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接正文)
路况很不好,刚下过大雨,路上滚了很错碎石,别说樊疏桐有伤在身,就连朝夕也被颠簸得吐了好几次,樊疏桐气得骂她:“叫你别来,你偏要来!”朝夕狠狠地回道:“我不来,你要死了谁给你收尸?”“哦,谢谢,你还记得给我收尸。”樊疏桐恨不得把她扔出车,可又不时用眼光打量她,想来最近她备受煎熬,脸瘦得都凹进去了,眼窝也是,更加衬得一双眼睛鬼魅似的大得吓人,都这个时侯了,她都不忘跟他斗嘴,一秒钟的缓和都不给他。
“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你们都瞒着我?”
“不是我要瞒的,是他们要瞒的。”
“多久了?”樊疏桐也是因为整天躺在病床上,眼底熬得布满血丝,见朝夕没明白过来,就吼,“我是说连波失踪有多久了!”
“四五天吧。”
“混账!”樊疏桐狠狠捶了下方向盘,“四五天!我居然一点信都不知道,你们为什么不去找?”
朝夕蓦地就涌出满眶的泪:“找了,都在找,你爸和寇叔叔派了好几架直升飞机日夜搜救,很多警卫战士也都在溃堤附近进行拉网式寻找,没用,一点消息都没有…”她瑟瑟地抖起来,这几天她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过来的,每天都哭,不停地哭,她真怕自己还没见到连波就哭死过去,想过很多种分开的可能,就是没有想到会以这样的方式,他说过他最怕看不到她了,即便不能守在她身边也一定要看得到她,哪知道竟然是她先看不到他了,这些天拼命在脑子里拼凑他的样子,结果反而是越来越模糊,他的脸,整个地模糊了…
“不是还没见到人吗,哭什么哭!”樊疏桐被她的哭声搅得很烦,板着脸呵斥道,“生也要见到人,死也要见到尸吧,现在还不是你哭的时候!”一边呵斥,一边愤恨地摆弄方向盘,转过来转过去,心情糟糕到极点:“如果你早点告诉我,至少我还能争取到更多的时间,五天了,你们现在才告诉我,就算他没被洪水冲走,只怕也饿死了,混账!你们这群混账!”
“你爸不让我说。”朝夕抽泣着说。
“你听他的?他都恨不得我死!”一提到父亲,樊疏桐的表情就扭曲得可怕,面目全非,当时他们正行驶在一条狭窄的山路上,左边是山坡,右边是被雨水浸软了的松土,稍不留意就会跌下几十米高的陡坡,樊疏桐刚把方向盘打向左边,猛听到头顶有轰隆的声音,当即拼尽全力往右打方向盘,一秒,顶多两秒,一块巨大的落石滚落在车边,朝夕吓得尖叫,樊疏桐也吓得动弹不得,因为他的半个车头已经陷进了右边的松土,正在缓缓下滑…
“别动!”关键时刻樊疏桐保持着异样的冷静,到底是军人出身,心理素质非常了不得,他慢慢地,慢慢地把车往后倒,眉毛拧结着,眼睛一下都不敢眨,朝夕也屏住呼吸,尽管身子抖成一团,仍是大气不敢出。
“别动,别动…”樊疏桐注意力全在车头,额上的汗水顺着脸颊直往下流,而汗水中有盐分,他脸上的伤痕还没有结痂,极大地刺激到他的伤口,不仅脸上,浑身的伤痕也都泡在了汗水中,他身上的条纹病号服已经被汗湿浸透了,朝夕听到他疼得直吸气,可是又不能有半点的松懈,否则就是车毁人亡。
“小心点。”朝夕叮嘱他,连声音都在发颤。
