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钢琴学校的校长办公室,杜长风拿出一大摞文件给舒曼签:"这些都是演出相关的合同文件,涉及双方的责任和义务,还有保险啊什么的,你看一下,如果没有什么问题,就签字。看清楚哦,小心被我卖了。"
舒曼横他一眼,拿过文件,看都不看就刷刷地签字,完全是在赌气。她只想尽快结束这一切,好拿回林然的琴。
杜长风看着她签字,笑得嘴巴都合不上了。
"痛快!我很喜欢你的个性,果断,坚决,你身上有男人的气势。"他皮笑肉不笑地恭维她。
舒曼签完所有的文件,甩下笔,冷哼一声:"承蒙夸奖,可惜我是个女人,如果我是男人,你绝无可能活着坐在这儿!"
"哎哟--"杜长风耸起肩膀,故做惊诧状,"你这么恨我啊,很好,你越恨我就越惦记着我,你会不会像惦记林然那样惦记我一辈子呢?"
"无耻!"舒曼骂了句,起身头也不回地冲出办公室。一开门,就跟韦明伦撞了个满怀,"让开!"她气冲冲地将他往旁边一推,韦明伦吓得赶紧站一边,又忍不住提醒她,"舒曼,下午开始排练哦。"
没人应他,走廊外面传来她"噔噔噔"的脚步声。
韦明伦指着杜长风:"Sam,既然你费尽心机把她骗来,能不能别刺激她?她有心脏病,你又不是不知道。"
杜长风闲闲地转动着皮椅,掰着指头:"没事,林希不是著名的心脏病大夫吗,他会救她的。"
韦明伦骂他:"简直没人性!"一边骂一边在他对面坐下,很头大的样子,"刚才接到你家老头子的电话,说要我们赶紧停止这次演出,话是说得很客气,说搞艺术没必要这么张扬,但我听他的意思,还是怕元谋人翻案…"
"别管他,他们就是一群冷血动物。他们也不想想,把我关了几年,我已经对得住他们了,现在我是自由的,想干什么谁都拦不住!"杜长风板起了脸。
韦明伦却不无顾虑:"可是我老觉得,我是不是在害你,万一真…真的被翻案,你可是要坐牢的。"
"这正是我所愿!"杜长风将头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神情前所未有的黯淡,"这么多年我不得解脱,其实就是良心在受到谴责,如果有朝一日能被元谋人送进大牢,我想我心里会舒服很多的。十七年了,每次在梦见他弟弟浑身是血地求我刀下留情时,我这心里…"他指了指胸口,"就像是千刀万剐一样,其实他犯了什么错呢,就是年轻人打打架,我却要了他的命,达尔文,我悔啊!如果那小子还活着,他跟我们一般大了吧,一定过着属于自己的生活,身边有亲人有朋友。可是,他早已化成了泥土,失去林然时我有多痛,他哥哥元谋人就有多痛,所以无论受到怎样的惩罚,我都没话说。"
"但是我希望你别为难舒曼。"韦明伦正色道。
杜长风抬起眼皮,斜眼瞅着他:"你觉得我会怎么为难她?是要她的命呢,还是要她的人,把她拖上床?"
韦明伦打了个寒噤:"你,你可别干这事啊。"
杜长风咧嘴一笑:"想跟我上床的女人排着队呢,还轮不到她,说句你不信的话,虽然我盯她这么多年,可是我却从来没想过跟她上床的事,你说这是为什么呢?我挺正常的一个男人…"
"别!Sam,你要是敢动她,我跟你决裂!"
