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丽她妈就是这样,天生的刀子嘴。毛丽从小就是被她妈骂大的,这导致毛丽的脸皮一直比常人厚,但心眼跟她妈一样,软得很。每次回家,她妈总是嘴里一边骂,一边进厨房忙着张罗毛丽爱吃的,晚上睡觉,还要起来几回给毛丽盖被子。刚离婚那会儿,毛丽大病一场,她妈怕她寻短见,常常在床边守到天亮,可白天嘴里照骂,边骂又边给毛丽熬鸡汤补身子。毛丽关在房里大哭的时候,她妈就坐在门外哭,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哭着哭着又骂。毛丽在家里待不下去,就搬回自己的房子住,房子在海景大道的海边,她妈那次去看她,大门紧闭,又不肯按门铃。大冷天的,她妈在海边吹了半宿的风,就是为了给毛丽送新织的毛衣,怕她冷了没衣服穿。
毛丽被她妈骂习惯了,听了半天,原来是老太太怪她好些日子没回家了,老太太想闺女,又不好意思说,就打电话骂。毛丽因为手上有几本书在做,一直脱不开身,确实是两个月没回北海的家了,毛丽于是答应忙完这个礼拜就回去。
“你最好别回来!死在外面我都不管!”她妈挂电话的时候还在骂。
毛丽叹气,这老太太,想女儿就明说呗,还死要面子。
可是接下来的一个电话,让她不回去都不行了。打电话的是个陌生男人,声音醇厚动人,“你好,请问是毛丽小姐吗?”
“我就是,你哪位?”
“在下赵成俊,想租你的房子,方便见个面吗?”
毛丽那栋房子已经空了两年,地段很好,在北海的海景大道,出门就是海滩。
房屋出租的广告打出去半年了,问的人倒是不少,就是没几个出得起价,独栋的别墅,豪华装修,带全套家具家电,前后有花园,卧室和客厅正对着海。几个月前倒是有人要租,毛丽特意回了趟北海,是个台湾人,在北海经商,拖儿带女,本来毛丽还满意,结果看房子的时候,那两个小家伙跳上客厅的布艺沙发就闹起来了,毛丽当即把那家人请出了房子。这样的主,只怕不出一月,她的房子就要被整得散架。再招租,毛丽加了一条:非单身请勿扰。可问题是,哪个单身人士会住那么大的房子啊?结果半年过去了,连问的人都没有。
毛丽委托了中介公司,也在自己的博客和msn空间上发布了招租广告。也未必是真在乎那点租金,而是房子不能老空着,偶尔住下人,起码给房子增加点人味。这次居然有人主动打电话要租房,毛丽自然很高兴,于是牛皮糖似的黏到白贤德身上,勾住她的脖子,“爱人,给两天假吧,我要回趟北海。”
“别找我,找隔壁的去。”白贤德打掉她的手。
“为什么?”毛丽愕然。
“你还好意思问为什么,你说你这个月请了几次假了?每次老容问你怎么没上班,我就要帮你编理由,不是身体不舒服,就是家里有事,要么就是约了作者,现在老容根本不信了,他特意交代,以后凡是你请假得他批…”
丛蓉幸灾乐祸地说:“谁叫你光芒四射呢?你一不在,编辑部黯然失色,容副总编每次一来首先就要搜寻你的倩影。”
白贤德也摇头直叹:“毛丽啊毛丽,为你我可背了不少黑锅了,也挨了不少板子,你大小姐就饶了我吧,你现在是老容的人,我保不了你了。”
“怎…怎么说话呢,我怎么成他的人了,我是你的人啊,贤德——”毛丽拖长着尾音,使出她的杀手锏,箍住白大姐的肩膀使劲地嗲,“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可不能抛弃我啊,贤德,我哪怕是做你的小妾,也不做老容的正房,我是真心向着你的啊…”
白贤德最怕她来这手,哈哈大笑。办公室里的人都笑翻了。
可是笑到后来,毛丽和白贤德感觉不对劲,两人是面对着电脑背对着门的,怎么就觉着背后凉飕飕的呢?白贤德先回过头,吓得脸都白了,一脚踢开毛丽。毛丽也回头一瞄,差点倒到地上。
门口站着的,正是容若诚!