就是这么一句“小心点”,让樊疏桐稍稍放松了下,他瞥了她一眼:“放心吧,我车神的名号不是白当的。”樊疏桐颇为自信地也安慰了下她,原来他还是车神啊,朝夕不由得对他刮目相看,还真不愧是车神,临危不乱,耗费二十分钟后竟然稳稳妥妥地将车子倒回了路面,正要高兴呢,忽然发现路中间横着那块刚刚滚下来的巨石,就其体积来产,如果当时砸在车上,估计他们已经成了肉饼,糟糕的是,他们虽然逃过了这一劫,却断无可能移得开巨石。
樊疏桐下了车,围住巨石转了好几个圈,气得直骂:“妈的,存心拦老子的道!”如果他们这个时候倒回去呢?也不可能,路太窄,根本没有倒车的空地,否则还是免不了车毁人亡。“怎么办?”朝夕望着那块巨石眼睛都直了,就在她发愣的时候,樊疏桐猛地将他往身边一拉,“轰”的一声,又是一块体积不小的石头砸在了他们脚边,朝夕吓得魂飞魄散,樊疏桐意识到这里不宜久留,刚下过暴雨,还会有更多的石头滚下来,如果他们不及早撤离,只怕还是要成肉饼。
“只能走过去了,加快脚步,来!”樊疏桐牵着朝夕绕过巨石往前走,他观察了下地形,高坡下面是农田,这条山路应该可以通向下面的平地,到了平地就要安全得多了。可是他忽略了,他是一个重伤病人,身上伤痕累累,又被汗水浸透,每走一步都疼得他发抖,而且他还要照看朝夕,不能有丝毫的马虎。朝夕的脚被路上的碎石划得也是血淋淋的,头顶有七月的太阳火辣辣地烤着,脚下有尖锐的碎石,她很快就体力不支,全靠樊疏桐扶着走。
其实没走多远,樊疏桐也不行了,不仅身上的伤口被汗水泡得刺痛,脑袋更是裂开了痛,痛得他想吐。
他知道,他是真的不行了。
终于在一个拐角处找了块稍微远离山坡的空地,樊疏桐摇晃着整个人瘫倒在地上,将朝夕也扯倒在地。
“你怎么了?”朝夕试图扶起他,“起来啊,这里太阳太大了,我们会被晒死的!”她朝前面看了看:“不远了,可以看到下坡路了,马上就可以走到下面的农田那里去了,我们可以找户人家休息下。”
樊疏桐呻吟着摆头:“我不行了,头好痛,身上也痛…”
他痛苦不堪,竟然又开始抽搐起来,朝夕惊慌失措地拍他的脸:“你怎么了?别这样,这里没有人路过,我找不到帮手,背不起你啊…”朝夕急得哭了起来,拽着他的手拖他起来,他无力看着她,反而抓住她的手拽她坐下。
“朝夕…”他唤着她,脸色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透出乌色:“别动,就待在我身边吧,我可能要死在这儿了,你就陪我会儿吧,该死,怎么这么痛!朝夕,替…替我擦擦汗…”
朝夕连忙从随身的小挎包里拿出手帕擦拭他额上淋漓的汗水,他却将她的手贴在他脸上:“朝夕,朝夕…”他虚弱地喘着气,“能不能把那天你当着大家说的话再说一遍给我听?就是你跪在我爸脚下说的那些话…”
朝夕愕然,怔怔地看着他。
“我想听,虽然明知道你是撒谎,可是我想听…”说着他眼中滚下浑浊的泪水,嘴唇哆嗦起来,“你能在那个时候救我,让我很欣慰…朝夕,连波可能…可能不在了,我也不行了,以后你要一个人面对生活了…对不起,如果这个道歉还来得及,我想向你真诚地道歉…”
“别说了,救你别说了,我不要听!”朝夕满脸的泪,蓬头垢面,试图瘵他扶着坐起,“你不能死在这里,连波刚刚出事,你要死了,你爸怎么办?”
