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就在这次出逃中,姐姐在罗马认识了一个叫Jan的男人,两人一见钟情,很快坠入爱河。但是这段恋情在一年后戛然而止,原因不详,日记中只记载,姐姐和Jan在威尼斯的叹息桥上定下一个十年之约。之后发生了什么,更不清楚了,因为日记无端地被撕掉了一大摞,大约有两年的记录凭空消失。这两年发生了什么,冷翠不得而知。

至于阿丁说的那些名画,冷翠转遍了屋子也没看到。如果有,可能也被姐姐变卖了吧。但姐姐在日记中倒是提到过那些画,都挂在三楼专门的收藏室。



爸爸一生最大的嗜好就是收藏名画,他其实很富有的,可是大部分的钱都买了那些画。妈妈为此经常跟他吵架,却无济于事,爸爸平常很迁就妈妈,但在买画这事上却是我行我素,谁都干预不了。我当时还很小,看不懂那些画,也不知道其价值,只是歪着脑袋问爸爸,"这些都是爹地的画吗?"

"是的,乖女。"爸爸捏捏我的脸蛋,又说,"可是,这些画也都是小葵的,只属于小葵,将来小葵长大了,需要的时候可以拿出去卖的。"我马上很认真地说:"不,爹地给小葵的东西小葵绝对不卖,小葵把自己卖了都不卖爹地的东西。"

爸爸当时听到这话,眼眶都是红的,样子看上去又欣慰又伤感。但是爸爸的那些画不久后都被换了地方存放,我猜想,可能是跟妈妈有关,因为此前爸爸因为一幅莫名失踪的画跟妈妈大吵过一架,我清楚地听到一向好脾气的爸爸跟妈妈咆哮:"你没有权利拿我的画,除了你,不会有别人拿,这些画都是我留给小葵的,你可以动我的任何东西,就是不能动这些画!"

妈妈以为爸爸收藏的那些画少一两幅心里不会有数,可是她不知道,那些画被爸爸看得比命还重要,怎么可能会心里没数?爸爸把画的下落都告诉了我,嘱咐不要让妈妈知道,任何时候都不能。爸爸死后,妈妈经常威逼我交出那些画,我才懒得理她,爸爸的东西,我也看得比命都重要,就像小时候我跟他说过的,我就是把自己卖了,也不会把那些画卖掉。



但是冷翠确实没找到那些所谓的名画,姐姐也没有别的房产,估计还是被卖了,人一旦被逼到绝境,什么都会顾不上,还谈什么画呢?虽然没有找到那些画多少有些遗憾,冷翠却没有过多去想,她现在想的是姐姐的那个十年之约!

什么样的男人,可以让姐姐等上十年?

姐姐活着时的全部信念,就是为了去威尼斯见那个男人?

Jan…

冷翠念着这个名字。

心里有了一个模糊的方向。

正在这时,文弘毅打电话过来了:"喂,翠翠,我就要来威尼斯了,你现在在哪儿呢?"

"你要来威尼斯?"冷翠惊叫。

"我的天,你小声点,不要这么大声。"

"你是要我去见你吗?"

"当然,如果你不方便,我来见你也可以。"

"不,不…"冷翠忽然间就决定了,"我去见你吧,我正好要去趟威尼斯,我们约个地方见面,对了,就在你上次说的那个什么桥上碰面怎么样?"

"是叹息桥。"

"我当然知道是叹息桥,OK,就是叹息桥!"

2

一直到第二天,冷翠的心绪还没有平静,日记看不下去了,就走出房子。已经是秋天,山冈上的树有一半被染黄,层层叠叠,在碧蓝的天空下好似一幅油画。山坡上的野菊花开得尤为烂漫,空气中弥漫着清新的菊花香。冷翠摘了把野菊花,坐在围着栅栏的山坡上看风景,黄昏时分,伴随着教堂古老的钟声,山冈下的佛罗伦萨笼罩在一片暮色苍茫中,好似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透着神秘,美得令人窒息。

