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流泪,凤子沂感觉得到胸前的湿热,她自重回凤家后,向来从容,从没见过她这样的伤心,她定是为了沈诚,想到她星座被掳便是心系沈诚,如今知他死讯不再淡定,才会有此举动。他心中却只觉更痛,问:“你都知道了?”
“嗯。”她胡乱答应着,甚至已发出抽泣声,不知为何,这次见到凤子沂,她觉得万般委曲,无法倾诉。也许刚从她丧命之地回来,那些久压在心头的伤痛终于爆发出来,使得她喘不过气,真想告诉所有的人,两年前,她在那里被暮璟公子所害,如今过着不人不鬼,又人又鬼的日了。可是,她还不能,得日复一日,重复一日地用这种无法倾诉的痛苦折磨着自己。从前还有沈诚,如今他也离她而去,再没有一个人懂她。
她的泪打湿重重衣襟,可还是没有一点要停下来的意思。这样的时刻,对凤子沂来说,既是甜蜜,又是折磨,他闭目想了想,似是做了决定,扶她站好安慰她:“你莫要伤心,沈诚如今还未下葬,我带你去见他最后一面。”
“下葬?沈诚?”凤尘晓正悲伤地无法自抑,一时间未能理解他话中的意思。

乌云(改作者有话说)

白色花丛前,暮璟公子独自徘徊,人已被救走,禁卫也散去,他惯与独处,尤其是面对着铅华的时候,不要一个人留在身边,这里是他静心的地方。可偏偏就有人要扰乱他的心神,一尘头戴帷帽慢慢从远处走过来。他冷眼旁观,暮璟公子失却了往日的闲逸,一身落寞站在阳光下,与那些铅华静静地相对。
“施主可是在想那凤家小姐?”他口中说着话,眼光却是紧紧盯着花丛,从白色帷帽里看去,那一大片的白光映入一尘眼中,刺得他眯起眼睛,一瞬间几百年前的往事不住在脑海中翻腾,有满腔的恨意驱使他想把这些铅华尽数毁去,只剩此间一处,可眼下还不能这么做,他还要用它们来祸害这世间。但观暮璟公子近日行事,凡与凤尘晓相关便颇为踌躇,这与他初意太不相符,也与大事不利。
暮璟公子缓缓回过身,微讶道:“平日大师最看不得这些铅华,怎地会到此地?”
一尘背过身不再看那些铅华,问道:“明知这些花乃是毒花,自是不愿看见,终有一日,我会毁尽此花,快了,不是吗?”
“这些是她临死前留下的,并没有碍着大师的事,况且花中有毒,大师用来行事极为方便,何苦要为难它们。”对于这些花到底有无害处,暮璟公子并不是很信,佛门圣地既然以此花为尊,定有其道理,再说古书也记载着,铅华可供凡人与神明交流。
“施主仁心,却不知这乃是大忌,你不想报仇了?”
暮璟公子面上带了丝苦笑:“大师可在怪我又没能留住凤尘晓?我的仇怨,似乎与她并无关系,走便走了吧。”
“我只是想劝施主不要再维护她,她非是等闲之身。”一尘忍不住要提醒他。
“此话何意。”
“这……”一尘想了又想,却不正面回答。“施主,你可知这世事轮回,早有天定?我是其中异数,却非唯一。再说那嘉庆帝已在你我手中,但若不早早了结此事,恐生变数。”
暮璟公子知他不会无缘无故说这些危言耸听的话语,凝神细听。
“近日我总有种预感,”一尘忍不住回头看了看铅华,幽幽地道:“仿佛大限之期已至,可这有可要紧?我只消一句话,便可令这天下大乱,死人无数,若真是大限已至,那么就让世人陪葬,即便永世不得超生也是值得!”
这番话一出,令暮璟公子皱眉不已:“大师何出此言,既然形势已在你我手中,又何苦行那乱世之事?”
一尘步步紧逼:“你是怕我所行之事危及你的凤家小姐?施主,你到现在还在执迷不悟?”
“我是为大师着想,你说的大限,怕跟这有关,何不做些善事?”
“施主,你是在劝我行善嘛?你我所行之事,恐怕今生也难与善字结缘,又或者施主准备放下心中仇怨,立地成佛?”