“他巴不得我死…”樊疏桐痛苦地抓住朝夕的手,显然听到了她说话,只是他再也无法坐起,只能像条将死的狗蜷在一起,“朝夕,我是真不行了,我…我现在问你,你可以原谅我吗?无论过去我对你做过什么,你能原谅我吗?朝夕,别让我带着你对我的恨死去,我不要你恨…”他的泪沁入她的手心,她感觉他的脸上滚烫,不仅脸上,身上也是烫得像是刚从开水里捞出来的。
“你别说说,我去叫人…”她知道他的伤口发炎了,所以引起高烧。
“别走,朝夕!我怕再也看不到你了,我不行了…”樊疏桐已经虚弱到无法睁开眼睛,他无力地将头歪向她的怀里,喘着气,“听我把话说完,朝夕!我知道我这个人太死心眼,两年来,我不是没有试过忘掉那件事忘掉你,可我办不到…一开始,我拼命工作,不断勾引女人上床,可是,每次还没进入善,甚至一触到对方的皮肤,我就疯了似的叫你的名字…然后到发现床上的女人不是你时,我就瘫了,从此我就成了一个幽灵一个活死人,过着人不人鬼不鬼的生活…
“你一定觉得我很肮脏无耻吧,可我是男人,那件事后却整个废了,废了你知道是什么意思吗?就是跟太监一样,做不了男人…你还小,跟你说这些你也不明白,我这么说的意思是,你是我的毒药,又是这世上唯一的解药,只有你能救我,因为我发疯似的迷恋上你,每次看到你跟连波在一起卿卿我我的时候,我就恨不得…恨不得即刻死在你们的面前!所以我是个虚伪的人,一面允许你们在一起,一面又在心里诅咒你们,这简直让我疯掉!这不是人过的日子啊,朝夕,你离我那反近,我却触不到你,稍微一靠近你就竖起全身的刺,你根本不明白,我是多么渴望你…没办法靠近你身边,我就拼命地想你,一点一滴地去加快,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恨不能把脑子掏空,我知道这是一种病态,我早晚会把自己溺死在那些想象的细节中,我这是自己在杀自己,可我没法不这样,我已经无可救药了…”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越来越小,原本拽得紧紧的手也慢慢耷拉下来,朝夕恸哭着,抱着他的头,哭得声嘶力竭,不停地摇他:“你熬一熬,求你熬一熬,会有人来救我们的…”
可是没用,他滚烫的不断扭动着身体渐渐回归平静,就像一个疲惫的旅人,终于倒在了荒漠中,不用给他挖墓地,他愿意这样了无牵挂地葬在天地间,葬在风的怀抱里,葬在璀璨的星空下,葬在明媚的阳光中,葬在心爱的人的身边…如果生命就此现上句号,他很高兴能死在她的怀抱里,她的心就是他的墓碑,他可以保证她会在心上铭刻他的名字,无论是恨他,还是原谅了他,抑或别的什么,她都会记得他…
而他不会听到,空旷的田野里回荡着她撕心裂肺的哭叫:“来人啊,快来人啊——”
连波的命真是大,水库溃堤的时候,他和老刘正在堤边采访拍照,就听到轰隆一声,旁边的人大叫:“溃堤了,快跑!”他还没反应过来,人就已经被冲到了洪水中,好在刚开始溃堤时,水库还只决了个小口,水流不算太急。他在水中拼命挣扎,试图往岸边靠,但是慢慢地水流量越来越大,他就渐渐失去了意识。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躺在一个老乡家里,已经不能算家了,整修房子都泡在了水里,是老乡在一棵倒下的大树边发现了昏迷的他,估计就是那棵树拦住了连波继续往下游漂流,侥幸逃过一劫。老乡发现他还有气,就叫上几个的把他抬到了地势稍高的地方,后来洪水稍退了点,连波就被老乡接到家里住下了,可是四面被洪水围困,没法跟外面联系,也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直到数天后直升机在老乡家的上方盘旋时,连波带领几个老乡站在屋顶上呼救,这才被搜救队发现。
连波没有想到,只不过失踪几天,家里就天翻地覆。攀疏桐在跟父亲的冲突中从楼梯上滚下来,头部受重创,颅内大出血。本来醒了,在慢慢恢复,结果他又急着去找连波,因劳累和颠簸导致脑内再次出血,专家们原本建议不开颅,可是情况危急不开也得开了,不想开了十分钟都不到,仅做了最简单的清理就缝合上了,血全部淤积在脑动脉的位置,谁都不敢再碰,一动就是死。连波赶到医院的时候,攀疏桐还在重症监护室,头上缠满纱布,昏迷不醒。他问谁,谁都不肯告诉他民生了什么,只听医生说,攀疏桐脑子里的淤血将伴随他一生。
连波发飙了,第一次在那么多人面前咆哮如雷,可是没人敢吭声,最后还是珍姨将他拉到旁边,将事情的大致经过告诉了他,珍姨哭着说:“谁知道他们是不是在谈恋爱呢?我们都不知道啊,你爸也不知道,还以为桐桐在欺负朝夕,否则也不会下那么重的手,现在你爸也悔得不得了…”
“谈恋爱?”连波以为自己听错了。
“可不是,朝夕亲口承认的,她幸亏她承认,要不你哥就没命了。”
“他们…在谈恋爱?”连波还没回过神,身体摇晃了几下,脑子里还在极力抗拒,“什…什么时候的事,怎么没听他们说过?”