“容…容副总编…”毛丽任平日里怎么伶牙俐齿,一面对容若诚就成了结巴,她战战兢兢地看着容若诚那张脸,不由得想起了小品里的一句经典台词,那脸拉得就跟长白山似的。
“毛丽,你是个有文化的人,我勒紧裤带供你念了这么多年书全白念了!你连基本的亲情伦理都不懂,是真不懂呢,还是你根本就不屑有我这个妈?是,是,我没你爸有钱,没你爸体面,可这些年我容易吗我,辛苦把你拉扯大,供你念书,为你操了这么多心,可你呢,翅膀硬了,就把老娘扔一边了,只图自个儿逍遥快活…你还有没有良心啊?我说毛丽,做人怎么能这么薄情寡义呢?”
咚的一声,几分钟前还活蹦乱跳的石斑鱼被剁成两截。
毛丽是这天下午赶回北海的,说逃回来也行,容若诚瞅见她的样子像是要活剐了她,万幸的是做领导太忙了,他上午开完会下午又要赶去另一个会场,所以当时在门口盯了她两眼后就走了。虽然目前尚不能肯定他是否已经知道王瑾代写思想汇报的事,但他盯毛丽那目光实在是意味深长,大有回来再收拾她的意思。毛丽心底发寒一不做二不休,收拾东西就要奔北海,白贤德不批假,她双手作揖连连求饶,“爱人,你就让我去北海避避难吧,菩萨保佑老容过两天就忘了这茬事,他忘了,世界就太平了。”
白贤德挑眉,道:“哟,那你就别做这指望了,我两年前跟他说过的话他都能原封不动地翻出来,他当编辑的时候就有个外号,人称‘活字典’,何况你这么让他刻骨铭心的,他就是把自己的姓忘了也不会忘了你!”
“我怎么让他刻骨铭心了,瞎说!”
“第一次见面就说要嫁给他,你还要怎么让他刻骨铭心啊?”
毛丽眼皮一翻,“行行,我败给你了,你不批假,我也得逃命去。”说完,拎起包就往外跑,白贤德存心刺激她,嚷道:“要是老容知道这事了怎么办?”
“那你就给我收尸吧!”
可是这会儿毛丽觉得回了北海也没安全多少,老妈举着明晃晃的菜刀,一边剁,一边对她指手画脚,唾沫横飞。她从进门到蹲完马桶,又看了两份报纸,接了三个电话,老妈的嘴巴还没闲下来。啪的一下,鱼头也被剁成两瓣,她妈越想越委屈,拿着菜刀走到厨房门口呜咽起来,“你这个没心没肺的白眼狼,我真是白养你了,当初怀上你的时候就不该留你,早知道留了一祸害,我何苦吃这么多苦!生你我落下一身病,你爸嫌弃我,跑到上海一去不返,他在上海花天酒地过好日子,撂下我们娘儿俩不管不顾,你又不争气,撒腿就跟了你有钱的爹,你说我这是造的什么孽…”
“妈,我这不回来了嘛。”毛丽奈何不得。她妈撩起脏兮兮的围裙拭泪,“你最好是别回来,我死了你也别回来!”
毛丽很想上前去抱抱她妈,安抚几下,可一瞧见她手里沾着血腥的菜刀就没底,她妈的脾气,操起什么就是什么,当年她爸就是被老妈用菜刀“砍”到上海去的。“妈,我保证,我以后常回来行不?”毛丽赔着笑,什么招都使了,老太太就是不依不饶。
“保证个屁!”她妈一听这话又上火了,化悲痛为力量,挥着手中的菜刀说,“你说,你跟我保证过几回了,一回南宁玩起来就忘了还有个妈!”
“我在南宁是工作,不是玩,妈!”
