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想要买的书,需要用的东西,我都尽力满足。东奔西跑地寻一些东西,他喜欢的,或者我认为是好的东西……存钱来买下,给他惊喜。那个时候做家教打工挣钱略有一些收入,也全都是花给了他。

他开始写诗作文,越来越沉浸在一个自恋自恋的精神世界里。渐渐熟悉之后,我才发现他并不是一个简单快活的人,时常都是忧郁模样。他的多愁善感似乎来自天性。在他人身上或许这样的性格是可以用来标榜个性的花招,甚至会想的富有涵养气质高贵……但现实是,与这样的人在一起,我常手足无措。

他的感受太丰富。但现世生命又容不得这般不切实际地活着。

奈何这是走进我心的第一个人,我情不自禁要倾心对待--自幼我便是一个惶恐感恩的人。我为了让他可以拥有平静愉快的心情,付出太多心力已无法计算。

可慰的是,他因为本性的善良和灵性,是可以懂得的。他多数时候并不表露感激,或许是面子的问题,与亲密的人之间说不出客套的话。

我对他的照顾,他承接起来也似乎觉得就是应当。我以为他心力会记得。所以不会计较,太多事情我已经甘愿,且似乎早已没有退路。这犹如一种惯性。

偶尔在他极端脆弱动情,渴望获得安慰的时候,他还是会执着我的手说,一生,和你在一起让我觉得此生有希望和意义。你不要离开我。你不要离开我。

我一度为这些微波的,仅仅存在于言辞上的感恩和爱意,欣慰得无以复加。只觉得付出再多也心甘情愿,别无他求,只愿长长久久。

但我并不是不能渐渐明白--原来这个人是需要我,且,只是需要我。他是这样的需要一个人爱他。需要极大地,无限自私的,陪衬坚实的,持之以恒的,爱。他需要我,是因为我太爱他。因为那个时候,我是有心有爱的平凡女子。

但他并不爱我。与我的之间。是一种赖以生存的关怀需要。他并不是爱我。

大三开始他说他希望能有有一个独立的空间,宿舍里面那些看黄片通宵打牌的男生叫他无法忍受。彼时我也很想与他生活在一起,于是我们租了房子搬出宿舍。

钱不多,只找了一间旧房子凑合。是很老的殖民时代的欧式旧房子,外观上非常漂亮,但内里破旧,地板,天花都年久失修,墙壁上的石灰非常粗糙,大块大块剥落。木门上还是挂锁。住人其实勉强可以将就,但我或许有些洁癖讲究,辛苦打扫了三天的房间,又添置了一些简单的东西,把宿舍里不多的生活必需品都搬了过来——房子里简朴陈旧,但还是干干净净,总算看得过去了。

我喜欢的是后院的樱花树,和篱笆上的白色野蔷薇。春日开花时节,野蔷薇的翠绿小叶之间绽出一簇簇细碎的白色花朵,一树粉白的樱花在风中飘落如雨……再无比这更厌世更美的植物了。睹之叫人心碎。

我与耀辉在这里住着,度过一段并不算短的时间。早晨的时候他骑自行车载着我一起去学校上课……中午大都是在学校的食堂吃饭,下午骑车一起回来。晚上看看书,做些杂事,偶尔出门散步,就这样度过一天。

我像他的妻子一般,平日里要为两个人的生活打算,周末昨晚家教回来还要烧菜做饭洗衣拖地。我其实喜欢阳光明亮的房间。这老房子有教堂般的高大木棂窗户,顶端是弧形的那种,阳光照耀的时刻,室内有一块透彻的明亮,看得到呈放射状的束束光线,纤尘毕现。然而何耀辉非常不喜欢亮光,他总是紧紧地拉严窗帘,在我做家务事的时候,看书,写作,屋内常常只有古典音乐的声音。

我们都过得十分安静。他与我算来已有三四年。如此在一起时因为我太爱他。因为那个时候,我还是是个有心有爱的平凡女子。而他又需要爱,需要照顾,需要陪伴。

租房之后,因为有租金复旦,生活开销便不再轻松,风花雪月的桥段自然少了,过得现实了好些。柴米油盐太多琐事又容易发生摩擦,加上他长时间有抑郁,偶尔我们便争吵,频率不一,闹得有大有小,但都仍然没有结束。

所有这一切,不得不使我惊觉我似乎是在度过一段已经有十年历史的婚姻生活。那时我才二十一岁,却平生第一次感到有了一个家,付出全部心血倾力营造我想象中的样子。女子以家为世界,男子以世界为家,或许有一定的天性。

3

在后来流离失所的年生,我再无对家的眷恋。想来这二十岁时候的感情太丰沛太纯真,我为当时一个家的梦想弃其所有。这样的激情再也不会有第二次。因为我而今不再相信停留。

旧日岁月,他与我在一起,越来越消沉。有时候深夜一直写诗,放意大利歌剧来听,他极喜欢普契尼,《波西米亚人》的选段《你冰冷的手》他常反复放,也喜欢马斯卡尼《乡村骑士》。又或者是舒伯特的钢琴曲改编的德语女高音《Auf d em Wassen zusingen》。他不顾灯光和声响让我无法入睡,我因为也爱古典乐,因此无怨言,只是独自躺在床上看书。但有时他突然困苦得写不下去,又会落寞得摸索到我的床上来。有时候拥抱,有时候做爱。

