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以为是谎话张口就来的骗子,可如今看来,世上哪有这样的骗子,遇到人的时候,将一颗真心就这样赤裸裸的剖开,叫别人看的一清二楚。世上那么多人,勿论男子还是女子,于情之一事上,百般遮掩,千般试探,就是不愿意让人发现自己的真心,总觉得说出来就输了。唯有眼前这个人,坦坦荡荡,明明白白,没有任何技巧,不用任何手段,直白的说出来,横冲直撞,就如乱拳打死老师傅,让他没来由的心动。
就只对她一个人心动。
但是……就是这样一个人,清清楚楚的将自己真心奉上的人,许之恒怎么下得了狠手伤害?
他并非因禾晏的过去吃味而生气,更多的懊恼,大抵是来自于对自己的错过和许之恒的愤怒。就如少时在山间放走的那只母鹿,它湿漉漉的眼睛凝着他,冲满了信任和欣喜,而许之恒却将这信任弃如敝屣,一刀斩断。
禾晏越好,在他内心深处,对许之恒的怒火也就越盛。
见肖珏迟迟不说话,禾晏以为他还在生气,想了一下,沮丧的开口:“或者你有什么更好的想法,琴棋书画我是不会了,你也莫让我去学,学也学不会。帮你搬个石头劈柴还行……”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肖珏拥入怀中。
“你就是你,不需要为我做什么。”
禾晏的脑袋抵着他的下巴,也抬不起头,看不到他是什么神情。
“可是……”
“我不喜欢歌舞妓,也不需要随行小厮。没有人敢欺负我,不喜欢的东西不会碰,喜欢的东西自己买。”肖珏低头笑了一下。
“可是……那我不就成了个摆设了吗?”
“我不是因为想多个人差使才喜欢你,”他的声音落下来,像是隔着很远,又像是很近,“你想做什么就去做,不必为我。”
“你真的……对我没有任何所求?”禾晏问。
总要有一样吧,诸如奉公守法,尊老爱幼之类,否则什么都能去做,她红杏出墙也可以吗?
肖珏放开手,看了下远处的人群,笑了笑,低头注视着她:“也不是没有。”
“是什么?”
“如果我一直看着你,”他伸手,抓住禾晏的手,女孩子的手只有他的一半大,落在对方掌心,如小巧的珍宝,“禾晏,你也就一直看着我吧。”
禾晏怔怔的看着他。
“禾大小姐这一句也听不懂吗?”他微微扬眉,唇角勾起温暖的弧度,花灯映入他长眸之中,千种姿态,万般颜色,可明明他的眼睛,才是最亮的那一盏。
时间像是静止在此刻,远处有人燃放烟花,万千璀璨落入夜空,这是一个圆满的灯夜。
禾晏低头,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潮意,反手握住他的手,笑眯眯的抬头道:“今日是你的生辰,你说的我都答应。”
“肖珏,生辰快乐。”她道。
我会一直看着你的,她在心里默默回答。
……
回去的时候,禾云生与禾绥已经到家了。
青梅早已实话实说,只道今日是肖珏生辰,禾晏陪肖珏逛夜市去了。禾绥没说什么,禾云生却不高兴的很,不过一炷香时间,已经在屋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
待禾晏与肖珏回去,望着他们二人交握的双手,更是脸色难看。
禾绥问道:“听说今日是怀瑾生辰,可用过饭了?要不在这里吃一碗长寿面再走?”
“我们已经吃过了。”禾晏道:“就在方才逛夜市的时候。”
“你这空着手……”禾绥注意到肖珏身上并无什么东西,狐疑的看向禾晏,“晏晏,你该不会是没有给怀瑾准备生辰贺礼吧?这孩子,”禾绥笑道:“被我娇惯坏了,不大懂这些人情世故,怀瑾不要放在心上。改日我让她补给你。”
“不会,晏晏已经送过了。”肖珏道。
禾晏想起方才在夜市上的场景,脸微微一红,一时没有搭腔。禾绥没听出什么言外之意,虽不明白,却也没有多问。禾云生却警惕的在禾晏与肖珏二人中间扫了一圈,若有所思。
“时候不早,你先回去吧。”禾晏道:“有什么事,我就让赤乌来找你。”
肖珏点头,又同禾绥与禾云生告别,才离开禾家。
待肖珏走后,禾云生拽着禾晏进了里屋,刚进屋就将门一关,劈头盖脸的问:“喂,禾晏,你和他出去,没被占便宜吧?”