“工作?整日里对着电脑敲敲打打,那不是玩啊,虎子一天到晚就是玩这些个…”虎子是继父黄伯伯的小儿子,刚上高中。
毛丽知道跟她妈说不清,索性关进房间倒头就睡。她妈更火了,咚的一声,菜刀砍到了门上,毛丽吓得一个激灵,爬起来就往窗户外蹿,毛丽家是栋三层楼的民宅,是毛丽她爸当初离婚时作为补偿专门给毛丽她妈盖的。毛丽住二楼,窗台紧挨着一根电线杆,毛丽熟练地抱住电线杆猴子似的溜下来,钻进自己的白色凌志,一溜烟跑了。她妈听到汽车发动的声音,从毛丽卧室里伸出脑袋大骂:“你滚!滚得远远的!一辈子别再回来,老娘死了也别回来!…”
每次她妈骂得不可开交,毛丽就是这么逃跑的。
一切还是老样子,怎么一点都没变呢?可是她为什么还回不到从前?那时候有章见飞,什么都宠着她,惯着她;那时候她怎么恣意妄为都可以,章见飞会把全世界最好的东西捧到她面前来;那时候多傻啊,以为自己的感情无价,却无视别人的感情,于是遭了报应,章见飞不要她了…真是傻啊…毛丽心烦气躁,开着车连闯几个红灯,正横冲直撞着,手机响了。还好,出门带了手机。用蓝牙接听,是个陌生似乎又有些耳熟的男声:
“你好,是毛丽小姐吗?”
“是,你哪位?”
“我是赵成俊,我现在在北海,现在可以去看房子吗?”
“不是约好了明天吗?”
“是的,不过我很想看看海上的落日,如果冒昧…”
“不,不,就现在吧,我马上到,你到我房子的楼下等,地址你知道吧?”
“知道,我十分钟后到。”
“ok,待会儿见。”
“海天苑”这名字还是章见飞起的,是栋独立的砖木结构的小楼,外墙被刷成了蓝色,窗户刷成白色,建在海景大道一个茂密的树林里,一楼是环绕的回廊,二楼是个大露台,站在露台上眺望大海,绝对能领会到什么是海天一色。
其实章见飞当初买下这片树林并没有花多少钱,当时附近都还没开发,差不多算是市郊,可是随着附近地区的旅游开发,地价飞涨,海天苑的身价已翻了近十倍。
树林里最多的是红树,这是沿海热带城市特有的树种,因其胎生而闻名,据说是世界上唯一的胎生植物,正是因为胎生的关系,这种树都是成片而生,树冠茂密,树根纵横交错,嶙峋如蛟,紧紧拥抱着海滩。北海的红树林很多,沿着海景大道尤为密集。海天苑掩映在红树林中,只露出斜斜的屋顶,院子很大,前后都有花园,还有一个淡水泳池,园艺当时都是章见飞亲自设计的,原本绿树成荫,草木葱笼,凉亭、花圃、喷泉,应有尽有。
但是毛丽她妈真有意思,园中原本种花草的地方全被她种了蔬菜瓜果,黄瓜、青椒、西红柿、白菜,整个就是个蔬菜大棚。毛丽懒得说她妈,反正种蔬菜总比长荒草好些,老太太有点活干,也不会整天找她碴儿了。何况那些蔬菜青翠欲滴,生机勃勃,给这房子多少也添点生气。毛丽还很庆幸,她妈没在泳池里喂鸭子,否则这园子就真成了农家小院了。不过怎么跟房客说呢,这蔬菜园跟花园差的可不是一点儿…
从海景大道通向红树林还要右拐进一条辅道,辅道有数百米长,两边不仅有红树,还有秋茄、木榄、桐花树等不同的红树科植物,遮天蔽日,浓翠欲滴。还没进辅道,远远就看见那片树林被落日镀上一层迷人的金色,海水在阳光的照耀下荡漾着温柔的波浪,玫瑰色的晚霞红了半边天,海鸥在天空自在地盘旋,一切美得如梦似幻。
毛丽意外地在辅道尽头看到了一辆小车,是辆黑色小跑车,内地鲜有,莫不是房客的?毛丽下了车,没有驶进树林。她瞄了瞄那辆黑色小跑车,里面没人,于是步行进树林。
此时正是涨潮时间,林外的海滩发出极轻的刷刷声,还有白鹭清脆的鸣叫声。红树林里的鸟很多,有些还是濒危物种,海鸟捕鱼归来,总要栖息在老红树上,鸣叫到日落。毛丽最喜欢的还是那些胎生的树根,盘根交错,仿佛是手拉着手,肩并着肩,顽强地挺立在海滩边,抵挡风暴的肆虐。什么是生生不息,这就是!