在声线颤抖的歌剧声中,他与我一边做爱一边流泪。总是如此,总是如此。直到进行不下去了,就只抱着我哭。有时候是无言流泪,有时候是大哭出声。

我从没见过眼泪这样丰富的人。我想若他以他此时的面目来与我相识,我是断不会喜欢上这样脆弱伤感的人的,更不用说爱。哪怕他是一个再大的天才。然而当初我并不知道他性情中隐藏着这样的一面,且随着相处的深入和彼此的熟悉愈加沉溺深陷……可惜事到如今我已经太爱他,画地为牢无法撒手放弃。心中除了怜悯还是怜悯——因为那个时候,我尚且还是个有心有爱的平凡女子。

他后来常常如此流泪哭泣,我也就疲倦,并且习惯,再也没有起初时的惊怯慌张。任由他哭。我连言语都无法安慰了。还要说什么呢。耀辉。

子啊活的积极情绪方面他是一个无能者。我不知道他是因为与我在一起而不快乐,还是因为不快乐而与我在一起。日渐稀薄的感情失却了新的注入,于是逐步消耗殆尽,陷入窒息。我觉得我与他之间,气数已尽。

但又还是舍不得。因此静静留守,不甘心就此大势已去。

想想不可思议吗,我在年轻时代有过这么平静的生活。不知道母亲一心要我做的平凡好女子,是不是就该是如此的。

只是耀辉原来不是一个会过好日子的好人。

我依旧诚恳对他千好百好,可我不清楚何时开始,大概是因为平凡使人厌倦,我一朝一夕与他用心度过,在他看来大概却越来越像井底之蛙。

我们太熟悉了。在一起太久了。

太了解了。

他的诗歌和散文小说等作品,陆续有了一些发表。稿酬来了几笔,他忽然献出了少有的明朗开心——我又似乎觉得我理解了他,是否是因为怀才不遇……不被人知,英雄没有用武之地,所以一直这么郁郁寡欢。我见他好转起来,便愿意继续陪伴他知道他实现他的愿望,展露他的才华。大概这便是叫做背后的女子了吧……想来可笑,但我的确是如此了。

其实若论他的作品,我想我还是十分欣赏。他有他的才华,只不过他为此付出的性格代价是在太大。艺术其实是很残酷的事情能够。看艺术的人是置身度外的欣赏,而做艺术的人是代价高昂的毁灭——自我牺牲是必不可少的。

我是说——真正的艺术。

耀辉的行文这么的黑暗,冷静,又有死亡一般的温柔,一如他此人的真相。他的诗歌更是充满了复杂的意向,一万个人读了便可以有一万个人的诠释。

他渐渐开始发表得越来越多,也获得一些读者。读者们爱他,爱的是从他文字里看到的自身折射,怜悯,和细腻的共鸣——人人都在以各种方式自顾自怜自救。

唯独我是他身边的人,只有我明白,如此优美的忧郁,其实出自现实生活中怎样的不堪。

而我不得不爱着的,便是他的不堪。

4

叶知秋时不时会来看我。也在我和耀辉的住处留宿。

她已经走过了走啊前的梦魇,与那个世界基本上脱离了干系。间或地交普通男朋友,或者来见我,似乎过得也还平静。

她该毕业的时间却没有毕业证,我问到她的时候,她才说,旷课太多,早被退学了。我只不过觉得惋惜,但我不会多问。

叶知秋连一张正式的毕业证书都没有,这些年不知道她倒腾了些什么事情,我不问,她也不说。至此她仍旧对此前的呃经历守口如瓶。若无其事地继续生活,又或许她是决意掩埋并且告别,给自己一个希望和新的开始。

只是她不断地对我说起希望和平常生活这等字眼,常常来我和耀辉的住处,慨叹一声:如果我也能有这样平凡温存的小日子,该多好。

如果如果。

人总是说太多的如果。其实现实世界只有太多的但是。

但是叶知秋连一张正式的毕业证都没有,找一份正式的白天工作谈何容易。她不在傍大款,不再进夜场陪酒,不在化浓妆,穿得周周正正,去公司和单位面试。

事业单位都靠背景和关系,她都没有,权且只好选择去公司。即便如此可她还是一无所有,不知道碰了多少钉子,有时候扑到我的住处来撒气——什么世道,上来只问学历,工作经历,证书……

我觉得好笑,回答她,不问这个该问什么。

她曾经进了一家小公司,不过就是从端茶倒水打杂做起,当过小老板的秘书,又抠门又色情,动手动脚也就算了,变本加厉直接说要她陪床,她气得扔文件夹狠狠砸了那个人,头也不回辞职就走,心里恨得牙痒:为了做这么个打杂小秘挣工资就要让你白睡,老娘还不如像从前那样傍大款做鸡头。

又再也不能指望男朋友来养活自己——他也是普通毕业生,也是在挣扎求职,没钱没房没车,两人的日子过得穷酸艰辛,还忙得不行。

这就是所谓正常人的生活。原来过正常人的生活依然还是这么的难——她顿觉到这世味不堪咀嚼。

她没有办法,闲得发慌,只得捡起了老行当,进夜总会做暖场小姐。

而今重操旧业,她的底线高了一些,只是逢场作戏陪陪酒,挣一些消费和月结薪水。够生活变好。平均下来一个月还是有两三千,不算多页不算少。跟穷小子男朋友一拍两散,做回单身。

她在夜场总是又碰见康以明。他还不是照样夜夜携着不同的女伴来作陪,撞见知秋,两人皆有世事不过如此的感受。兜了一大圈子还是原来的样子。康以明看到知秋身边有客人还是要吃醋,动辄去碰瓷儿打架,有时候又叫她过来坐,喝得烂醉,意乱情迷,眼神却炯炯看着她说,还是想你。

