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越下越大,我哭了很久,最后无法再耽搁一秒才离开床头轻轻带上门,那些曾有过的爱恋,那些刻骨铭心的时光,一点一滴,都被我关在了这扇门后。我悲怆地走进茫茫夜色,经过祁树礼家的门前时,我将写好的另一封信放到了他花园的信箱里。他房间里的窗帘是拉着的,还隐约透出暗淡的灯光,显然他还没有入睡。自从在
医院得知我流掉了他的孩子,他就再没有和我见过面,足不出户,整天把自己关在家里,我想他是在诅咒我。
当飞机起飞的一刹那,我也在诅咒,恨不得飞机即刻就掉进西雅图离别的港湾,所有的人都生还,只有我死去。
可是十几个小时后,飞机还是平稳地降落在地球的另一边——中国上海,随即又转机到湖南长沙。黄花国际机场人头攒动,跟三年前离开时一样,陌生而熟悉,我拖着行李盯着候机厅,时光交错,精神迷乱,仿佛看到耿墨池又跟多年前一样,穿着件风衣,气宇轩昂地站在那里意味深长地瞅着我笑。
“带这么多行李准备嫁到上海去吗?”
“是啊,听说上海男人是最适合做丈夫的,我去看看有没有合适的。”
“肯定没有。”
“何以见得?”
“全上海最优秀的男人就站在你面前。”
…
我没有哭,却比任何时候都伤心欲绝,置身川流不息的人群,仿佛置身一个空虚的舞台,主角是我,对手是寂寞,从开始到结局只有离别。我入戏太深,看戏的人都已离去,我还在舞台独自寂寞…坐在
出租车里,我精神恍惚,忽然很后悔回来,应该找个没人的地方躲起来才是。在市区一家酒店下榻后已是傍晚,我站在窗前打量城市的灯火居然很不适应,感觉降临在另一个星球,没有了咖啡的浓香,连空气都变得陌生。这边的夜色或许没有西雅图那么绚烂迷人,却有我今生不能舍弃的牵挂,几乎没多想,我连晚饭都没吃就直奔位于长沙市郊的彼岸春天。
莫愁居已经易主,三年前我亲自卖掉的,不知道现在还是不是原来的那个主人。隔壁的近水楼台亮着灯光,听祁树礼说过,房子现在给他国内的一个经理居住。在水一方呢,黑灯瞎火的,显然主人不在家,也听耿墨池说过,房子早已出手,而且好像还转了两次手,现在在谁的手里他自己也不知道。
我徒步来到在水一方,凝神静思,明明没有任何响动,却好像隐约听到了钢琴声,仿佛来自一个久远的时光隧道,才不过三年啊,一切就已物是人非!
周围忽然寂静得可怕。
没有一个人。
我呆呆地站在门外的路灯下,仿佛有一只手,在慢慢地揉着心头的伤口,疼痛犹如被风吹散的花瓣,自心底蔓延开来。这里的一草一木,我都是这么留恋,此刻我才领悟到,一个人要是将对人间的一簇簇留恋都熄灭,该有多难。所以我宁愿站在这微凉的夜风里,等那些过往的心碎记忆漫过来,将我掩埋。其实当初在他离开时,这里已成我心底一座荒芜的坟,被幽禁在这里的往事,此刻全部都翻涌而来,如地狱钻出来的厉鬼,撕扯着,拉锯着,让我原本就破碎的心更加血肉模糊。
“小姐,你找谁?”身后突然有人问我。
亲爱的,请不要在夜晚的时候突然跟一个发呆的人打招呼,否则你不把她吓成鬼,她也会把你当成鬼的。就在我惶恐地回过头的一刹那,我就把身后的人当成了鬼,当然,他也把我当成了鬼,我们几乎同时尖叫出声:
NO.7别了,我的西雅图(4)
“考儿!…”
“啊,高澎!”
当我跟爸妈提出要去深圳工作的时候,他们就一句话:“你就是瞎折腾,到哪儿都折腾,再这么折腾下去,迟早我们白发人送黑发人!”