海天苑是面向大海背靠辅道而建的,有围墙,但大门设在后院,因此进入房子得先穿越后花园绕到前院才行。远远就瞧见气派的镂花铁门从遮天蔽日的绿树中露出来,铁门旁边有个小门,是虚掩着的,显然那人已经进去。难道是老妈给的钥匙?这老太太,也不怕遇上贼。
进了后花园,瓜果香扑面而来。绿的丝瓜、黄瓜,红的西红柿、辣椒…毛丽明明是很生气,却怎么也生气不起来。听黄伯伯说,她妈每天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这园子里,种的蔬菜吃不完,就送邻居,还兼带有广告语,“尝尝,新鲜着哩,真正的无公害。”如果有人问起毛丽,她妈准会脸色一沉,“甭提那丫头,她就是一公害!”
很快绕到前院,毛丽忽然觉得炫目,因为就在那万丈霞光中,围栏边背对立着一个人,本来正凝视海上落日,听到脚步声,他回过头来,三十左右的年纪,一身剪裁得体的浅灰色西装,衣线笔挺,因为背着光样子看不太清,只隐约觉得他脸部的轮廓十分俊朗,像是刀笔镌刻出来的,英气逼人。
毛丽一刹那疑心,这人是不是从前见过?不,不,除了章见飞,她所认识的人里不会有这样的气质,他静静地立在那里,安详地望着她,背景是波光潋滟的海面,辉煌落日正缓缓西沉,一时间光芒万丈,那种内敛且逼人的气势,令人无法移开目光。
她迅速镇定下来,缓步走上前含笑自我介绍,“想必这位就是赵先生吧,你好,我是毛丽。”
他风度翩翩地与她握手,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毛小姐,幸会,我是赵成俊。不好意思,未经允许,自己先进来了。”
“哪里,是我不好意思才对,让你久等。”毛丽难得这么淑女,如果让白贤德看到,一定笑她假正经。这时候她看清了,这人长得很有“明星”相啊,五官非常有型,真像是刻出来的,但并不显得冷硬,眉目间透出一种俊雅的书卷气。他若有所思地瞅着她,唇畔含着意味深长的笑意。
男人能长成这样绝对是祸害,这让同为祸害的毛丽顿觉压力,直觉这男人深不可测,因为一般商人很少有这样内敛的气质,这才是真正精英的样子!那一瞬间毛丽脑子里乱哄哄的,可能是因为他的指尖微凉,丝丝的,带着不可言喻的电流,令她心跳骤然加速,这感觉很久未曾有过…
她犹豫地抬眼看他,仍觉炫目,兴许是他背对着落日的缘故,仿佛天地所有的光芒都投射到他身上,太过耀眼,让她有种透不过气的压迫感。
而他又背过身,深吸一口气,“真美!”
她听到这句话颇有几分好奇,“赵先生第一次来北海?”
他回过头来,微微一笑,“也不是,以前跟一个朋友来过。”
毛丽“哦”了声,目不转睛地凝视着他,暮色中他的眼睛明亮如星,她可以清晰地在他眼中看到自己,有些慌乱,有些惆怅。她不知道自己慌什么,惆怅什么,就觉得某种似曾相识的气息扑面而来,她听见他说:“我们进去看看吧,天快黑了。”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花园,不,是蔬菜园…毛丽在泳池边停住,差点晕过去,泳池里竟然养了鱼,泳池成了鱼池!应该是淡水鱼,池底不知是不是自然生长的,竟然漂浮着大片的水草,夕阳的余晖洒在水面上,闪烁着碎金子似的光芒,衬得那些鱼儿也泛着金色,它们似乎并未意识到咫尺之外就是都市的喧哗,只顾自在欢畅地在这片临时的乐园里嬉戏。
赵成俊缓步踱到泳池,不,鱼池边,好奇地打量那些鱼儿。毛丽即便气得七窍生烟,也不便在这位得体的绅士前发作,讪笑着说:“这个…实在不好意思,都是我妈养的…”说着指了指不远处的门口台阶,“我们进去吧,天真的快黑了。”