冷翠在想,姐姐让她看到这本日记,一定是希望她能替自己去桥上赴约。而冷翠能为姐姐做的,好像也只有这件事了。那个Jan,如果他还活着,如果他还记得这个约定,他一定会去的。那么去会会他,或许可以了解姐姐更多的事情。这让冷翠不由得对这次旅行向往起来。

晚餐后,她开始收拾行装。正收拾着,来客人了,是安娜。她是来给冷翠送食物和生活用品的,自从冷翠搬到姐姐的房子里住后,甲壳虫每天都会派人送来各种吃的用的,一连数天,从不间断。这家伙还挺厚道的,没想要冷翠饿死。不过平常都是佣人送,今天怎么是安娜亲自送呢?

"怎么,你要旅行吗?"安娜看着她在收拾行李很是诧异。
第36节:第四章 神自有安排(4)
"是的,想出趟门,去见个…朋友,"冷翠含糊地应着,忽然想起了什么,一把拉住安娜说,"对了,安娜姐,你可不可以帮我个忙?"

安娜将两大袋食物放到餐桌上,优雅地笑着说,"当然可以,干吗这么客气啊,说吧,什么事?"

"是这样,我要出门,可是护照在甲…在祝先生手里,你能不能帮我把护照送过来,没护照出门会很麻烦。"冷翠拉安娜到沙发上坐,尽可能地让自己表达清楚。

"你的护照怎么在他的手里?"安娜反问。

冷翠面露难色:"这个…"

"好的,没问题,我帮你去拿。"安娜很善解人意,并不往深处追问,她真是个美丽的女人,白皙的肌肤吹弹即破,眼角看不到一丝细纹,四十岁的女人能保养成这样着实不简单,她深褐色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着冷翠,"翠翠,你怎么认识的希尧,看得出来他很喜欢你。"

"我们认识完全是歪打正着,说来话长呢,至于他喜欢我…"冷翠耸耸肩,无所谓地说,"我还真没觉得,而他也不是我喜欢的类型,我们只是因为一些琐碎的事才碰到一起的,并非是外人想象的恋人关系,以后我再说给你听。"

安娜立即展露出迷人的微笑,好似如释重负般拉过冷翠的手放到膝盖上,显得很亲密,"好,以后你把你们的故事讲给我听,我很好奇呢。"

"我们…没故事。"冷翠感觉有点不自在,安娜的热情好似有些不合常理。她的样子无疑表露出对冷翠和祝希尧之间发生的事有着极大兴趣,但又不急于深究,冷翠看着她,感觉她闪烁的目光背后似乎还有更深层次的东西,她对安娜也很有兴趣。

"你们是亲姐弟吗?怎么一点也不像啊?"冷翠傻乎乎地问了句。

安娜的脸色立即沉了下来,表情迅速晴转阴,怔怔地看着冷翠。

"对…对不起,我好像不该这么问。"冷翠被看得心里一阵发毛。这个女人拉下脸的样子怎么比传说中的女巫还令人心悸啊。

"你看我们是亲兄妹吗?"安娜不动声色地反问她。

冷翠被问住,一时气结。气氛陡然变得很僵。但姜到底还是老的辣,安娜四十了呢,在心理较量上明显比冷翠游刃有余,她冷笑着,咄咄逼人:"很多事情最好不要去探究得太深,因为每件事情都有其最适合的存在方式,有的适合暴露在阳光下,有的则更适合静静地躺在黑暗里,那样就不会给光明中的人带来伤害。在这一点上你姐姐就很明智,她将她的一切都带进了黑暗的地底,永远的沉睡,无论她发生了什么事,好的坏的,都不会给活着的人带来麻烦,这是她对在世的人最深厚的宽容,当然我们也会宽容她,希望她在地下安息…"

冷翠目瞪口呆,她这话什么意思?永远的沉睡?给活着的人带来麻烦?地下安息?她是不是说,姐姐生前是个很麻烦的人,所以死了只配下地狱?冷翠顿时升腾起无名火,本来对这个女人还有好感的,经她这么一说,原有的好感荡然无存,她可能不知道,冷翠也不是省油的灯呢。