珍姨叹口气:“说是很久了,朝夕说的,从小就喜欢疏桐哥哥要,她答应回聿市也是因为疏桐,她说非常想他…”
没有人知道连波当时是怎么想的,谁也顾不上他怎么想。他就像一只挨了一枪的鸵鸟,突然就没了声音,将自己整个地埋进了沙地。
他一个人蹲在走廊尽头的墙角,抱着头动也不动,头发如一茬枯草,胡子拉碴,脸庞僵硬灰白如石像,眼睛也是死的,谁来劝他都没反应。
包 括朝夕来到他跟前,他也没有反应。
这太出手朝夕的意料了!她冒着生命危险去寻找他,抱着一颗必死的心去找他,当时她就下了决心,如果找不到他,她也不会活着回来,她随身的小挎包里连刀片都准备好了,天知道那是一种怎样的决心啊…当他毫发无损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她还以为老天怜悯她,听到了她心底的祈求和哭诉,将他完整地送回到她的身边,她当时就扑进他的怀里哭得差点昏死过去,那个时候他还没有太反常,也抱着她哭…
可是在获知攀疏桐受伤的经过后,连波先是陷入沉默,然后整个人都变了,看着朝夕时的目光,一片森森的冰凉。至于父亲痛打攀疏桐的事,他没有太多的质问,他什么都不愿说,他只是不想跟父亲再住在一起,随后就搬出了军区大院,往到了攀疏桐两年前为他买的公寓里,谁去看他,他都不见。
也就是自那以后,连波和养父樊世荣之间拉开了一道毕生都无法逾越的鸿沟,他很少再和父亲说话,见了面也形同陌路。
这个样子大约过了半个多月,攀疏桐已经能吃东西也能开口说话了,连波每日都会去医院看望哥哥,但只要朝夕在,他就抽身走人,所以,朝夕从未与他们兄弟同时在病房里待过,也不知道他们到底说过什么,更没有想过攀疏桐会跟连波说什么。
但是很奇怪,连波去看了几次攀疏桐后,突然态度就变好了,见着朝夕居然主动打招呼,又跟她有说有笑的,还主动帮她准备去北京读大学的行李,缺什么,他就忙不迭去买,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过。可是那种关切明显透着笔分,已经沦落成表面的客气,跟从前发自内心的呵护完全不是一回事。朝夕素来敏感,如何分辨不出来?她几次想问连波,马上被他敏感地转移话题,连波只字不提他失踪的那几天里攀疏桐和朝夕发生的事,朝夕忍无可忍,终于有一天,她在医院的走廊上拦住了连波:“连哥哥,你别演戏了,你是个好记者,但未必是个好演员,我也不想当你的观众,你大可以把你的心里话说出来。”
连波还在搪塞,支支吾吾:“朝夕,你在说什么呢,马上就要去北京了,还有很多事要忙,别胡思乱想。”
“连波!”朝夕忍耐到极限,大声叫了起来,睫毛颤动得格外厉害,一双漆黑的眸子霎时蒙上了水雾,“你不要把我当傻子!连波,我不傻,我现在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事情根本不是你想的那样,也不是别人说的那样,我没有和你哥谈恋爱,这是压根就没有的事…”
“朝夕!”连波也扬高了声音,脸上顿时乌云大起,炯炯的目光突然燃烧起来,他指着走廊那头的病房,“你哥还在那里躺着,头痛得死去活来,你怎么还有心想说这些话?是真是假有那么重要吗?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我只要我哥哥快点好起来,他是为了去找我而弄成这样的…”
“他是被你爸打的!”朝夕也失了控。
“但他不去找我,情况会有这么严重吗?朝夕,你怎么一点同情心都没有?只想着自己…”
“我想着自己?”朝夕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觉头晕目眩,刹那间冷汗就把她全身沁透,她瞪大眼睛看着他…
“好了,我不想说了!我要去给哥拿新的CT照片。”连波不想继续跟她争执,撇下她自顾上楼。
“连波——”朝夕见状歇斯底里的嚷起来,把自己整个儿点着了,冲过去一把拽着他,胸脯剧烈地起伏着像要呼吸不上来了,“你把话说清楚,我怎么想着自己了?你怎么可以对我说这种话?”