对于此次回国,我没有跟他们作过多解释,但他们心里都有猜测,不打招呼突然回来,肯定是被祁树礼甩了,对我不闻不问为的是照顾我“脆弱”的自尊心。还是我妈心疼我,看我瘦得剩把骨头,每天又是乌鸡又是红枣地给我炖着吃,调养了一个来月,气色有所好转。期间我打过电话到美国,询问耿墨池的病情,是朱莉娅接的电话。
“先生走了,你走后的第二天他就走了。”
“他去哪儿了?”
“不知道,他没说。”
“隔壁的祁先生呢?”
“不清楚,也很久不见他了…”
…
是谁在漫天黄沙的跋涉里把你想起?是谁在长夜的孤独里念起你的名字?是谁在布达拉的藏歌里一声声呼唤你?是谁在仰望雄鹰盘旋时为你掩面而泣?是谁在苦难的年华里感叹不能与你生死相依?又是谁期望在往后与你携手魂归故里?亲爱的,是我啊,你永远不知道,我深情的目光穿越万水千山一直在追随着你…
当这段话从高澎的嘴巴里吐出来的时候,我好半天都愣着的,当时我们正在湘北一家海鲜酒楼里吃螃蟹,他大老远从长沙赶过来,我当然得好好招待他。
“高澎,你这是说给我听的吗?”
“当然。”
“你真该去当作家!”时隔这么多年我还是这么觉得。
“别这么看我,考儿,怎么我说什么你都当我是在说台词呢?”高澎啃着螃蟹,一脸的百思不得其解,“你想想,我在罗布泊死里逃生,最先想到的就是你啊。后来到西藏,也天天想起你,一直不敢回来见你是因为总觉得自己没有足够的能力让你刮目相看。回内地后,我还是没勇气来见你,一个人到深圳闯天下,事业有了点起色,就巴巴地回湖南来找你,谁知一打听,你老人家早就飞到美利坚晒太阳去了…”
“那你怎么买了彼岸春天的房子?”
“还不是想念你,经常过来转,偶然一次来,看到在水一方贴出‘本房出售’的告示,就买下了,反正漂了这么多年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而且那房子很不错,主人迁居外地低价贱卖…”
我瞅着他,心里莫名的感动,其实鬼都知道,他买下这房子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爱的男人曾住在那里,在心理上他希望更接近我向往的男人一点,从而更接近我一点。但他傻啊,房子是房子,人是人,完全是两码事嘛。不过我还是很佩服他,他有着一般城市男人少有的气魄,现在的高澎已经不是小有名气了,他因为两年前拍摄的一系列西藏照片而名声大噪。据说还经常受邀出国展览,但是摄影如今对他来说只是业余爱好,他现在的身份是深圳某广告公司的老板,雄厚的艺术功底,加上聪明智慧的头脑和洒脱的个性,这小子在那边居然混得风生水起,难怪他可以一口气买下在水一方,我知道这房子再贱卖也不会低于一百五十万,有了实力连说话都有底气了。
“你现在是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双丰收啊。”我喜欢拿他打趣,看到他这么有成就,发自内心地为他高兴,过去精神颓废、自卑自贱的高澎真的一去不复返了。看来罗布泊的生死之旅成就了他的希望。
“这么跟你说吧,考儿,人从生死线上迈过来后,很多东西都看穿了,不用太去计较什么,活得真诚热烈才是最重要的,罗布泊捡回一条命后我到了西藏,那里无论是天空还是人的心灵,都纯净得不带一点杂质,我拍了很多照片,在那里待了一年,精神一直很饱满,脑子也空前的单纯…”
高澎嚼着满口的螃蟹,果然见他脸庞黑亮,眉目清澈,眼神中有种大彻大悟的东西在缓缓流淌,但他看我半死不活的样子还是有些皱眉头:“考儿,你怎么瘦成这样了?我不清楚在我离开后你遭遇了什么,不过亲爱的,你看我九死一生,现在不也活得好好的吗?凡事看开点,看开点,顺其自然最好。”
NO.7别了,我的西雅图(5)
我叹口气,直摇头:“可是高澎,世间的事,千灾万难皆能渡,就怕天不从人愿啊,我也想解脱的,很难…”
“不难!”他打断我的话,抹了把嘴,“跟我去深圳吧,我们好好闯荡一番事业,你一定可以走出来的,像我这么个烂鬼都可以脱胎换骨,你有什么不可以?”
