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今以明这样的挺拔健硕,实在已经是一个漂亮的男子。的确,我想没有女子会认真的抗拒的了他的。但他毕竟已经不是少年时的模样,我有些认不出来。他与我微笑,说,你好,一生。

他殷勤地帮我提所有行李,知秋要我上车。

知秋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般,一路上轻松地与我聊天。问我学业如何,身体可好,回家之后要好好地问候母亲。

我问知秋,你就不愿意回家么。

她忽然沉默了,又笑了一笑,回答我,你觉得我有家可回么。

我母亲非常想你。

那你转告姨妈,我也非常想她。对了,我给姨妈带了一些礼物,都是心意,你带回家吧。

我没有接她的话,无声地转过头去。

以明这样的高大健硕,肩比驾驶座的靠背还要宽阔。在车上我看着他背影,不知为何心疼起知秋来。她这样的瘦小,好像他的孩子一样。我知道他们之间有太多往事。

送到了车站,康以明提着行李一直走上月台。知秋往我的口袋里塞了大笔的钱。

她说,回家好好陪姨妈。

一生。谢谢你。有些事情你以后就会知道的。

她伸手抚摸我的脸。油石那样如井一般的目光。她如此注视我,令我觉得有溺水一般的无助窒息。那一刻身后的陌生人鲁莽地撞了我,我站不稳扑向前,碰到了她的脸。她一把抱住我就此没有放手。

我眼前只有人潮涌动和满目阳光,心里充满了惊怯:这是我第一次被她紧紧拥抱。

我感到了悲哀,因为这拥抱没有慈爱,只不过是脆弱与脆弱相依。又有这么多倾诉的欲望,只是她还不能对我说起…我都懂得的,知秋。

我在她耳边说,姐姐,我该走了。

她放开我,其实没有眼泪。很快就露出笑容,淡淡地说,你走吧。路上小心。

3

自从那次知秋手下的小姐造反把她打伤,她便小心了些,康复之后回去换了一家夜总会做事。结了仇,路没有那么好走。两个月后刚刚做得有了起色,她就怀了孕,与以明闹翻,流产之后分了手。

她比二龙的女儿还要小两岁。这个男人在KTV叫了她作陪,很快有意包她做情妇。二龙在这个片区是个大地产开发商,情妇一打又一打,有钱有势。他吸BD已久,花天酒地都携知秋在身边,带着她见识买家和卖家。

知秋正愁客人到她这里叫鸡时要溜冰她却没有货,于是就半推半就做了二龙的二奶。大概这般沦落又是由于内心悲伤。告别以明,原来并不如她表面上那般洒脱。

以明又时时来找她,跪着求,缠着说,可她都不该当初的决意。分手之后,以明每次和她不期而遇,都是在夜总会以及各种餐厅,每次都撞见她和别的男人坐在一起,不是吃饭就是陪酒。他心里大概也是怨,你怎么就走了呢,我有钱有相貌,你陪这么多狗样的男人都不和我在一起,你好歹也做过我的女人,我好歹还这么惦记着你,好歹我们之间这么多年老相识——男子本能中的雄性占有欲容不得挑战,他们一旦狭路相逢,康以明见一次就打一次,知秋的客人们才是冤枉得苦,撞上了不相关的恩怨,莫名其妙就被一个忽然冒出来的男人痛揍一顿,经常闹出血光之灾。

其实他不过是像个丢了玩具的孩子。玩具被别人捡在手里了,拿不回来,他气不过。

但再打架都没有用。许多事情一去不复返。生命中有太多的一去不复返。

这么久以来叶知秋只做鸡头不卖身,自觉地在那般环境之下已经算是相当有操持和底线的作风。其实的其实,想来又有何区别,不过是完事之后要不要钱的事情。要了钱便是妓女,不要钱难道就是圣女?还不是一样没有感情的交合。

自欺欺人的事情我们做过的比认识的要多得多。

她跟了这个二龙之后,一边做鸡头一边卖冰,挣钱不少,额外还有男人给他的钞票用也用不完,生活又变得一异常富足,只不过没有感情存在,更加空虚无着,不得不告别以明也是心如刀割的痛苦,如此她开始吸毒,从这个冰会奔波到那个冰会,日与夜早就没有了区别——吸毒过后不吃不喝不睡,接连亢奋一个星期都不觉疲累,只有旺盛的性欲。