“那你要我怎么说?”连波转过身反问她,眼神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沟通,他从未用这样的面目这样的语气跟她说过话。他一直是三月天最和煦的风,把她当做掌心的宝,她已经习惯并依赖于他的和宠爱,可现在究竟是怎么了,他突然就变成了隆冬刺骨的寒风,无视她的绝望,无视她的哀求,他几乎是恶狠狠地跟她说:“朝夕,我跟你没什么好说的,如果过去我对你说过什么,你都忘了吧,算是我的误会。你是我哥的女朋友,是我未来的嫂子,我还能对你说什么?朝夕,你已经成年了,不是几岁的小孩子,你好好用脑子想想,我还能对你说什么!”
他这么说时,那消瘦冷峻的外貌,格外的庄严肃穆,表情陌生得好像他们从来就不曾相识。
而朝夕突然就明白了,就在刹那间,她什么都明白了!他在放弃她,他以为她和攀疏桐真的是恋爱关系。他不想介入,他要退出——天啊,怎么会这样!朝夕只觉天旋地转,细挺的鼻梁渗出一层汗水,黑晕的眼圈当中直窜出不顾一切的熊熊火焰,她扯着他的衣用不放:“连波,你不可以这样误会我,你把我当做什么了,跟了哥哥又跟弟弟吗?我有这么无耻吗?我起码给我解释的机会吧,你分明在逃避,是在把我往那间病房推…连波,我是个人,不是猫狗不是宠物,你不想要了就甩手送人…”
“朝夕!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来?我从来只把你当妹妹…”
心底有细微碎裂的声音。
哗啦啦,哗啦啦,碎了一地。
朝夕突然就哑了口,迷迷蒙蒙地看着他,像是没听明白:“…妹妹?”
“是的!妹妹!”连波加重语气,他从来没有这样狠过,眼底布满血丝,眉心拧在一起,“不然你还以是什么?从小到大,我一直就当你是妹妹,如果我说过什么让你产生误会,我现在就可以跟你道歉。朝夕,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你说你犯下弥天大罪,希望得到我的原谅,开始我不知道你犯了什么罪,现在我知道了,你不就是心里有负疚吗?觉得对不起我哥,又…又不能放下心里的感情…”
朝夕整个地神经错乱了,下巴可怜地哆嗦起来:“我对不起他?你说我对不起他?我,我…”
“好了,你别说了,何必把话说穿呢?大家都留点面子不好吗?”连波打断她,不想跟她继续争论下去,无情地掰开她的手,“不管怎么样,我们始终还是一家人,等你毕业了,跟我哥举行婚礼,就更是一家人了。”
朝夕像在听一个疯子在说话,抑或疯了的是她,完全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茫然地看着他:“你就这么希望我嫁给你哥?你就断定我会嫁给他?我才十八岁,我连大学都没读,你就给我定下终身?你以为你是谁,你是我爹还是我妈,管起了我的终身大事大事?你就是你爹是我妈,也轮不到你来管…”
“文朝夕!”
“我叫邓朝夕!”
“好,邓朝夕,我都忘了你改名了!”连波脸色铁青,指着她,“你还有没有一点点的怜悯之心,我哥都这样了,你居然只想着撇下他,纵然他做错过什么,可他是个负责的人,你呢?!你就这么对他吗?”