但想念归想念,记忆复活了又如何,太多事情一去不复返,一去不复返。

她又没有了落脚的地方,便住到我和耀辉的家里来。作息是昼伏夜出,怕打扰我们睡觉,每日夜场结束之后她就和客人去吃夜宵,熬到清晨六七点才回来,彼时我和耀辉都该起床去学校,白日家里无人,她便可以大睡。

偶尔我们回家早,还是能够在家碰到她。她时时还摸着耀辉的头,逗他:小弟小弟,以后你就是我妹夫……这样的调情让何耀辉满脸羞红,只知道一言不发地看着她。

周末的时候她偶尔还会带上耀辉去夜场玩乐。但我通常不去,独自在家。

耀辉的写作有所成绩,知秋来到我们家大概也有调剂作用,那年寒假,我见他的抑郁有所好转,提出希望他可以和我一起回洛桥的老家。过去我向他提起哪里说,他也曾说向往去看看。

我对他说起之后,他却拒绝了,说父母过年要和他在一起,他要回浙江。我想也对,于是又问知秋,你回家看看吗。

知秋亦说,我不用回去了,你带上我的心意便是。

那年冬天,我又回到故乡。在洛桥,母亲迎接我,做了一顿传统的饭菜。都是我爱吃的东西。

此前我已经写过家书,告诉了母亲卧与何耀辉的事情。母亲觉得欣慰——她要的就是我做这样的女子。

家里即便到了过年还是这样的安静。她忽然问及我,耀辉呢,你不是说那个孩子会和你一起回来吗。

我说,过年他也是要回他的老家,来不了。

母亲称是,很久之后迟疑地问,那叶知秋呢,她现在怎样。

我说,她很好,你别担心。

大年除夕,我与母亲独自在家度过。十年如一日的寂静仍旧丝毫没有增减,守着电视里的歌舞升平,听着外面的鞭炮爆竹之声……世间如此喧哗热闹,我心里一片寂静。少顷,母亲说,一生,我想给你一件东西看看。我推着母亲进里屋,她从柜子里拿出了一件旗袍,递给我。

我小心地细细展开来如展开一袭生命的霓裳——是一件正红色的丝绸旗袍,华贵森细,这样的鲜丽如雪……

母亲说,我为他人做了一辈子的嫁衣。这一件唯独赠你。我希望有生之年见得你有个好归宿……

我捧着这件澜本嫁衣,不知为何内心忽然酸楚煎熬,如此便扑到在地泣不成声。我似乎已经看到了她的失望。太多的不可奈何,我只希求母亲的原谅。

待寒假过去,冬天已经尽了。洛桥又是一春,阳光潋滟,映山红在外祖母的坟山上漫山遍野燃烧如火,晴日里苍穹是令人心碎的湛蓝,天地无欺,唯有清澈的生机盎然。轿夫抬着母亲出门,我们一道去扫墓。幼年时我只能跟在后面一路跑,而今我可以走在母亲身边,给

她递上一口茶水。

在宁静的山野之间,母亲与我静静坐着。我只见得天地之间的辽阔和灿烂,春阳和煦,遍地皆是生机的气息,母亲忽然对我说如此说起——一生,那其实不过是我的希望而已。你想要怎样的一生……你自己定夺……我是你的母亲,只要你好,我便心甘。

5

结束了寒假,我回到津城,下了火车便回家。到了的时候是中午,打开门,叶知秋与何耀辉还未起床穿衣,亲密地相拥,正欲亲吻。

这一次房间里竟然是通透光明,耀辉不再拉严黑暗的窗帘。阳光从窗户洒下,他们的脸与身体这样的明亮。我竟然无比平静,好似他们本来就在一起。我默默关上了门,走进来。无力非常的安静。他们丝毫没有慌乱,依然相拥,我亦没有慌乱,低头只寻思何处放行李。

叶知秋打破沉寂,镇定地喊我,一生,一生。

我未答应。感到这声音多熟悉,好似从洛桥传来。少年时的声音了,这样的久远。我眼前竟然又闪过了洛桥的乡下,坟山上蔓延如火的映山红,苍穹湛蓝令人心碎,那日春阳潋滟,母亲与我说——那不过时她的希望,我的一生我自己定夺……原来叶知秋可以让何耀辉晦涩的生命忽然柳暗花明。

我这样的淡然无力,静静放下自己的包,说,耀辉,知秋。我们就这样吧。没什么不好。

6

后来耀辉对我说,“一生,对不起,我想我找到了真爱”时,我没有觉得好笑。

然而叶知秋对我说,“一生,我想要过正常人的安定生活”时,我却差点没有笑出来。

她告诉我,“耀辉是我见过的唯一干净纯真的男子,我想和他一起拥有过去我从你们身上看到的那种小生活。”

我低头笑,没有告诉她:和何耀辉能有那样的生活是因为有我的存在和付出所以才得以成立。而耀辉之所以和你在一起,恰恰是因为他腻烦了那样的平淡生活。

多么烂俗的桥段。这段感情在他内心的定论是,与我在一起的思念,平凡庸碌使他感到窒息,我好似他自己的影子,他发现并不真正爱我,叶知秋的出现带他走进了一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前所未有,寒假他没有回家,他们一直在一起。

他对我说,你的爱让我过得很安逸,我不离开你是以为内觉得那样对不起你。然而知秋像闪电,像酒,我看见了光,看到了她升上的浓烈丰盛……她的阅历如她的活力……太不一样……我想我找到了真爱……