“扯淡,我去能干什么,你可能不知道,我已经好几年没工作过了。”
“你不是会写吗?做做广告文案,绰绰有余!”
我还是摇头,高澎继续不遗余力地说服我,最后我答应去深圳并不是因为他真的说服了我,而是我觉得如果再这么待在家里,半死不活地耗下去,我怕我会疯掉,出去换换空气也未尝不可。
去深圳前我在长沙滞留了两天,拜访了过去的一些老同事,天天在外面聚会,暂且忘却了很多过往的伤痛。可是当高澎邀我上他家做客时,站在露台上,面对满湖春水,我的心却仿佛进入一种冬眠,源源不断地吐出幻觉的蚕丝,有多深重的爱,就有多浓重的幻觉。
客厅的那架钢琴还在,高澎说主人走前留下的,算在
房价里了。这高山流水的琴啊,注定了跟它的主人相聚无望,幻觉还在继续,耳畔似乎又响起他入心入骨的琴声,我不会忘了的,会一直记得!可是奇怪的是,再度重温那段心碎记忆的时候,我并没有感到过多的委屈和痛苦。相反,那年的情景如今想来,心里竟如注满春天的雨丝,一点点的变得柔软、清晰。
他会理解的,我的离开并不仅仅是为了逃避米兰,其实我更害怕面对他的死亡,无法想象,一点点都不能去想,那是我思维中的一块禁地。而我答应了他的,要好好活下去,因为他也答应了我,他若先去,必在另一个世界等我,他的目光如同上帝无处不在,如果我就此沉沦,他会失望的。
当我在钢琴上奏响一曲《爱》的主题曲时,高澎吃惊得差点从露台上栽下去。“乖乖,你…你什么时候学会弹钢琴的?”他端着杯红茶说话结结巴巴。
“三年前就会了。”
高澎无奈地叹着气,“看来他在你心中的位置真的无可替代。”
“你知道就好,高澎,”我坐在琴凳上侧身看着他,很认真地说,“我答应跟你去深圳,并不表示我给你机会,而是我真的想换个环境,好好的活着。”
“考儿,你太低估了我纯洁的心灵,我是那种乘虚而入的小人吗?说实话,你现在的样子真是让人很不忍,那天晚上在门外碰见你就把我吓一跳,我以为见到的是你的亡灵…我很心痛,考儿,你挽救过我,现在我也想挽救你,让你到另一个陌生的空间找回属于你的勇气和希望,爱就不用找了,我知道你会让他一直住在你心里,我又怎么可能占据得了你的心呢?我一直就有自知之明,否则三年前就不会跑去罗布泊玩命,哪怕现在事业有了点起色,我也没想过要对你怎样,有一种爱,是只能在内心存活的,拿出来就见光死了。何况我对你一直心存感激,如果不是你,我又怎么找得到爱和希望,从而扬眉吐气地活到现在?”
“高澎,你这混蛋!”我手臂支在琴盖上,掩面而泣。
“是啊,我女朋友也一直是这么骂我的,”高澎嘻嘻笑着,他这人不正经惯了,猛一正经让人很不适应,“告诉你,我现在已经有女朋友了!”
“是吗,臭小子,有本事啊你。”我破涕为笑。
“谢谢你,考儿。”他又恢复了“正经”,但看上去还是很不正经。他眯着一双小眼睛,对自己作了一番总结:“我这人吧,就是这样,生命力顽强,什么样的打击都承受得住,在西藏的一年多时间里,我对生活、对生命彻底的领悟了,差一点就去当喇嘛了…后来我还是决定回到现实世界,因为躲避是弱者的行径,我怎么着也是个大男人,卓玛跟我说,是男人就应该像雄鹰一样在天空翱翔…”
“卓玛是谁?”