他从没有想过,这许许多多个日日夜夜的煎熬与等待,到了最后却有些犹豫:“再等等……”
一尘不再多言,他心中自有计较,这世间轮回眼看便要结束,岂能再等。
夜上浓妆,盼花亭灯火俱盛,每一入夜,便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分,城中各门各处,但凡要开门做生意的,便来此请师傅们去,青楼妓馆要乐师,高官府第要宴请,哪里也少不了这些乐师,车马停满门外,直至半夜再送回来,竟比白日还要多几分生气。
凤尘晓是被声声二胡催醒,不知是哪家女娃,尖着声学唱着戏曲,直唱得她魂魄归来。她起身趿上丝履,穿过纱帐,来到栏杆前,眼前一片银白月光笼罩在园中,万物反射出淡淡的光辉。整座园子灯火如昼,只有这边寂静无人。
不知何时,凤子沂出现在她身后,没有出声,单单看着她的背影。
“这女娃唱得太过悲凉,此曲是讲采桑女子踏青出行,遇上了心仪郎君极为愉悦的心情,看来真得好好练练。”她突然开口,仿佛知道凤子沂就在身后。
他走前与她并排而立,望着远处灯火阑珊,黯然道:“别太难过,沈诚非遭人所害,凌依与他家人已料理好他的后事,琉璃堂不去也罢。”
她问了几句,知他死前竟一句未提到自己,不由心中黯然,于情于理她都该到琉璃堂去见他最后一面,哪知凌依已将沈诚下葬。沈诚怎会意外身亡,她总是不信的,可是凤子沂却说亲眼所见,尸体没有任何古怪。没有的古怪其实就是最大的古怪,她想到的是一尘,那个和尚神鬼莫测,会不会是他做的手脚,一切都是针对她而来,如果她所料不差,那么沈诚就枉死之人,她连累他至死。
“我竟然没有去看他一眼,又或者昨日就该痛下决心,与他离开天锦。二哥,我竟没有去见他。”
“你想走吗?”那时他也劝她走,可她只是呆坐不动。
“自然是想的。”
“若是重头来过,你会走吗?”
她歪头想了想,长叹一声:“怕不会走,二哥,想必你也看出来,我与暮璟公子之间恩怨极深,积恨难消,如何能够撒手走掉。”
到底是何种仇怨,要她难为至此,凤子沂忍不住相询:“可要二哥帮忙?”
“怎可再连累二哥,我不告诉沈诚不能走的原因,便是不想他受牵连,这件事谁也帮不到我。”言下之意,便是对凤子沂也不可说,她能说出与暮璟公子之间有恩怨已是不易。
“那暮璟公子虽说武功高强,又有势力,但终究不是江湖人,不知江湖中的手段。”
“只怕是任何江湖手段,也比不上神鬼之力。”她口中喃啁不已,不管他有没有听到刚才的话,正色道:“二哥,你听好了,不得插手这件事中,否则你会后悔,又或者与沈诚一样的下场。”
凤子沂并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有些烦燥,这么多年了,并未觉得门下众人无用,可是头一回,他觉得他们办事不力,一尘如何并不是重点,可就连那个古怪的和尚,也没人能说出个所以然。
“尘晓,别想太多,这盼花亭里还算安全,别苑就不要回去,我已谴人通知大哥你现在无恙。”
她没有回答,仰起头思念着过往,月光下显得更为出尘,象是要站到天明去。园中那女娃改唱起阳关曲,却偏偏还是二胡为伴,句句凄凉。
她略一思忖,点头同意,只是央求凤子沂将她在别苑所用之物全数拿来。
凌依三日后带着琉璃堂众人离京,欲出海东去,言说再不回京城,城中产业已尽数变卖,财产赠于沈家父母,临行前不知何故,竟未通知凤家兄妹一声便匆匆离去。凤尘晓深深失望,她打听了沈诚葬在何处,只待以后有机会才可去祭拜。
天锦城上空这几日不知为何乌云密布,看不见日头,也不象夜间无法视物,只是看着人脸白瘆瘆阴森森,天上象是随时便要倾盆大雨。百姓们众说纷芸,均道皇帝昏庸惹得天怒,要降灾与天锦,有胆小的已拖家带口往城外避难,没走的也关门闭市,弄得天锦几近变做空城。乌云还在扩大,嘉庆帝仍不露面,只惹得朝堂怨气更重,人心浮动。忽一日宫中传出消息,说是一尘大师鉴于此等情形,在皇宫前搭建高台,他要颂经祈福,勒令城中各人三日后往宫门前集会,若有不从,便是违逆圣意。
一旨既下,天锦城更是乱了套,佛门信徒固然不少,可是大难来临,人生而本能要逃到远远的才行。宫中又下了旨意,四处城门早已关闭,任谁也出不去。
盼花亭里早没了往日热闹,凤尘晓行直在空无一人的园子里,只觉满目凄凉,到处散落着乐师和歌姬们遗弃的物件。除了她与凤子沂派在这里的护卫,此间已无别人,也亏得如此,她才下了楼。
都说花无百日红,枝头的花朵几日不见日头,多数已残,竟连百日都未过。她弯腰捡起一支箫管,用衣袖擦试干净,又随意吹奏几声,更衬得满园萧索。
凤子沂匆匆赶来,见她眉眼平和,更不懂小妹如今的心思。这几日她把自己关在楼上,日日为了沈诚的死自责,可遇上如此大事,她却无半分惧意,象是早已料到会有今日。
短短几日便有此大乱,凤家别苑那边也再无人监视,凤栖臣也传信说不日离京,要凤尘晓尽早离去,她却只是不走,凤子沂几次劝说无效。
“尘晓,此间不可久留,你与我出城去。”
“走?”她把玩着手中的箫管,沉吟不语,忽然一笑:“二哥,我有预感,你们走得,我却走不得。”
他早看出来蹊跷,心中担忧,口中却装作无事:“我若要带着你走,谁人能拦得住?”