“占什么便宜?”禾晏敲了他脑袋一下,“小小年纪,怎恁多心思,都是从哪学来的。再说了,我同肖珏站在一起,到底谁占便宜?”
禾云生看她一眼,“你以为我闲的管你。”
禾晏见他神情似有担忧之色,就坐下来,倒了杯茶给自己,“就为这事,你就这样愁眉苦脸?”
“不是,”禾云生叹了口气,“今日我听学馆里的几位朋友说,好像乌托人快进京了。”
禾晏喝茶的动作一顿,“你听谁说的?”
“到处都传开了。皇上不想打仗,朝廷也不想打仗,听说乌托人进京就是求和,这仗多半打不起来。”
禾晏瞧着他的神情,“难道你希望打仗?”
“我当然不希望!”禾云生想也没想的回答,“不过乌托人倘若真甘心求和,之前也不会在济阳、在润都华原搞那么多事了。原本现在就是咱们占上风,给乌托人让道是怎么回事。”他到底年轻气盛,皱眉道:“若是我,就抓住这个机会,把乌托人打回老家,让他们永生永世也不敢踏足大魏一步!”
小孩子虽平日里行事幼稚冲动,却也有几分气性。
“你看我做什么?”禾云生问,“你如今不是在当官儿?外头是个什么情况可清楚?”
“与你知道的情况,也不差多少。”禾晏没想瞒他。
“嘁,”禾云生摆了摆手,“真不知道朝廷里当官儿的人都是怎么想的。”
禾晏心中亦是沉重,且不提她与禾家、许之恒之间的仇怨,肖珏与徐敬甫之间的过节,单是朝中如今关于党派的争执,都不是一件轻松能解决的矛盾。随着徐敬甫的权力越来越大,四皇子与太子之间的矛盾也会越来越尖锐。太子德不配位,倘若日后真由太子继承大统,只怕是大魏万民之灾。可若要让四皇子……那么,未来的朔京城,必然又要掀起一场血雨腥风了。
……
今夜的楚府,亦是一片和乐。
楚临风在家中宴客,这些日子,楚家上上下下都在为楚昭的亲事做准备。既是徐敬甫的千金,所用所置自然没有一处不好。亲事都由楚夫人打理,然而徐娉婷却又派了自己的贴身侍女墨苔,时常过问楚家有关亲事的准备事宜。楚夫人纵然想动什么手脚,被人盯着,也只能作罢。
一场亲事,就要将楚家的库房耗去大半,徐娉婷要求成为朔京城里近十年最风光出嫁的女儿,徐敬甫的掌上明珠,众人也只有供着。
这桩婚事里,楚夫人自然恨极,楚夫人的三个儿子也看的眼红,最真心实意感到高兴的,大概只有石晋伯楚临风了。
酒酣耳热,楚临风在宴席上,拍着楚昭的肩笑道:“再过一月,徐小姐就要进我们楚家的大门了,我楚临风这辈子也没想到,会与徐家做成姻亲,不愧是我楚临风的儿子,了不起!”