"可以啊,反正你又不是不知道我一向重色轻友。"杜长风耍起无赖来,谁都奈何不得。他拿起舒曼刚刚签过的文件递给韦明伦:"你看看吧,我对女人并非是你想的那样只用下半身思考,天才啊,我都觉得我是个天才。"
韦明伦狐疑地接过文件,大致翻了下,目瞪口呆。他的嘴巴都合不上了:"这,这是…"
杜长风手指弹着桌子,得意地摇头晃脑:"怎么样,我聪明吧?即使这次的演出泡汤,她仍然飞不出我的手掌心。"
下午,天色晦暗,铅云低垂。到了傍晚,竟然下起了雪珠子,打在排练厅的玻璃窗上沙沙作响。那雪下得又密又急,不一会儿工夫,远处屋宇已经覆上薄薄一层轻白。室内有暖气还不觉得,可是一出门,风刮着那雪霰子起来,打在脸上生疼。韦明伦把舒曼带到排练现场,将演出的琴谱拿给她看,她这才傻眼了,因为那些曲子竟然都是某人的大作。
"他会写曲子?"舒曼完全没想到,太意外了。
"当然,他本身就是很有名的作曲家,他演奏的曲子都是他自己写的。"韦明伦笑着说,"他是在国外成名的,但是现在已经有很多国内的乐迷知道他。包括你曾经弹的那首《秋天奏鸣曲》,也是他写的。"
舒曼倏地瞪大眼睛。
"别这么看着我,是真的。"韦明伦觉得舒曼的怀疑很好笑,耸耸肩,"舒曼,也许你觉得这家伙很浑蛋,可是你不知道,他是个天才,从小就是,他跟他的哥哥…"
"你们叽叽咕咕在说什么呢?"杜某人这时候走了过来,排练厅内开着暖气,他脱了外套,露出浅灰色的套头毛衫,配了条藏青色的休闲裤,格外的风度翩翩。舒曼用一种前所未有的眼光打量这家伙,他会写曲子?
"喂,你这么看着我干什么?还不快去练琴!"他板着脸,声色俱厉的样子,引得排练厅的人纷纷侧目。舒曼愣愣的,正欲反击,他抢先喝道:"我提醒你,这么重要的演出,如果失败,后果你自己想!"
"你用不着吓我。"
"我是在吓你吗?"
"好了,好了,别耽误时间了,开始排练吧。"韦明伦连忙打圆场,他是演出的总策划,不想把气氛弄得很僵。他拍拍掌,对参与演出的艺术家们说,"辛苦各位了,演出已经进入倒计时,我们得抓紧。现在开始排练,第一首曲子,最难的一首,也是Sam的代表作《卧虎藏龙》。"
卧虎藏龙?不是李安的电影吗?
"跟那电影是两码事。"韦明伦看出舒曼的疑惑。
排练开始,杜长风接过助手递过来的小提琴,开始了前奏。只是个前奏,舒曼的心跳就紊乱得一塌糊涂,他、他可能真的是天才!
这是首小提琴协奏曲,舒曼的钢琴得配合着演奏,她按照琴谱认真地弹了起来,音符自她的指尖飞出来,眼前仿佛出现一大片树林,高远的天空云层压得很低,山谷间狂风呼啸而过,间或有万马奔腾的厮杀声。苍凉的古战场,凋零的生命,是谁在风中吹起长笛,似亡魂在低声呜咽,连飞鸟都凄凄垂泪…一曲奏毕,全场响起雷鸣般的掌声。
"绝配!简直是绝配!"韦明伦连连鼓掌,兴奋得语无伦次。
杜长风放下琴,隔着人群远远地看着舒曼,目光似跟往日不同,透着冷冷的忧郁和哀伤,好像他就是那个从古战场走过来的武士,所有的人阵亡,只有他活着,那凄楚的目光仿佛是破碎的寒冰,凌厉的冷光,深深刺痛人的心。他缘何如此哀伤?
舒曼望着他,一时僵住。
这世上,除了林然的目光让她心痛过,为何他的也是?林然才是她高山流水的知音,他已经去了另一个世界,在这个世界无人能再和她琴瑟和鸣,可是,刚才跟她配合得天衣无缝的不正是眼前这个人吗?