太多的冰妹与男人在暗无天日的房间内溜冰,她也是如此,用的还是别人送她的泰国制的天然水晶冰壶,有龙凤的雕刻,玲珑剔透,精致犹如巨大钻石;又有那种六七个人共吸的大冰壶,做成龙舟的模样……男子吸高了便持续有性欲亢奋,知秋把她手下的小姐都叫来陪客。几对男女就在她面前性交,如同野兽,隔壁还有别人的叫床声。

她不惊不惧,学会了灵魂的失敏:如果人间是地狱,那么这里是地狱的地狱。如此气势还能在这里做一个天使。只有在这里,心才不会受到伤害——因为这里永远不会有心。

她按住自己的胸口,这样深深吸了一口冰,闭上眼睛仿佛看到了缓缓地死亡,这样宁静,仁慈,如同深深大海,又好似虔诚的祷告。抬头就是教堂高高在上的条形彩色玻璃窗投射下一缕一缕温柔光线来,照亮黯淡人间。十字架上钉着一个过分慈爱的人。天主在微笑。世上再也没有苦痛了……如此真好……

很久之后我才了解她的这些事情。我内心的震惊气势还敌不过我的困惑。只是不明白,所谓笑贫不笑娼,为何世上那么多角落,道德早已没有底线可言。当然这是后话。

太多的年轻女学生在那些地方挣钱,大都希望能够傍一个款爷,省得白手起家这样辛苦。她们常常委托知秋给自己牵线找人,有的干脆投奔知秋让她经营自己。有的又精心打扮,在声色迷乱的酒吧区坐着等人上钩。彼此心知肚明,自然会有大把男人过来搭讪。她们不过是那些男子的女儿一般年龄,却学会乖巧伶俐地叫,老板,我敬您一杯酒吧。一脸疙瘩油腻大腹便便的中年男子坐在卡座,搂着苗条靓丽的年轻女孩,说,和我回去,一晚上付你十万块钱,带上你的一两个姐妹更好。

拒绝自然是可以——但你不会因此被看高一点:五十步笑百步的事情。

但是奇怪的是她们还会对人说。我爱他不是因为他的钱。我觉得我还不至于过没有爱情的物质关系。又或者:他跟我是很有感情的,只不过他不能离婚。

青春于谁都是浪费。时间总要过去。谈恋爱还能大捞几把男人买单的东西,小则衣裙大则车子房子,日日东吃西喝——而今世道已经变了,过有钱人的日子是多么正常的梦想:怎么又错了呢。原来这样多的事情,如何解释它,如何就是对的。然而如果是这样,是非圭臬到底还有没有。

这一切又奈何不得,个人有个人的路。这是世界为何成为世界。

知秋一连吸了几个星期,用量那么大,终于诱发了高烧,大约有四十一二度,实在已经坚持不住。喉咙都快着火,全身无法说清的痛。二龙还在别处寻欢,她一个人去医院输液退烧,又不敢去大的正式医院——医生一看就知道是吸毒反应,怕被扣留起来抓走——只能去小诊所,多塞给一生一些钱,开了退烧的药,打点滴。她当时体重下降到七十斤都不到,不吃不喝不睡几个星期,手臂上的血管全都萎缩了。护士扎针,扎了三下才勉强找到血管。她也不再觉得痛,静静睡在肮脏的病床上快要昏迷过去。这样的瘦呀,像骷髅一般,似乎连阳光都会伤害她。

闭上眼睛混混沌沌做了梦,梦见的是月经初潮的那天,正在体校做陆上训练。她与教练发生口角,教练体罚她,踩着她劈叉的大腿,将她上身往后狠狠掰。她尖叫,大骂,棕黑色的稠血渐渐浸出了白色的泳衣。

她躲进厕所,用手摸着血在墙壁上写下恶毒的咒骂。她整夜躲在厕所里布出来,宿舍查房时,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

在厕所肮脏溽臭的蹲坑上,她坐着哭了一夜,蓬头垢面。这是她迎接自己青春期的方式。

她惊醒过来的时候,药液早就输完,护士在隔壁聊天也没有理会,她见到长长的针管里早就是回血,细细的红红的,快要升到药瓶里了。她有气无力地叫,医生。医生,这里输完了……