"安娜姐,我不明白你说这些话是什么意思,但我想说的是,这个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无论是什么事情,总有大白天下的一天。上帝不可能永远闭着眼睛的!我不知道我姐姐生前遭遇了什么,给周围的人带来了什么麻烦,但她肯定是个善良纯洁的人,我是指她的心。有些人别看外表光鲜,其实内心比阴沉的天空还黑暗,比雨天的污泥还肮脏,我姐姐不是!虽然我们未曾谋面,但血脉是相通的,骨肉间必有心灵感应,我可以以我的人格担保,我姐姐绝不是一个成心要去伤害他人的人,她不需要得到任何人的宽容,她也不会宽容任何伤害她的人,哪怕她现在沉睡,但有些静静躺在黑暗中的事情不会永远沉睡,终有醒来的一天,我确信!"

冷翠一口气说出这些话,显得很激动,双目鼓鼓地瞪着安娜,瞪得安娜哑口无言。安娜的表情很复杂,意识到有点低估了这丫头。她知道自己激怒了对方,不便久留,悻悻地起身告辞,冷翠也没有送的意思,冷冷地就两个字:"走好。"

安娜回头意味深长地看了冷翠一眼,没有说话。她都走出门了,冷翠又在背后抛出一句:"忘了给您补充一句,我姐姐人是躺在地下,灵魂却是上了天堂的,她只可能取得上帝的宽容,而上帝也必会宽容她,因为她是上帝最纯真的天使!"

冷翠想,你安娜有什么资格评价我姐姐,她即便对不住你,也不需要得到你的宽容,因为,如果你没有给她带来麻烦,她又怎么给你带来麻烦?好刻薄的女人!都说死者为大,既已死,何苦还这么折损她,就凭这一点,冷翠觉得安娜这个女人不值得深交。

但安娜还是很守信用,第二天一大早就送来了护照。冷翠接过护照客套地说了声"谢谢",就再无别的话。安娜却露出诚意的笑容,试图挽回昨天的僵局:"还有什么需要尽管说,这几天希尧刚好出门,在他回来之前你把护照送回来就没事了。"
第37节:第四章 神自有安排(5)
"好的,我要不了几天,先去佛罗伦萨办点事,然后去威尼斯见个朋友就回来。"冷翠见安娜主动下台阶,自己当然也不好死杠,也客气起来。

"你要去威尼斯?"安娜又表露出浓厚的好奇心。

冷翠点到即止,淡淡地说:"是,去见个朋友,没有别的事。"

"什么朋友?你在威尼斯有朋友吗?"安娜果然很好奇。

冷翠笑了笑,不作答。

她忽然有点讨厌起这个女人来。

安娜很识趣,也笑了笑,没有继续追问。两人又客套了几句就道别了。冷翠站在院子门口目送安娜远去的身影,感觉这个女人的背影远比她的脸孔真实,她的背影掩映在一片秋色中,显出隐约而深刻的孤独,她很孤独吗?应该是的。都四十岁的人了,居然还是未婚,身边也没个人,孤独是不可避免的。只是冷翠感觉她的孤独更多是一种怨毒,她看人时的那种目光,即便是微笑的,也让人心底发颤。还说姐姐给人带来麻烦呢,这个女人才真的会给人带来麻烦,冷翠觉得安娜是个潜在的麻烦,还是离远点好。

而且绝对不能让甲壳虫知道她要去威尼斯,否则以为她要逃跑。她又跟文弘毅打了电话,确认见面的时间和地点,因为她这人历来没有方向感,出门就迷路,有文弘毅带着,她会感觉踏实些。不过跟文弘毅一起在桥上等Jan,会不会有些不妥?不管了,冷翠的目的无非是想转告Jan,姐姐是爱他的,她没能来赴约,不是她不愿意来,而是上天没有给她机会。

3

冷翠当天下午就启程去了佛罗伦萨市区,她先买了张地图,定好次日飞往威尼斯的机票,在路边咖啡店吃了些点心,按照事先的预约,她在去威尼斯之前得跟阿丁碰个面,商讨拍卖的诸多事宜,还有一些手续要履行。阿丁很守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准时抵达冷翠下榻的酒店,提着公文包,见面就拿出大堆的文件要冷翠阅读、签字。律师果然有律师的做派。

冷翠只能看个大概,她问阿丁:"你见过我姐姐收藏的那些名画吗?"