“常人自是没有办法,可是,那人却不是常人。”
他马上猜到她指的是谁,曾听一个属下说过凤尘晓离开别苑那晚的情形,那如谜的黑雾,若非极为信任那名属下,他不会相信世间真有如此神奇之事。那个一尘行踪莫测,近日一直长住宫中,这天锦城的所有怪事,无不与他有关。
“你是说那个一尘?”
她点点头,叹道:“二哥不必担心我,只需帮我保护好公主与驸马即可。”
这个时候,她得看好家人,凤栖臣那里凤子沂自然早已着人护着,只是不知一尘究竟要做什么,为何颂经祈福需得城中百姓在场,她一点也不相信他的说辞,那个和尚能干什么好事出来?可她不懂怎么才可解开此局,一阵风吹过,几朵残花打着旋从枝头落下,缓缓飘过她的面前,落在地上。白色的花让她想起婆娑山上的铅华,那一尘与它有宿怨,会否有助与她?
凤子沂正想再劝她,她却抬头道:“我想要出城一趟。”
只是出城一趟,难不成还要回来?他急道:“这个时候去哪里?”
“城外,婆娑山。”

终章

呼啸的山风吹得岩壁上寸草未生,坡顶倒是长满了树木。这是婆娑山一处高高的岩壁口,甚少有会到这里来,因为下面不高不低也摔得死人。
婆娑山上近日防守更加严密,应该是为了那次凤子沂的闯入。他虽自信能将她再次带进去,不过势必要打草惊蛇,故此二人循着山路来到这里,他不明白,尘晓为何非要来这里,也不知道她想怎么办。
“那下面的种的一大片是何物?”凤子沂从岩壁上往下探了一眼,不解地问:“我原以为禁地是皇家在此修建的简易行宫,原来只是种了些花。”
他站起身回头看着凤尘晓,她来这里究竟是为了什么?这些花看来很重要。
“好教二哥知道,这里种的全都是铅华。”
“铅华?”他一时有些迷茫。
她暗中绞着双手,思忖如何才能让他不起疑:“对,二哥忘了吗,你曾告诉过我,铅华是天下第一毒物。”
“我记得,只是真有这种花的存在?着实不敢相信。”他极力想要看清楚,只是这里太高,下去不得,踌躇道:“此处过高,不若我先去查探一下?”
她有些犹豫,总不能告诉他,她打算一个人从这里跳下去吧?说自己有铅华护体,再高的山崖跳下去也没有事?不妥,却无法解释。其实她自身尚不知下去之后该如何行事,只是直觉这些铅华可以帮到她,可是,一些离了生长之地即败的白花,能帮到她吗?
她心中无底,甚是惶恐,往崖边的那一步怎么也迈不开,只觉浑身发软,望着下面那些铅华头晕目眩,然后肩上的铅华印记开始烫得发痛,也许她没有找到破解困境的办法,反而引来了克星。
凤子沂正要先行下去探路,却看到她脸色不对,问道:“不若我们改天再来?”
她苍白着脸,似乎在忍受不适,颤声道:“不必了,有人来……”
凤子沂忙扶着她,为她擦了擦冷汗,突然一声佛号高唱,一尘如鬼魅般出现在二人身后。
凤尘晓只觉心怦怦乱跳,望着赶来的一尘,有些意外,也有些认命。她没想到这个一尘居然这么快赶来,看来真如自己所料,他一早已掌握了自己的动向。
凤子沂深知他来蹊跷,若是有人接近,他不会至此才察觉,而凤尘晓又是如何得知他的到来?他恐她受伤,伸手将她揽入怀里护好:“你便是一尘?大师好高明的法力,怪不得人人称你为得道高僧。”
一尘的声音从帷帽下阴森森地透出来:“施主还是放下她罢,岂不知她乃是妖孽之身,”
她霍然抬头,此身不同寻常,可那一尘是如何得知,他竟敢直接说出来,难道他不是?凤子沂微微冷笑:“大师想说什么?”