护士没好脸色,走过来便骂,干什么去了,干什么去了,自己不知道看着?她拔下了针头,让知秋压着棉签。护士拖着药瓶就走,血一滴滴又从塑料针管里倒流出来,洒得一地都是点点红色。

她连压着棉签都没了力气,只觉得如此虚弱,走出医院,日光让她睁不开眼睛。小街上放血的孩子背着书包打打闹闹从她面前跑过去,买菜回家的老人,守摊的中年妇女神情迷惘得磕瓜子,出来遛狗的情侣,带着孩子玩耍的父亲……原来一切还是这么平常。是否是太平常了,叫人无法忍受这日复一日的凡生?

她退了一点烧,晚上二龙又叫她陪酒,午夜带回酒店去睡觉。知秋六十多斤的身体,形如骷髅,二龙干完一场,任她裸身摆在床上,他抽了一根烟,看着她说,你太瘦了,都让我害怕。你怎么这么瘦。男子看着她,捏了捏她的手臂和腿——她根本没有胸部。身体如同十岁的瘦男孩。

男子慢慢地给自己推了一针,闭上了眼睛。不就他起身穿好衣服就回了家——家里还有妻子儿女。知秋一个人躺在床上,身上散落着好些钞票——像冥币一样。

夜阑深静,她这么的无力。就此沉沉睡去。

4

知秋的母亲死于尿毒症,事隔很久之后我母亲才间接知道。

叶青在黑龙江万分潦倒。无望的人生原来不论在何处都是无望的:东北要振兴,工业要大作调整,丈夫下了岗,只领到一点抚恤金,一直失业。每天早上出去用塑料瓶子买几斤烧酒回家来,天天酗酒。他原来患有精神分裂,发作起来穷凶极恶,又神经不正常,把她的照片扔在厕所角落,眉心处全都钉上钉子。常常拳脚相加,两人在家打得你死我活。叶青本来又怀了一个孩子,打架时硬生生地打流了产。

黑龙江下着大雪的除夕夜里,丈夫在外面喝醉了就回来,她吵了几盘菜放在桌上,权且作了年夜饭。男人骂骂咧咧地拿起筷子尝了一口,说,这么咸,这么难吃,你是不是放了农药要毒死我。她也骂了回去:我要毒死你我早就在你酒里下鼠药,死了剁烂你都嫌手脏。

两人就又打了起来,她被他踢到了心窝处,痛得伏在地上呕吐,无法起身。男子拽起她的头发,把她拉到阳台上去,又锁了门。他还扭开了电视,音量突然开到最大,春节晚会歌舞升平的音乐突然就响了起来,把叶青的叫骂声淹没了下去。

天地一片大雪,此夜森蓝如海。万家灯火这样平静祥和。有人在燃放鞭炮,欢声笑语隐隐约约。世间怎会还有这么多温暖幸福?

她冷得发抖,在阳台上拼命地拍打门窗,男人不应,一边看电视一边喝酒。她觉得自己几乎就要冻死,拿了阳台上的铁杆砸破了门玻璃,自己开门进——男人早就醉得不省人事,躺在破沙发上睡着了,屋内电视的声音大得惊人。她扑过去关掉,陡然就是死亡一般的寂静。她忽然真的愿意就此死去,这样应该是最好。

叶青进厨房拿起菜刀,对折自己的手腕想要切下去,另一只手却一直抖,下不了手,又或许是对生活还不够绝望。她只崩溃哭泣,把刀扔在了一边——还是活着吧,还是活着。

等到她最终忍受不了想要离开黑龙江回老家时,人却走不动了。尿毒症已经严重,无钱医治,男人也不管她。她恶化得太迅速,很快就死了。

我的母亲告诉我这个消息,让我暂时不要转告叶知秋——我心里却想,想转告她都没办法,我根本找不到她人。

知秋还在那个圈子挣扎,二龙腻烦了就抛弃了她,她又只能回到给手下的小姐租住的房子落脚。进门的时候,几个手下的小姐还没有穿戴,半裸着懒懒躺在床上,她一进门,房间里便安静了一瞬。