讨女人欢心,大抵在楚临风看来是一件很值得骄傲的事。殊不知这点得意落在楚夫人眼中,便格外刺眼。
楚夫人对楚临风,若说当刚嫁过来时,尚且还存着几分情义,可这点情义,也早就在楚临风一房一房的往府里抬小妾时,被消磨殆尽了。她自知自己容貌平凡,不得楚临风欢心,便也不奢求其他,只想要坐稳当家主母的位置。
这些年,她做的很好,楚临风除了一张皮囊,没有半点本事,若非老夫人当年撑着石晋伯府,只怕楚家早就被楚临风败光了。他喜爱美人,对美人怜惜,可一旦真的触碰到了他的利益,便又会躲在老夫人身后,不肯再多付出一丝一毫。
一个凉薄懦弱,却偏还觉得自己情深义重的伪君子罢了。
楚家男人的血或许就是带着薄情,包括她自己的三个儿子,唯有楚昭……楚夫人的目光落在楚临风身侧的年轻人上。
楚昭的皮囊,继承了楚临风与叶润梅的所有优点,既温柔,又带着几分天真的脆弱。这点脆弱能极大地令人放下对他的警惕,天生容易获得他人的好感。徐娉婷自小骄纵跋扈,偏偏对着楚昭,从未说过什么重话。
可楚昭是一个异类,绝不如表面上看起来的那般无害。
当年楚昭被抱回来的时候,楚夫人就没想让他活到长大,不过是碍着老夫人的面子,暂时没有动他罢了。那时候,眼前这个孩子,也曾在她膝下卑微讨好,如狗一般的乞怜,然后……飞快的找到了徐敬甫做靠山,从此保了他一命。
楚夫人抓不到他的把柄,不知不觉中,整个楚家,也都要看楚昭的脸色行事。她不甘心自己的一切被一个私通子抢走,才设计用应香来挑拨楚昭与徐娉婷的关系。只是楚夫人没想到楚昭竟然狠得下心肠,不仅将应香一声不吭的送给太子,还亲自用马车送到了太子府邸。
他与徐娉婷之间,没有任何隔阂。
楚夫人感到心寒,一个男人,能将自己的感情随意拿捏,玩弄人心,却又有一副连他爹都比不过的冷酷心肠,这样温柔的插上一刀,被捅刀的人还舍不得埋怨,何其可怖?
她正想着,楚昭似是察觉到她的目光,望将过来,眸中盛满微笑,一如既往。楚夫人心中一颤,低下头,避开了楚昭的目光。
“子兰可还有什么需要为父准备的?”楚临风笑着问楚昭道。他年纪渐长,又时时纵欲,一副美男子的皮囊早已不复存在,不过笑眯眯的模样,倒是显出了几分慈父的关怀。
“他有什么好准备的?”楚大公子忍不住出声嘲讽,“家里都快为他成亲搬空了,难道要把宅子卖了给他娶妻吗?”
楚临风不悦的扫了大儿子一眼,语气亦是不满,“你要是能娶到丞相千金,我就是将宅子卖了也甘愿!”
楚大公子不说话了。
他们三个儿子,容貌不及楚昭秀丽,文才不及楚昭出众,也没有一个丞相先生,如何能娶到丞相千金。楚临风偏心眼从小到大,如今楚昭扶摇直上,正值走运,只怕日后楚临风更是对楚昭千依百顺了。
“没什么好准备的了。”楚昭淡道:“已经很好。”
“那可是丞相家的千金徐小姐,”楚临风喝的有了几分醉意,教训他道:“万万不可怠慢。人家好不容易才看上你……你可要抓住了!”
楚夫人瞧着眼前一幕,心中冷笑,听听这说的是什么话,只怕怡红院里老鸨教训女儿抓住出手大方的恩客时,也就是这般嘱咐的。楚临风一辈子靠女人出名,如今,又要教儿子这般,说出去,也就是全朔京的笑柄。
“我看你爹是喝醉了,”楚夫人不想再看下去,起身道:“子兰,你扶你爹回屋休息吧。我有些头疼,先去里屋坐一会儿。”说罢,也不管楚临风是什么神情,起身离席。木已成舟,如今她是不能做什么,不过,眼不见为净。
楚家其他三位公子见状,也跟着起身,他们也不想看楚昭与楚临风在这里上演父慈子孝的一幕,纷纷离开。一时间,方才还热闹的宴席上,一片狼藉,人走凉茶。
“哎,怎么都走了?”楚临风大着舌头道:“回来!”