“这个…”高澎一怔,面露难色,“以后有机会我再跟你讲吧,在西藏我经历了一次生死之恋,也就是这次的经历彻底改变了我。”
NO.7别了,我的西雅图(6)
“经历有时候是种财富。”我由衷地说。
“是啊,我现在很珍惜以前的经历,无论是好的,还是不好的,都值得我用生命去珍藏,因为若没有那些经历便成就不了今天的高澎…你知道吗,我的朋友都叫我‘骆驼’,骆驼知道不?就是沙漠里最顽强的动物,什么样的风沙都…”
“等等!”我突然打断他,像见了鬼似的指着他问,“你…刚才说什么?”
“我,我说什么?”
“你说你是骆驼?”
“嗯,我的朋友都这么叫我。”
“那你有没有去韩国釜山举办过一个摄影展?”
“你怎么知道?我是去过啊,就在去年,受邀到那边举办西藏民俗风情展…”
“高澎!”我尖叫,跳起来就朝他猛扑过去,揪住他的衣领狠狠踢他踹他,“干什么,干什么,考儿你干什么…”高澎被我突如其来的拳脚弄懵了,毫无防备,我又扯住他的耳朵恶狠狠地吼,“臭小子,我要杀了你!…”
“救命!”高澎惨叫。
一个月后。
深圳国际机场人来人往,我和高澎在接机口已经耗了近两个小时,还是没等来从韩国首尔来的航班。广播里解释说是天气原因,飞机晚点。高澎急得不行,板着脸,在我面前走来走去,好几次都跑到外面去吸烟。
“你甭急,不就是晚点嘛。”我安慰他。
“是,是晚点。”他也自我安慰。
看他的样子,不像是闹着玩的,他是真的恋爱了。就如我当初看英珠一样,也不像是玩儿,那死丫头怎么就被其貌不扬的高澎迷住了呢?“缘分嘛,是解释不清楚的事情。”高澎一说起这事就很得意。
据他口述,他和英珠是在摄影展上相遇的,但当时人很多,英珠就要了个签名,相互都没有留下特别深的印象。但在结束工作后到滑雪场滑雪,两人入住山顶酒店时居然住到了一个房间。因为适逢大雪,他们和其他游客一样都被困在了山顶,最后一个房间被两人同时抢住。因见过面,大家都很客气,也都没往深处想,但高澎用他那三寸不烂之舌口若悬河地侃了一个晚上后,第二天早上英珠就爱上他了,两个原本八竿子都打不着的异国男女大有相见恨晚之感,迅速坠入爱河。
“我也搞不清楚,你说漂亮吧,比那丫头漂亮的不计其数;说温柔吧,她…她简直就是…”高澎每每说到跟英珠的相恋总是在幸福中颤抖,我一看就知道,这小子肯定没少挨英珠的拳头。
可感情这种事就是这么奇怪,一物降一物,看上去完全不搭界的人没准就能擦出火花。上帝让你爱上某人,从来不会告诉你为什么爱他,爱或被爱,再见或重逢,都是人生最最平常的风景。怕就怕陷入某个风景出不来,等待,或者思念,或者幻想,都挽救不了内心狂躁的爱情,直到有一天和枯败的风景一起消失。
已经很久没有耿墨池的消息了,打电话给安妮,她说她哥哥回了趟新西兰后就消失了,没有人知道他现在游走在世界哪个角落,可能,他是真的消失在这世界上…来深圳的这一个月里,白天我勉强还能应对,晚上独处时就抓狂,他的面容、他的声音无论是在清醒时还是梦境中,都在我脑海中挥之不去。
高澎很善解人意,工作之余带我到处兜风散心,认识各种新朋友,以为这样我就可以缓解内心撕裂般的痛,但是,我知道这是徒劳。
就在一个礼拜前,妹妹白崴突然打电话给我,说有个男人去湘北找过我,我问什么样的男人,她说他姓耿,是我的钢琴老师,并留下了一封信。我要妹妹发特快专递把信寄过来,一天就到了。打开信一看,信中就一个地址:
“西雅图***绿野墓园,10019号。”
当时我正在高澎公司的办公室里跟同事说笑聊天,看到这个地址一下就旁若无人地号啕大哭起来,没有人知道发生了什么,谁都劝不住。
只有我知道,这个地址就是耿墨池在西雅图买下的墓地,他曾经跟我提过,他希望死后能葬在西雅图,无所谓故土,无所谓落叶归根,他就是喜欢这个城市。而我还知道,他买下的肯定是个双人墓,这个墓地就在靠近西雅图城北凯瑞公园的一个山丘上,视野开阔,迷人的海港就在山脚下,西雅图不眠夜,从此永恒!他告诉我这个地址,就是表示他会在那里等我,什么多余的话都不会说,也不用来找我,他知道我会明白。
NO.7别了,我的西雅图(7)
忽然想起来,在西雅图时他总喜欢带我到凯瑞公园散步,有时候一句话也不说,就坐在长椅上,目不转睛地盯着山脚。有一次他指着邻近的一个山丘说:“你看,那里是个墓园…”我想我应该满足了,他把“地址”都告诉我了,我还能再奢望什么?埋怨什么?墨池,我会遵守诺言的,若干年后在地下必跟你地老天荒般地沉睡,但在去见你之前我一定好好活着,不仅仅是为自己活,也是为你活!