彼此目光相照,心知肚明——从这里走出的女子不论有过多么耀眼的荣华一日,终究都会回来。世界其实根本就没有她们的一席之地。只是如梦一场的机会落到了自己身上,谁都还是愿意去相信一次。哪怕明知必会醒来,看见自己仍旧一无所得。

阿兰也换了酒吧继续做她的事,只是不怎么联系——那是没有人情的地方,转身说不定就是生死相隔,何来挂念。只有阿美一直跟着她,或许是因为感到知秋可以依傍。

手里还有一点点赚来的钱,知秋不得不又重新开始一心扑到皮肉生意上来。天天拉客,买卖BD,也卖四号HLY。给她来货的是好色之徒,做他的常客,随时来都可点姿色上等的台,免费服务,因此那男人便给她九十五分的货,她出手兑成八十分再转手,关系不硬的兑成七十分六十分,一层层传下去,也赚了不少钱。

这样她也总算忘记了以明,在辗转一个有一个冰冷的间隙,她从身到心都是空白。究竟应该怎样才可以回到正常的世界来?她还不知道学校早就给她开出了退学通知---旷课这样多,脸期末考试都根本找不到人影。可她太久不回学校,连被退学了都不知道。等到她有天突然空闲,回学校看看,进宿舍女孩子们都乖乖的看着她,她问怎么了,一个同学才扭扭捏捏地说,你不是被退学了吗。不知道?

她去教务处询问,带着墨镜,浓妆未卸,主任以为她是家长,说,你孩子哪个系的?她摘下墨镜说,就是我自己。

她学籍都被除掉了,为时已晚。她轻轻地笑笑:这书不读也罢。她当即去财务处要学费住宿费的退款。第二天她特意回寝室搬走了一些东西,利利落落便离开了学校。走出门去,回头望了一眼:那么多的年轻孩子还在这象牙塔里欢欢喜喜单纯生活—看书,自习,看电影,买廉价的裙子,恋爱,聚会……这一切竟然离她有前世一般遥远。又或者她从来就没有得到过。

这个天地不属于她。于是她转身离开,再无一丝眷恋。

5

爱后余生力这么多的男子。有过心的,没有过心的。高的矮的,穷的富的,老的年轻的。二龙,小高,韩老板,张叔……还有什么男人她没有见过。她只是最终记不起任何一张脸。

为什么都没有区别。人人都一模一样。好似生就是为了死一般,相聚便是为了相散。不知道为什么要在一起:她没有情欲—总是因为她性冷淡所以男人与她分手;她没有想要钱—该走的时候把男人买给的钻石戒指,金项链,奢侈品成衣一一奉还,两不相欠,一无所得。她尚且还是一个不贪便宜的女子,记忆亦太冗赘,一钱不值,没有必要留下。是否还是想要感情和爱—可是以明走后,她想她再也没有爱了。

人群中像她这样平常的小女子一抓就是一大把了:随潮流烫头发,做指甲,买地摊上脸颊的首饰,化妆,粘假睫毛,贴假双眼皮,带假发,穿假胸衣……把自己打扮成一个十足的假人。她又开始热衷打耳洞—她的左耳上足足有九个耳洞,有的化脓流血,戴上耳钉仍旧是亮晶晶的满目疮痍。

最后一次她心血来潮做了纹身,她纹了以明二字,在胸口的地方。她只不过是想要纪念—以明走后,她只有爱后余生的感觉。

剃光头的小马哥是拿了美国籍的世家子弟。家中长辈都很显赫,坐甲A牌照车。他追她,用尽的不过是俗常的伎俩。鲜花,高档餐厅,钻石,奢侈品牌衣裙。她不为所动—这样的人见多了,她都学会了待价而沽。

相识两个星期之后,他又带她去吃饭,津城最高档的海鲜餐厅,不设大堂,只有八个雅间,客坐满便恕不相迎,七八千块只是最低消费,不上一万自己都无脸结账出门。男子在餐桌对面对她说,哎,你可真像一个人。

这老把戏真是叫她不厌其烦,她冷笑又叹气:男人怎么都这么笨,献媚的话没有丝毫新意,她懒懒地无奈问道,像谁啊。

小马哥看着她说,你像我孩子他妈。

她心里一动,又有淡淡温热。这话叫她莫名动情,于是抬起了头看他。男人趁机赶紧给她戒指,说,我们订婚吧。你不要再在新区那里的夜场做事了,跟我回市区,就在家里呆着。晚上你若想去酒吧做营销经理挣点闲钱也未尝不可。