一尘不着急蛊惑他,倒是先深深叹息:“这等妖娆,无怪乎施主为之沉迷,”
他往前逼进一步,凤子沂退后一步,暗自运气,全神戒备,却觉得有些气弱,或许是想到他的妖异之处,不自觉紧张起来。
“施主还是站开些好,我无意多生枝节,今日来此只为带她走。”
见他不动挡在凤尘晓面前,一尘无声地缓缓抬起手指对着他点了一点:“既如此,说不得要我出手。”
凤子沂只觉全身麻痹,手臂不听使垂了下来,原先抱着的凤尘晓慢慢和他一起瘫倒地上,不甘地闭上眼,她急 :“二哥,二哥!”
“一尘,你将我二哥怎么了?”她簌簌发抖:“沈诚也是被你害死的,可是?”
“我只是让你这二哥稍稍休息一下,至于沈诚,实话告诉你,他没死,此等事我无瑕去管,不想理会才放过他,毕竟他。”
沈诚没死?凤尘晓心中一空,差点忘了肩上疼痛,喃喃道:“原来他是诈死……”
她收敛心神,去探凤子沂的鼻息,果然只是昏了过去,此时她身后便是陡峭的岩壁,再也没有依附,只有刻骨的疼痛,强笑道:“好本事,看来你倒是不枉重生这一回。”
“女施主也不差,早在通州之时,我便觉得你不寻常。还记得江郎山吗?那一场山石崩裂未也未能将你至于死地,却原来你也是重生之人。”山风吹得他的帷帽猎猎作响,
原来是他在作怪。
“不知尘晓几时得罪过大师,否则大师为何要至我于死地。自问尚未对大师有过不利。”
“只是直觉,自我去公主府为明珠郡主做法事那夜,方才知道,原来你竟然是重生之人,倒与我有同工之妙。”
“差得远了,大师如此神通,尘晓哪里比得上。”
一尘不愿多说:“现在,施主跟我走吧。”
她突然无比好奇那面巾下何模样,“怎么说我们也是相熟已久,大师你何不摘下面巾,大家”
“我没有女施主那般好命,再次投胎是富贵绝色之身,你要看吗?”他缓缓撩起面巾,一张黑瘦丑陋的面容展现在她面前。
凤尘晓没有惧怕,她只是咬牙记住他的面容,她总是无用,总是被人害。
“可曾看清?你倒不怕。”
她怕报仇无望,怕死后无法报得冤屈,却单单不怕人丑。
“不知大师带我去哪里?”
一尘叹了口气:“你竟不知嘛?近日天锦城出现异象,全是因为你一人,妖孽之身犯天怒,故此……你说若是大家得知你的身份后,会是什么反应?”
凤尘晓心中嗤笑,颠倒是非黑白竟然这样容易,可是他是高僧,嘉庆帝只信任他一人,听说前几日太子因为一点点小事便被杖责,也是一尘所挑拨。若真是这样,凤家兄弟得知他们疼爱的小妹早已死去,而躯体又被他人占用,会是怎样的感觉?
凤尘晓低下头,死咬了唇,这件事,要说也是由她说出来,而不是一尘这样的人。,从他身后走出来,郑重地问:“大师带我走,然后呢?”
“我会告诉全城人,你的真身是谁,然后这些日子天锦城的异相来让大家相信,只要用你来祭天,那么全城困境可解,你说他们会不会信?”
“你让所有的人都到宫门前,便是要用我来演一场好戏?”
“自然没这么简单,你看到这满山铅华没有,它们离土即死,不过是少了种契约,我会采尽铅华,赠与全城百姓,让他们拿回家烹食,凡吃过此花者,方可免灾却难,到那时,你们说,这天锦城变成座死城,是不是很有意思?”
“不错,皇家再无一人,百官遇难,天下……大乱。”这便是他心中所愿?“你疯了!枉你为出家之人,难道这天下苍生,在你眼中便那般不值?”
“我死后,哪怕洪水滔天!”他远远看着那些铅华,笑声惨不忍听:“你以为,我为何要留下它们,这些铅华甚至那些佛祖,都是我心中千般怨万般恨!可我还要日日面对。”
“暮璟公子呢?你们可真是胆大狠绝,枉他一副谦谦君子模样,凤尘晓自然希望他也是?”
“自然不是,施主莫急,你看你的样子,容颜绝美,你该感谢他,否则你哪会是这副模样。”
“你说,我把你交给他,告诉他你的身份,他会不会发疯?”