杜长风避开她的目光,套上风衣,突然变得沉默。他低着头穿过嘈杂的排练厅,走进厅外院子里萧瑟的寒风中,风扬起他风衣的下摆,背影决绝,衬着满地的白雪,让人浮想联翩。
其实他心里也是一样的排山倒海。这个女人,这个他窥视了十余年的女人为什么总让他这么难以面对…
组曲三解剖[]两个互不买账的人做邻居,肯定是免不了火药味的。晚上一回到海棠晓月,两人就发生争吵。因为舒曼刚进门,准备休息一会儿,电话就"丁零零"地响了起来,她疑惑地接起电话,正纳闷怎么会有人知道她公寓的电话,杜长风懒懒的声音传了过来:"你过来一下。"
说完就挂了,还不容舒曼问明缘由。
下午排练完,她是坐他的车子回来的,两人都闷着没说话。反正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都不肯给对方好脸色。舒曼本不打算理他,但想到林然的琴还在他手里,没办法,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只得开门过去。
谁知杜长风竟把她当用人使唤,"倒杯水!"他颐指气使地吩咐。舒曼狠狠地瞪他一眼,只得去拿杯子。他咕噜着喝完,舒曼还没歇口气,他又吩咐:"把暖气打开。"说这话时,他眼睛看都不看她。
舒曼咬咬牙,还是忍了。
"给我上楼拿床毛毯来,我要休息一会儿。"刚打开暖气,他再次发号施令。他的样子显得很疲惫,斜躺在宽大的沙发上。舒曼心中气血翻腾,差一点就发作,但看到角落里的那架琴,她又忍住了。只得上楼给他拿毛毯。他的卧室在书房的隔壁,这是舒曼第一次走进他的卧室,真看不出来,他还是个有点洁癖的人,房间内纤尘不染,床上的被褥叠得整整齐齐,还有浅蓝色的拉毛地毯,同色系条纹落地窗帘,简洁中尽显华贵,内敛中影射着张扬的个性,这家伙是个很会享受生活的人。
"我的床很舒服,要不要躺上去试试?"背后传来他冷淡的、不带一丝感情的声音。舒曼吓得连忙转过身,只见他斜靠在门上,戏谑地瞅着舒曼,脸上的表情却很严肃。舒曼尴尬地抱起床上的毛毯,低着头要出去。
他门神似地挡在门口,纹丝不动。"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女儿家是不能随便进男人房间的吗?"他继续嘲弄。
"不是你让我来拿毛毯的吗?"舒曼恨不得踹他一脚。
"楼上这么多房间,只有我的卧室才有毛毯吗?"他强词夺理。舒曼气得把毛毯扔在他的脚下:"你以为我没进过男人的房间,到这来看稀奇的?"
他一脸的不正经,笑道:"这我倒要问问了,你进过几个男人的房间?"
舒曼不甘示弱,反问:"你呢,是不是经常有佳人伴眠,所以才认为所有的女人都巴巴地想进你的房间?"
"要我说实话吗?"他双手抱臂眉毛一挑,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除了做清洁的钟点工鲁阿姨,我从不允许任何女人擅自进我的房间,当然,我肯定是有佳人伴眠的,但没有带女人回家过夜的习惯,这个…你可以问韦明伦,他知道得最清楚。"
"我才没兴趣知道这些呢!无聊!"舒曼气得直瞪眼,推开他,就要出门。他却将脚抬起挡在门框上,挑衅地望着她:"男人的房间进来容易,出去可不容易,你不知道吗?"这个浑蛋!她在心里暗骂。
"是不是又想骂我浑蛋?"他一眼就看穿了她的心思,放下脚,咄咄逼人地瞪着她,"你骂我几次浑蛋,我都记着,到时候跟你算总账!骂了几次,你记得吗?记得吗?"
"不记得!你本来就该骂!"舒曼终于忍无可忍。
他虚张声势地冲她吼:"我是该骂!但你最好想清楚,你到底骂了我几次浑蛋,仔细想清楚,否则,你永远也不知道我为什么会…"
"怎样?"舒曼并不怕他。
"收拾你!"说完他掉头就朝门外走。
舒曼跳起来,"你浑蛋!"
话音刚落,他猛然转身,几步奔过来突然抱住她,打个旋将她扔在床上,她还没来得及叫出声,尾音就湮没在他的吻中。他钳子似地箍住她,似要将她整个挤碎,他根本不是在吻,而是在恶狠狠地啃啮。舒曼挣扎着,踢打着,两人翻倒在地毯上。舒曼的头咚的一声磕在地上,只觉两眼冒金星,而他像是在发泄着满腔的怒火和痛恨,没有一点点的怜惜,他是不是要她死在他面前才甘心?