她接过戒指,静静地沉默了一会儿,眼泪都快掉了,只道:你可真算是个好人……

女子总归是女子,活得再铜墙铁壁都是漏洞百出的—硕大的钻石起码有十克拉,在灯光下这样灿烂夺目,绚丽好似漫长的幻觉:如同诺言一般的幻觉。

她看着这四射的光芒,心里忽然好似有了久违的渴望和光明—这么久以来她都没有渴望和光明,那不是她应该有的东西,有了只会是劫难,可她这一次惊觉到自己的渴望:原来她想结婚。她需要结婚。

这句话终于把她钓到了手—但她又错了,她不知道这句话不是婚姻承诺,只不过是追求手段之一:略有新意的那种。

又跟这个男人荣华富贵了一些时日,出门一趟两个小时便可以花销三十万。她带了他的戒指,又可以做奔驰穿古奇,脚上蹬着香奈儿的高跟鞋,卡帝亚钻石手链在臂腕上晃着,步态妖娆娇矜,陪他出入各类场所,活脱一个贵家小姐—原来人靠衣装果然是真的。下午男子下班了便接她吃一顿饭,然后开车送她去市中心的高级夜总会上班。这样的有面子,她连走路都能多抬头了。

过去小马哥见她,都是夜总会等场所,知秋浓妆艳抹,倒是还非常入眼,第一回过夜之后,小马哥躺在床上歇息,她进了酒店房间的卫生间关上门洗澡洗脸,彻底卸了妆,等到她出来的时候,男子张大嘴巴直愣愣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吃惊得口无遮拦,情不自禁就问,我的天,你没化妆怎么是这样的?!

也是—男人大都是一位女人的脸长得就是化完妆之后的样子罢。此刻她再无遮掩,脸上全无妆容:这样苍白瘦削,皮肤因为常年着妆而非常粗糙,没了假睫毛假双眼皮和浓重眼线,眼睛不过是小小的单眼皮,眉毛粗淡,胸部平坦如同小小男童,不过还是个瘦瘦的孩子—她的确是面目全非了。

小马哥当即有受骗上当的感觉,原来贪恋的是个假人。他顿了顿,只是说:以后你在我面前还都是化妆吧。

她也觉得失落,没有做声。

他渐渐只与她再夜总会相见—那时她才是浓妆艳抹之后的美色女子。未婚妻是无所谓的,而未婚妻的床上义务可不是所谓的。两人之间只剩下了性:她吃了那么多次避孕药,忍不住傻傻地问:你不是想要孩子吗,我们生一个吧,为何还要我吃药。我很想有一个孩子……

男子楞了半天才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们结婚再说。

我知道知秋一直都很喜欢孩子—在很多年之后她仍然对别人手里牵着的陌生小孩充满急切而外露的喜爱:甚至包括一切的动物—我见过她与我在晚上逛夜市的时候,遇到白天贩卖剩余的杂种小猫被丢弃,在街上喵喵叫着流量,她当即就把其抱过来,拢在怀里,顿时眼泪唰唰唰地掉,吓了我一跳。

她抱着猫用脸蹭它们的毛(而我恐惧是否有跳蚤和虱子),一直哭着喃喃道:怎么这样,她们这么小就没了妈妈……你们的妈妈呢……

我瞠目结舌—那个时候我也大都知道了知秋的经历—我不相信她为何在有些时刻还能这般天真善良若天使。

后来这样的场景数次出现我也就不足为奇,只是每次她与动物呆在一起的时候,我还是很难将她一旦抱着动物时那副慈爱天真的形象与她的经历和性情联系起来。

知秋不喜欢人。大约是人心的狡诈黑暗,她是在是见得太多,因此对人常常没有情分。唯独动物天真无知,一派柔弱动人,所以她又太多怜悯,这又如同于她在内心深处怜悯自己。

跟了小马哥之后,她自知要做有身份的人,鸡头毒贩都不是有脸面的事情,她决定洗手不干,渐渐把手上的客户和手下的小姐等等交给阿美。阿美这么聪明世故,甜甜地叫,听您吩咐,放心吧,苏琴姐。阿美果然也事事都接手得很好,每个月如数上交利润,知秋慢慢不再操心,任由她去。