“休想!我再也不会让自己落到他手里,哪怕我再死一次!”她突然用手一撑立起向子,向后面倒去,原来不知不觉,她已挪到了岩壁边上,这么一倒,已是向下坠去,一尘没有犹豫,轻轻飘起跟着跃下,两人动作只差分毫,转眼便与她相近。他抻手欲抓住她的衣衫,怎么料刚碰到她的身子,却见她紧闭的双目突然睁开,又微微一眯,他心中暗叫不好,手腕一凉,作势退后已是迟了,半截手臂已带着血花离体散开。
到底是自己的东西,一尘抻手抓好,石壁并不高,这一动作便已到底,他闭目作冥想状,身子自然减速,及到地面时,已稳稳站好。
凤尘晓没他这等本事,手里拿着一柄匕首,使力时更加速了下降的速度,眼看便要香消玉殒,谁料岩壁下那些长得旺盛的铅华,突然长高长大,一株比更比一株低,变做缓坡,她掉落在硕大的花朵里,然后又滚落下去,直至她停下,仰望着蓝天白云,她低低道:“早知会如此。”
她肩上的铅华果然神奇,虽然还在隐隐作疼,却不似在岩壁上那般痛。手中匕首已经不知去向,她慢慢站起身,看到一尘正手抓着一支断臂。他头上的帷帽已掉落,俯身拾起一样事物,正是凤尘晓掉落的匕首。
“想不到啊,女施主有如此爱好,随身不是带刀,便是带剑,我记得那夜你带了跟簪子,如今倒换成了刀,真是顽皮。”
她随身带着这些还是凤子沂从前送与她,本打算用在暮璟公子身上,可一直未派上用场,不料今日报应来了。
一尘森然道:“女施主小心啊,铅华可能不护你一世。”
他二人掉落下来,压坏了不少铅华,而一尘的血更是洒落不少,点点殷红衬着白色花朵,竟似有了生命。一尘咒了声,面有狰狞之色。
“对不住啊大师,一不小心变成这样子,出家人万般皆空,或者大师法力高明,可以再生出一支胳膊来。”
他无瑕理会她,只是对着铅华上的血 ,极为惧怕。凤尘晓正在诧异,忽然觉得四处铅华有了变化,全部朝着这个方向摆动,极有规律的,一波波如潮水袭来,一尘再无从前嚣张模样,一张古怪的丑脸扭曲变化,最后痛下决心,
“明珠,别怕,你肩上铅华定会保你无事,等着看好戏吧。”
竟是叶细的声音,她的身子不由自主向后退去,远远望去象是在花上御风而行,只见一尘盘膝与地,闭目颂经,轮到他满额是汗,黑色的脸没有一丝活气,她不禁想:是叶细在 吗?
叶细的声音已经响起:“这次不是我,那和尚法力不低,还得阎君出面才行。”
声音明显不是从心底传出来,她转头一看,叶细居然现出真身,她惊道:“这还是青天白日,你不怕?”
“阎君也在?太好了,你们出现的真及时。”
“那老鬼算到今天会出事,而且那个一尘与铅华有宿怨,他的血沾到铅华可不是妙事,为防再次生乱,阎君也只好出来了。”
“哈,阎君在这儿,怕什么,我现在可是阎罗展神将,些许宵小根本不放在眼里。”
“真的嘛,太好了,将来我再去阎罗殿就有人说话了。”
“呸呸呸,你傻了,干嘛再去,起码得再活个百八十年。”
“哪敢奢望,对了,我二哥还在上面,不知现在如何。”
“死不了,不过明珠,此间事了,你如何向他解释这些?”
她看向场中,明显一尘已经不支,想来叶细早知他的命运,微叹道:“我不会解释,”
“不公,我不服!”一尘嘶声叫道:“天也不公,地也不公,我必不服,便让这滔天怨气,带着我重生于世,哪怕再等上三百年,我也会再回来的!”
说罢掉转手中匕首,直插入胸口,盘坐着归天,不消一会儿功夫,渐渐无影无踪。
凤尘晓被那重生誓言吓得不轻,担忧地问:“他会不会真的回来?或许用不了三百年,只是三天,三个月,三年便能重生?”
叶细嗤笑:“他倒是想得美,上次不过是天数,这次却是命定,他注定魂飞魄散!”
阎君至始至终并未出现,凤尘晓看着一片狼藉,问道:“阎君为何不现身?”