还好是地毯,否则她会被他压得骨折。舒曼用脚踹开他,边哭边喊:"你这浑蛋,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你欺负一个弱女子,算什么本事,你不是男人,你是魔鬼…"
杜长风这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是你先挑起的。"他喘着气说,拒不道歉。舒曼大哭,夺门而出,她就是露宿街头,也不跟这个心怀叵测的恶棍做邻居,她不是个没有自尊的人,从来就不是。可是就在她回自己的房间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时,突闻隔壁传来阵阵闷响,凭直觉她知道那是钢琴被重物敲击的声音,她丢下行李就冲到隔壁,只见杜长风不知道从哪摸出一把大铁锤,刚刚的闷响就是他敲在琴盖上发出来的,他笑容可掬地瞅着舒曼说:"你可以走,我决不拦你,但是…在你迈出门槛的那一刻,我会让你听到这架琴的绝响。"说着,打开琴盖,举着铁锤作势要敲琴键。
舒曼当即吓得面如土色,结结巴巴地说:"我,我没说要走,我只是待在屋子里闷,想出去换换空气。"
"哦--"杜长风故意拖长着语调,恶魔一样的笑容让他原本英俊的脸显得狰狞,他继续把玩着手中的铁锤,声音透着森冷的寒意,"没关系,要去哪里问问这架琴就行了,你说你早晚要死在这架琴上,它可是听进去了的,想必这琴伴你很多年,跟你不是亲人胜似亲人,它舍不得你死在外面,它今生最大的心愿就是看着你死在它面前。"
舒曼怔怔地望着这个男人:"你为什么这么恨我?"
他嘴角弓起一抹冷笑,眉目间更见俊俏:"不要问为什么,你自己不记得了为什么要问我?这个我早就跟你说过了的,你只需好好地练琴就行了,舒老师,这很难吗?"
他居然叫她"老师"?语气虔诚,却透着萧然。
"我活不了多久的,你不用这么折磨我,我死了你就满意了吗?如果你一定要置我于死地,大可以痛快点,不必这么…这么大费周折,如果你是个男人,你就痛快点…"舒曼喘着气,跌坐在沙发上。她知道,他是故意折磨她。她还想再说,却突然说不出话,心跳紊乱,胸口发痛,痛得连呼吸都没有办法继续。豆大的冷汗从额际渗出,她咬着自己的嘴唇,不让自己发出呻吟的声音。她知道,她又犯病了,但她不想在他面前表现得软弱…
他已经坐到沙发上去抽烟了。
他看着她,只是看着她。却无动于衷。
她早已习惯他的冷漠,并不向他求救,弓着身子,捂住胸口哼了两声猝然倒在了地毯上,像只虾子似地蜷在一起。
一直到她昏迷过去,他都没有挪动身子。
但她还是有些意识,感觉自己被抱起,刹那间,似有风从耳畔掠过,她想起很久以前的那个晚上,林然也是这么抱着她,跟她说,"我一定要将你抱上红地毯"--不能想,一想心口就割裂般的痛,那疼痛从体内慢慢缠绵而出,她就如同在梦魇中一样,整个人像是漂在海面上的一根浮木,轻软得连睁开眼睛的气力都没有。她只能丝丝儿的吸着气,用以缓解胸口那渐渐排山倒海般的疼痛,仿佛用尽了全部的力气,她才发出含糊不清的几个字节,连她自己都不知道从唇中颤抖而出的,是什么声音。
但他听清了,是"林然"…
叶冠语得知舒曼住进了离城的海棠晓月,眉头一直紧蹙。吕总管跟他说什么,他都听不进去。
事实上,自约见林维,他就一直处于精神游离的状态。虽然如愿以偿地打击到了林维,看到他瞬间苍老的样子,他甚觉痛快,但林维最后说的那句话却也不轻不重地刺到了他的心。林维说:"林家大概只有林然是无辜的吧,你为什么不想想林然,你真的忘了他吗?"