“她来了!!”高澎猛地拽住我的胳膊往前面拖。我这才醒过神,在人群中搜索,一眼就看到了一身韩派打扮的崔英珠拖着行李朝我们飞奔过来。但她并没注意到我,只看到了高澎,因为我们事先都严格保密了的,并没有告诉她我和高澎认识。她扑进高澎的怀里又叫又跳,搂住他的脖子狼吻,看得我都不好意思。
“亲爱的,亲爱的,你等会儿,我给你介绍一个人,”高澎拉开英珠的胳膊,把神秘的“礼物”推到了她面前,“这是白考儿,我最好的朋友…”
英珠的目光转到了我脸上,这才发现了我的存在,她的瞳孔跟猫眼似的忽大忽小,而我在她的瞳孔中却似一只微笑的老鼠,“噢——哟——”,她一声嗷叫,母猫瞬间变成母狼,一脚推开男友高澎,张牙舞爪地冲我扑了过来:“我要吃了你,Cathy!…”
“救命!”我夺路而逃。
两个小时后我们在南山的一家湘菜楼吃饭。
“你们中国真是太好了,多么美丽的国家,我上个月在北京游览回国后就跟我爸妈正式提出要到中国来,他们开始都不答应,但我不管了,前仆后继地来到中国,为的就是跟我心爱的男人白…白头那个什么…我爱中国,爱这里的一切,告诉你们,我不回去了,我要娶我的男人…”
“等等,亲爱的,是你嫁给我,不是你娶我…”高澎纠正女友的口误,英珠的中文其实还可以的,就是常常词不达意,比如刚才她把“不顾一切、义无反顾”说成“前仆后继”。以前在西雅图我们多是用英文交流,还感觉不出什么,现在她用中文说话,直听得我一愣一愣,目瞪口呆的。
“你给我闭嘴!”英珠不由分说地在桌子底下踢了一脚高澎,一脸恶相,“当然是我娶你,你可是答应过我的,今后无论我们过得怎样,你都要以我为中心,要为我买牛买马,这辈子都听我招呼…”
“买牛买马?”