阿丁先是一怔,显出几分意外,随即摇头说:"没见过,只听她提起过,你怎么突然问这个?"

"我是很想知道那些画的下落,如果找到那些画,就不必变卖姐姐的房产了,这可是姐姐唯一留给我的东西,谁知我这么没出息,还不起债,只能拍卖…"冷翠说到这黯然神伤起来,眼眶一阵泛红。

"冷小姐千万别这么想,钱财这东西来得快,也去得快,你姐姐的画估计是被变卖了,要不她也不会走到这一步。"阿丁安慰说。

"难道我姐姐生前没有跟你透露一点画的下落吗?"

阿丁目光闪烁,蹙起眉头,盯着冷翠有些不悦:"冷小姐什么意思,怀疑我私吞了那些画?"

"不,不,我不是这意思,你跟我姐这么好的关系,怎么会这么做呢?我是心情焦虑,实在是舍不得拍卖姐姐的房子。"冷翠连忙解释。阿丁怔怔地看着她,看了好一会,没有吭声。办完公事,他拎起公文包就走了,一句话也不愿多说。冷翠也有些不悦起来,什么嘛,就是随便问问,也这么敏感。

晚上,她接到母亲的电话。

母亲在电话里悲泣:"我最近老是做梦,梦见你姐躲在我看不到的角落里哭,我想看她的人,看不到,就听见她在哭…翠翠,你姐是在怨我啊,怪我当年抛弃了她,可是…当时若不把她交给你小姨带出国,她肯定就不属于我了,会被她父亲那边的人夺走,这么多年了,我一想起这事就恨不得死,翠翠,你有没有去到你姐姐的坟上去看看啊,我可怜的孩子,居然让我白发人送黑发人,报应,真是老天的报应…"

"妈,你别这样。"冷翠最怕母亲谈到姐姐,心里很不好受。

"我欠你姐啊,这辈子,下辈子,下下辈子都还不完,我只要一闭上眼睛,就听到你姐刚出生时揪心的啼哭声,我拼命去回忆她当时的模样,可是记不清了,越是去回忆越是模糊,做母亲的不记得骨肉的样子,天下还有这么悲惨的事吗?"母亲在电话那边越哭越厉害,冷翠劝了好一会才让母亲止住哭泣,可是母亲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问,"对了,你有没有见到你小姨啊,这么多年了,一点消息都没有,你有没有问她,这些年过得好不好,为什么不给我消息…"



一直到深夜,冷翠的心情都很不好。母亲的惦念和悲伤让她揪心。如果母亲知道姐姐真实的遭遇,后果会是怎样,冷翠根本就不敢去想。她将姐姐的日记带在了身边,翻阅着日记,如同翻阅姐姐过往的人生,虽然伤感,却真实得如同感受到姐姐的呼吸。而姐姐在一篇日记中再次提到了那些去向不明的画--

1999年12月9日 星期四 佛罗伦萨晓园

我知道母亲来找我,还是为了爸爸的画。我这样落魄的样子出现在她面前,她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难过,而是假惺惺地表示"关心",要我该丢手的就丢手,说,"你其实可以过得很好的,干吗要把自己弄得这么可怜?"
第38节:第四章 神自有安排(6)
"我本来就可怜,父亲早逝,母亲嘛,哼…"我理都不愿理她。

"碧昂,你应该清楚,我并不欠你。"母亲还振振有词。

我反击道:"我也不欠你,非但不欠,还被你剥夺了一切,你剥夺我什么我都毫无怨言,谁让我碰上你这样的母亲呢,但是你剥夺了我的爱情,连上帝都不会原谅你!"

母亲冷笑:"是你自己失去了爱情,关我什么事?"