叶冠语当时愣了半晌,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应的,很久很久,他只觉心里某个地方在隐隐地发痛。这么多年了,他居然还会心痛。那些事,那些人,那些时光,他以为他再也不会为之所动。他不去想,绝对不想。以为这样就可以让自己足够狠,只有狠,才能让自己无情,他才可以一个个地解决掉前进路上的绊脚石。可他偏偏忘了无论怎么狠,那个人始终长眠在自己心中最柔软处,不能想,也不能提,动不得,一动就牵起五脏六腑的痛。
雪后的离城很安静,也很纯净,一如当年。
吕总管在车里跟他汇报行程安排:"上午十点您将跟外贸局的负责人谈合同,中午一起用餐;下午两点,您将和寰宇公司的王总去城东看地;晚上七点半,您约了电视台的葛雯小姐共进晚餐…"
"去翠荷街。"他说。
"您…"
"我说去翠荷街。"他重复。
"是。"吕总管不敢多问,忙放下手中的备忘录,吩咐司机,"老张,掉头,去翠荷街。"
昨夜雪下得那么大,仍然不能掩盖翠荷街的破败,大片的旧式小区,一幢幢火柴盒样的房子,窗口密集如同蜂巢。站在马路对面望去,白茫茫一片。叶冠语要司机在路边停下车,吩咐吕总管先回去,吕总管甚是了解老板的脾气,一个字也不多问就先回了公司。叶冠语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整个人像是梦游一般,像是丢失了什么,想要寻找,却又不知究竟丢了什么,完全一片茫然。
叶家旧居很多年前已经卖给了邻居,不过是间矮小破旧四面漏雨的平房,旁边搭了间杂乱的灶房。叶冠语站在院子外面看,还是跟过去一样,墙边堆了很多煤球,隔老远就闻到饭烧糊了的味道,屋子里传出小孩哭闹的声音。
"来了,来了,别哭,妈妈就来!"一个年轻女人正在灶房洗头,小跑着穿过院子进了屋。
于是叶冠语想起了过去,母亲在居委会的一家小作坊里弹棉花,一年四季,母亲的头上总是沾满白色的棉絮,怎么洗都洗不掉。作为家中长子,叶冠语承担了很多同龄孩子无法承担的家务,劈柴、烧火煮饭、照顾弟弟,有时候还要帮父亲拉煤,最轻松的时候,莫过于给母亲洗头。
多少年了,他至今仍记得母亲发间的白絮,到死,都没有洗净。如果母亲还健在,他一定每天都给母亲洗头,用最好的洗发水,慢慢地洗,轻轻地揉,那样的场景该有多幸福。
可是母亲已走多年,他不知道自己还剩下什么。叹了口气,他转身看到了巷子那头的林家旧楼,慢慢走了过去。
一道陈旧的绿色铁门被紧锁着,漆都已经剥落了,许多地方发黑,露出里头的铁,一根根的铁栅。
叶冠语透过铁门缝隙静静看着杂乱的院落,厚厚的积雪仍未掩盖丛生的野草,显然已久未住人。他忽然有些累了,坐在了门口磨得发光的水泥台阶上,上面有雪也顾不得,然后靠着铁门,慢慢合上眼睛,深深地叹了口气。
他又想起了从前,他第一次走进这院子时的情景。那还是他得知母亲给林家做保姆后,他从桐城赶了回来,想阻止母亲。但是晚了,母亲都已经搬到林家去了,弟弟冠青也跟着一起搬了过去。他怒气冲冲地跑到林家院子,未进门,就听到了满堂的笑声。林然和林希,还有林院长的养子杜长风都在,三个年轻人和另外一个年纪稍长的青年在一起打牌。林然见到叶冠语很惊喜,虽然十几年没有见面了,还是认得,不认得猜也猜得到。他很客气地起身招呼着让座,文质彬彬,礼貌周到,让叶冠语一时也拉不下脸。
林希同样很斯文,戴副眼镜,开口就喊"冠语哥"。
叶冠语当时很尴尬。
他当时也很惊讶,十几年不见,林家兄弟早已不是儿时的模样,都是洋装在身,举止谈吐极有教养,即便是热情有加,跟叶家的兄弟站一块,还是一眼就分出了层次。那种高贵,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也是他们这些生活在底层的人无法与之相比的。他清楚地看到了彼此间堪比高山大海般的遥远距离,深深的自卑让他从来没觉得自己这么低人一等过。从来没有。