我苦笑,再也不想听他念酸诗,忽然怜悯起来——他真是个孩子。我打断他,够了,耀辉。打住。

我非常平静,已经收拾完了我自己的东西——寒假家里无人打扫整理已经乱得不成样子,我好容易才清理出自己的那一部分——我提起打包好的行李来,准备离开这里。

转身几步,我握着门把,触手生凉。仍

然心酸难忍。我想了想。还是对他说道——

耀辉。

我们的四年。没有爱情也有感情。我对你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我并没有自夸,不过我想你再也不会遇到比我更爱你的女子。大约时过境迁,你会怀念我对你仁至义尽的用心。

末了,我又添了一句——

你不会知道我在你身上有过多大的梦想。

我落泪,说完之后推门离开。彼时我心里仍会痛,眼前见着了落幕的黑暗。泪水并不多,只觉得大势已去。这一刻果然,果然还是来了。我坚持这般久,未想到先走的是他——其实有时意料之中。

离开时见到后院里的白色野蔷薇盛放,樱花飘落如雨。这帧影像就此停留,

我永生难忘。

7

我决意去德国,手续已经办理得差不多,保证金却还差一点。这是原来的初衷,而今的动力不再因为他人,只为走一条另外的路。

知秋来与我见面,一同前来的竟然还有康以明。她给我的是二十万的支票。我问她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我让康以明帮你一把,我想你很需要的。还与不还没有关系,这是我的一点弥补。

康以明看着我,没有说话。

我想了想,坦白向她说道,我并不觉得发生的一切是二十万块钱的事情,不过我现在的确需要这点资助,随意应该感谢你和以明。以后也会归还。

我收下之后作为回礼,递给她一个包裹。内力是母亲给我做的澜本嫁衣。我打开那件血红的旗袍,慢慢展开来,放在她的眼前。

母亲还不知道我不再需要它了,而我又不想看她伤心。知秋,你可要好好走下去。我们之间从来不言相恩相欠。

知秋看着我,过了很久才说,有些事情你并不知道。但是我心里还是有希望的。

我答:叶知秋,事到如今除了我自己我什么都不再相信。

8

我先到法兰克福,那时已到了深秋,城市这么的干净整饬,我闲逛时走进一些大学,美丽安静如公园,书卷气甚浓,私下都有经换色树林,秋阳夕下,年轻人坐在草地上看书,三两欢声笑语从我身旁经过……

我在国内发奋,但是到了这边却还是有太多语言障碍,常听不懂他人说话,有时候连火车站牌和广告传单都看不懂。我在准备大学的入学考试,又给同学介绍的家里做保姆。那个时候德国第一个开始流通欧元,雇佣当地保姆式一千欧,我却只挣三百欧。好处是我能够住在那户人家家里,不用交房租。照顾小孩非常费心,我还需要挤时间看书备考,是在是辛苦。屋主是一个单身母亲,身材高大的德意志女子,已经有两个孩子,她的职业似乎比较忙。喜欢喝啤酒。有时候会上楼来与我说说话。

入学考试我没有通过,考试那天我赶去学校路上摔倒,带有有轻微脑震荡,坐在街边缓了很久才勉强站起来,有警察过来问我是不是有什么问题,我回答没有,谢谢。考试迟到了四十分钟,教授已经拒绝我进场。我恳求他,告诉他我除了意外,让我看一看试卷也好……教授见我摔脏的衣服和狼狈相,大约是动了恻隐之心,让我进场。做题的时候我只感到头晕,试卷在眼前一直在不停地摇晃。我又似乎觉得如果我没有出意外也考不过。我忘记怎么回到住处的,那时我刚刚交保险,还未生效,不敢去看医生,便独自在家休息了几天。

我未能入学,不得不想到这一年的出路该如何安排。休息一阵,开始重新上语言班突击考试。学费太贵,我极其心疼,每天都没命地早起晚睡。拿回大叠大叠的作业,一边守在摇篮旁边一边做题,字典和尿片放在一起——其实这还好,怕的就是幼儿总不睡觉,我常常不得安静的空闲。

语言班里有各国的青年,大都这样的活泼好动,他们的生活自由散漫,在欧洲大陆和全世界跑来跑去,天天搞聚会,奔放起来管你认不认识拉着手就一通打哈哈。火辣的西班牙女郎,口语课上最积极,动词变位和宾格全是乱来的,但却总是让人听懂她想说什么——他们拉丁语系印欧语系的母语者学起德语来都轻松好些,至少容易开口便来,可我思念本科下来,笔头尚可,口语还是困难。

在单身母亲的家里我做了接下来的三个多月保姆,熬过了一个下暴风雪的冬天。难怪德国式一个产生童话的国度,初见暴风雪和气候的景色叫我惊叹,像格林童话里的样子,那么厚的雪,房子街道骑车全都变成了圆圆胖胖的白色物体,俯瞰大片树林像一块提拉米苏奶油蛋糕……

圣诞节的时候家里的女主人带着孩子去瑞士和朋友团聚,让我一个人留下看房子。她走之前非常委婉地表示,要暂时扣押我的胡早留底,我觉得十分屈辱,但还是不得不忍受。

我开始懂得什么叫寂寞。节日一来就没有商店营业,夜里街道上安静得像有鬼,我不得不总在家里囤积食品过日。五点钟天就黑了,积雪在夜里是暗蓝色的一片。他人的家里正在欢喜团聚,我寄人篱下举目无亲,孑然一身。心下忽然真的明白,对于除了自己之外的一切,不是相信不相信的问题,是根本无法依靠。

过了一些时候,中国春节到了,但这里不过像平常一样没有区别。一个语言班同学突然打电话给我,说她现在在慕尼黑,重病了,却有一个口译的活要接,陪同三天,实在找不到人顶替,又不能丢了这份工作,想让我去,也可以住在她的地方。