赵成俊点点头,总算把注意力从那些鱼儿上转移,跟随着毛丽进入主屋。毛丽心想这房子里面她妈该没养什么吧,结果怕什么来什么,经过玄关进入客厅,光亮的乌木地板上确实是没养什么,可是客厅外的环廊上,竟然,竟然晒了一大摊辣椒!毛丽她妈一直喜欢做泡菜,泡辣椒是她的拿手菜,她的这个妈啊…这还不算,上楼进了卧室,毛丽兴致勃勃地给赵成俊介绍自动伸缩天花板,“你看这天花板,是可以伸缩的,晚上看星星最好不过了…”话还没说完,就闻到一股咸腥味,毛丽把目光瞟向露台,只觉眼前发黑,天旋地转,地上竟然晒了一堆咸鱼…
从海天苑出来,天已擦黑。
毛丽心想这回又泡汤了,这家伙肯定不会要满屋都是咸鱼味的房子。不想赵成俊走出林子,一边用电子锁打开车门,一边说:“毛小姐,这房子就这么定了吧。”
“啊,定了?”毛丽大感意外。赵成俊笑着点头,声音依旧低沉悦耳,“我很喜欢这房子,不知道是谁设计的,很合我的意。”
毛丽挠头,“谁设计的我也不知道,赵先生这么喜欢,我很高兴。”
“当然,我明天就将租金打到你的账户上,你还有什么其他的要求尽管说。”
毛丽眯起眼睛凝视着他,黑暗中他的眼睛星芒微闪,而他整个人都似乎在黑暗中熠熠发光,毛丽有种莫名的恍惚,随即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道:“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你没有犯罪前科,不是暴力者,不吸毒,不嫖娼,不是同性恋…”
赵成俊浅笑,“我没有前科,不吸毒,不嫖娼,性取向也没有问题。”
“行,行,”毛丽打断他,“我看你也不像是那样的人。”出了屋子,经冷风一吹,毛丽冷静了不少,夜色是很容易让人放下伪装的,她淡淡地说:“租金一次性付清,我会把账户发你手机上,该说的我都说了,请遵照执行,我走了,拜拜!”
一口气说完,她头也不回地钻进自己的白色凌志。
赵成俊却还站在那一动不动,似乎踌躇了半晌,终于说:“毛小姐,可以请你吃顿晚饭吗?这么冒昧地打搅到你…”
“吃饭?”毛丽伸出头。
“是,我在这里没有别的朋友。”赵成俊孤零零地伫立夜色中,车灯的光太强,打在他身上产生奇妙的逆光效果,要命,又是那种炫目的光芒…毛丽有一瞬间的失神,若干年前,在上海f大的校门前,某人也是这么站在车灯前,夜风吹动着他的衣角,他不知站了多久,身子都有些僵了,眼巴巴地看见她出校门,很怕她拒绝,弱弱地问她:“毛丽,我请你吃饭吧。”
“好吧,我带你去个地方。”毛丽说出这句话自己都吓了一跳,她本意是要拒绝的,怎么就答应了呢?赵成俊甚是欣喜,点点头,优雅地钻进那辆黑色小跑车。
毛丽一阵发愣,她这是怎么了?
两辆车子一前一后掉转头,旋即驶离辅道,汇入海景大道滔滔的车灯之河中。海岸线上已经升起一轮明月,海上起了雾,那轮月色于是成了遥远而模糊的一团白。风难得的柔和,海面上荡漾着轻微的波浪,海浪闪着粼粼波光一层层涌向海边,亲吻着沙滩。如此锲而不舍,仿佛是世间最坚贞的爱情。
而海上那轮明月,就是爱人的眼睛吧,冷冷的,忧伤地注视着爱人远去的背影,无法挽留,亦无法相守。仿佛是在问:你还是不能听见我对你的呼唤吗?到底还要多深的感情,才能让你相信,这世间种种的悲伤和不幸,都源于你不懂我的爱,你的不懂,就是我深渊般的痛…
【星空下的大海】
【星空下的大海】
毛丽把赵成俊带到了北部湾广场旁边的一家酒楼,北海城市小,经济虽不如南宁繁华,但是很安静,街头没有那种热浪滚滚的喧嚣。毛丽选的这家酒楼就很不错,透过餐厅落地窗,可以望见广场中央的露天剧场热闹非凡,某家商城庆祝开业在搞促销,兼带些业余的文艺演出。说是剧场,其实还算不上,水泥台阶围成了个半圆形,这样的场地现在已经很少见了,让毛丽想起小时候被哥哥带出来看露天电影的情形,记忆最深刻的是看过一部戏曲电影《白蛇传》,虽然看不懂,可还是很高兴,因为每次看完电影,哥哥都会买五分钱一根的冰棍给她吃。哥哥也很高兴,问毛丽电影好不好看,毛丽连连说好看,哥哥又问她将来想做什么,毛丽吸着冰棍一脸天真地说:“我将来要做白蛇。”气得她哥当时就给她一栗暴,“臭丫头,什么不好当,当妖精!”