“他那么丑,出来现眼吗?”叶细用脚踢踢那些铅华,有的已经败落,所有沾有血迹的都还完好如初,这些花在她眼中很是诡异,自身有毒不说,还喜欢用什么血的契约。
倒是凤尘晓看着这些花一直叹息,忍不住下手把那些花扶正,残败的收拾到一边,又到远处取来山泉水,一一浇灌。
叶细居然没有走,一直看着她劳作,最后忍不住感慨:“怪不得铅华会附在你身上,你倒是真心对它们好。”
“花也无辜,人又何必残忍。”她忍不住问叶细:“今日你为何停留这么久,阎君不管你了嘛?”
“他今日难得发善心,刚才居然说要我多和你聊一会儿,我猜大概以后咱们再也见不到了。”
凤尘晓低低“啊”了一声,怔怔立在花丛里,回想到初在阎罗殿里见到她的情形,忍不住目有泪光,不舍地道:“许久不见,原来以后也不能再见。”
“怕什么,你百年之后,我们还会再见的,对了,要不要我把那个不争气的暮璟公子给顺手解决了?”
凤尘晓破涕为笑:“你倒底是嫌他不争气,还是为我出气?”
“本来嘛,虽然他爱上你了,可是没有受到我期望中的折磨,你也太不配合了。如果不是他不争气,我也不用输给阎君,需得再在阎罗殿里留上一百年,那里既冷清又无趣,想想就让人沮丧,这口气怎么也得出在他身上。”
“我原是不反对的,可你得先帮我把我二哥给弄下来,一尘不知道使了什么邪术,他还要岩壁上面。”
“你这桃花债也不少,我真好奇你到底中意哪个呢?”
凤尘晓左顾而言他:“一尘就这么没了?”
“你还想如何?”
“我真想跟你们就此归去,重来世上走这一遭,许多事情也看开了,起码不再纠结于自己身死那件事,当然,暮璟公子也该得到他应有的报应。”她只央求叶细能让自己的皇舅舅别再沉迷佛理,或者从一尘设下的局里清醒过来。
叶细帮她带着凤子沂回到盼花亭,并不曾惊到那些禁卫。此时天锦城早已云开雾散,阳光再现,万物恢复生机,人心不再惶惶,街上的人虽然不多,却三三两两的探头打听是否过了危机时刻。
凤尘晓怀着淡淡惆怅告辞了叶细,守在凤子沂的床前,他要半个时辰后才会醒来,叶细向她保证,他醒来后一定不会记得一尘的事,也不会记得曾去过婆娑山。凡事总有例外,她担心万一可能会出现的问题,坦言相告是不可能的,刚刚叶细重又明申了这件事,也告诉她铅华会伴她终身,毕竟已答应过阎君的话。再者,她不想让人用异样的眼光看着,她最不擅长的,便是解释。
半个时辰后,凤子沂果然醒来,他眼中略有迷茫,不记得为何会卧床不起。此时已近黄昏,凤尘晓只道他近日忧思过重,所以睡了一日,颇为担忧地道:“二哥,你不会有事吧?”
凤子沂微微一笑:“放心,我没事。”
他起身知道了天锦城恢复正常,讶异之下竟莫名有种感觉,象是此事与自己有关,可到底什么关系,想不起来,难道他真的睡足一日?
一尘失踪,暮璟公子却并不着急,他依旧照着原计划筹备所有的事,只是近几日嘉庆帝却突然清醒起来,开始上朝处理政事,还将关着禁闭的太子放了出来,以前日日要暮璟公子近身相侍,如今也少得多,他没有问一尘的去向,暮璟公子含笑以对,并不在乎他的态度。
转眼六月初十已到,今日是十皇子与谢婉佩的大婚日子,他二人终于成亲,凤尘晓有心前去道贺,却不愿出现在人前,她往“一品花韵”去,好久未去,魏娘一定又会说上好半天。
想到谢婉佩这个好日子还是一尘所定,她便觉得有些不适,这个六月初十,究竟有没有别的意思呢?自一尘不在之后,暮璟公子一直很安静,他甚至没有再来找凤家的麻烦,凤栖臣一行在前日离开天锦,临行之前叹了又叹,他想要凤尘晓跟着一起回去,却连见都没见着她。
凤尘晓望了望天,睛天白日,会有什么不测,原来是自己多心了。
整个大婚的仪程是先在皇子府里举行,后到宫中叩拜嘉庆帝等亲族,几位皇子也都在场,繁琐的宫礼刚刚结束,宫里便生了异变,随着十皇子嘉子峤进宫的那些外族人突然发难,便要身溅当场。嘉庆帝却不慌不忙,原来他已得阎君示警,早在这宫中设下了埋伏,一举擒拿下那些外族人,后大笑三声吐血不止。皇子们慌召御医进宫,却束手无措,皇上不住呕血,模样甚是骇人。
到了夜晚,嘉庆帝象是把血呕尽,停了下来,这才能进些汤药,无力昏睡过去。宫人们尽职守在旁边,宫妃和皇子们也下去歇息。
凤贵妃走出殿门没几步,回头看到邬贵妃神不守舍地跟在她后面,竟是寸步不离,便讶道:“邬贵妃不回自己的住处,倒跟了我做什么。”
“娘娘,你说皇上他还会好吗?”