我的课程已经结束,又不想再做保姆,索性辞掉了去慕尼黑。

我在慕尼黑一边打工一边自学备考,与那个中国女生同住。日子过得很静。每日造成步行去餐厅打工,下午三四点下班,我便走回家来看书,半路上总有一个拉手风琴的卖艺者,有时候坐下来听听他。他的琴声这样欢快,我在旁边坐下来一刻,都快忘记了前世今生。

我的生活就是如此的简单,家里时不时有人在房间里面party,大声的音乐和大量的啤酒慢慢一屋子,凌晨到了,年轻男生便带着女孩子回家。那些日子我如果没有参加就会嫌吵闹,一个人走出门去散步。大多数都会边走边吸一口烟。那个时候我开始吸烟了。

我打工的地方是宜家土耳其菜的餐厅,老板叫阿默德,是一个德籍的土耳其人。第一天来上班,他见到我便与我来了一个热情的贴面礼,大声说到,啊,我还去过你们国家的广州谈服装生意。印象最深的是你们吃饭用的是那种可以旋转的餐桌……

三十多年前阿默德全家都移民过来谋生存,而今状况已经好了很多。他在土耳其还有服装厂。阿默德体格高大,理的是那种接近光头的德国军官似的发型,有一张带笑亚细亚特色的脸孔,常穿厚麻布的卡其色衬衣,细致地扣好领口顶端和手腕上的扣子,带俄产的苏联军用风格的机械名表,且喜欢将衣摆扎进皮带。他身材很好,没有欧洲人的大肚腩,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有时候作派很像德国人,有时候又很像热情的土耳其人。

阿默德自从我来上班之后便对我十分宽容有好,我如果需要请假他都不会介意。在他的餐厅,我的工作就是洗碗洗沙拉数次啊,西餐碗盘又多,我在厨房总是昏天黑地也洗不完。打工的时候我的手曾一度对水过敏,皮肤通红,另一个洗碗工发现了竟然是去老板那里投诉我有皮肤病,我举起双手向阿默德解释是过敏,他什么也没有多说,带我去看医生,又给我买了胶皮手套。在疲倦的夜里,我躺在床上想起来这一点恩情来竟然就落了泪。但其他也不再有太多感受,总觉得日子因为安静,所以也算还好。

日子一天一天过下去没有特色,但累计起来看却已有可回味之处。

这个城市何等的干净,好像是从森林中冒出来的一半。巴伐利亚历史悠久,拥有众多的名胜古迹,慕尼黑再欧洲旅游城市之中非常受欢迎,附近就有从前只在环球风光挂历上见过的城堡和森林,我实在是欢喜高兴。

我打着背包去过附近好些地方,去天鹅堡,坐上个一天一夜,冷得发抖睡不着,头上是夜穹清朗,从未讲过这样灿烂的星辰漫天。在公路边徒步,偶尔会有人把车停下来问我要不要搭车。我给他们笑容和谢谢,只继续走路。

阿默德说她的小女儿喜欢中国,让我去他家作客顺便下厨。我进他家的时候,来开门的是一个扎着头巾的矮个土耳其妇女,传统而朴素,我以为是他们家的保姆,点头问好,眼睛却往里望,等着见他的妻子,我想大概应该是一个很高大的德意志风格的女人。

一直没有那个女子出现,我只见到了他的九岁小女儿和十六岁的儿子。两个孩子都十分礼貌,小女儿尤其可爱。儿子大概正值叛逆沉默的青春期,与我打了招呼之后便独自上楼去了,知道阿默德又叫他下来,他才拿了一副装在牛皮筒里的国际象棋来与父亲下棋。阿默德告诉我,这个沉默不语的儿子在他们学校国际象棋社团成绩优秀,他极喜欢国际象棋。

在我在厨房准备做一道中国菜的时候,无意中听到小女儿叫那个妇人“妈妈”,我才反应过来这就是阿默德的妻子。我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和失望。

我在他家下厨做饭,和他的全家人一起吃。饭后我们又一起喝土耳其红茶。他的聊天让我觉得费劲,大概是因为我德语不佳,进行起来非常疲倦,夜里他留宿我,说楼上有客房。我没有留下,他便开车送我回到住处。

在我下车的时候他又突然叫住我,用英语问我想不想打一局桌球。我关上了打开的车门重新坐定对他说OK,他便开车带我去了。

他一路上都开着radio,调到了怀旧音乐频道,全都是老歌,一首接一首。遇到主持人播报的下一首是他喜欢的,他便兴奋地一拍方向盘,叫Bravo.

他显得非常高兴,一路唱着各种路牌的老歌开刀了一家西班牙风情的小酒吧。我们在角落的小桌边坐下,要了两大杯的黑啤酒,他要了一包骆驼牌香烟,说,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吸烟,请你别介意。

旁边便是打桌球的人,他挑了球杆,一个人在那儿打,后来又邀我去一起打。我球技不好,他边笑边把球全都摆好位置让我再来,非常逗笑。我们打完一个小时的时间,然后坐下来一边喝酒一边听小乐队演出,主唱是一个看上去极有佛朗明哥气息的西班牙女郎,风尘味在她的身上如成熟的石榴一般性感艳丽。她唱的是老慢摇歌《Quizas,Quizas,Quizas》,西班牙文的歌词,几个穿夏威夷衫的胖乐手在歌女身后的阴影中伴奏,轻轻摆动身体。这首歌节奏这样的暧昧优柔,如同最性感的红与黑的舞步,进退妖娆。酒吧里的男人,木管逡巡在她的丝袜搭扣以及漆皮胸衣上,在所有的暗处轻轻微笑,唯独她像一朵艳红的因素花,唱得这样的轻松尽兴,如梦一般,好像忘记了年轻时候的忧愁和爱情。这歌女的声音像是挑探戈的女子轻佻伸出的小腿,令人能在波尔多的酒红中窥见少女时代的艳丽裙摆。我却模模糊糊想起了五六十年代的黑白。