"是我自己失去了,可却是你背后伸的黑手,"我看着这个女人,恨到不知道怎么去恨了,"但你不要太嚣张,上帝不会永远闭上他的眼睛,你会遭报应的,而且我也可以很明白地告诉你,我就是死也不会把爸爸的画交给你,因为你根本不配拥有那些画,你连看一眼的资格都没有!"

母亲最后扫兴地回了巴黎。

而我缩着身子游走在佛罗伦萨的街头,饥肠辘辘,几乎要昏厥。最后实在是疲乏得不行,瘫坐在一家杂货店的屋檐下,当自己已经死去。我做梦了,梦见爸爸对我露出慈爱的微笑,可他看着我的样子还是很难过,说,"小葵,你要撑下去。"

我也对自己说,撑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撑下去。至少要撑到五年后去叹息桥见我今生最爱的男人Jan。

Jan,自从那天林荫道上遇见他后,我再也不敢回山顶的家,我知道他肯定守候在那里。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他。不过想起过去的种种,我还是觉得自己很幸福,毕竟真爱过,到现在还爱着,爱,可以给我温暖,哪怕我颠沛流离。

但是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躺在天使之翼我所熟悉的房间内。Jan就坐在床边,握着我的手,温柔伤感地看着我。"你生病了,昏倒在街头,警察在你口袋里搜到了我的电话,我这才将你接回家。"Jan跟我解释说。

我无力地看着他,别过脸,眼眶轰的一热,就要落下泪。

我说:"我不要你管。"

"碧昂!"他将我的手贴着他的脸颊,"别这样,你失踪了三年,我好不容易遇见你,你就可怜可怜我,留在我身边吧,你完全不知道这几年我是怎么过来的。"

我在心里悲泣:你又是否知道我是如何过来的。

疯人院。

冰冷的铁窗。

你想都不会想到我会在那种地方待了三年啊。Jan!

但我不想告诉他这些,不想。下午的天空有些阴,我站在窗前,发现楼下的院子里种满薰衣草,只是冬天,还不到开花的季节,显得很冷清萧瑟。

"你这是何苦呢?"我怨他。

他没有理会我的责备,从背后拥住我说:"知道我种了几年吗?从你离开我的时候就种下了,全都是从普罗旺斯移栽过来的,还记得塞南克修道院吗?我亲自去的那里,找嬷嬷要回花种,原以为种不活的,没想到第一年就开出了花,很美,每晚闻着薰衣草的花香我才能入睡,想象着你就在身边…"

"我不值得你这样,Jan!"

"值不值得,只要我自己知道就可以了。"

"…"

Jan跟我说了很多话,一个下午都没有离开我半步。晚上,他开车到市区,我们共进晚餐,我吃了很多,也喝了很多,爱情太美,我真舍不得让自己清醒。回来的路上,我们约好过两天去威尼斯,Jan说,他在圣马可广场旁边开了家面谱店,我可以任意去挑选。"为什么要开面谱店呢?"我问他。

他笑而不答。

我的心却瞬间沉入低谷。一下子就清醒过来了。我会害了这个男人,即便我自己不清醒,也必须让他清醒,跟我在一起,他只会万劫不复。但是他容不得我细想,坚持把我拉进了他的房间…

他睡着后,我悄悄起身又回自己的房间。可是就在推开房门时,竟发觉安娜待在我的屋子里,她在看我的日记!

"你在干什么?"我当即质问她。

"没,没什么,随便看看。"她并不慌,相反,还很镇定。好像偷看别人的日记对她来说是件正大光明的事。

我气得要发疯:"日记是随便看看的吗?"

安娜强装无辜:"我不是有意的,想进来给你送毛毯,怕你晚上冷,就看到日记放在桌上…"

"你还真好心啊!"我真恨不得上前扇她两巴掌。

但我又奈她如何,夜深人静,我不想惊动Jan。都怪自己粗心,头天记了日记居然忘了放进背包。我忽然很害怕起来,我在日记中记载了爸爸那些画的下落,她不会看到吧?老天!我急了,不由分说就扯下了那部分日记,后来干脆扯下我最不堪回首的那两年的日记,如果有朝一日让Jan看到,他会死!