"冠语哥,你还是一点都没变呢。"林然似乎看出了叶冠语的局促,尽可能用平和的语气,拉近彼此的距离,"我刚才跟珍姨说,很感谢她小时候喂养过我,现在又过来帮忙照顾我和弟弟,我们一家人都很感激,所以我把冠青也叫过来一起住了,大家本来就是一家人,你可不要见外…"
"是啊,大家住一起多热闹,刚好可以凑一桌打牌。"冠青到底年纪轻,只要哪里有玩的,什么都可以抛到脑后。小时候他跟林然打过架的事,他好像压根就忘了。
母亲梁喜珍闻声从厨房里出来,见到冠语,知道他来的目的,忙把他拉到厨房说话:"冠语,你也别多想,我就是帮个忙而已,林院长送林然他们回国的时候,亲自登门来托付,你说人家现在都是华侨了,有的是钱,啥样的人找不到,还不是图个乡里乡亲嘛。林然他们这三个孩子都好有礼貌的,到底是留过洋的人,说话做事都是一顶一的斯文,让冠青跟着他们好歹也学点斯文样,都这么大的人了,他们不会再像小时候那样打架的,你放心好了。"
叶冠语瞅着母亲,原本一肚子的话全咽了下去。他当时看到了厨房热腾腾的饭菜,花样菜式那么多,显然都是用心之作。母亲待人一直是掏心窝子的,她说的话也许有道理,而且跟林家兄弟在一起,她或许也没有那么孤独。但是,一家人,可能吗?那种阶层之间的差异,岂是说没就没了的,叶冠语知道说服不了母亲,却也无可奈何。
"冠语哥,你也过去打牌吧。"林然微笑着走进厨房,亲热地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给你介绍个朋友,也是我的好兄弟,来。"说着就把叶冠语拉到了客厅,指着一个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这是舒隶,从小跟我们一起玩的。"
舒隶个子很高大,一看就是个做学问的,忙起身跟叶冠语握手:"你好,早就听林然说起过你,今日一见,真是很荣幸。"
都是场面上的话,却说得那么得体,天衣无缝。
叶冠语虽然高中就辍学在外做工,却也是饱读诗书的人,当然也不能让自己显得太卑微,他收起自卑,不卑不亢,跟在座的几个年轻人逐个握手打招呼。"这位是我的三弟长风,"林然指着一个穿着牛仔装的年轻人说,"跟我们一起回国的,以后还望多照应。"
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杜长风,个头挺拔,相貌很英俊,还不是一般的英俊,就是样子有点吊儿郎当,笑起来透着一股邪气,跟林然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两种人。"客套话就不说,以后大家都是兄弟了,有好吃好玩的,一起分享,要打架的,找我!"他说话一套一套,像个老江湖似的。其实他还只是个大学生。
"你就知道打架,就没别的专长?"林然责备弟弟,眼神却很温和。看得出来,他很宠溺这个弟弟。
叶冠语跟他们聊上后,才知道林然原来是个钢琴家,在海外很有名,已经出过好几张唱片了。林希比林然小几岁,在省城读医科大学,他父亲原来就是个医生,当了华侨后在离城投资兴建了家大医院,林希无疑是继承父业。舒隶比叶冠语还大两岁,也是学医的,在上海读研究生,说是马上要出国了。杜长风则跟哥哥林然一样都是学音乐,学的是小提琴,名义上在音乐学院读书,大部分时间却跟林然泡在一起,据说音乐学院的老师拉琴没他拉得好,他经常把老师赶下台。可是叶冠语瞧他那玩世不恭的样子,哪像个搞音乐的,牛仔裤破了洞,脖子上挂着银链子,烟不离手。怎么看都像个不良青年。但是很奇怪,他身上有种独特的气质,让他散发着与众不同的光芒,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种不羁的风范,说话喜欢调侃,一脸的不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