连波吼了起来,把过往的hushi和病人都吓一跳。
“请保持安静,这里是医院。”值班hushi忙过来制止他。连流意识到自己失态,很抱歉地点了下头:“对不起。”说完转身就走,根本不向朝夕看,朝夕伸出手想再次拽他都没来得及。他冰冷的背,像一堵墙彻底阻断了两人继续沟通的可能,就在刹那间忽然意识到什么,脑子里电光火石,噼里啪啦炸成一片,她抖抖地缩回了手,脸顷刻变得苍白,怔怔地看着他远去的背影,问:“你哥跟你说了什么?”
连波身子顿了下,没有回头,停住脚步反问她:“你觉得他会对我说什么?”
“他…什么都跟你说了吗?”
“你觉得呢?”
他的话极大地刺激到她,心凛凛地起了一阵痉挛。够了!什么都不用多说了。她明白了!真是可耻啊,她竟然误会至此,巴巴地以为他死里逃生地回来会跟她重叙旧情,可笑的是,他们从未有过什么“情”!原以为是他误会了她,误会她和攀疏桐真是恋爱关系,结果反倒是她误会了他,他只是把她当妹妹,他都亲口这么说了,从头到尾是她恬不知耻,不要脸地想跟他叙旧情!这简直就是当众掴了她一巴掌,让她从天上跌到地上,又从地上直接跌进万丈深渊…
而让朝夕万没料到的是,数天后,连波再次来到医院时身边竟然多了个女孩,他跟大家大方地介绍:“这是我女朋友方小艾。”那是个很清秀的女孩,笑容恬美,也显得很有教养,见着谁都落落大方地打招呼,跟朝夕打招呼时,竟然赞叹不已:“好漂亮啊,连波,没想到你有个这么漂亮的妹妹!”
朝夕当时木愣愣在看着方小艾,又看看连波,心跳骤然停止,嘴唇颤抖,死人一样僵硬的脸上霎时白得没有一点血色。
连波却避开她锥子一样的目光,神色自若跟方小艾说:“我妹妹从小就漂亮。”方小艾当时好像还应了句什么,朝夕没有听到,她什么都听不到了,也看不清了,一句话也没说转身就走出病房,经过连波身边时,她还是什么都没说,只漠然地瞥了他一眼,那目光森冷得让连波不由自主打了个寒噤。橘园潆心陌默
没有人知道那一刻朝夕在想什么,因为想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她已经无爱也无恨了,当自己死了,彻彻底底地死了。
那天是她一个人走路回大院的,下着小雨,回到家的时候浑身已经湿透,连头发上都滴着水,很多年后珍姨回忆那一幕,仍是唏嘘不已,那个小小的人儿,像是失去了灵魂的木偶,眼睛是死的,眼神是散的,米色的碎花连衣裙湿巴巴地贴着她纤瘦的身子,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她的脸上一直在流淌着什么,仿佛是从心底渗出来的,怎么也拭不去,嘴唇抖得厉害,身子也在抖,好像生命的热潮已经散尽,她成了具冰冷的尸体,就等着下一秒躺进棺材,永远闭目。
珍姨被她的样子吓到,都忘了问她发生了什么事,只顾着跑到浴室去给她拿干毛巾,而朝夕却站在客厅里,死了的眼珠陡然又活了,因为她看到了角落里摆着的那架钢琴…那是他为了她买的琴,她曾经当他是今生唯一高山流水的知音,可是现在什么都没了,什么都完了,这辈子最后一缕光亮已经沉入地平线,她的太阳下山了!待珍姨拿了干毛巾出来,朝夕已不见人影,她还以为朝夕上楼去了,就先进了厨房,结果不到两分钟,外面客厅传来惊天动地的“嘣嘣”声,把整栋屋子都要震垮,珍姨惊慌失措地跑出去一看,吓坏了,只见朝夕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斧头,使出浑身的劲在劈那架钢琴,光亮的漆面顿时面目全非,琴键也被劈得四散横飞。珍姨拦不住她,也根本没办法靠近,整整半个小时,朝夕将那架钢琴劈得四分五裂,连门外的岗哨都惊动了,却无可奈何,因为那个时候的朝夕已经疯了,披头散发,歇斯底里,跟她妈当年发疯时的样子如出一辙。珍姨不得不给连波打电话,连波听明情况,沉默片刻,淡淡地说了句“让她劈吧”就挂了电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