凌晨,他还在睡,我就回了自己的住处。写日记一直写到现在。我不知道我写这些东西有什么用,不想给人看,可潜意识里又希望人看。谁看都可以,就是Jan不能。让他保留我们曾经的最美好的记忆吧,哪怕只是记忆,那也是好的,至少不会让他生不如死。可爱情于我而言,只能是生不如死。
第39节:第四章 神自有安排(7)
《拾红豆的女孩》是爸爸所存名画中最有价值的一幅,据说是一个台湾画家晚年的作品,我也很喜欢。这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那幅画,因为我和Jan的故事像极了那幅画背后的故事,据说那位台湾画家年轻的时候很喜欢到处写生,在他二十一岁大学刚毕业时,有一次到一户人家的后山上写生,那山上种满红豆树,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扎着两根黑亮的辫子,穿着一条红格子的背带裙,蹲在落满树叶的地上兜着裙摆拾红豆,斑驳的阳光透过树叶洒满女孩一身,衬出女孩红扑扑的脸蛋,画面美极了!年轻的画家毫不犹豫地将女孩画进了图画,但画到眼睛的时候,女孩要回家吃饭了,年轻画家跟她攀谈起来,他问女孩什么时候可以再见到她,女孩回答说,十年后等这满山的红豆落满地的时候再见吧。天真的小女孩也许是随口说的,但年轻的画家却当了真,十年后他带着那幅未完成的画作真的去红豆山上去找那女孩了,可是没有等到,后来他跟人打听,才知道那小女孩在她十六岁的时候就因病去世,但那孩子好似还记得跟年轻画家的十年之约,交代家人,如果有人来找他,一定要将他留下。年轻的画家闻此噩耗,悲痛欲绝,他真的找到了小女孩的家人,她家人交给他一盒小女孩留下的遗物,他打开一看,竟是满满的一盒红豆,并写有一张便条,上面只有一句话:瞬间即永恒。

后来年轻的画家名满天下,但他始终无法忘记那个有着黑亮眼睛的拾红豆的小女孩,可惜那幅画就差一双眼睛没画,此后三十年,四十年,都没有完成。一直到画家经历人生的种种苦难,六十岁的时候罹患绝症,明知道生命已经走到了最后,还是不放弃寻找最好的方式画完那幅作品,结果他一直以非凡的毅力跟病魔顽强抗争,让生命得以延长了二十年,直到临终前,他才猛然领悟了那个小女孩写给他的遗言真正的含义,从而用他颤抖的手完成了耗时六十年的画作。而这幅画一经问世便轰动画坛,在海外频频获奖,可是画家已经无缘感受这成功了,画作完成的当年就仙去。可是这幅画背后的故事却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传颂,并使得这幅本来就声名远扬的画作身价更加倍长,后来几经易主,最后流落到爸爸的手中。爸爸可谓是视为珍宝,他跟我说过,他喜欢的不仅仅是画的本身,而是画所蕴含的深刻的人生哲学,那就是人生很多事情是没有办法遂愿的,转瞬即逝的东西拥有过就足矣,太过长久地去等待反而得不到你想要的。换句话说,我们都应该学会把握眼前,错过了的东西,就算再找回来,一定也不会是原来的样子。

想到爸爸的话,我忽然很怀疑我跟Jan的那个十年之约,就算我能活到那天去赴约,他还是原来的他吗?我呢,只怕已经是千疮百孔。可是除了这个遥远的约定,我不知道我的人生还有什么东西值得去惦记,正是这个约定,给了我活下去的勇气。也许那个画家也一样,如果不是因了那幅未完成的画作,他不会与病魔抗争二十年,一双留在他脑海中六十年的少女的眼睛,终于被他赋予了另外的定义,于是那双童真的眼睛在老画家的笔下得以重生,瞬间真的成就了永恒。

我跟爸爸说,我要保护好这幅画,即便我死,我也会给它一个很好的安排,绝不会让不该拥有这幅画的人拥有它。但是现在我还是有点担心,我能完成这个使命吗?如果有一天我真的离去,我该将这幅画交给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