“是…是做牛做马…”高澎低声解释。
“哈哈…”我爆笑。
“做牛做马?”英珠眉头紧蹙,很是疑惑,“我们是人类呢,怎么做得出牛马?做出BABY还差不多。”
我身子往后一仰,差点翻倒在地。
在韩国,老板是被称为“社长”的,自从英珠来到公司,一切都在迅速韩化,不仅要求员工一律称高澎为社长,见了面打招呼点头都不行,还得鞠躬,“社长,您早!”这样的话从员工嘴里说出来,总是感觉怪怪的,连高澎也不适应,抓耳挠腮的,不知道怎么回应。每次瞅他那尴尬样,我都躲一边偷笑。但英珠做事是很认真的,非常严谨,这跟她在美国多年的求学经历有关,工作时半句玩笑话都没有(跟我也如此),严厉又不失风度,很注意自己在员工面前的形象。可下了班,她就露出本来面目,不是抓我满城寻
美食,就是押着我陪她到处找乐子,哪里好玩往哪里挤,这时候,高澎的身份只有两个,一是司机,二是付账的。
白天我们三个人是工作伙伴,晚上就是三个疯子,有时候更像孩子,嬉笑打闹无所不为。我住的地方跟他们的公寓在一栋楼,有时候闹晚了我就睡在他们公寓,确切地说,我们根本就没睡,放点舒缓的音乐,开瓶好的红酒,弄点水果沙拉点心之类,坐的坐沙发,趴的趴地毯,聚精会神地听高澎谈他的人生奇遇。罗布泊、可可西里、西藏、新疆,在高澎的描述下异常生动,充满传奇色彩,我不得不承认,高澎其实是个很有魅力的男人,既有艺术家的风度,又有点哲学家的思想,时而热烈活泼,时而沉重忧郁,他内心世界的丰富迷离让每个接近他的人都着迷,我终于明白英珠为什么那么迷他,尽管她总是很凶的样子,可眼神中流露出来的温柔爱恋就是个瞎子都感觉得到。
NO.7别了,我的西雅图(8)
他们是幸福的一对!
至于高澎经营的公司,很大程度上是他个人艺术的实践地。搞摄影出身,加之丰富的人生阅历,对事物的独到见解,使得高澎在深圳广告界如鱼得水。据他说,公司建成初期要靠他们自身去拉业务,可是现在,很多客户都是主动找上门的,悬挂在市区各醒目位置的精彩广告就是公司的活广告。高澎既是老板,又是设计总监,具体的市场运作都交给了英珠打理,我在公司只负责文案及策划,大家合作挺默契。
七月的时候,公司接到一个地产广告,是个大客户,高澎亲自操刀。对于设计上的事,英珠是从不干涉他的,百分之百地相信他,我也很相信他,通常是他拿出草图,我在上面设计文案即可。我问英珠,什么样的客户,让高澎这么重视。英珠说是个香港客户,刚在南山开发了个时尚楼盘“盛世华园”,很挑剔。据说是换了好几个广告公司都不满意,这次是经人介绍主动来找高澎的。
两天后,高澎兴高采烈地拿出了背景草图,在图纸展开的刹那,猝不及防的心痛一下击倒了我,画面虽然经过一定的艺术处理,但还是如此熟悉,璀璨的灯火港湾前,太空针傲然独立,一对热烈缠绵的男女在夜空下拥吻,风吹乱了他们的头发,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他们俩…这不是电影《西雅图不眠夜》的剧照吗?
“怎么了,考儿!”高澎丢下画稿扶住摇晃着身子的我。
“没,没什么。”我摆摆手。眼眶中陡然漾满泪水。
高澎疑惑地看着我,“怎么突然哭了?”
“怎么选这个背景?”
“英珠给的创意,她不是从西雅图过来的嘛。”
“换个吧。”我无力地说。
“这个…”高澎有些迟疑,“我觉得挺好的啊,那个楼盘建在一个山丘上,可以很好地俯瞰城市夜景,跟西雅图的不眠夜正好不谋而合。”
我没有再说什么,颓然地坐在工作台前。高澎本来还想跟我再说几句,来了电话,他跑到一边接电话去了。我盯着展开的画卷,那画面闪电一样劈过来,穿入我黑暗的身体,胸口顿觉一阵剧痛,好似五脏六腑都在抽搐,遥远的过往,他的笑容,在我脑海中汹涌地漫过来,一股甜腥味迅即涌到了咽喉,几乎随时都会吐出一口血来。没有人可以想象此刻我有多么心伤,仿佛一生的悲伤都在这一刹那倾倒在我的身上。10019!这是他给我的“地址”,再不可能更多,再也不会这样满足。他已经给了我他的全部!而我没有什么可以给他,就像此刻,喘不过气,透不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画卷不能动弹,像一条鼓着眼睛浮在水面的金鱼,死不瞑目。
“考儿,我真觉得这个创意不错。”高澎接完电话过来试图说服我。“那就用这个吧。”我给了他确切的答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