这事后来老被她哥笑话,都十几年了,只要一说到小时候,就会说到那事上去。有一次她哥到出版社来看毛丽,不幸让白贤德听到,白大姐挤对毛丽,“原来你做妖精是有根源的啊。”
餐厅里就餐的人不是很多,毛丽点的无非是当地的特色海鲜,还有广西的一些特色菜,比如外地客必尝的白切鸡,嫩黄的鸡肉被切成整齐的块状摆在盘中,粘蘸特制的酱汁很是可口。毛丽问赵成俊吃不吃辣,他笑着摇头,“清淡点吧。”
这时候他已脱掉外套,只穿一件白衬衣,越发显得面如冠玉。毛丽发现这男人很白净,那白衬托出他儒雅的干净气质,他极修边幅,吃相很斯文,似乎吃什么都津津有味的样子,但神情又似有几分漫不经心,彬彬有礼中难掩骨子里透出来的疏离与冷漠。因为毛丽跟他说什么,他都回答得恰到好处,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一顿饭吃完,毛丽对他的了解仅限于他是生意人,祖籍上海,出生在马来西亚,早年在英国留学,这次回国是公私兼顾。至于何为公,何为私,毛丽没问,甚至连他具体是做什么生意的,在北海是长住还是偶尔过来小住,她都不知道,也懒得知道。她只是一直在心里念着那个遥远的国度,他是马来西亚的?
两人在街边礼貌道别。
毛丽问赵成俊:“你现在是住哪里呢?”
“香格里拉。”他笑着答。
“哦,那你早些回去休息吧。”毛丽说着上了自己的凌志。赵成俊也打开了小跑的车门,忽然想起什么,问她:“毛小姐,以后我们还可以再见面吗?我是说,如果你有空的话…”
毛丽抢过话,“抱歉,我大多数时候没空。”
男人的这套把戏,她再熟悉不过。
赵成俊很得体地用笑容掩饰尴尬,“除了工作,平常也很忙吗?”
“是啊,很忙。”
“忙什么?”
“忙着约会呀。”
毛丽笑着一个急转弯,车子画了个优美的半弧线,迅疾驶离了街边。她连道别都懒得跟他说,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人有些傲慢,你问他什么他都答,却又是那种漫不经心的调子,好似在敷衍她。她生平最见不惯这种人,以为衣冠楚楚,摆出一副绅士的派头就可以迷倒女孩子,毛丽自认混迹江湖多年,是人是鬼都见过,各路神仙都打过交道,她才不是没见过世面的小女生。不知为什么,她现在很怕接触这种外表疏离,内在神秘的人。这样的人才可怕,太沉得住气,太无动于衷,好似泰山崩于前不变色,一不留神,就会让你卷入旋涡,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章见飞不是这种人。他虽然也稳重,彬彬有礼,但他心细如发,好像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表明他内心的想法,他郁郁寡欢,他痛苦不堪,都是因为他爱的人不懂他,她看不到他的心,或者是无视他的心,那才是他痛苦的起源。但是这个赵成俊似乎有点过了,生怕别人知道他底细似的,毛丽心想,你就是欧洲来的王子,我也不稀罕。
她想起从前,每每自己发脾气或者情绪低落的时候,章见飞就会静静地退到一边,只要她不发话,他可以在客厅坐到天亮。到第二天醒来,餐桌上必定有他做好的早餐,床头还会有刚从花园里采摘来的鲜花,带着露珠,花叶中也必有他留的纸条:宝贝,心情好些了吗?
往往,她会慵懒地伸个懒腰,当做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的日子,拥有的时候觉得是理所当然,失去时才知原来她已什么都没有,什么都不剩。一定是伤到了极处,他才那么决然离开,不要她了,无论她怎么哭怎么求,他就是不要她了。现在想来,曾经的缠绵悱恻,爱恨离伤,是那么的荡气回肠,可是这一切已经不属于她。记得新婚不久就是他的生日,很热闹,朋友们纷纷为他点燃蜡烛要他许愿。他许了什么愿?他开始不肯说,后来私下告诉她,毛毛,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