阿默德又要了两瓶黑啤酒,他用英文跟着曲调独自唱到,perhaps,perhaps,perhaps.摇着头轻摆身体,自得其乐。

他去付小费点歌,乐队便又奏了《Save the last dance for me》、《Casablanca》、《Istanbul》等等老歌,他邀我跳舞。我笑着摇头,他便把我一把抱下了高脚凳,要拉我一起尽兴。

夜深时他与我说话,我于Ayse已经离婚七年了。

我吓了一跳,问,Ayse是谁,他说,就是家里的那个主妇。

后来我又去过阿默德的家里数次,Ayse仍然带着头巾,永远都是在做事。银对自己的婚姻抱有遗憾和羞耻,他的妻子对我说起她自己时常不快乐的时候,竟笑得羞赧而灿烂。十五年。十六年的家庭主妇生活。从一个心如清湖的纯善少女,直接过渡到与一个男人日夜厮守的主妇生活。照顾他的饮食起居,为他生儿育女,打理一个家庭,跟随他事业的变动而背井离乡……而男人以及他的家人对待这样一个贤良妻子的态度,竟与对待一个仆人无异。犹记得晚饭过后,阿默德和他的孩子们全都懒懒的坐在沙发上看电视,等着她端来甜点。她说,我想送蛋糕给娘家的父母。说完却没有人搭她的话,更没有人愿意陪她在夜里出门。

最后她叫上了我,拿了丈夫的车钥匙,独自开车送蛋糕给娘家。

那夜车开到了郊区,她忽然哭了起来。我没有说话,静静坐在车里,听着她的哭声:为着十五年漫长而沉闷的不幸婚姻,或者静静是这一个叫人易感的晚上。

十六年,今后还会更长,更长。她知道在她自己的一生里,别无选择的年岁实在是太长了。她擦干眼泪,笑着说,对不起,我不该这样。

我说,没关系。

阿默德离婚七年,仍然与家人一直在一起,因为他有一双儿女。他爱这双儿女,不愿意他们生活在缺少一方父母的家庭里,儿Ayse又是传统的土耳其家庭主妇,离开丈夫便没有生活来源。所以他留下来。

他告诉我这些之后,看着我的眼睛,只是说,我是一个很老的人了,很老的人了。

我问他,你为什么离婚。他说,因为我和Ayse是完全不同的人。

9

像是走进了一部布景地道的欧洲电影,只是身边还没有撑着黑色雨伞,竖起毛呢风衣领子并且沉默不语的行人北影。我总觉得四月就改是属于伊斯坦布尔的。一条街道便是一场帝国旧梦。一片落叶便有一则皇朝陈事。我睡前还听得见窗外欢快的歌舞声,就此如梦便觉得欣悦。

阿默德的制衣厂在南部一个小城市。他在那里有着一栋宅子,在市郊,隐于郁郁葱葱的森林中。我住在二楼的客房,每日清晨睁开眼睛,即刻看见窗外高大俊朗的山廓以及明亮的天云,雾色被光线染透,变得淡薄。

小城很静,让我觉得我已到了世界角落无人知晓。那段时间的生活,是清晨的时候与他清净无人的森林中散步,有时候晨跑。森林中鸟啾禽口周,常有松树躲在路边。脚下红土柔软,空气清新如洗,面带微笑地和每一个迎面而来的晨跑者用土耳其语说早上好。在半山腰时停住,望见线条柔和的重重远山在晨曦中呈现出洁净的蓝色,由近到远一层层地淡下去。在良久的沉默之间,只听见鸟叫与呼吸声。云山在近,晨光清明无暇。风入松林,涛声悦耳。私下是深深地雾,犹如一段缭绕不去的往事。忽然感觉路那样的长,好像是过了一生。

在回去的路上,有老太太走上自家阳台,向我们道早安。老太太问他,是否能帮她摘下这棵树上的橄榄。他微笑起来,像翻墙逃学的少年一般爬上树,帮老太太摘了一包青绿的新鲜橄榄。

早餐之前,他换了浅棕色的衬衣,从楼上下来,拿着一本诗集,坐在我的斜对面,一句句用希腊语对我朗读。他去上班,我便在家中看书,有时候独自去小城中闲逛。

又带我去温泉胜地。那里自古就是古罗马城市的温泉池,池水中全是千年前的废墟巨石。在温泉池水中的时候阿默德拉我过来,突然用力拥抱我,吻了我的肩。我们的皮肤在温热池水中彼此感到亲切。我惊诧于这样一个怀抱的直接,赤裸与熟稔,那一刻想起的如父亲一般的触觉。

阿默德怕我无聊,带我参加一些社交。婚礼上有土耳其新娘羞涩甜蜜得笑容和新郎奔放的舞蹈。夜晚。幼童的喊声。海。晴朗、无眠、高原上的歌声。传统歌曲和舞蹈。面包。甜食。一夜行车。生薄荷沙拉。云朵。雨。我感到了活着的真切。

在帕慕克举办blues音乐节的时候,阿默德邀请一些来自巴西,摩洛哥以及土耳其本地的朋友们聚会,整个人潮涌动的乐场充满着浓郁的巧克力雪茄味道。香烟,啤酒,还有燃烧一般妖娆的肢体在扭动。音乐会还未结束,几个朋友离场开车回家。半途中阿默德表示想要给我一个惊喜。他很快把车开上狭窄山路,周围黑暗一片,转弯很急,车度亦很快。危险叫我兴奋。