等到小马哥带着她出现在自家的时候,对方父母目光落在知秋身上,来回上下冷冷打量了几番,一言不发。客厅里早就坐着父母给儿子安排好要结婚的门当户对的千金小姐,儿子自己带回来的寻欢女人他们根本无法接受。一对夫妇只顾与千金小姐热情寒暄,知秋尴尬万分地站在那里—不知有多少像她这样的女子被带回过家了。过了好一会儿,父母才背对着知秋说话,可是开口就问她出身,工作,年龄,奈何这些连知秋自己都说不出口。

其实小马哥也走啊就自知不会与知秋结婚,求婚不过是想把她钓到手的伎俩。见识了她真面目之后便更加没有兴趣。

可怜了知秋,一心想着可以结婚,做一个贵夫人,安安逸逸过相夫教子的日子,早就狠心放了手里的生计,各色各样的客户再来找她,她只是利利落落地说,“对不住大哥,现在不做了,准备结婚。有事找阿美。”弄得很是得罪。

她那时还未学会要留后路。

家里的保姆在饭厅的桌上摆好了大桌饭菜,低声说,夫人可以开饭了。小马哥的父母当着知秋的面,拉着千金小姐和儿子的手,非要他们肩并肩坐在一起吃饭,父母不停地找话塞住小马哥的嘴,不让他关照知秋—全家人把知秋晾在一边,视若不见,硬是连句请坐都不说。

待他们都坐下了,知秋孤伶伶站了一会儿,顿觉一场梦寒,气得颤抖,索性撒泼道:你这个王八羔子,什么订婚戒指,求我我都不要,还你!

多么烂俗的桥段—她摘下戒指扔了就转身走,小马哥追也不是,不追也不是。父母的脸色狠狠地压着他,又有千金小姐瞪着,他只得乖乖坐下来吃饭。这段闹剧又告了终。

又一次泡了汤—总不能穿着一身古奇戴着钻石手链在破烂的月租房进进出出,平日骑自行车罢。她脱得干干净净,把昂贵的衣服首饰全都打包扔了回去,还是穿廉价的恤衫和牛仔短裙回到原处去,老老实实又一次从头做起。

那么多个突然地循环,她还是没有学会绝望。

但阿梅翅膀已经硬了,只不过顾及旧日感情,对她还算恭顺。和小马哥散了她便回来住在阿美的地方,暂时落一个脚。

知秋回去不久,又有一个夜总会的徐老板找她做二奶,她正值心烦意乱,这男人又长得实在难以入目,她不赌气都看不上。徐老板纠缠她一两个星期,她夜里回了阿美的住处便跟她抱怨这男人如何搅她心烦。

徐老板还不放弃,眼巴巴地在她面前一边敬酒一边讨好,吹牛吹完了 就来甜言蜜语,都是些她听腻了的东西。她很是傲气,眼见徐老板面子快要挂不住了,会动肝火,她便说,我给您介绍一个好的。阿美是我的好姐妹,她人漂亮乖巧,肯定能让您满意。

徐老板顺着这台阶也就还是下了,知秋言出必行,约了徐老板和阿美三个人一起出来吃饭,极力撮合他们的事情。

徐老板顺着这台阶也就还是下了,知秋言出必行,约了徐老板和阿美三个人一起出来吃饭,极力撮合他们的事情。

饭局结束徐老板就带着阿美离开了,知秋看着他们走,大大松了一口气。阿美家贫,父母双亡,自从她背井离乡从从村出来跟着她这个女主人,算来也有一两年,早就成了谙知世味的风尘女子了—在这声色天地,不领教世味便无法生存。一个日夜就等于世间一年,催人心老。

知秋见她可怜,一直待她不薄,几乎将她认作自己的接班人,一切东西都悉心传教给她—阿美第一次陪酒,客人便塞橡胶在她腿间令她夹着,谁输了骰子谁便去剥,客人一边剥一边当众拉她的内裤,阿美吓得直哭,客人扫兴要凌辱她,还是知秋赶紧过来叫了另外的小姐安抚客人,她才脱身;又记得第一次带她接客,第一次带她验货,第一次教她买卖……