“你说呢?”凤贵妃一拂袍角,退开几步等她先行。
邬溶月苦处无法说,她已久不见暮璟公子,如今宫里日子不好过,再无人宠着她惯着她,只得低头离去。
谢婉佩头痛欲裂,新婚大喜的日子,居然碰上这种事,而且是自己与嘉子峤带来的人出了问题,叫她怎能不惊慌。嘉子峤叹了口气,揽过妻子,安慰她道:“显然白日里的事父皇早已知晓,那么定然也知道是谁在主使,一定不会怪我们的。”
“可万一,万一……你要知道,别人看的全都是错在我们,我很害怕。”
“放心,明日父皇醒来,一定无事。”
谢婉佩没有说什么,她长长叹了口气,但愿明日快些到来。
只是夜太长,守着嘉庆帝的宫人止不住打起了瞌睡,仿佛越来越困,最后全都瘫软下去,伏在地上便睡着了。一道人影潜了进来,缓缓走到了嘉庆帝床前,他伸手探了探他的脉,轻轻摇了摇头,蓦地伸手一点,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居然点得嘉庆帝清醒过来。
乍一看到暮璟公子,嘉庆帝深深一惊,白日里那些人,他早知是暮公子所派,原以为万事尽掌握在自己手中,不料还是出了意外。
暮璟公子淡淡一笑:“皇上此刻觉得如何,是否胸闷气短,浑身无力?”
“你……你如何……”他只觉得此刻连说句话也费力无比。
“一尘大师着你每日吸入的香气,不过是铅华里提炼出来的毒物,怕此时毒入骨髓,回天无力了。”暮璟公子面带微笑说着连自己都觉得无情的话。
垂死之人挣扎着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他缓缓站起来,仔细打量了下这间殿阁的布局,事发突然,只是在正殿的偏阁里休息,反正哪里都布置得有皇上的寝殿。“我只是想看看为了皇位,杀害无辜之人得此下场之后,会是什么反应。这宫殿也好,皇位也好,终究你不能再享用了。”
“你一定是贵娘之子。”嘉庆帝叹了口气,怪不得那位入梦的仙人只说是旧时恩怨,怪不得他问起自己的寿命时,仙入没有回答,原来便在今夜此时。“原来你没死,哈,因果报应。”
“这些年你过得挺好,可你知不知道,我过得有多苦?”
一道脆生生地声音插进来:“你苦什么?”
他猛地回头,随即释然一笑:“你终于来了。”
他们之间,一定有些什么,不然他为何总期待她来?
宫中巨变之事,外人少有得知,凤子沂派人日夜跟踪的暮璟公子却在此时无影无踪,不知去向。凤尘晓只想到一件事,暮璟公子一定是进了宫,皇舅舅之事定与他有关,那便是他今生所图之大事。
凤子沂自然是跟着来的,周围的人应该被暮璟公子派的人收拾掉,居然一路畅通无阻。两人在外面听了一会儿,突然凤尘晓出声,他阻止不及,只得现身。
“你苦什么?”凤尘晓盯着暮璟公子不放,又重复问了一遍。
暮璟公子解释道:“我曾对你讲过南诏的事,他入侵我家园,又掳我母,带她杀我,最后为了皇位,竟然又杀了她。还记得贵娘吗,她便是我娘。每每想起这些,我都觉舌根泛苦。”
“照你这么说,每一个仇人都该报仇才可?那些被你害死的人呢?甚至无知道她死了,也无人知道是被你所害,那便用不着报仇了?”她木然说出这些愤恨地话,象是根本毫无知觉,早已痛过,泪也流过,此时眼睛里干涩,没有一滴眼泪,一副与已无关的事。
暮璟公子点头应道:“当然要,如果可以,我愿以命抵命。”
“行,你动手吧。”她递给他一把匕首,示意他快快动手。
“尘晓这话是何意,难道你是苦主?”
“好,你便当我是苦主!”她闭了闭眼,沉声道:“那个被你射杀在铅华丛前的明珠郡主,你记得吗,我便是替她而来。”
一句“明珠郡主”在暮璟公子心中掀起千层浪,他看着面前的女人,自相遇之后,她常常是这种含怨带怒的眼神,原以为特别,今日她提起明珠郡主之时,再配这种眼神,竟是无比的熟悉,他竟然想到那一日明珠郡主将去时的眼神,是她,不可能是她,又或者就是她?