十分钟后我们把车停在山顶。下车来,在五月的夜晚,仰头望见漫天壮丽的星光如碎钻般散步苍穹。在黑暗的山坡上步行一段,前方一座壮观的古罗马圆形露天剧场顿时呈现在眼前,彼时我几乎惊讶得失却呼吸。阿默德说,这是六千年的Hienapolia遗迹,繁荣之时是罗马帝国的中心。这个双层的古老剧场容纳一万两千名观众,数千年来,经历许多地震,仍完好地保存下来。

阿默德牵着我的手——他的大手掌干燥而温暖——我们爬上废墟的最高处,俯视整个河南的剧场遗迹、我与他踩在剧场后台的巨大石拱上,脚下是大理石舞台,地面布满风化而成的裂纹和凹凸,四周是古罗马的石像雕刻。他指着的舞台说,四年前意大利乐团在这里演奏《乡村骑士》,博得满堂喝彩。

阿默德很快对我说他爱我,我听了去而只是给他笑容。

那一年四月间,我跟着阿默德去了土耳其。关于安塔利亚高原金红色的落日,我只是书中度过,也或许在一些色彩忧郁的无名有话中见过。那是文明在历史中国受难的伤口之色,又有时间赋予的触目惊心的结痂。

到达伊斯坦布尔那夜,下着大雨。飞机引擎静下来之后,听到雨点撞击在舷窗上发出的昏闷而细密的声音。机舱里的灯都亮了,陌生乘客全站了起来,取各自的行李。

我并不着急,伸手触摸舷窗上的雨滴。四月的落雨总是叫人心中浸出一股记忆觉醒时的创痛。那一刻,忽然想起了知秋和耀辉,但我知道他们此刻只不过是在远方忘记了我。我极疲惫,尽管春天已经深了。

我住在了阿默德的公寓里,在塔克辛广场附近。哪里喧闹嘈杂,楼下全是小餐厅和咖啡吧,深夜里还有喝红茶的老人。在有梦的夜里,我与耀辉还并肩沉默着走了一段清晨的路,醒来的时候觉得安心,彼时睁开眼,看见来到伊斯坦布尔后的第一个清晨。窗子外面青红相间的梧桐树叶穿过风的声音再明亮的光线中招摇。清真寺的宣礼塔上回荡着穆斯林高亢的早祷歌声,一群鸽子随之飞散在空中。在翅膀的阴影下,我重新闭上眼睛,感觉到了忘却。

许多事情就此离我而去。

这样的恋慕伊斯坦布尔。在街上逡巡的时候,我停在橡木色的厨房前窥看里面闪亮精致的瓷器和气色非凡的各种地毯,美丽羞涩的土耳其年轻女店员一直无声注视着我,神情中有迟疑地温暖。叮当作响的有轨老电车经过身边时我后退避让,无意中伸手触摸了一块拜占庭时代的青砖,那大理石浮雕式凹凸有致的冰冷,好似知秋少年时的脸。

我看到在塔克辛广场拍照合影的恋人,相互偎依,因畏惧耀眼的阳光而微微皱起了额头,神情更加忧伤,或许即将分别。老人守着一群鸽子,在广场上拿着锡盆讨钱。

黄昏时分,我与阿默德坐在咖啡馆硬的让人腰疼的木长椅上喝完一杯土耳其奶茶,那只长得像郁金香般的小玻璃杯散发着余温,我双手握着被子,忽觉潦倒,因此无所事事地观望夜幕低垂。伊斯坦布尔的夜空渐渐下起了雨,疾风从窗缝挤进来,其声如泣。当我们走出咖啡馆,穿过热闹的夜间街市,殷勤的店员们还纷纷叫着,欢迎,欢迎。

10

我在去信之后,借到耀辉的电话。

在一场又一场告别之间,夹杂着些许的希望。我以为我的退却对于他们就是幸福,可是我错了。

我离开的时间里,耀辉毕业了留在津城,叶知秋与他完婚。耀辉给我打电话的时候,在听筒一端大哭,抓狂,骂我骗了他,又求我回来。他说,我不知道叶知秋是那样的女人,早知道的话,我是不会离开你去和她结婚的……

我听着心里透凉,但只能有气无力地回答他,你们又怎么了。

那个时候我还当真是不知道叶知秋过去的事情,只听见何耀辉在电话那边语无伦次地哭诉:你是真的不知道还是跟我耍花枪,你知不知她身上的纹身写着“以明”,大腿胯下全是被客人烟头烫的北斗七星,经常跟人去卖毒,动辄消失一两个月,她和她一堆旧情人扯不清楚关系……找不到工作,天天在夜场陪客混小费,又吸毒,我也没钱,过得非常酷,房租都付不起,她连家务事都不会做,一切都乱套了,你叫我怎么跟她好?!……我还是她男人……她过去被一顿人干过,我心里怎么好受……?我也不知道她是个拖油瓶,我穷得吃不上饭了,一生,我对不起你……你回来吧,来看我吧……现在我已经离开了津城,回了浙江老家……算作是我的惩罚,我还没找到工作,抑郁症很严重,我太痛苦了我现在只想见你……

末了他还继续郑重其事地说,一生,知秋哪里还有我大部分的诗歌和小说手稿,拜托你帮我找到它们,要是我死了,我真希望看到它们问世。只有你懂我的……

我差点没有笑出来,直接告诉他,不必了,这些东西你最好自己留着,有朝一日可以陪葬。何耀辉,我大约是知道你敏感痛苦多于常人,但你万不该因为你自己而连累他人。叶知秋的事我不了解,但你的什么诗歌、小说……这些对我来讲只不过是你脆弱不堪时的幻想。你这样的人总是如此,非要把痛苦搁在放大镜下看,觉得世不容你,且唯独不容你……动辄惊声尖叫……

