟瑟抖抖,仿佛已经看到了那个可怕的场面:“我没有退路了是吗?你干吗还跟着我呢,你赶紧逃啊,不然你也会死的,我不想你跟着我死…”
“你说什么?”连波愕然,顺着她的目光望过去,还是不明所以,“大清早说什么死啊死的,别说这种不吉利的话,走,珍姨熬的粥都要冷了。”
连波牵她的手进屋去。
朝夕挣脱他,差不多是扑到石桌旁,拼命用袖子擦拭刻在上面的名字,擦着擦着就哭了起来,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一脸。没人会理解她!一颗心昏天黑地撕绞起来,也只有在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犯下了怎样的罪!连波明净如湖泊的眼光让她觉得自己丑陋的灵魂已无处遁形,如果可以,她多想一切从头来过啊,哪怕要她即刻死去她也愿意!
然而,命运设下的棋,你能改变得了吗?
朝夕其实心里很清楚,她什么都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就如这棋盘上的名字,永远也洗刷不掉了。
永远,也洗刷不掉了!
连波捉住她擦破了皮的手,心疼地大叫:“朝夕!”
她没有理会他,把脸仰起来向着远处的天空,眼底泛滥着悲伤和无可救药的绝望,都说十七岁是雨季,可是她已经注定枯萎,这辈子,她就这个样子了。
朝夕的新学校是G市的重点中学,环境很好,一进入四周就静下来,放眼望去,四处皆是绿树成荫。树木多是南方特有的小叶榕,枝叶繁茂,郁郁葱葱。朝夕刚从靠近北方的地方来,北方的冬天树木枯败,枝叶凋零,突然置身这样繁茂的绿树丛中,感觉像是进了另一个世界。的确是不同的世界!朝夕过去就读的县城中学在当地已经是条件最好的,可是跟G市这所重点中学比起来,差了可不是一点,这里没有破败的墙壁,没有光秃秃的操场,没有损坏严重的玻璃窗,取而代之的是一栋栋崭新的现代化教学楼,各种设施齐全,绿草茵茵的操场更是大得惊人。连波领着朝夕参观学校的时候,正好看见两个班的学生在操场上体育课,一下就被他们的校服吸引住了。跟内地的运动服代替校服不一样,这里的学生穿的校服港台味很重,男生是统一的藏青色上装配白裤子,女生相反,都是白色海军服式的上装配的蓝裙子,脚上白色长筒袜配黑皮鞋,非常摩登。朝夕艳羡地看着他们,久久不语。
“喜欢这里吗?”连波微笑着问朝夕。
朝夕局促地点点头。
连波终于放下心来:“这就好,就怕你不喜欢我就不知道怎么办了,这里可是G市最好的中学。朝夕,希望你尽快适应这里的环境,要加油哦。”刚刚在教务处报完到,领了新书,连波一边带她参观校园一边试着跟她沟通和交流,两人并肩走在操场边的林荫道上,显然要比在家里放松得多,“明年就要参加高考了,朝夕,想过报什么学校吗?我看了你学籍上的成绩,没想到你这么优秀,每次考试都是年级第一,还拿了那么多奖,刚才你的班主任胡老师说,只要你一直保持这样的成绩,明年绝对可以保送进大学…”
“我没想过。”朝夕低着头,看着脚下斑驳的日影,恍惚着摇头。
“该想想了,下学期就是你冲刺的最后时刻,要好好把握哦。”连波侧脸看着她,阳光透过树叶漏下来在她脸上不断跳跃,更显出她肌肤通透如玉。她的身形已经开始发育,虽然比同龄的女孩迟缓,但这恰恰让她散发出少女特有的恬静纯美,如果不是她眉目间凝结的深深的忧郁,她该是一个多么令人心动的女孩啊。
“朝夕。”连波唤她。
她“嗯”了声,算是应答。
连波有一瞬间的发怔,不好意思地笑笑:“没什么,就觉得…”他不知道怎么形容自己的心境,“你,你很好看。”
朝夕停住脚步,抬眼看他。
连波的脸刷的一下就红了,更加不知所措起来。“我带你去百货公司买几件衣服吧,还有鞋子,书包,学习用品,很多东西要买…”他为掩饰自己的窘迫,自己向前走了几步,感觉她没跟上又停住,却不敢回头让她看到他窘迫的脸,只说,“快来啊,时间不早了。”
朝夕慢腾腾地跟了上去。
连波今年二十三。
他忽然陷入惶恐,在面对朝夕的时候。他觉得内心有什么东西在悄悄地改变,不知不觉,抑或是隐藏已久,仿佛一夜之间那种情绪就在心底滋生出来。有些充盈,有些虚空,然后就是惶恐。也说不清是朝夕变得他认不出来,还是他自己本身在变化,他觉得他没法再把她当做“妹妹”看待,儿时那种融融的亲情已经悄无声息地转变成某种他陌生的情愫,他心里有些明白,潜意识里又不愿去想。
朝夕对他的冷漠疏离让他不敢想。
而且他是受传统教育长大的,不同于哥哥樊疏桐的离经叛道,他骨子里就是个非常传统的人,虽然不是亲生的兄妹,但他们毕竟是兄妹,如果上升到伦理道德,他是断不敢有非分之想的。可是,他多么年轻啊!从小感情丰富,又酷爱读书,喜欢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浮想联翩,个性虽然温和,内心的情感却是狂热奔腾的,只是他并没有遇上一个可以让他疯狂的人。人好像都有两面性,外表沉静温和、内心激情四射看似自相矛盾,但集中在一个人身上好像也是很自然的事情。而大多数时候人们只看到了他的外表,他的内心从未真正对人敞开过。包括哥哥樊疏桐。不是他非要深藏自己,而是他生来就是一个活在自我世界中的人,对生活对爱情他都有自己的见解,即便是情同手足的樊疏桐,也未必能了解。樊疏桐常说他是呆子,其实他一点都不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