无人搭理他。
楚昭搀扶着楚临风站起身,唤来身边小事将这残宴收拾干净,自己扶楚临风回屋去。
楚临风这些年,早已不宿在楚夫人屋里了。十九房小妾的院子轮着睡。今日楚昭却没有扶他去小妾的房间,而是去了书房。
他本就不是什么爱书的君子,书房于楚临风,也只是一个摆设而已,里头甚至搭了一张软塌,听下人说,是为了方便楚临风有时候与侍女小妾白日宣淫,楚昭对自己父亲的这些荒唐事,从来都是视而不见。小厮都留在门外,他把楚临风扶到软塌上去,楚临风躺了下来。
他今日像是很高兴,红光满面的,已经醉了,带着冲天的酒气,却还要拉着楚昭的手诉说心中的欢喜,“子兰,你真是给爹长脸!爹有四个儿子,他们三个……都不行,爹最喜欢的还是你了。爹从小带你去见朋友,赴应酬,就是知道有一日你必会成为爹的骄傲。你看……如今你要娶妻了,我真是……真是高兴地不得了。”
楚昭坐在软塌边,沉默的看着他。
“楚家的小辈里,就你运气最好……以后有了相爷的照拂,你只会越来越好……好运气,可不是谁都能碰到的。”
年轻人讽刺的一笑,运气好?他运气好吗?如果从小并不知道生父是谁,生母被卖入青楼,每日过着战战兢兢地生活叫运气好,如果亲自看着生母被家人派来的仆妇生生勒死叫运气好,如果同杀母仇人同住一个屋檐下,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命活在明天是运气好,如果连人生都无法掌控,只能做大人物座下一条狗,如傀儡一般的生活,连喜欢的女人都不能拥有叫做运气好……
那天下间的好运气,独独他楚子兰拥有这一份。
“父亲,”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你还记得我娘吗?”
楚临风打了个酒嗝,醉醺醺的开口:“你娘……你娘是谁啊?”说罢,他又翻了个身,面朝着墙,沉沉睡去了。
楚昭看着他的脸,过了一会儿,自嘲的笑笑,站起身来,走出书房。
小厮询问他是否要热茶,被他摇头拒绝。
他慢慢地走着,小时候觉得楚家真大,每一处都可能潜伏者险恶的杀机,如今长大了,再走走,觉得原来也不过如此。
朔京城的冬日,一如既往的冷。就如他第一次来到楚家时,看见那个俊美的男人,心中也曾生出一丁点希望,却被他接下来的无视与冷漠浇灭。
似乎,也如如今这般冷,只是现在他已经不会如幼时一般发抖,并非因为这冬日变暖了,而是因为他,早已习惯了寒冷。
谁都会习惯的。
楚昭走回了自己的屋子,将门关上,屋里,有眼生的婢子上前笑道:“喜帖都已经发出去了,四公子。”
他挥了挥手,温和回答:“劳烦了。”
婢子面上浮起欢喜的笑意,退下了,屋子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徐家要在年前将亲事办成,看起来像是仓促,可众人都心知肚明,楚昭迟早要娶徐娉婷,亲事的一切,早就已经安排好了。就如他幼时拜在徐敬甫门下时,从那一刻起,他的命运,就已经注定不属于自己。
屋子里的暖炉发出红红的火光,看起来有种虚妄的温暖,忽然间,他想起在某个春日,有人曾花了八个铜板,送了他一只写着自己名字的红糖花篮。
他突然很想念那只花篮。
有小厮进来,打断了他的思绪,小声道:“四公子,徐相要找的当年鸣水一战的人,至今没有下落,近来已经开始着急。”
楚昭的目光,从燃烧的火炉中移开,不紧不慢的开口,“不必多想,那两人,定然已经落在肖怀瑾手中。”
“应香姑娘那头也已经传过信了,太子殿下如今很宠爱她,对徐相颇有不满。”
“以为胜券在握的人,自然对指手画脚之人诸多怨气。”楚昭笑笑,“肖怀瑾回京了,太子与乌托人早已私下结盟,徐家快到头了。”
“恭喜四公子,”小厮高兴的道:“四公子即将心想事成,待这之后,您想要的,自然无所不得。”
“我想要的?”他怔了一下,半晌才道:“我想要的,已经是别人的了。”
第二百二十九章 兰妃
回去的时候,夜已经很深了。
肖珏刚回到自己住的院子,一条黄色的小犬便兴奋地朝他扑来,咬着他的袍角不松口。
他蹲下身,摸了摸黄犬的脑袋,这小狗就得寸进尺,一边冲他激烈的摇尾巴,一边咬住他的袖子疯狂往后扯。
德行,真是跟它主子一模一样。
夜探禾府之后那一夜,那只叫二毛的黄犬不知道何时也跟着从那个挖好的狗洞跑了出来。既是禾晏一手养大的,自然不可能丢掉。只是禾如非如今疯了一样的四处寻当夜的贼子,禾晏怕他查到禾家,看到二毛,便将二毛托付给了肖珏。禾如非再怎么胆大,也不敢登肖家的门,自然找不到二毛。
肖珏就只能将二毛带回肖家。
院子里那个叫白果的小丫头倒是很喜欢二毛,给它洗了澡,毛发梳的干干净净,总算不像是只流浪犬了。还用红色的绳子将它耳朵边的碎毛扎成两个小揪揪。
虽然二毛明明是只公犬。
肖珏正逗着狗,冷不防身后有声音传来:“怀瑾……你何时在府中养了狗?”