何耀辉一如既往,甚至有些变本加厉,在电话里向我哭诉了很长时间。

他痛苦,大哭,抑郁,这些都再也与我无关了。我知道我的世界里不会再有这个人的份儿。

然而关于知秋的往事令我不安。我犹疑了很久,最终决定给她打电话,但我仍然找不到她人在哪里。

后来突然接到叶知秋的电话,是在一个黄昏。

母亲去世了,她在电话里告诉我。

我匆忙回国,在机场便见到叶知秋。她拥抱我。我心情这样复杂,想起何耀辉的哭诉,有无法言说的困惑和失望。叶知秋若无其事拍拍我的肩,说,回我的住处休整一下,我们再回老家给你的母亲办丧事。

我仍然像十九岁的时候一样,踏着一地狼藉不堪的垃圾走进她的小公寓——这么久了,我以为她会有所不同,但不过还是与从前一样没有改变——我走进房间便直直地问她,知秋(何时我早已不再叫她姐姐),请你对我说实话,你过去……

我还未能把话问下去,便撞见知秋那样逼迫在近的目光,就此闭了嘴。知秋静静坐在我旁边,说,我知道何耀辉把我过去的事情都向你抱怨了一些……好笑的是,我并不觉得是多么惊天动地的事情,对他说起时也不过是一种零星的提及……我亲身经历都熬了过来,可他听了反而还了不得……我忽然觉得我们到底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好比他爱他的歌剧我又只爱我的相声……他嫌我庸俗,为这个吵架起来都会打得你死我活……我大概终于知道失去了你等于错过了什么……

好长一阵子她又不语,只是抽烟,眼睛却如圣母玛利亚一样仁爱怜悯,转过头来望着我,伸手轻轻抚我的发,嘴角微微有笑容的影子。

她说,你以为你把他让给了我,一切就能解决;我也以为与何耀辉可以有新生活,就此可以从良,贤妻良母好好过日子。但是我又错了。耀辉很快开始嫌弃我,我们动辄就要打架……

她对我缓缓道来,从离开洛桥起,到以明,到二龙,到阿兰,小马哥,阿美,徐老板,三哥……一个又一个人,好奇,失足,被害……知道耀辉。

其实还是一样的重蹈覆辙,他们在一起,非常黑暗。叶知秋这样的渴望婚姻和所谓的正常生活,夜里与他做了一场爱,向她说,我想与你结婚。耀辉正在激情之中,于是第二天两个人便领了证。但激情退却,剩下的全是现实灰烬。从最小的分歧开始,发掘对方的真相,开始明白与想象之中南辕北辙。压制球小则不喜欢歌剧,大则无法接受耀辉的精神世界,继续游走在声色世界中求生,态度边缘。最寻常的洗衣做饭拖地,都不会做。生活非常潦倒无序,凌晨四点有客人打电话去要她出去陪酒,或者就是喝醉的前任扭着她不放要带她去宾馆……何耀辉被逼疯,再也无法接受她身上所谓的丰盛浓烈光芒照耀,原来不过是一种无望的生活所迫。他们之间一无所有,他们各自一无所有,从物质到精神,全是空的。只有无限的失望和彼此折磨。他开始心里变态,为小事吵架,越说越远,最终总是又扯到她的历史上来,把她拖在床上,一个细节一个细节追问她过去的事情,剥光她的衣服对着灯光扒开她的腿,一个伤疤一个伤疤地追问从何而来。越是不堪入耳的越要追问,不说便逼她,说了之后便打她。

……

我贞节牌坊立了这么久,现在终于开始做鸡了。十多天前两个男人在酒吧对我说,想和我干一次兑现我十万块……这价钱算是不错,我得跟他们走,否则我几天就没钱吸这个……她拿出一包锡纸,点着打火机烤吸,静默了一阵,不愿继续反刍往事,只是叹道,

一生,我不怨任何人。我觉得是希望害了我。让我事隔了这么多年,睡过了这么多人的床,还是没有变聪明一点。

一生,我不再年轻了。我已经觉得没有希望。

11

她在最后的电话里,听到以明的声音。

以明,你在哪儿。

队友们都在,大家正开心,他们又喝醉了……这儿唯独少了你。

我下次再来吧,你们好好玩。

以明。

什么事?你说吧,我快进地铁了,怕没有讯号。

以明。你不知道我在你身上有过多大的梦想。

我爱你。

12

其实叶知秋死后,我一直都没有安葬她。我总觉得她还应该是在路上走着,在世上活着。她的心和命一样的硬,她是死不掉的……还能那样叫我,一生,一生。

我觉得她的骨灰像记忆一样无处安放。

我回到德国准备进入大学,在一个闲来无事的下午,途经公园里的电话亭,突然决定在闹市中打电话给耀辉。我想如果这个电话他没有街道,那么知秋的死我就再也不会提及。

可是电话通了。我又听到旧人的声音。我心里这样的空旷,很平静地对他说,耀辉,叶知秋死了。他得知原委,只知道惊慌地问,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这不是我的错……

我说,对,这也不是我和她的错。

街市喧闹使我没有眼泪。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彼时起 了风,落叶如雨般壮烈。阳光被吹散,我的心里零落起来。

一生,一生。我明白我再也听不到她如此叫我了。

于是我挂掉了电话,转身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