他想要伸手抓住那一种感觉,若年华可以倒转,那么就退回到铅华丛前他们相遇的时刻,会否可以改变一切?只是手才伸出,凤子沂已将他拦下,冷冷地道:“说了这许多,你还是速速交出解药,救了皇上便好。”
他以为凤尘晓出面威胁暮璟公子只是为了救皇上,其实哪知这二人之间的波澜。
他们一时全都忘了嘉庆帝还在一帝苟延残喘,凤尘晓急道:“你先救了他!”
“没用的,他所中之毒不是一次下的,而且铅华之毒无人可救,何况他该死,我本想要他父子几人全部去死,如今只得他一人,已是便宜他了。”事已至此,即使他想救,也没得救。
嘉庆帝又开始呕血,且是黑色的血,让人触目惊心,已经说不出话来,凤尘晓忍不住上前替他擦拭,又冲身后两人叫道:“传御医,快传御医!”
她弄了自己满身是血,泪流满面,凤子沂不忍再看,待要去叫人,不料暮璟公子迎面拦住:“他已是必死,何必浪费。”
凤子沂恼他阻拦,不再客气,两人缠斗起来。只是嘉庆帝却等不到二人打完,喉间咳了几下,已无力再支撑,终于离开了人世。
凤尘晓伏在龙床边大哭出声,引得二人停下打斗,凤子沂冲上前揽住她,暮璟公子看嘉庆帝终于死透,大笑出声,又道:“尘晓,我说过以命抵命,你来拿去吧。”
凤尘晓呜咽着抬起头来,透过泪眼望去,暮璟公子的神情似悲还喜,定定地望着她。她胡乱地叫道:“你走,快走!”
他退后几步,发誓一般:“我一定会再找你,届时要打要杀,全凭你做主。”
凤子沂并不在乎他是否杀了皇帝,只在乎凤尘晓此刻的情绪,虽然此时还没有此得人来,可保不准立马就会有人过来,故此不管她同意与否,也带了她离开这里。
过五更的时候,天锦城终于传出了皇帝驾崩的消息,城里的丧钟足足响了快半个时辰。凤尘晓赫然惊醒,从皇宫中回来,她半梦半醒地睡了半夜,突然的钟声让她满心怆然,想到了父母,来不及穿戴便要往公主府去,被凤子沂拦下:“尘晓,这宫里的事到底与你有何关系?”
他当然疑惑,沈诚死的时候,也没见她这么冲动。
“我担心他们,那是我的……义父义母。”
凤子沂为她挽上一缕头发,既然她不想说,又何必勉强?但觉近日她精神不好,便道:“前日你不愿随大哥回郴州,那么,我们离开天锦,好吗?”
“离开天锦?”诚然,这里有刚刚认下的父母,还是她生长的地方,“一品花韵”在京城越做越好,可不仅仅有这些,还是她成亲、身死、报仇的地方,回忆太多太乱,她想也许真该离开一段时间,爹娘那边,她常回来看看也好。
人一旦决定离开,所有的人和事都变得不舍,她陪了爹娘几日,又关照了魏娘好生看着“一品花韵”,到了皇子府安慰谢婉佩,连往里曾相交过的朋友也见了面。可惜沈诚不在,他既然未死,又为何不曾出现?
嘉庆帝虽死,朝堂并未混乱,自有太子即位处理朝务,只待办完丧事百日后便可登基。
凤尘晓万幸并无百姓伤亡,若真按一尘所说,那将是何等惨事。
凤子沂带着她一路东行,拐到哪里是哪里,还去了通州看望柳柳,盘桓数日后依旧上路,走到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一路兄妹相称。凤子沂从不提自己的心意,只是与她一路同行,仿佛这样便能走一辈子。
他们居住的是一个小小村落,凤尘晓照旧开了片花田,凤子沂安顿下来后,那些部属一路跟着过来,他偶尔会出去一段时间,办自己的事,凤尘晓便独自留守小村,彼时已是秋末,她种了半畸的黄金菊,长势喜人。无事时便呆呆地看着自己种下的花,就象以前站在长窗前一样,一坐半日。
忽一日,她独自一人坐在花田前等着一株秋海裳开花,眼见着那花苞以极慢的速度慢慢地张开,她只觉欣喜,想到凤子沂走之前言道,秋海裳花开之时,便会归来,如今花已开,可是人呢?
正自惆怅,身后有人轻轻一声叫了声“尘晓……”
她回头望去,却眼睛瞪得时间过长,竟然冒金星,待闭目再睁开,瞧清是谁,霎时愣住,一时惊一时喜,满脸不敢置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