肖珏起身回头,肖璟与白容微站在院子边上,看向他的目光有些奇异。
众所周知,肖家这位二公子极为爱洁,又讲究。素日里在军营里也就罢了,回到朔京,更是吹毛求疵的令人发指。肖家从不养什么鸟儿雀儿,除了那匹绿耳,府上没有任何动物。
这只小犬看起来也就是农家普通小犬,毛色黄中夹杂着一点黑色,应当不是什么珍贵之物。
肖珏低头看了一眼二毛,二毛正冲他无声的“汪汪汪”。
“帮人养的。”
“谁会让你帮忙养狗,”肖璟失笑,“也太强人所难。”
白容微拿胳膊顶了一下肖璟,笑道:“能让怀瑾帮忙养犬的,朔京城里,应当也只有禾姑娘了。”
肖璟恍然大悟,看向肖珏的目光顿时多了几分欣慰。这个弟弟对待女子总是过分冷淡,不近人情,如今看来,倒还是挺会讨姑娘欢心。
白日里白容微已经在府里为肖珏设宴庆生,亦知他今夜是要陪禾晏去夜市的。夜市上吃食众多,今夜便没有为肖珏留饭。
“大哥大嫂这么晚还在等我,”肖珏问,“有何事?”
肖璟走近到他身边,望着正在院子里扑雪玩儿的二毛,笑道:“你可知,石晋伯府上的楚四公子,下个月就要与徐家小姐成亲了。”
肖珏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你同楚四公子,是被陛下一道赐婚的。”肖璟道:“如今楚四公子的婚期已定,你的亲事,我和你嫂嫂想问问,打算定在何日?”
肖珏微微一怔。
“我和你大哥,先前已经与禾老爷谈过,禾老爷说,只要禾姑娘喜欢,他都没什么。禾姑娘毕竟是姑娘家,我不好多问,”白容微看向肖珏,“你素日里同禾姑娘在一起,可有同她说起过此事?”
肖家开明的很,原先肖仲武与肖夫人在世的时候,肖璟要娶白容微这个庶女,肖夫人不同意,最后也还是顺了肖璟的意。如今肖仲武夫妇都不在了,肖璟和白容微更不会插手给肖珏的亲事做决定,一切全凭肖珏心意。
“我打算年后成亲。”肖珏道。
白容微与肖璟对视一眼,彼此都看见了对方眼中的惊喜。原以为还要拖上个一年半载,没想到肖珏这么快就决定了。这也好,看来肖珏比他们想象中的还要喜欢这位禾姑娘。
“既然如此,我明日就将你们二人的生辰八字拿给先生,让他替你们择个良辰吉日。还得再同禾老爷商量一下接下来要做的事。聘礼倒是不用担心,我和如璧早就给你准备好了。”白容微笑容里,尽是真切的高兴,拉着肖璟的手道:“我先和如璧去叫人给先生送帖子,怀瑾,你今日也累了一天,先回屋好好休息,等明日早晨,我再来与你说。”
肖珏颔首,白容微便满意的拉着肖璟离去了。
肖珏看着他们二人的背影,直到二毛又来扒拉他的靴子,他才回过神。
从前只觉得院子空寂冷旷,如今不过多了一只小狗,还是一只不会叫的哑巴,可好像也就突然变得热闹了起来。
他低头笑笑,没有回屋,转身往祠堂那头走去。
肖家的祠堂里,肖仲武夫妇的牌位放在最前面。肖珏走到一边,从龛笼里拿出香点上。
青烟袅袅升起。
肖珏的脸就藏在烟雾后,神情都被冲淡了。
只要回到朔京,他时常来佛堂。打雷的时候,祭祀的时候……烦闷的时候。
他并不是一个喜欢倾诉的人,人生在世,可以倾诉的人太少。人人都有自己的苦楚,何必将滋味与旁人分享。最难的时候,他在虢城一战被文人在背后指着脊梁骨骂,回到府上,也不过是到祠堂点了三根香而已。
三根香点完,一切依旧如常。
世间许多滋味,是要用许多年一点一滴来感受的。他年少时看尽一切,也觉得一切乏味。他其实向往人间烟火,人间烟火却避着他。年少得志如何,狐裘锦衣的世家公子又如何?人人当他是天上高高的月亮,其实月亮,也只是一个孤独的少年而已。
他拥有过朋友,然后朋友背叛了。也期待过家人,然后家人离开了。最恣意的少年时光,不过短短数载,人生仅剩的一颗糖,也送给了路遇的寻死者。这些年,他一直一个人,什么都没留下,直到有一天,一个笑容满面的姑娘横冲直撞的闯进他的生命里,对他说,我喜欢月亮,月亮不知道。
他从未如眼下这一刻这般确定过一件事。
肖珏抬眸,看向青烟后的牌位。
“父亲,母亲,”他声音平静,像是在说不可撼动的誓言,“我喜欢一个人。”
“我要娶她为妻。”
……
禾府里,某个院子里,传来密集的咳嗽声。
宿在院子外屋的丫鬟被吵得翻了个身,迷迷糊糊道:“二夫人又在咳嗽,你快去瞧瞧。”
“我不去,”身侧的另一个丫鬟翻了个身,语气不耐烦道:“连二老爷都不管,我们何必多事。等白日就好了。要去你去。”
“天这么冷,我才不去。”说话的丫鬟拿被子蒙住头,“就当没听见了。”
外头的咳嗽声连绵不绝,又过了一会儿,像是被刻意压抑住,发出几声闷哼。
禾二夫人艰难的撑起身子,嗓子眼儿里如被火燎过一般疼痛。手中的帕子早已氤氲出大团大团的血迹,她费力的喘了口气,半晌才摸索着将灯点上。
禾元亮已经许久没有来过她的院子里了,准确的说,是从玉华寺那一次过后,她被禁足于禾家,禾元亮就不肯再来看一眼。
这其实是禾二夫人早就料到的事。她的夫君是个小人,还是个懦弱又贪婪的小人,如今更是怕得罪了禾如非,忙不迭的先与自己划清干系,哪怕她是他的发妻。
发妻,禾二夫人讽刺的一笑,发妻又如何,对待亲生女儿,他都能下狠手,没有血缘关系的发妻,对他来说,和陌生人并无区别。
禾二夫人看着油灯里跳动的火苗。
她是家里最大的嫡长女,当年被父亲做主嫁给了禾元亮,也就是看中了禾家在朔京城中的贵族里,尚且还有一席之地。在她原先那个家里,女儿的姻缘,便是为父兄的仕途铺路,没想到嫁到了禾家,亦是如此。
可惜的是她命不好,生了两个女儿,于是理所当然的,她的孩子就成了禾家的牺牲品。
禾二夫人恨禾如非心狠手辣,恨禾元盛夫妇当初想出换子的主意,恨禾元亮懦弱无能,作壁上观,更多的时候,她恨自己。
恨自己无力改变一切。
倘若她能生出个儿子,或许有了儿子,禾元盛做事尚且不会如此嚣张。可她偏偏没有,于是她保护不了禾晏,也保护不了禾心影。
外头响起敲门声。
禾二夫人道:“进来。”
进来的是个小丫头,瞧着脸生。
禾二夫人问:“你是谁?”
“奴婢翠萝,是院子里的扫洒丫鬟。”翠萝恭敬的答道,手里还提着一壶热水,“奴婢去外面打了一些热水,二夫人喝点水,免得咳坏了身子。”她走到桌前,拿起一个茶碗,倒了一杯水递给禾二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